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耶鲁大学访问学者。已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著有《史铁生评传》等多部专著。兼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委,曾获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励。
时隔八年,莫言终于推出了自己的新小说集《晚熟的人》。读者的热烈反应自是意料之中。人们关心的是,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新作较之以往究竟有何变化?甚至有好事之徒,乐见获奖这件事和随后发生的各种争议,会不会让莫言的创作从此裹足不前?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莫言似乎还是那个莫言,他汪洋恣肆的艺术想象,不择地而出的语言狂流,以及近乎东方主义的现实书写,皆在这部新作中有所体现。换言之,获奖和读者的各种期待,都不会改变莫言在小说创作中业已成熟的思想风貌和美学旨趣。本期专辑邀请了三位知名的莫言研究专家,围绕这部新作,各抒己见,各抒其怀,充分拓展了这部新作的阐释空间。
郭洪雷的文章,以“漫说”为题,或索隐人物原型,或分析叙述策略,或讨论罪欠书写,种种灼见,颇令人耳目一新。在他看来,“《晚熟的人》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不同以往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对底层、弱者、不幸的人、被侮辱和被损害者、长期受压抑者精神和心理之‘病审视和书写。莫言在思考弱者的德性的问题。”
丛新强的文章,同样以阅读笔记的方式对作品分而论之。他对莫言残酷叙事的看法,对“凶残的弱者”的讨论,以及对作家如何介入文学与时代之关系,皆有独树一帜的见解。“总体而言,《晚熟的人》依然源自于那始终刻骨铭心的‘故乡人事及其历史回溯。究其内在立场,除了传统的民间伦理道德,还不难发现儒释道耶的精神流露和鲁迅先生的精神线索。”
相較之下,宁明的文章不侧重文本解读,而是从这部新作谈起,梳理了莫言作品的海外传播问题。除却史料钩沉和历史还原外,这篇文章也指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与接受是一个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复杂机制,需要由作者、译者、出版人、读者等多要素构成的传播共同体的合力助推。”
获奖八年后,莫言终于出了一本新的小说集。
《晚熟的人》收12篇作品,除《天下太平》,其他讲的都是“我”的故事,都有“莫言”出场。这里没必要较真,强调一种常识:“我”不是莫言,此“莫言”非彼莫言,“莫言”只要进入小说,进入虚构文本,就只能理解为一个“人物”,与现实中那个“有血有肉”的莫言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莫言”徜徉于自己写的故事,突出亲历性、在场性,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非虚构”的印象。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策略。
然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恰恰是《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讲了一个王八咬手的故事。星期天,小学生马迎奥没事儿出门溜达,在村西大湾遇到父子两个打鱼人。两人打了很多鱼,还想到大湾子对面继续打,就让小奥在岸边看鱼,并连哄带骗答应,事后把捕到的一只鳖送给小奥。鳖很大,足有十斤重,很值钱,打到的鱼加一块,也卖不过这只鳖。小奥出于好奇,不听老打鱼人的嘱咐,用手戳弄那只鳖,手指头被一口咬住,死活不撒嘴。爷爷来了,打鱼父子来了,村医星云姑姑和丈夫畜牧兽医局侯科长来了,村里最大的官张二昆来了,110来了,同学袁小鳖父子来了。最后,“瘦警察”突发奇想:用硬猪鬃捅进鳖的两只鼻孔。一个响亮的喷嚏,小奥的手指终于被扯了出来。整个过程被手机拍下,各人也都看到了自己的功劳。
