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意
曲水镇官面上的人都晓得,倪有根说话,向来不超过三点。镇里的大会小会,让他发个言,他说三点。村里有了紅白喜事,请他代表主人家讲个礼性,他说三点。孙胖子盖房占了朱黑子家拃把宽的地、宋大头家的老母猪被葛小眼的农用车轧了,双方掰扯不清时,找他讨公道,他还是只说三点。几任书记、镇长都说,倪三点说话,抓得住筋,点得准穴位,不像有些村干部,吭哧老半天,也不晓得他说的啥意思。河湾村的人则说,老倪头儿说话,就像程咬金的三斧头,不出手便罢,出手就直奔要命的地方,由不得你不听。就为这些,上面领导来了,书记镇长都会带他们去河湾村,照例也会让倪三点说两句。等他说完三点,领导一高兴,又会以点代面,将全镇的工作拢在一堆儿肯定一番。上个月,市里的何书记来曲水调研,镇里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轮到倪三点说话时,他仍旧说得有板有眼。可谁也没料到,那天他说完三点,却额外加了一点。结果,出事了。
镇长陶兴安事后回忆,那天本来蛮顺溜的。何书记先在几个村子转了转,这个季节,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地里该开花儿的开花儿,该抽穗儿的抽穗儿,看着心里就敞亮。在地里干活儿的人,精气神儿也足,何书记跟他们聊,问起疫情期间的情况,都说政府这回花血本儿了,村里人待在家里,不愁吃,不愁喝,需要买个东西,有个头疼脑热的,村干部就成了使唤丫头。往常都是听他们招呼,这回光听人吆喝他们了。稍有点不美气的,就是不让串门儿喝酒,不让扎堆儿打牌,害得自己把脑壳都睡扁了。这不,才刚放出来,一个个都铆足了劲儿,恨不得在地里绣出个花儿来。跟村民们说笑一阵儿,何书记心里挺舒坦,回到河湾村会议室,还有些意犹未尽。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是他这次调研的主题,看到村民的精神状态,他已经有了个整体印象,但具体工作怎么做的,有哪些特色亮点,又有哪些需要改进完善的,他还得听听镇里村里的当家人怎么说。
接下来的议程,陶兴安就不担心了。镇书记余子明让他负责这次活动的前期准备,他最不放心的,就是第一个环节。何书记在下面转,路线是临时选定的,会碰上哪些人,他估摸不准,会问哪些情况,也不敢打听,就没法有针对性地做准备,只能泛泛地给各村提几点要求。现如今,村民对他们这个层级的干部,早就不那么恭敬了,你做人靠谱儿,处事公道,他们就服你。早晚见到你,也会给你个笑脸儿。让他们做个事,他们也当个事做。你早晚跟人拉着个驴脸,他的脸比你拉得还长。若听说你有些上不得台面儿的事,偶尔在哪儿碰上了,压根儿就不拿正眼瞧你。你再安排他们做个事,当面撅你算是好的。遇上贼一点的,明里答应得嘎嘣脆,暗里偏跟你反着来,冷不丁就会出你个洋相。像今天这种情况,万一他们说了啥不该说的,让何书记不高兴了,后果是很严重的。所幸开场儿还不错,按照既定议程,下面就是余子明汇报镇里的,倪三点汇报村里的,再由市委组织部的赵部长给挽个簪儿,最后请何书记做个指示,完了媒体上该宣传的宣传,各单位该落实的落实,皆大欢喜之际,他也能交差了。
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块儿,不论面子还是里子,曲水镇都拿得出手。虽说市里大前年在这里开过现场会,报纸电视也介绍过他们的经验,但何书记刚从外省调过来,听着应该有几分新鲜。不出所料,余子明的汇报,何书记很感兴趣,还不时让他稍停一会儿,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就在本子上记下来。倪三点汇报时,一开始也说他只说三点儿,第一点是河湾村的概况,这是基本路数,没啥特别的。第二点,是村里的组织建设情况,都是先前做过的事,该详的详,该略的略,分寸也把握得蛮好。第三点,是河湾村下一步的工作思路,说到专业户+合作社、合作社+电商平台、土地流转+劳动力转移时,何书记又让他停下来,问他打算怎么做,倪三点就说了村里的想法。陶兴安发现,何书记一边频频点头,还让赵部长多留点心,继续关注河湾村后续的工作。照这么下去,马上就齐活儿了。
陶兴安万万没想到,倪三点汇报完上面这些,说他还想请何书记帮忙解决个问题,不晓得行不行?以倪三点的身份,脱离会议主题添加内容,就等于演员撇开剧本擅自加戏,这是很犯忌的。陶兴安和余子明都想拦他,可在这个场合,轮不到他俩说话。想给他递个眼神,这老家伙压根儿就不朝他俩这边看。其他人想岔开话题,又听他问的是何书记,忖度自己的身份,就不便插嘴了。几个人正犯难时,只听何书记笑着说:“行行行,你敞开了说!”正常情况下,既然何书记让他说,他如果直接说了,能解决的,当场就拍板。有难度的,就告诉他回去研究研究再说,彼此都进退有据,也不至于把事情弄那么大。偏偏倪三点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一听何书记让他说,却还要紧一把螺丝:“您要是答应帮忙,我就敞开说。您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说了。”这就有点过了。陶兴安先是一愣,马上又意识到,老家伙这是在将何书记的军呀!乖乖,这么陡的坎儿,咋下得来呢?再看何书记,不光没生气,仍旧满脸带笑地说:“你还没说什么事呢,我怎么帮你解决?这样吧,我给你下个保证,只要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也合法,又是市委权限范围内的事,我一定给你解决了。”
