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月上中天

2021-03-24 11:34叶世桦
长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洱海大理月亮

叶世桦

机场在山上,我到的时候大理已经黑了。行到山脚,有小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晃而过的灯光中,全是白亮亮的雨线,更深的黑暗里,有亮点在相互追逐,相互躲藏。

其实,于我而言,大理并不是非来不可。杨棉说,大理的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闻名于世的景致。说这话时,杨棉手上拿着一本名叫《人生就是个蛋》的书,腆着大肚子,瘫在沙发上,什么时候能去趟大理,人生就破茧成蝶啦。我没有回应,看着一只蚊子把自己舞成八字圈。自从杨棉回国,落进这个家,她的话我很少当话,听听而已。

我入住的客栈叫亲亲柠檬别院,挺腻歪的一個名字。匾牌上墨绿色的隶书,射灯的缘故,字的边缘反着光,有立体感。服务员带我进了左边的门,穿过一个小院。前台安置在后门的地方。服务员对登记的女子说:白姐,来客了。叫白姐的女子放下手机,伸手说身份证。我取出身份证,站到摄像头前,把一摞钱递过去,说,先交这儿,什么时候想走,再结算。白姐怔了一下,然后一张一张点着钞票,我皱着眉头等她点完,她的手腕上有一串银锞子,做过旧,晃动着光点,银锞子上刻着类似甲骨文一样的符号。最后她抱歉地说,好久没用过纸钞了。我看见她鼻翼上有细密的汗珠。

躺下之后,天地安静,可以听见啵啵啵的细微声响。当初网上订这家民宿时,看到它的广告语很别致,说可以听见波浪的亲吻声,若是月上中天,亲吻声整个古城都听得见。记不完整,反正就这意思。言辞虽是夸张了点儿,细听还真有声音,像鱼在吐泡。我翻了个身,想,杨棉为什么想来大理?我又做了那个梦,梦见杨棉使劲摇着我的肩膀,嘴张得很大,但就是听不到她说什么。梦中我很着急,根据杨棉的口型猜了很多种可能,最后杨棉的口腔里流出了血,洪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惊醒了。近一年老做这个梦,反反复复做,做完感觉很疲惫。醒了就睁着眼睛想杨棉临死时的样子,是不是也和梦里一样?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半上午了。房间拉上厚重的窗帘,屋子里模糊,致使时光像一直停留在午夜时分,我醒来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脑子锈得厉害,吱吱呀呀转了好半天,才想起“大理”两个字来。刚洗漱完毕,有人敲门,打开门,炫目的光一下子涌了进来。门口站着姓白的女子,着一身亚麻长裙,湿漉漉的头发随意绾在头顶,脖子像长着的一段葱白,耳垂和下巴被阳光照得透明,我想起翡翠术语中的“冰种”。她问,还没饿?没等我回答,她扭动两下身子,用下巴朝院子里抬了抬,说,如果想吃,我给你弄过桥米线。下楼到院子里等着。院子很小,但打扮精致。从左边的门进来,是一面白色的照壁,照壁四周画着祥云图案,中间竖着题有“苍洱敏秀”四字,墙基一带是一盆一盆的花木,四季桂、蜀葵、飘香藤、天竺葵……空气发甜,拉得起丝。照壁对面是典型的白族民居,三房两耳,黛瓦白墙,雕花栏杆。姓白的女子从右边耳房里出来,一碗米线上卧着两枚鸡蛋。她把米线放到茶桌上,说了声将就吃。顺势坐到对面的秋千上看手机,但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用余光瞄我。我笑笑,确实是饿了,没吃出什么味道,米线就被我连汤带水倒进了肚子。她收拾碗筷时很满足的样子。你不是白族?我问她,她笑而不语,进了房间,身子一步一摇。服务员刚好买菜回来,惊乍乍地喊,从来不下厨的白姐,太阳打西边出了?白姐在屋里接话,练手啊。停了片刻又说,不能一辈子不会吧?我起身说出去走走,我听得她好像喊了句别把自己搞丢了的话,后半句我没听清,一头钻进了大理古城的巷子中。

