南理工旁边的小店

2021-03-24 11:52小燕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21年2期
关键词:玻璃柜关门网吧

小燕

小店是2007年秋冬之际开起来的,在南理工附近一个网吧旁。那时一家人已在南京待了很久,爸爸离开家乡也已有一两年。起初,我和妹妹念大学时,姐姐们先后在南京结婚,妈妈也到南京打工,一家人只有爸爸还留在家乡种田,每年农闲时节到南京来几趟。背一蛇皮袋蔬菜,拎些活鸡活鸭、鸡蛋之类的东西,住五六天,就回乡下。一个人种一二十亩田,他的辛苦自不用说,双抢时常常没有时间烧饭,只能泡方便面吃,夜里躺在地上就睡。每一回双抢过后,都是又黑又瘦。但是化肥贵,农药贵,稻却不值钱,每年开春犁田,买农药和化肥的钱,都还要从姐姐那里拿。时间久了,姐姐就劝他到南京来找个轻松点的事做做,一家人在一起,不好过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一开始爸爸不愿意——屋后还住着奶奶和叔叔的小儿子,奶奶已经快八十岁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在一个秋末离开家乡到了南京。

开杂货店的建议提了一个多月,姐姐们在家说起,都有些鼓舞。大家商量着应该卖些烟酒、饮料,既然在网吧旁边,还可以卖一点零食。二姐跑了几趟工商局、烟草局,办好了应有的证件和执照,又跑去食品市场进货。终于拿到钥匙那一天,时节已是深秋。天气颇冷,南京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高大的悬铃木,树叶已完全枯脆,风一过,扑扑簌簌落下好多,人踩上去,发出清晰的碎裂声。街角卖烤红薯的香味传得很远。大姐夫从工地搞了一點石灰和几个滚刷回来,我们戴着用报纸折成的尖帽子,把店里略为粉刷一遍,再拖进几个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玻璃柜,一切准备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只有四五平米样子。当初完全是为了开一道直通到三楼网吧的楼梯,才多出了这么一块不规则的余地。店铺最里面,是楼梯下面一块狭小的空处,摆了一张小床,夜里爸爸就睡在那里。最外面并排摆两个玻璃柜,放展示的烟、零食,里面靠近楼梯的地方,也放一个柜子,放成条的烟和各种饮料。贴着右边墙的空处,也放一张玻璃柜,暂时竟没有东西可放。靠左边墙的是一个水池,下面放一只桶,接用过的水。第一天开张,我们姐妹几个全都跑去,店里站不下,我们都在外面一块空地上站着。天灰得很,有潮湿的雾气,我们觉得冷,站在那里搓手。等了半天,终于有个人来买饮料,说道:“哟!这里终于开了一个小店!”我们呼啦一下全涌到店里。

我们的小店没有名字。因为网吧硕大的招牌,后来给我们送货的人,都叫它“网吧小店”。店开得稍微久一点,来买东西的人渐多,里面才慢慢齐全一些:装了两部公用电话,有了放饮料的冰箱,夏天卖冷饮和啤酒,冬天卖面包。店里堆满装饮料和酒的纸箱,后来东西渐渐放不下,爸爸又请人在墙壁高处打了两个铁架子,搭上木板,专门放烟和酒。

平常日子都是爸爸在店里。我们住在南京城另外一端,因为离得远,晚上他就睡在店里,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他关门总是关得很晚,网吧十一点开始包夜,很多准备包夜的人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预备一点吃的。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把最后两三个零星的鱼捕到网里,到十二点,泡个脚,沾床即睡。早上六点半,又爬起来,上楼给陈叔叔打扫一下他的办公室,然后赶紧下来,做早上第一番生意,比如包夜下机准备回寝室睡觉的学生,往前面土壤仪器厂上班的工人。学生买饼干或者面包当早饭,工人要买包烟。这是冬天。夏天店门开的时间更长一些,晚上要到十二点半,甚至一点,他才会关门。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家待业,找不到工作,也不想找,零零碎碎看一点书,在姐姐的催逼下零零碎碎投几份简历,偶尔去面试,结果都不大乐观。爸爸缺觉,我就常去店里替他看店,让他躺一会儿,也好显得我不是那么无所事事。最频繁的时候,差不多每隔一天就去一次。我坐308路转315路,315路要穿过紫金山脚,经过一段旧城墙和一大片树林,然后是植物园,明孝陵,梅花谷,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春天,城墙砖缝里很多紫堇,一蓬一蓬悬在高处。树木刚刚发芽,新鲜的柔绿疏落有如薄雾,是很好看的。琵琶湖在山坡下,经过时是一个下坡的拐弯,车子冲得很快,转瞬即过,遥遥可以看到湖边新发的柳枝,绿柳之间有一树开得很好的红花。这一树不知是樱花还是桃花,我常常经过,仿佛三宿桑下似的,对它也生了特别的感情,每回经过,都要特为看一眼。红花很快即落,绿叶成荫。夏天悬铃木繁茂的枝叶擦着车窗而过,燕雀湖边风蒲猎猎。渐渐有牵牛花、大红的石蒜花,在植物园水杉林下绵延成片。冬天是梅花谷坡上的梅花。