倪三点没再客气,他清清嗓子,接着说:“我想请您帮忙解决的,就是村里有人拖欠‘三提五统的事。2006年,国家取消农业税时,上面发话说,先前交了的就交了,没交的就先挂着。这都挂了十五六年了,到现在还没个明白话儿,村民们都想不通,老在找我要说法儿,我咋给得了呢?就想请何书记给我们个说法儿。”
何书记显然没想到,倪三点会提这样的要求。“三提五统”四个字,他听着就有些陌生了。他不清楚这个情况,就问县委书记柏永良,究竟是咋回事。柏永良那会儿是曲水镇的镇长,这事的前因后果,他都知根知底,就给解释了一遍。柏永良说的,跟倪三点说的差不多。何书记听明白了,问倪三点是咋想的。倪三点说:“我的想法非常简单:第一,当年交‘三提五统,是农民该尽的义务。后来不让交了,还反过来给发补贴,是国家对农民的恩情。一码儿归一码儿,不能因为国家如今不差这点钱,就把欠国家的一风吹了。第二,这两件事都涉及一个钱字,却又不光是钱的事,这里面还有个是非问题。不把是非分清白,村民们气不顺,往后村里就没法太平。第三,这笔账不能再往下拖,擤了鼻涕脑壳轻。不然的话,往后国家有个啥事,需要咱农民出把力时,说话就不好使了。”这话说得轻,落得重,一屋的人都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可又替何书记为难:陈年老账,原因还挺复杂,只怕他这个决心不好下。
会场当即静了下来,静得有点让人尴尬。最后,还是何书记打破了这种尴尬:“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啊!我刚才说了几条原则,倪有根同志说的,句句都在情在理,而且就是该我们管的事,没理由不解决呀。这样,我说个意见:这笔钱坚决要收,而且必须尽快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永良同志你们商量个办法。总的要求是,既要解决老问题,又不能出现新矛盾。”说到这里,何书记问赵部长:“这个事情,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赵部长说当时执行的是一个政策,全市农村都是一样的。何书记就对赵部长说:“那这个事就由你全程督办,先以曲水镇为试点,半个月后在全市铺开,一个月内全部收上来!”
倪三点补充的那一点,等于改变了会议走向,直到何书记离开,也没人再说基层组织建设这个话题。送走何书记,镇组织委员老齐回会议室取包,见倪三点跟了进来,揪着耳朵就问他:“都说你是老革命,我看你就是个老糊涂蛋。昨天陶镇长咋给你交代的?说完三点见好就收呗,你为啥要多说一点儿呢?”
曲水有句谚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稀泥。”陶兴安给自己有个定位,像他这样的干部,就是河沟里的虾米。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几番摔打下来,积累了些经验,也修成了一种本能:身处江湖沟汊,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切不可为逞一时之快,把一条小命喂了小鱼。可一旦遇上烦心事,且没发现明显威胁时,又难免撒开性子,胡乱踢踏一通。这会儿,他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见周围就倪三点和村委会几个人,就把倪三点想象成一堆泥巴,想找这老家伙出出气。
找倪三点出气,陶兴安的底气也不足。因为倪三点的汇报,根本就挑不出毛病。昨天下午,他确实给倪三点交代过,让他好好汇报,何书记都对河湾的工作点了头,你能说他汇报得不好吗?至于他最后补充的一点,虽说犯了忌讳,但这种忌讳只是官场暗语,没形成白纸黑字,就不好摆到桌面上说。还有一点,他太了解倪三点了,像他这样的人,就是乡下的人精儿,说话做事来得去得,不可能把指头喂到你嘴里让你咬。在补充那一点之前,他肯定在脑瓜里转过好多个来回了,没有八成的把握,绝不会贸然行事。你跟他谈官场忌讳,搁在平时,他不一定跟你理论,但你要拿这个来压他,他敢搬出《党章》来,一家伙把你怼个四脚朝天。最关键的是,何书记虽然没说以前那么做不对,但他肯定了倪三点,就等于否定了那个做法。也就是说,倪三点的行为不光没错,而且对修正错误大有裨益,那你还能责怪他什么呢?