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蓬松,两边都是不超过三层的白族民居,墙基一律为粗粝石条,苔痕斑驳,时光旧旧地流淌。巷道隔几米一处花坛,鲜花恣意绽放,仰头即可望见苍山,不知是山顶还是山腰,停留着丝绒一般的云朵,天蓝得失真,像打翻的石青,一蓝到底。

事实上我真的迷路了,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回客栈。杨棉曾说我是路盲,我在自己的城市生活了几十年,除了几个大型超市和农贸市场,那些岔岔巷巷我真的陌生,以至于外地来的朋友都怀疑我不是本地人。这跟我的懒惰有关。我属乌龟,杨棉评价过。不好动,不愿意面对喧嚣,每天出门坐499路公交抵达单位,下班坐499路公交回家,两点一线。杨棉说嫁给我不如嫁给499路司机。杨棉是我的前妻,她说,我动你静,互补。我心里骂了句屁。她劝我,有空出去走走。我说我一个路痴怎么走?杨棉说乔也是路痴,不是照样陪她走?据她说乔是她的外籍男友。轮到我鄙夷了,望着她鼓鼓囊囊的肚子,说,有乔,还回来干什么?杨棉用左手拍着肚子,右手画了一圈屋子,说,我想让他拥有中国国籍。你不会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吧?杨棉就这样子,两句话直达问题核心。我刚想说这样子算什么啊?但话未说出口就泄气了,我发现我和杨棉的谈话总是在轮回,死胡同。后来杨棉总结了我,说我的存在就是一个悖论,文章里面智慧满满,现实生活极度弱智。你不是路痴,是一个路盲。然后她加重语气说,看得见路的盲人。

我问路边的店家,都摇头,说不知这家店。打开电子地图,上面也没有亲亲柠檬别院的标注。刚要找地儿坐下来,白姐的电话就到了。她说你别离开,我这就过去。

她骑着电瓶车过来的,一到跟前就说,蒙圈了吧?我不置可否,她说她刚到大理时也一样。我坐到后座上,她笑笑说,可以扶着我的。她的腰很细。我先是叉着自己的腰,石板路抖动厉害。风在耳边跑动,不利索。她的头发起起落落,有点像手指头,蘸着水摩挲我的脸颊,麻酥酥的感觉往全身浸。头发间有卡诗的气味。杨棉告诉过我这种洗发水叫卡诗,来自巴黎。我将手移到后座上,抠着尾翼,合金车骨凉凉的。

拐了几条巷道,她说要不要去洱海?我带你去喝茶。我点点头。她像看见了我的点头,电瓶车一拐,向洱海的方向驶去。

我们选了一处茶楼,洱海就横卧在窗外。我要了壶滇红,她则要了杯咖啡。我静静看着洱海,云开始在洱海上空疾走,碧波滚动,上下相映成趣。

每一个到大理的人都带着故事。她敲了一下杯子,像提示我,说,叫我白梦。我也报了自己的名字,她哈哈笑起来,说,你不用报,身份证我看过,百度上有你的介绍,作家。我像偷了什么,脸上热起来,说,浮名浮名,别当真。你不是本地人,口音听的。

我也写过诗哟。话语中含着不好意思,高中那会儿,老想当作家。她抿了口咖啡,厉害,我不是本地人。上个月住进客栈的。有空帮着老板做点杂事。

你带着什么故事,到大理?我问她。

她用手捋了一把头发,说到大理主要想看看洱海的月亮。小学学过一篇关于洱海月的课文,太美。我这是第二次来看洱海,以前到海南看过海,但自己真正喜欢洱海,喜欢洱海独有的气质。以前老师问海为什么大?我们都说容纳千溪啊。老师对答案不满意,我们又齐声吼,因为低。老师赞许地说,为人要像海一样,谦虚。现在你看,洱海谦虚吗?我看有点豪横。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来。我喜欢说话有趣的人。

