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
2020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2021年1月。
18号,周一,编辑部开发稿会,发第三期稿子。20号,周三,拿到一校稿。22号,周五,一校完毕,签下我的名字和时间。看到这些时间点,我现在也不免心慌。后遗症不轻。上半年感觉这里疼哪里疼,下半年看医生这个科那个科。最后,看烦了,一朋友自嘲:所有的病都是神经病。我接了一句:所有的痛,都是精神痛。
2020年的1月18号,我和朋友去中南医院看住院的朋友,我这时一个医用口罩都没有,一个棉布口罩用了个把月了;20号,我家孩儿在外面和同学疯玩一天,回家就发烧,四五天以后才好;22号,大批武汉居民星夜出城,而我第二天上午愕然发现留学群里有人报告,他们一家人早上五点出发,十点已接近长沙,他们将从那里转机去悉尼。同时,我们接到东方航空公司的通知,可以全款退票。我家孩儿本来预定2月9号机票,听了钟南山“人传人”讲话,改签大年初二,我们还是想一起过年三十。这时,我才真的明白,封城了。
事后很多人奇怪武汉人不愿谈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为什么?我想,一是还不愿面对。二是实在说不清。而共同经历过的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问弋铧,你和武汉关系深厚,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1月23日,我正好在日本。在这之前,深圳这边的朋友圈已经有大量的图片和消息,反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武汉,我的几乎所有武汉的朋友圈里,都没有疫情的任何消息。我问过武汉的家人同学闺蜜朋友前同事们,几乎都说言过其实,我武汉住房的业主群里,也没有这些消息,连封城的新闻,竟然是我远在法国的表妹转给我的,我当时有五雷轰顶的感觉。我哭得稀里哗啦。在日本的旅游就是每时每刻翻微信,看新闻,一天有无数的消息刷屏,每天在途中流泪,好像一辈子的眼泪在那段时间里全部流完了。然后就是跑日本的市场,买口罩,给武汉的家人和朋友寄。我记得当时只能往武汉寄口罩,别的都不接单,而且只能是顺丰。在日本看到好多中国旅游者成箱成箱地买口罩,操着非武汉口音的中国人,说是要支援武汉,在日本当店员的华人,本来都接到成文的明令,限制顾客买口罩的数量,还是网开一面,违规卖给中国人大量的口罩,在那种情形下,真是每每涌出对家乡备受珍爱的感动。海外的家人朋友以及同学也买大量的口罩寄过来,要我转寄武汉。还有物质上的焦虑,武汉的朋友几乎都没有储备封城时的生活物资,我那些平常生活优渥的朋友家人们,调侃地自嘲般地微笑地告诉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断舍离,再也不会浪费一片大白菜叶。我这边除了又担心又害怕,还有无以名状的难受和茫然。
封城期间,可能武汉人才懂武汉那时的心境。现在我武汉的朋友家人们,几乎从不谈那段往事,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连我自己,也不太想分享当时的心境,有些事情,只能自己默默地扛,扛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今年写了几个小说,都和疫情无关。
弋铧,原名朱益华,一直在武汉工作生活。2003年底她先生决定去深圳发展,她从银行辞职,“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的人,突然无所事事,为了排解空虚寂寞,我开始大量看小说。有一天,忽然胆大起来,觉得我也能写出这些印成铅字的故事,就开始写作。我记得是创作了一个中篇故事,自由投稿寄给了一家文学期刊,很快收到回复,让我把六万字的故事压缩成三万多字,还告诉我要用什么字体,怎么排版等等。那位我特别尊重和感谢的编辑老师,应该是我文学上的引路人,她马上编排了我的这个中篇,然后一家选刊也转载了这篇小说。这个鼓励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我太激动于我的文字也能成为铅字了,后来就一直坚持写作,直到如今。”弋铧是百分百的业余写作,学财务出身,银行工作十几年,做到网点负责人,又创业做企业,我看她全世界到处跑,博览会订货会展销会各种交往,多少累和烦。写作是自学的。她很享受这种学习。写作大概是一种难得的“孤独”。她称为“自我修炼”。一年能写好几个作品,而且质量稳定,几乎全部发表,不用大改。
我2012年在深圳某个区的文学内刊上看到她的小说,开始联系,从那以后,她每年给我写一个小说,这一期,我责编了她的《冰雪传奇》,我对她讲,以前,我觉得你的小说“好看”,这一个,我觉得“漂亮”。
我在这个小说中感受到了变化。她的主人公焕然一新。突然变得闪闪发光,充满力量。这两个女人为了实现人生目标,拳打脚踢,左冲右突,努力奋斗,百折不挠,真是乘风破浪的姐姐呵。这是一篇爽文。弋铧以前可不是这个风格。“她尝试不带偏见地看待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尝试理解小说中的每一个人”,有评论家说。而这一次,主人公不需要被理解。弋铧也不想不带偏见地理解每一个人——我就是我,你不可改变我。
2013年夏天她来过我办公室,给我带了一小包挂耳式咖啡,那是我第一次品尝挂耳咖啡。“我带的是我朋友文秀开始推广和开发的挂耳咖啡。她的咖啡现在做得挺不错了,是个我特别敬佩和喜欢的女企业家。以后我会更多地写写这些女性的成长故事,她们的成长对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借鉴和启示作用。我喜欢现实生活中那些活色生香的女人,独立,自主,自尊,也要强,我希望在探讨她们的人生时,能给我自己动力,也特别愿意我创作出的这些人物,能和读者有一些共鸣。这篇小说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创作出来的。”
我预感她的变化来自她的经历。她说,这一年,真的很难过。仿佛汪洋中的一条船。
世卫组织定性我们这边是PHIEC(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我这边的几个外贸群坚守到半夜,听到这个消息时,全都炸了。2019年因为美国的贸易政策,外贸行业举步维艰,屋漏偏逢连阴雨。深圳的外贸队伍相当庞大,依靠对外贸易生存的行业和在职者数量非常之高,当时大家都讨论这下完了,我们所有依赖出口贸易的行业都要遭受重创。然后,应该是四月初吧,复工复产全面提到议程上来,没有业务,政府也希望开工,得找机会创造产值吧?我们做生产的,做贸易的,大家在一起讨论的,也全是自救。那么多人都要活下来,供房,育儿,赡养老人,我看到许多魔幻的商机,也看到商机落空后的大坑,一个一个新兴的产业和商业机会扑面而来,有的失败了,也有的成功了,大家都在拼命地努力,转向,以及寻找更多更好的机会。真的不能不慨叹,危机面前,简直不知道有些人的能力会如此强大,置之死地而后生,会跳跃得如此高蹈。
2020年,對我自己的企业来说,肯定是最差的一年,是创业后唯一亏本的一年,但至少,从九月底开始,通过各种自救途径,慢慢地恢复了一线生机,也通过其它创业途径,让公司得以生存下来,这一年,是唯一的没有一个员工主动辞职的一年,所以,可想而知,员工的生存艰辛,以及就业的困境。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上了船,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恐怕也只有万般小心,才能期望安全抵达彼岸。
2020年,有多少人没有挣扎过努力过甚至拼命过呢?未来,这段时间将被深深地凝视,大手笔地书写。回首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