回到倪三点的办公室,陶兴安一边抽烟,一边死死地盯着倪三点,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说他。再把他浑身上下瞅瞅,虽然精神头儿还不错,但到底年龄不饶人,老家伙的头也白了,脸也皱了,腰也开始佝了,又有些不忍心说他。平心而论,河湾能发展到目前这个地步,还真多亏了倪三点。河湾是个大村,孙家户、朱家户、宋家户占了半个村子。这三个家族,构成了村里的三大势力。另外十几个家族,虽说势单力薄,但因为亲戚连着亲戚,或早已归属其中一方,或始终是各方争取的力量,都不可轻视。还有几个刺儿头、几个二混子,不好说他们属于哪一方,但有他们在中间来回搅和,当家人如果没点狠气,啥事都能让人给搅黄了。在倪三点之前,好几任书记也想改变这种局面,可试过一阵子,都自觉无能为力,先后撂了挑子。倪三点能在这个位子上一坐二十几年,一多半得益于他的能耐,但多少也沾了点他这个姓氏的光。他是从山里倒插门来河湾的,一儿一女都随了老伴儿许桂花的姓,许姓在河湾村排不上号,而姓倪的人在这一方就找不到第二个。那年村支委改选,几派势力争持不下,倪三点就被选上了。好多人都说,就因为他姓倪,才捡了这个漏儿。后来几次换届,三大家族又推出了各自的人选,但最终胜出的,还是倪三点。掰着指头数数,距离最近一次换届,一晃又快五年了。
陶兴安仔细想想,说倪三点沾了姓氏的光,对这老家伙也不公平。他能稳坐河湾村,凭的还是自己的本事和人品。倪三点脑瓜子好使,嘴巴子会说,这么多年,凡碰到扯筋拉绊的事,他就利用三方的矛盾,或笼络、或牵制、或打压,必要的时候,甚至还由着他们先掐一阵儿,等那些人掐得差不多了,他再出面调停。但不管用啥办法,最终都把事情办圆了,还保持了村里的稳定。就凭这些,就不能不佩服他。比如前年村里建文化广场,为了省钱,倪三点又搬出早先出义务工的做法,让各小组派人来凑把劲。因为是白帮忙,好多人就干得没精打采。倪三点一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让村官沈小雪建了个“广场建设奉献群”,第三天,他开了个名单,让小沈在群里使劲儿表扬名单上的人。受表扬的人,是将各组来的打散了岔开写的,可细心人一看,全是孙家户、宋家户的人。五组的朱三急眼了,回头开来自家的铲车,半天就把一面土坡推平了。随后几天,朱家户的人又成了微信群的主角。一个文化广场工程,让他给弄成了劳动竞赛,小沈看出了名堂,就抿着嘴偷笑。
当然,光用这些招数也不行,几个家族里都有能球儿,等他们醒过神来,下回就不灵了。倪三点最让村民服气的,就是但凡有利的事,都先紧着别人。不像那些饿死鬼托生的干部,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扒。村里有片苹果园,是县林场解散后,划归河湾村的。老书记想把苹果园作为集体产业,由村民承包经营。但朱家户怕便宜了孙家户,孙家户怕便宜了宋家户,三大家族又都怕一旦有了收益,統统便宜了村干部,议事时就没有通过。半个月之内,附近村民你占一块儿,我占一块儿,等于把苹果园瓜分了。倪三点当时就觉得,老书记的想法不错,之所以没落到瓢底里,是因为没找到正确的方法。他上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收回苹果园,拍卖承包权。这么多年,他用苹果园的承包费做了三件事:一是救济村里的残疾人和孤寡老人,二是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一次性资助三千块。救济和资助的对象,各个家族都有,就没人说闲话了。后来,镇里建了福利院,残疾人和孤寡老人都归民政上管了,倪三点就把这笔钱攒起来,再从这个口讨一点,那个口蹭一点,凑得差不多了,就建起了图书室、棋牌室、健身室、农技培训课堂。看看眼下的河湾村,陶兴安想说倪三点,不光不忍心,也张不开嘴。
但陶兴安这会儿心里十分别扭。这种别扭就来自倪三点另外补充的那一点。他也知道,既然倪三点没错,自己的别扭就莫名其妙,就没有道理。但他又坚定地认为,他的别扭不是莫名其妙,他的别扭自有道理。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陶兴安终于知道了自己别扭的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余子明会怎么看他。前任书记调走时,陶兴安在镇长位子上已坐满四年,一般情况下,由他接任是顺理成章的,可县里却将余子明派了下来,陶兴安虽然有点不舒服,但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两人搭班子快两年了,总体上合作得还算不错。余子明很聪明,好多时候都给足了他面子。人心换人心,他也尽可能给余子明抬桩。但陶兴安发现,余子明立功心切,做事不是一般的冲。他上任后推行的好些个做法,班子里其他人都有意见,话里话外,都有挤走他的意思。但他不能这么做,如果这时候余子明被挤走了,谁都会把他当作主谋,那他的名声就臭了。所以,他一直在想法帮余子明圆场儿。这次何书记下来调研,余子明让他负责全面协调,他跟老齐跑前跑后抓落实,里面就含了这层意思。只可惜,倪三点临时唱了这么一出,把事情弄复杂了。余子明这会儿跟柏书记走了,还不晓得他的态度。他会不会怪自己把事办砸了呢?他会不会认为,倪三点这么做是自己授意的呢?这两个问题,前者涉及能力,后者涉及品行,都能把人一棍子打死,而且还没法跟他解释,就只能在心里别扭。
这个时候翻“三提五统”的老账,如同冷灰里蹦出个热豆儿,有些反应,倪三点估计到了,但老齐和陶兴安反应这么强烈,出乎他的意料。取消农业税那会儿,老齐是镇民政助理,陶兴安还是镇委办主任,因为各个村都有拖欠的,多数村民不服,天天到镇里讨说法儿,他俩都参与处理过这事。有天天擦黑时,陶兴安跑到他家里,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河湾村稳住。当晚陶兴安喝高了,直埋怨市里的于书记,说这个风波就是他一句话引发的,本来挺简单的事,一是一,二是二,各乡镇自己都能处理好,结果让他一句话给弄僵了。倪三点现在还记得,陶兴安临离开他家时,还在不住地叨咕:“三点我跟你说,这就是埋了颗地雷呀,今天我们把事摁下去了,可地雷还在老地方,指不定哪天就炸了啊!”想起陶兴安那天的神情,再看他这会儿气呼呼的样子,倪三点心说,你气个鬼呀?爷们儿今儿个把老脸都豁出去了,就是在帮你排雷呢!