第一次来洱海是来死的。她的双眼瞬间潮红,音调低沉。高三时我的同桌是个男孩,乡下来的,家里特穷,每天吃两顿,早餐不吃,半上午压着肚子听课。我就从家里带点心给他。刚开始他不要,后来挨不住饥饿,接了,第一次吃点心噎得他泪花花打转,还积食了几天。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我竟然爱上了这个男孩,每天除了想方设法给他补充“粮草”,就是在日记本上给他写诗。嘿嘿,物质精神两不误。我的成绩自然稀里哗啦往下掉,父亲知道后差点没把我打死,逼着我将日记本烧掉。亲戚朋友清一色的绝望,好在母亲原谅我,说哪个女娃都会犯错,只是时间迟早。我读了中专,男孩考到了云南一所大学。我们几乎每天通信,不是打电话就是写信,那个时候手机还很稀奇。每年开学前我偷偷把压岁钱邮寄给他。他在信中说这辈子我是她的福星、贵人。我纠正他说是媳妇。他大四时我去云南找他,那时我已经在图书馆上班。我事先没有给他说,想给他个惊喜不是?说口渴了都。白梦猛喝了口咖啡,说这个故事结局你应该猜到了。我点点头。

和很多烂梗剧情一样,俗套到家。那个男孩在校外租了房子,他的同学把白梦带过去的时候他刚好午睡起来,床上还有个女孩。他用白梦的压岁钱租了房子,跟女孩同居有一年了。白梦没有吵,她说如果当时有刀,她真的想把自己给划了。她想到死,找个干净的地方死。“干净”二字让她想到了洱海,于是坐上了去大理的客车。

白梦说,那时我对死亡竟然没有恐惧,我想的就是尽快死。所以一到大理,就去了洱海。我是第一次看到海,静静的海,海上渔船往来。不像现在,洱海现在不允许打渔的。那天是阴历十五,记得如此清楚,因为那天是男孩的生日。我在洱海边上坐到半夜,一轮明月剔透地悬在当空,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大那么透的月亮。天上一轮,海里一轮。我赤着脚往深水里走,水漫过我的头顶时我看到水里有两个月亮,像一对睁着的眸子。我醒来时在医院,医生说一个白族老渔民救了我。我问医生老渔民的名字和住址,医生摇摇头说,每年像我这种的人多了去。然后有些不解,说,月亮那么好,怎么可以想到死呢?

白梦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双眼满是泪水。这次来洱海为什么?我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

她回过神来。该说说你的故事啦。你说完我再说。我歇口气。

两年后我面对白梦,感觉我们的生活好复杂。但在大理,我对她说着最简单的故事。我说,我的前妻是一个教师,准确地说在大学当辅导员。当然这是之前的事儿,之后碰到一个留学的机会,刚开始我的态度有些模糊,她就不分昼夜劝我,说这一趟是她翻身的绝佳机会,要不跟上趟儿自己就废了,难道你一辈子愿意让我当辅导员,一辈子让那些龟孙低看。你知道当时很多留学生基本上是不会回国的。那段日子充满了忙碌和忧伤。我的前妻杨棉要填写很多表格,办理很多证件,每天风风火火,接受朋友们的问候和问候即将离别的朋友。我则帮不上任何忙,像一个路人甲,无所事事。出国三个月后我接到杨棉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真熬不住了我,太孤独。我说离吧。杨棉在电话那头哭,说,下辈子吧,下辈子做夫妻。我说好。杨棉说圣诞节回来,你签个字,我什么都不要,包括每个月寄的生活费。我说好。过了五年,杨棉回来了,带着一个博士毕业证书和一个大肚子,住进了我们以前的家。

她怀的谁的孩子?

不知道。据她说是一个叫乔的。杨棉说住在外面不方便,所以打扰我几个月,孩子一生,立马走人。这个我信,杨棉的性格我知道。但直到孩子临盆,我也没有看见那个叫乔的。那天一早杨棉喊肚子疼,我没在意,坐499路刚到单位,她就给我电话,电话里她疼得直喊妈。我送她到半路,下面开始流血水,我不断下车问路人,儿童医院怎么走?杨棉在车上嗷嗷乱叫,什么难听嚷什么,一会儿骂乔这个狗日的,一会儿骂我笨得像头猪。送到医院后杨棉已经昏迷过去,医生问我救大人还是孩子时,我差点疯掉,我怎么知道救大人还是孩子?大人孩子都不是我的,我开始骂乔这个狗杂碎,把这么大的事儿推给我。我丢下一句我做不了主就离开了。走到广场我像疯子一样往回跑,边跑边扯自己的头发,喊,救大人救杨棉。事实上没等我跑回医院,杨棉和孩子都没保住。