到了店里,收拾店铺。所做的都很简单,无非是擦一擦玻璃柜子,擦擦零食包装袋上的灰。店里卖的零食也简单,饼干、薯片、多味花生、鸡腿、火腿肠、辣豆干、棒棒糖一类的。隔半个月,把柜子里摆的烟都换上新的,把旧烟上蒙的一层灰擦掉。这里面临大路,卷闸门打开,什么遮挡的东西也没有,是很容易落灰的。看看什么东西卖得差不多了,上货。这种小事,爸爸是很少做的。只有逢烟草公司送烟来,他很快就把烟按价格分类理好。有些他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卖得不是很快的零食,姐姐进货如果进多了,他就很不高兴,反复向我表达他的不满。我劝他,不进零食,柜台总不能空着,慢慢卖,也是卖得掉的,放在那又不碍事!他说,占用我店里的成本!我实在忍不住笑了,你店里那一点东西也叫成本?他只要卖点烟,卖点酒,卖点饮料,就最高兴了。

柜台收拾好了,我卖一点东西,看一会儿书,发一会儿呆。长日无事,来买烟和饮料的人多一点。有阵子附近修地铁,常有工人来买烟。他们抽五块钱一包的,多是绿南京或黄果树。也有抽三块、四块钱一包的红梅。最便宜的是两块钱一包的大丰收,烟质很粗,地铁修完以后,就很少有人来买了。学生们喜欢的是七块钱一包的软壳红塔山和紫色一品梅,讲究一点的,抽十一块钱的红南京。南京人特别喜欢抽红南京。我们每个星期在烟草公司网站上能订到的红南京数量有限,爸爸就把烟留着,专门卖给学生,十二块钱一包。学生都是很好说话的,十二就十二。本地人则不行,他们要把你数落一顿,“十二!怎么能卖十二!人家店里都卖十一块五!”有的拿了烟丢下十一块钱就跑了。所以他不高兴卖给本地人。他每回睡觉前,都要嘱咐我:“眼睛要会看人,望见那本地人不要卖红南京给他!”我眼睛不会看人!心情不好时,我统统说没有。

很多时候没有人,我坐着翻几页书,就看不下去了。我在店里和店外的空地上晃,小声唱从前学的校园民谣,故意把声音压得哑哑的,觉得那样好听。爸爸每天困守在这里,不知道是怎样忍受这漫长的无聊的。除了买东西的,这附近很少有他认识的人。批发部送饮料的总是把水搬下来,收了钱就走。曾经有一个自称是芜湖老乡的小伙子,和爸爸说的话多一点,显得很熟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来上网,向我借三百块钱。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熟络,使我觉得自己如果问他借钱干什么,就是让他面子过不去,于是我默默从盒子里拿出三百块钱给了他。这个小伙子一个星期以后就辞职跑了,剩下爸爸骂了我两回呆子。

我的呆由来有自,因为起初爸爸常常给人赊账。有些人来买东西的次数多了,混到脸熟,就开始记账。一些是天天来上网打游戏的男生,一些是土壤仪器厂的工人。这些学生把家里给的所有钱都奉献到网吧了,赊账时软磨硬泡,有的甚至直接向他借钱上网,承诺家里一来生活费就还。他磨不过人家,就把账记在烟壳子背后。开始他们赊个一百块就还,渐渐赊得越来越多,记满几大张之后,竟消失不见了。这事使得他很受打击,有一回我去看店,他吩咐我写几张“拒绝借款、赊账”的标识贴在玻璃柜上。我说,语气太硬了,写“谢绝”?他说,不,就写“拒绝”!

冬天是一年里最难熬的季节。天太冷了,除了柜台,再没任何东西把我们和外面的寒气与风隔开。我披着爸爸的军大衣,还是冻得手脚生疼,实在坐不住,只好灌一个热水袋,跑到外面跺脚。天黑以后,寒气剧侵,更是冻得人魂不守舍。爸爸不屑用热水袋,也不要电暖器,就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动。临走时,我总要劝他,晚上早点关门不好吗?学生都放假了,又卖不了几个东西!他不耐烦,手一挥,说,晓得晓得,你走!路上注意!他的脾气太固执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背着包走了。

为了进货方便,后来我们买了一辆小面包车。回家乡从此也变成一件较容易的事,我们可以自己开车,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家。此后每逢清明、五一、中秋、过年,或村里有什么爸爸觉得应该回去的红白喜事的时候,他就要求开车回家。他带很多条烟回去散人,和很多人喝酒,说话,坐在酒桌上舍不得下来。他要对他寂寞得没有回音的看店日子略作弥补。每到这时候,我就要去店里待两三天。白天还好,到夜里睡下,竟然感到轻微的悲伤。我总是睡不着。夜深以后,有些声音像是吸了水的海绵,膨胀开来,清晰得令人崩溃:门前街上时时开过的渣土车和汽车,楼梯上上网人咚咚的脚步声,凌晨两点以后门外空地上卖炒饭的人叮叮当当的炒饭声。偶尔有失恋的女生在门外大哭,我知道她必是坐在空地边缘的台阶上。还有缺少女友的小青年,拿着大功率山寨手机播放凤凰传奇的歌。他们都是不需要睡眠的人。

后来漫长的几个月里,都没有人再去换爸爸。我离开了南京。他自己看店,自己回家,我猜想店里柜台上一定落满了灰尘,很多吃的卖完了他才拿出几包补上。这种担心很快也成为多余,因为店要關门了。传闻这一片要拆迁,到时连网吧也会关掉。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关门的那一天。我恢复了读大学时的习惯,每个星期给他打一个电话。没有特别的话可以说,照例是早点睡,不要太晚关门,说不到一分钟就挂了。有一天他忽然给我打电话,我问怎么啦?他说没事,今天重阳节,给你奶奶打个电话吧。我问他店哪一天关门,他说,十月三十号,还有几天。在关门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决定给他打个长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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