曲水河从上河村下来,在河湾这里打了个旋儿,留下一湾山水田园,又奔下河村去了。按风水先生说的,这边人应该属于曲里拐弯的心性,但河湾人好像存心跟人做对似的,老的少的都性子直、脾气倔,还爱认死理儿。这边人都不憷当官的,在他们眼里,再大的官,不也是人吗?你若讲理,我吃的是力气饭,使的是干净钱,犯法的事不做,闹人的药不吃,凭啥怕你呢?你不讲理,不就是来横的吗,我光脚的还怕你个穿鞋的?交“三提五统”那会儿,河湾人吃喝是不愁了,但手头活钱随便花的人家,却找不出几个,多数人家都还在为孩子上学、成家的事日夜煎熬。每到收款季节,在田头屋角也不时会听到些抱怨,但“皇粮国税”这一概念,在村民心里已经扎下根儿了,抱怨归抱怨,该交的钱却一分不少。河湾人看重事理,更看重脸面。他们觉得,不明事理就不配做人,不要脸面就难得活人。所以,村里的“三提五统”就交得麻利。会计孙富贵每年给倪三点看报表时,都会重复一句话:“除了那几个爷,都交齐了。”
孙富贵说的几个爷,一个是二组的宋豁牙,一个是四组的卫瘪子,还有就是五组的孙铁环三兄弟,六组的朱欢子四兄弟。加起来,也就九户人家。宋豁牙那年在镇上跟人打架,把对方的脾脏打破了,判了五年。在里面还想当老大,碰上个硬茬子,就丢了两颗门牙。卫瘪子的专长是偷鸡摸狗,先前的业务范围仅限于河湾,经常找他的,还只是镇上的派出所。有回,他突然想做点大的,就在县城撬了两家商铺,没偷到多少钱,但性质严重,新账老账加起来,就进里面待了两年。宋豁牙在里面被打掉了门牙,出来后却成了个人物,孙富贵每回上门催提留款,他都是两个字:“没有。”再往下说,他先不耐烦了,进厨屋拎个菜刀,转身往桌上一剁,又多说了两个字:“你朝它要!”那还要个鬼呀?卫瘪子没宋豁牙这个狠气,他的办法就是躲,一到收款季节,就见不到他人影了。好几回,他被孙富贵堵在屋里,见再也没法躲,就跟孙富贵耍赖:“卖粮食的钱,都让我输光球了,要不你再把我送进去吧。”孙富贵不可能把他送进去,就只好让他欠着。孙铁环、朱欢子兄弟跟这两人不同,他们没在公安挂过号,但看这两人耍赖得了甜头,也都不交了。村里找他们要,孙铁环兄弟是跟人赌狠,朱欢子兄弟是跟人死缠,扯来扯去,矛盾就集中到倪三点这里。
倪三点给孙富贵出了个主意:拿种粮直补抵“三提五统”。 国家给农民发种粮补贴,比取消农业税早两年。每年的补贴下来,各项税费都交齐了的,立马兑现;没交的,就扣下来抵税费,啥时候抵完啥时候算。他的想法是,能抵一点是一点,再往后,上面必定有个办法。你再狠,总狠不过法律;你再赖,不信国家治不了你。倪三点揣摩过这些人的心思:你让他从兜里往外掏,他肯定心疼,你不给他发,心疼就可能松和点。再说,钱在我的手里,他就算来抢,总还怯点火吧,因为他们先亏了理,再不要脸心也是虚的。倪三点的这个办法,各村都学去了。镇里一开始也觉得这么做不妥,一看效果不错,再观察一阵,被扣了补贴的人还算安静,就睁只眼儿闭只眼儿了。
取消农业税,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刚开始那阵子,倪三点却像害了场大病似的,怏了好长时间。那年四月,市委于书记来曲水调研中央一号文件落实情况,镇里说到“三提五统”问题,于书记当场发话:“从一号文件下发之日起,收了的就收了,没收的就先挂起来,以后再说!”得知镇里用粮食直补冲抵“三提五统”时,于书记火了:“分明是兩回事嘛,怎么能这么做呢?退退退,全部退!”倪三点打听过了,外省外市在处理这个问题时,全部丁是丁卯是卯,唯独滨江市除外,他一百个想不通。退这笔钱时,倪三点让孙富贵把钱交给各小组组长,由他们转给人算了,他懒得见那几个爷。
最让倪三点生气的,是于书记只说村民欠村里的先挂起来,但村里该交到镇里的,却一分都不能少。那回,他跟镇长柏永良拍了桌子:“你们还讲不讲理?欠村里的不许收,我拿啥往镇里交?我先把话撂在这儿,你们硬要逼着牯牛下犊子,我就带着孙富贵他们上中南海告御状去!”柏永良赶忙绕过桌子,一把将倪三点按在椅子上,先叫了他一声爷,再递给他一根烟,这才小声跟他说:“你咋呼个鬼呀,你以为就你心里有火?就你们村有困难?镇里要往县财政交的,也是蚊子都不能咬豁一块儿。实话跟你说,我都愁得想跳曲水河呢!”倪三点跟柏永良好多年的交情了,听他也是直叹气,就再也没拍桌子,也没上中南海,回头就吩咐孙富贵,算算那几个爷总共欠多少,再看苹果园承包费还剩多少,凑齐了给财政所送去。将将就就,算是补上了缺口。当陶兴安带着柏永良的口信,让他把河湾村稳住时,他找到几大家族的主事人,先跟人瓜儿甜蒂巴儿苦地闲唠,看火候差不多了再进入正题,然后就软磨硬泡,才把那个苗头压了下去。
倪三点给陶兴安续了点水,说话像是在安慰他,语气却没瓤下来:“行了,喝点茶败败火,别把咱父母官气出个好歹来。哎,你摸到第三颗扣子告诉我,我那一点,该不该说?”