哦,这件事我知道,原来与你有关。当时在报纸上讨论了半个多月吧。白梦“啧啧啧”说这个世界小,太小了。

我点点头,说其实当时不管选择大人还是孩子,结果都一样,怪我在路上耽搁得太久。后来我哆嗦着在杨棉的电话里找到那个乔,请了个外国语大学的学生帮忙打越洋电话,学生和对方哈喽了半天,脸色难看,说对方只是认识杨女士而已,他们……学生字斟句酌地转告我,他们是在红灯区认识的。我一下子哭得像个孩子。后来我经常做噩梦,关键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于是你就来大理了。白梦叹了口气,可惜这几天没有月亮。她双手在我面前抱成一个圈,说,这么大的月亮,我保证你没看过,看了会好点儿。

我记住了她抱月亮的样子。她摆摆头,嘻嘻一笑说,说实话,真想抱抱你。估计当时我在她眼里,满脸的生无可恋。

我说,带我走走,看看“风花雪月”。边走边给我说说你的故事。白梦仿佛松了口气,拉着我站起来。

再次见到白梦是在两年以后。两年中有次经过她的城市,大概是夜里,十点钟的样子,列车广播里播报站名,我猛想起她,抬头望这座城市,灯火一层一层向上铺展,一直铺到了天幕上,天上挂一轮淡黄的月亮。后来才知道那些房屋成阶梯状建在山上。长江蜿蜒在山脚下,从城市的腹地缓缓流过。我走到列车连接处,拨通了她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哪位?

找白梦。我是她朋友。

电话中有用方言叫人的声音,我听不懂。喂,你好。是白梦的声音。

我正经过你的城市。

您是?

我报了姓名,对方想了一下,轻巧地笑出了声,呵,月亮看见了?

现在挂在天上。我摁灭烟蒂,说,你还差我一个故事。

我是说……糟了,无法陪你多说话的,锅里糊了。回头联系。

手机“嘟嘟嘟”响。我愣在了车厢里。也难怪,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像两条鱼,不过是在水流里碰巧遇上,相互吐了个气泡而已。何况气泡里全是过去的气息,水还得照常流不是?想想后回到卧铺,眼睛明显闭着,脑子里却悬着一个又大又剔透的月亮,晃得我睡不着。索性起来坐到过道的椅子上,看远远跑过来的亮点,又迅疾滑向黑暗的深处。白梦在电话里问我的应该是大理那个月亮。那个下午白梦带我游览了大理的“风花雪”,她说“月”只能靠想象了,这段日子大理不是晚上下雨就是乌云在天,像和她有仇,半个月没看见月亮。第二天醒来就再也没看见白梦,服务员递给我一张面巾纸,上面写着白梦的电话,说白姐让你等。我接过纸巾,问,等什么?等月上中天,白姐说月光像《心经》。哥,什么是《心经》?

我解释不了,只好摇摇头。

这次经过时我直接下了车,也是临时起意,临时起意几乎成了我这几年的常态。我看见头顶有轮明月我当即就下了车,列车员说先生你还没到,我說谢谢,就这儿下。我想看看那个怀抱月亮的女人。我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轻易就找到了图书馆,我再也不是路盲了。两年前我等到了大理的月亮,回去就辞了职,499路公交还在499路上跑,我却开始东游西荡,几年下来,早练得我五毒不侵,眼观六路。我坐在门厅的椅子上,三三两两有人进进出出。图书馆修得气派,不失典雅。Led屏幕中反复滚动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对面墙上是一面公示栏,贴着很多照片。我走过去,一张一张瞧,怎么没有白梦呢?我拦住一个出来的男人问,市里还有几个图书馆吗?男人瘪着身子,问,你找谁?