午饭时间早过了,倪三点问陶兴安:“都这个点了,是到我家里吃手擀面去,还是让岗上的农家乐送两份快餐来?”陶兴安顿了顿,怏怏地说:“算球了,心里烦躁,没胃口,我回办公室了。”
陶兴安走了,倪三点也不想吃了。他在屋里怔了怔,从抽屉里找出钥匙,打开紧靠墙角的老式柜子,搬出一摞硬壳子账本,回到椅子上就挨个翻起来。这是孙富贵早年报给他的“三提五统”缴纳明细,翻着翻着,上面的名字就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些报表上,每年排名第一的,都是老书记耿双庆。老爷子的名字挺喜兴,命运却刚好倒了个过儿,老伴生下柱子后得了月子病,没过两年就双目失明了。他儿子柱子身上的零件倒还齐全,但脑瓜里似乎少了根筋,上完三年学,认得了十位数,顺着念还挺溜巴,将几个数字挪个位置,立马就迷糊了。让老爷子稍微宽心的,是柱子长得像个小牯子,一下地就有使不完的劲。柱子心里没准谱儿,但老爷子指哪儿他打哪儿,一家三口的地,就他一人包了。每年秋下,不管收成咋样,老爷子必定先卖了粮食,凑足提留款,第一个交到村里。他老跟倪三点说:“河湾是个好地方,在我手里没搞好,现在就看你了。我也帮不上你啥忙,就在这方面带个头,算是尽个心吧!”老书记过世时,是倪三点带人帮忙料理的。一想到老书记,一想到他那个四面漏风的家,倪三点就想哭。
翻到六组的满仓叔,倪三点停了停,老头儿走了也有十几年了吧,咋还老在眼前晃悠呢?这老头儿的命也不算好,但人却活得刚刚的。他在五〇年上过朝鲜,打了三年仗,身上都没少点什么,七三年在饮马河修水库时,却被一块石头砸折了右腿。当时,工地上就一个赤脚医生,费了老鼻子劲,总算把骨头接上了。一百天后拆开绑腿,那医生抱歉地告诉他:接偏了。他当时也没当回事,说偏了就偏了吧,不耽误干活儿就行。等到下地时,他发现自己把这事看轻了,两条腿站不稳,手里又多了根拐棍,能不耽误干活儿吗?老头儿还算幸运,分田到户时,大丫头巧玲已经出嫁,儿子刚子、武子都成棒劳力了。哥儿俩也蛮孝顺,就不再让他下地。但那几年农民负担重,刚子武子也老在为咋能挣点活钱发愁,见朱欢子兄弟不交提留,村里也拿他们没辙,哥儿俩就悄悄商量:“老爹上过战场,又是因公致残的,就拿这个跟村里说事,保管……”才说到这儿,刚子的背上就挨了一拐棍。老头儿黑着脸吼两个小子:“少给老子动这歪心思,老齐家就算穷得当裤子,也不做那不仁不义的事!”
在姚安子那一栏,倪三点又停下了。姚安子是姚三喜两口抱养的,他进姚家第三年,姚三喜就走了,等于是老娘一个把他拉扯大的。他娶媳妇那年,老娘都快七十了。媳妇菊花进门,先后生了大丫二丫。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就过得很紧巴。为挣点活钱交提留款,每年收罢稻谷再播下小麦,安子都要下一趟九龙口,在那里给人挖几个月煤。那年冬天,小煤窑塌了,安子被压在下面。窑老板一看出了人命,当晚就跑得没影了……
几个小组摆尾的,就是那几个爷,在缴纳金额那一栏,都是红笔写的负数,刺眼得很。看到他们的名字,想想陶兴安刚才那个样子,倪三点把账本“啪”地一合,自个儿嘟囔道:“你烦个鬼,紧球你烦去!”
余子明是第二天上午见到倪三点的。
何书记决定清收“三提五统”,让县里商量个办法,柏书记就安排他们先拿个方案。这么看,倪三点补充的那一点,就不光是改变了会议走向,还改变了全镇甚至全县的工作节奏。何书记要求他们先搞试点,半月之后在全市铺开,也就是说,在这半个月内,他们不光要拿出方案,还要探出个路子,好让其他乡镇参考借鉴。掰着指头算日子,这事万万拖不得,就只好把别的事先放放,等这个事做得大头朝下了再说。昨天下午,余子明跟陶兴安碰了个头,就让办公室通知各村书记,今天上午到镇里来说这事。早晨七点多,余子明从食堂出来,见倪三点蹲在院子的花坛上,正跟先到的几个书记扯闲篇儿,看看离开会时间还早,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先回办公室了。
余子明没问倪三点为啥要多说一点,因为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彼此没有私人交情,不便跟陶兴安一样,拉下脸就问。其实,他昨天下午就问过老齐了。一开始,他确实有点不舒服。基层组织建设,曲水在全市挂了号不假,但在一般人眼里,那都是前任书记做的。他上任后,虽然一直没放松,甚至在原来的基础上还有几个创新点,但将近两年了,还没有哪位领导正式肯定过。按他的设想,如果赵部长能在会上给归纳总结一番,何书记再给个权威性评价,往后的宣传口径,就可定性为曲水镇新时期基层组织建设成果。目前,他需要这种评价,他们这届班子也需要这种评价。结果,倪三点多说了一点,把话题岔远了,也让他的设想落空了,咋会舒服呢?确切地说,让余子明恼火的,是倪三点多说的一点所产生的影响,至于这人为啥要多说一点,他当时并没往心里去,村干部嘛,破马长枪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到哪儿说哪儿,也不为稀奇。但静下来一想,又有点疑惑,因为他发现,倪三点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平常说话,你都抓不到他小辫子,更不要说这种场合了。想想倪三点当时的神态,再把这事跟吹到他耳朵的好多话一联系,就有点犯嘀咕。跟老齐说起这事时,他问得很含蓄:“老倪这老头儿,人是没说的,但他这事做的,咋说呢,都这把岁数了,还会有啥想法儿?”老齐听出了余子明的意思,回答得也很含蓄:“我跟这老家伙打交道,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别的不敢说,但我敢保证一条,这人没歪心眼儿。他那么做,一定是他觉得这事非做不可了,跟别的都沾不上边儿。”老齐接着给余子明分析:倪三点补充的那一点,他已经憋了十几年了,以往没说,是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今天说了,是他认准了这场合是个机会,就这么简单。
老齐的话,余子明听进去了。所以,在陶兴安传达了何书记的要求,宣布了镇里的决定之后,他首先就问倪三点:“有根书记,你肯定考虑成熟了,有啥好办法,先说给我们听听。”
在這种会议上,倪三点明显比昨天放松些。他先把一圈人扫过一遍,又喝了口茶,这才开口:“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只有三点,第一是先摸底。有多少人拖欠,拖欠了多少,拖欠的都是哪些人,要把情况摸清楚。如果有人确实无力支付,镇里核实过后,可出台个政策,该减的减,该免的免,但话要说在明处,不是怕你难缠,而是看你困难才这么做的。第二是抓紧清收。只要核准了该收的,就快刀斩乱麻,千万不能黏乎,一黏乎就容易节外生枝。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拖欠了这么久,按说应该连本带息一块收,但算不算利息,需要镇里定夺。第三就是有人仍然不交怎么办。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争取让这些人主动交,如果还有人耍赖赌狠,就让他们上失信人黑名单,然后再从粮食补贴里扣,直到扣完为止。我只想到了这些,就说这几点吧。”
陶兴安瞅瞅倪三点,问他:“完了?要不再补充一点?”一屋人都笑了。
这个会开得很短,倪三点说完,还有几个发言的,但基本都没跳出他这个框框。余子明觉得可行,就提出“两条腿走路”:各村今天就开始摸底统计,办公室综合大家的意见,马上起草方案,等县里批准后立即清收。
昨天下午,多数村书记都听说倪三点捅了娄子,今天一看,自己也被牵扯进来了,想想马上要面对的那些人,就有点头皮发麻。一出会议室,个个都埋怨起倪三点来:个舅子的,你自己过过嘴瘾就算球了,还拉上这些人给你陪绑,你喝酒的时候咋想不起我们?上河村的王老六问他:“你老小子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们都认了。你只悄悄告诉我,你到底是咋想的,为啥要多说那一点呢?”倪三点想都没想,随口答道:“爷我这大半辈子都只说了三点,眼瞅着黄土都埋到脖颈了,就不许我多说一点?”