白梦。

白梦啊,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呢?然后旋转身子,指着图书馆,这里是清水衙门。我看见他转身时双脚竟然没有动,我担心把瘪瘪的身子拧断。

她去了哪儿?我递过去一根烟。

这儿不允许抽烟的。男人把烟接了过去,说,去了街道税务所。

我离开时瞄了一眼公示栏,男人是这里的副馆长。

很快就找到了副馆长说的街道税务所。税务所是一栋两层楼砖房。门上挂两块牌子,一个是抗战遗址,一个是税务所。抗战遗址这边被爬山虎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看了一下手表,这个点儿正是午休时间。于是坐在楼下的花园里等,坐了会儿去洗手间抽烟,边抽边想白梦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还能不能认出来。抽完烟出来,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在前边走,高跟鞋笃笃笃的声响整栋楼跑,红色的紧身皮衣,黑色的紧身皮裤,屁股浑圆,结实,手里提着个纸袋,随屁股摆动的节奏晃。女子要进办公室的时候朝我望了一眼,隔了一会儿她又退了出来,盯着我看,好半天才说:

是——你啊?

我从对方的眼睛认出是白梦。

我说顺道来看看你。

白梦没有感到惊讶,转头朝办公室里的一个男人眨了下眼睛,说,下午去办事。里面的男人“哦”了一声。白梦朝我摆摆手,小声说,走,请你喝茶。

白梦带我去了江边一个叫雾都语的茶楼,要了一壶老班章。茶楼像飘在江上。

老盯着我看干吗?她问。

口红。粉底。香水。大波浪头发。有些不一样了。我尽量让自己轻松一些。

变老了。

看起来,你过得蛮好。

她笑笑,摸出一根女士烟,是五毫克的精品女士烟,抽烟时腕上露出那串银锞子,她吐了个烟圈,说,我还欠你一个故事呢。

我跟着嘿嘿两声,说,记得就好。感觉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有些言不由衷。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个男人吗?

应该是男孩吧。

晚饭时白梦打了个电话,问对方来不来吃饭。然后说好,我也有个应酬。说完关了手机。

我问,你丈夫?

白梦点点头,说一周七天都在应酬。

男人累就累在应酬上。我说。

白梦突然冒一句,谁知道在哪张床上应酬。大概感觉有些冒失,说,我们关系不好。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于是夹着毛肚在火锅里涮,一边数数,白梦说数十八下就可以吃了。我数到第十下时,白梦说,我丈夫就是那个男孩。

我一下子忘记了数数,想,刚才数到第几了呢?

那个男孩大学毕业分到了机关,给领导当秘书。白梦说,在街头碰到过两回,彼此没怎么说话,不咸不淡问几句。不知是哪门子窍开了,他竟然托人找我。有天下班他竟然捧着一束花站在大门外等我,见我出来就拦住我,我说干吗?他说恢复关系吧。我冷笑一声,问有关系吗?把他递过来的花摔进了垃圾桶。从此每周一次,我办公桌上总有一束花。这样子过了几年。风雨无阻。

他没成家?

成了的,后来离了。他的领导进去了,因为一条公路。他也跟着进去了,那女的一脚就踹了他,据说是在看守所里签的离婚协议。白梦在口袋里摸,我递过去一根烟,帮她点燃。她举起面前的清酒,说,世事比你们写的小说狗血。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有天警察找到我,说林凡让我去看看他。林凡就是男孩的名字。我当时就发了飙,林凡关我鸡毛事啊!后来我还是去了,据说林凡做梦都在喊冤枉。我去后一下子没认出他。意气风发的那个人呢?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浑身污浊,脸上有青紫的淤痕。我当着面就哭了。