柏永良看过余子明的方案,觉得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就让余子明也给县长汇报一下,晚点他跟县长碰个头,再听听其他领导的意见,回头就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发个文件,马上开始清收。
按说,既然何书记让曲水镇先试点,时间又这么紧,柏永良完全可以这会儿就请县长过来,他俩统一了思想,就让曲水镇先动起来。等他们摸出点门道,看看实际情况,该完善的完善,该调整的调整,然后再下文全县行动,也算两不耽误。他这么一说,听起来也是紧锣密鼓,但因为多了好几个环节,什么时候能定下来,说不准。这样,能否在半月之内做出点眉目,余子明就没把握了。
柏永良没让曲水镇先动起来,有他自己的道理。因为昨晚的电视上,播出了何书记到曲水调研的新闻。这条新闻有足五六分钟,从何书记在几个村里转,到他跟村民交谈,再到会场听取汇报和正式讲话,都报得很详细。但从头到尾,全部是基层组织建设内容,压根儿没提清收“三提五统”的事。何书记正式讲话的画面,用的是他答复倪三点的镜头,可播音员说的,却是他先指出了什么,后强调了什么,又特别要求了什么。柏永良觉得,这一信号值得关注。因为这事涉及原来的市委书记,也就是现在省政协的于副主席,要么是赵部长觉得情况复杂,不让记者提这个事,要么就是何书记考虑到这个因素,最终改主意了。如果不弄清原因就动起来,出个什么岔子,可就被动了。这个想法,他不能跟余子明说。如果余子明也看到这条新闻了,他自己琢磨去。琢磨对了,他就会理解自己的态度。琢磨偏了,那是他悟性不够。作上级的,哪能什么话都跟下属说呢?
要摸清这里面的原因,他必须见见赵部长。何书记让他全程督办这个事,给他汇报县里的打算,理所当然。只要见了赵部长,至少探点口风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他就跟赵部长约好了时间。
在这一茬县委书记里,柏永良算是老资格了,赵部长跟他就相对随和些。听他说了县里的方案,赵部长说了声不错,就像聊天似的跟他说:“哎,你们那个村书记有点意思,这个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那会儿我还在团市委,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是太清楚,你给我说说。”
柏永良说:“那个时候,我还在曲水当镇长,老书记作那个决定时,我就在现场。他当时说的原因,就是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全国农民都在欢欣鼓舞,我们不能因为收几个小钱,影响了安定祥和的局面。跟您说句心里话,我一点都不怀疑老书记的良好愿望,但他的这个决定實在太武断、太草率,负面影响确实很严重,下面说什么的都有。因为多数村民至今还在追究这个事,由这个问题引发的很多矛盾,又成了目前农村新的不稳定因素……”
听柏永良说完,赵部长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是这样的,我个人认为,当初暂缓收取‘三提五统,是市委根据当时农村的客观实际,为化解阶段性矛盾所采取的必要举措;如今清收‘三提五统,是市委结合农村新时期的新任务,为破解改革发展的深层次矛盾而作出的重要决策。两种做法,因时而异,但殊途同归。永良你觉得呢?哦,你们的出发点值得肯定,实施方案也想得细致全面,回去后抓紧实施。需要我做什么,随时找我。”
柏永良从心里佩服起赵部长来,他这几句话,内涵丰富,信息量也大,既给这两个决定定了性,又从根本上消除了清收障碍。自己纠结了好几天的问题,让他两句话就给点透了,站得高又看得远,难怪人家年纪轻轻就是市委常委了。有了他这几句话,也不必再琢磨那条新闻了,回去就行动吧,何书记定的期限,一晃就过去两天了。
返回的路上,柏永良突然想喝酒了。打电话给倪三点,倪三点问咋喝,要不要叫余书记和陶镇长?柏永良说谁都不叫,就咱俩喝。哎,给我老嫂子说,让她这会儿就把腊蹄子炖上啊!
柏永良的司机很识趣,那会儿听柏永良说谁都不叫,就猜到他跟倪三点有话要说,等他俩的酒倒上了,自己便盛了碗饭,夹了两筷子菜,坐在客厅边吃边看电视了。
三杯酒下肚,柏永良情绪上来了,他问倪三点:“诶,那些年你受的委屈我都清楚,但这么长时间都没吭一声,咋又陡起三百二地翻起老账来?你跟我说句实话,为啥要多说一点呢?”
倪三点点着一根烟,猛吸两口,出恶气似的吐出一片烟雾,这才回答他:“你是第四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不瞒你说,当初上面说了那话之后,我不光是恼火,背地里还骂过娘。后来一想,大领导考虑问题,肯定比我想得周全,再有找我要说法儿的,能哄就哄,能劝就劝,总算把这些人说服帖了。我原以为那几个货得了便宜,会有点感激之心,从此变规矩一点的,结果我想错了。永良我说句话你记住,狼崽子就是狼崽子,千万莫指望它生出人心肠。”
倪三点跟柏永良碰了一杯,就开始给他讲故事:取消农业税不久,在旺财家娶儿媳妇的酒席上,不知谁提起了这个话头儿,姚安子的媳妇菊花跟了一句,孙铁环兄弟几个就跟她争起来了。菊花嘴笨,说不过他们时,就直接捞稠的,说我们家穷是穷点,但我们不欠国家一分钱,你们敢说这硬气话吗?那哥儿仨一听,上来就是一顿拳脚,把菊花打趴在桌子底下。狗日的孙铁环,还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对着满场子的人喊:河湾的人都给我听好了,前几年,你们一个个憨积极,倪三点大会小会表扬你们,把你们夸得跟朵花儿似的,爷我没眼红过。这会儿我们得了点好处,你们也别把眼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哪个要是皮痒了,看到没?他一指菊花,这就是下场!永良你说,几个大男人,把一个女人打成那个样子,这他妈还是人吗?安子那年被人从煤窑里刨出来后,是齐刚子、宋国子他们给拉回来的。直到现在,一想到他那副惨像,我都觉得河湾村欠他的。再往大点说,咱国家都欠他的。
“喝呀,喝呀。”见柏永良光在盯着自己,倪三点就催他赶紧喝。两人又碰了一杯,把酒圆上后,倪三点接着讲:永良我跟你说,好人啥时候都是好人,坏人啥时候都是坏人。大前年,县交通局在我们这儿修“村村通”,公路经过的地方,要占朱欢子、齐武子两家的一窄溜儿地。搞测量的前脚刚走,朱欢子就把他四个弟兄,还有两个舅倌儿吆喝到家里,连夜拉来砖头水泥,要在那块地上盖房子。我听说了,就派治保主任宋国子去阻止他,朱欢子一开始硬得很,说地是他自己的,想盖就盖。宋国子让他出示手续时,他软了,说他就盖个放柴草的棚子,路修到那儿了,村里让拆就拆。我晓得他打的啥主意,就让宋国子把后果给他说清楚。谁都没想到,他当时赌咒发誓说就盖个棚子,可不到半个月,他就盖起了栋三层小楼,连门窗都安上了。“村村通”一开工,村里再跟他谈,他不光不再软,一开口,把孙富贵都吓了一跳。再往下谈,他口气更硬了:地是我的,钱是你的,你掏钱,我让地。想少一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妈的,五百万呐,你想钱想疯了吧!村里前后跟他磨了三个月,这狗日的就是油盐不进。没办法,我跟交通局的工程师商量:改路线,从他那儿绕过去!你做梦都想不到,工程队刚转到新路线,朱欢子把他亲戚家门都动员过来,堵着不让施工,非要让人家拆了他的房子,再从他那块地上过。这回我没跟他客气,直接跟他说,第一,先前让你不要盖,村里咋跟你说的,你又是咋保证的,国子那儿都有录音。第二,这事为啥弄到这个地步,你比哪个都清楚,我懒得跟你磨牙。第三,你想来横的,行哪,“110”这会儿就在路上了,你自己看着办!永良你说,如果好处都让这样的人得了,让老实人上哪儿讨公道去?
你不是问我,为啥要多说那一点吗?倪三点自己干了一杯,说我跟你明说吧,是宋豁牙打孙富贵的那一顿,把我彻底打醒了。正月间,疫情闹得凶了,我和孙富贵、宋国子各带一班人,在出村的三个路口把守。初九那天中午,宋豁牙要到下河村跟人喝酒,富贵不让他出去,他就把富贵打了。我过去看时,富贵浑身泥浆,口罩都被血染红了,还跟一帮人死死地堵在卡点上。狗日的宋豁牙梗著个脖子,说他非出去不可,谁拦他他跟谁拼命。那会儿我陡然明白了,这几个浑球儿的所作所为,还有他们的行为带来的坏影响,就是潜伏在河湾村的病毒,如果不抓紧根治,一旦蔓延起来,真的很可怕。再一个你晓得的,我比你大九岁,翻过年就六十五了,不能老占着这个位子,得让年轻人赶紧上来。但在退下来之前,我必须把这个脓包给挤了。天地良心,就为这些。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荆山县的清收文件就下发了。作为文件的附件,清收实施方案规定:凡在规定期限主动缴纳的,按五年定期存款利率计算利息,连本带息一次性收取;没在规定期限缴纳的,按十年定期存款利率计算利息,逐年从粮食直补中扣除;既不主动缴纳又不同意从粮补中扣除的,直接纳入失信人黑名单,同时以恶意拖欠为由,立即启动司法程序。
也许是现在的农民兜里有钱了,也许是这个方案掐住了那些人的七寸,清收工作非常顺利。不到一周,曲水镇所有的欠款都收上来了。荆山全县的清收工作,也在半月之内全部完成。赵部长听了柏永良的汇报,认为可以在全市铺开了,就给何书记做了汇报。
柏永良后来听赵部长说,何书记还记得你们那个倪有根,说他那天补充的一点特别重要。前几天,在市委机关作风建设会议上,何书记专门讲了这个故事。还要求我们,不要光听基层同志写在纸上、挂在嘴上的一二三点,还要留心他们想说而不敢说、不便说的那一点。何书记说,为政者,既要胸怀大义,也要不弃微末。很多时候,影响群众情绪,影响发展大局的,往往就是那一点。那一点里面不光有民意、有民心,还有辩证法。你重视群众牵挂的那一点,他们跟你就不隔心,你说话就有人听。就像今年的疫情防控一样,上面一声令下,下面就会齐声响应。你忽略了那一点,或者根本就不把那一点当回事,群众必定也不拿你当回事。那么,我们的事业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就得打个问号了。一点之差,云泥之别啊!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