林凡交给我一个笔记本,让我一定转给纪委,再三拜托。

那段时间我开始了奔波,我将笔记本复印了几份。纪委、公安、看守所、法院,我走的路加起来估计可以绕地球半圈儿,即便很疲惫,很憔悴,我还是跑。所有认识的人都很惊讶,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不问世事,清心寡欲。特别是听说是在为林凡跑动,更觉得不可思议,看我的眼睛写满了“贱”字。林凡确实是冤枉的,一个小秘书能做什么?七个月后林凡出来了,因为检举有功,被提拔当了个小领导。他向我求婚。我不知道答不答应,后来去了大理,想看看月亮。我在月光中能想清楚很多事儿。不是迷信,感觉特准。后来碰到了你。你的故事加速了我和林凡的结合。我们结婚了,很隆重,林凡乡下的父母勾腰驼背也来了,我的父亲住院没有来,母亲来了。

“曾经沧海。这应该不错。”我说。

刚开始不错。地位变了,人也变了。林凡当秘书时沉默寡言,现在总是滔滔不绝教育别人,边说边撩衣服,让对方看自己身上的伤痕。这些照说不是大事,但他总是愤愤不平,说凭什么老子受罪?他们吃肉老子咂吧嘴,他们睡女人老子放哨。我到工地上去,连两块钱的盒饭都是自己掏的腰包。林凡是公路指挥部的联络人。每次不平后,不管有人无人,使劲捧着我的脸,激动得声音发哑,幸好能出来,不然这辈子就耗里面了,废渣一个。梦,剩下半辈子得好好谢你。

他把我从图书馆调出来。我還高兴过一阵子,但高兴过了头。来,喝酒。

作为一个小领导,应酬是小事,关键是裤带子松了。白梦甩一下头,头发一下子去了脑后。有一缕卡诗的气味飘过来。她在头顶绾了个天线宝宝那样的髻子。外头开始有人,一个比一个腰细,一个比一个风骚。被发现后他供认不讳,说就逢场作戏而已。说急了他说不过是玩玩而已,又不是要跟她们生孩子。

“一团糟,是不是?”白梦问我,“我老吗?”

我笑笑,很勉强,我突然很后悔这次的停留,“不老。”但粉底遮掩起来的苍凉,显而易见。

吃完饭白梦执意要送我去宾馆。她说我喝了很多酒,她不放心。其实喝得最多的应该是她。于是我们相互扶着,摇摇晃晃沿着马路左边走,左边可以看得见长江,高大的游船灯光炫幻,船上发出嗷嗷的欢呼声,游客们使劲向岸边挥动帽子和手。白梦挥动手中的纸袋,也嗷嗷嗷地回应。

我以为她喝多了,让她在对面床上躺一会儿。她旋转了一圈,说,“好看吗?”

“好看。”

她把我拉起来,抓着我的双手圈住她,问,“腰粗不粗?”

我抽出手,说,“不粗。”

“抱抱我。”

我指着她手上的银锞子问,“上面刻的什么字?”

“唵嘛哩嘛哩哄。”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空洞,像一座房子突然被搬空。“对着月光默念,很灵的。可惜今晚没有。昨晚月亮大,我念了一整夜的经,”她话多起来,我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这不,你就来了。”她大声笑,像我真的是她念来的。

她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是一套内衣,她说,“猜猜什么牌子?”

我摇摇头。“大——内——密——探,”她一字一顿,“要不要穿给你看看?”

我看着她站起来,展开内衣,特工版的蕾丝绣边,纯黑的。她将内衣按部位和比例摆在床上,形如一个女人。摆完后,她将头顶绾着的发髻散开,将紧身皮衣的拉链慢慢拉开,有点像在剖一条鱼。

“你们男人都喜欢女人穿性感的内衣吧?”

我制止了她扯着拉链下行的手。“你喝高了。”

“没高。”

“高了。”

她推开我的手,说,“你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我没说话,弯腰将大内密探塞进袋子里。我很难受,像鱼刺戳在喉咙中,吞吐困难。截至目前为止,所有事情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们之间变得异常复杂,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清白梦的脸,要是有一轮月亮,月上中天,什么都能够看清楚。我重复一句,“唵嘛哩嘛哩哄。”

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满脸模糊,仿佛真喝高了。“你来就为了念句经文?”

清酒的后劲上来了,我揉揉太阳穴。一口烟呛得我眼泪长流,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想起多年前,杨棉腆着肚子说想去大理的话,记得也是晚上,月光从窗棂进来,刚好打在我和杨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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