虽然无“我”,《天下太平》却是整个集子作者存在感最强的一篇。详细复述情节,可以唤起人们对莫言以前作品的记忆。其实,这篇小说与《拇指铐》一样,都在书写莫言自己的现实困境。1997年,《拇指铐》中阿义,在为“母亲”买“药”的路上因“左顾右盼”而受到惩罚,被“紫红脸膛布满了褐色斑点”的、“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牢牢拷住双指;20年后,《天下太平》中的马迎奥,同样出于好奇,想得到那只大鳖,结果被死死咬住手指。好在鳖很大,盖子上隐然而现的“天下太平”四个字很吉祥,最后大鳖被放生,闹了个“皆大欢喜”。故事无稽,灾祸无妄,内容无聊,这是一篇很荒诞的小说。读《天下太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作人屡屡引用的《东山谈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因为俗,所以不说,所以有了《拇指铐》,有了《天下太平》。
这里要说的是:如此读小说可能很不“文学”,再往前,就有了“索引”的嫌疑。既然已经涉嫌,不妨往前多一步:小说中村医星云姑姑很可能从星云大师脱化而来。2013年,莫言和星云大师有过对话。也许,在莫言心里,佛法可以疗治俗世之病,虽然也没办法让老鳖松口。
我读集中的《左镰》有一种特殊的亲切。小说写到一个传说:蛇一见儿童就数头发,如果让它数清头发,魂就会被勾走。因此,遇到蛇必须迅速将头发弄乱。大概这个传说在北方传布很广,只不过我们那里说的是“长虫小舅子”:山上的一种很小的蜥蜴。遇到“长虫小舅子”,要不断拨弄头发,用石头砸死它,否则被它数清头发,死的就是自己。再就是田奎指给“我”看的蛇。那条大蛇躲在坟墓上的洞眼里,茶杯口粗,挑水扁担那么长,还能发出“咯咯的”青蛙一样的叫声。记得小时候一个人上山挖花狸棒槌(学名五道眉鼠,又名花栗鼠),一座坟的半腰有个洞,以为是花狸棒槌窝。向前往里一看,一双大眼向外瞪着。当时魂儿都被吓飞了,扔下铁锨就跑。镇静老半天,才奓着胆子过去挖开洞眼,结果跳出来两只翠绿翠绿的青蛙。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绿、那么大的青蛙。
《左镰》和《地主的眼神》都隐含一种微妙的歉疚和罪感。莫言早期作品如《透明的红萝卜》中菊子姑娘眼睛被石片扎瞎,《白狗秋千架》中暖的眼睛被槐针刺瞎,《爆炸》中妻子的被逼流产等,都流露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的产生开始是不自觉的,可能有经历性因素在里边。后来,随着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阅读,书写罪欠就成了一种自觉。莫言认为,作家这个职业应该是超阶级的,你要去努力怜悯所有的人,发现所有人的优点和缺点。中国缺少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多半是因为我们没有怜悯意识和忏悔意识。特别是读《罪与罚》等作品,使莫言意识到鲁迅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伟大的审判者”和“伟大的犯人”两个方面,对作家探索人类灵魂的秘密所具有的重要性。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相对于早先的《爆炸》,虽同为“计生”题材,《蛙》更多、更自觉地渗透了自我审判的意识。《左镰》里田奎带头欺负刘老三的傻儿子,被亲爹剁掉右手。这件事原本发生在孩子之间,刘老三找上门来,“我”和二哥在父亲的暴力下供出了田奎;《地主的眼神》里老师把“我”的作文抄到黑板报上,被革委会副主任发现,加了按语后向全县广播,这让作文里的原型地主孙敬贤受了很多苦,“我”至今依然很内疚。
然而,《左镰》和《地主的眼神》并不是以往罪欠书写的简单延续,它们和《斗士》《晚熟的人》《澡堂与红床》《红唇绿嘴》等作品,都显示了莫言对人性的新的观察和思考。较之以往,小说集《晚熟的人》技术上趋于简单,在语言、结构和文体方面,没有过于刻意的追求和经营。一篇写一个人,或两三个人串在一起写,都是高密东北乡自己周边熟悉的普通人。
熟悉莫言作品的人读《左镰》,可能马上会联想到《枯河》,想起小虎父亲的粗暴和残忍。《左镰》的不同在于:莫言揭开了被残害者孤独的内心世界。田奎的无惧无畏与勇气无关,他脱口而出的“敢”,何尝不是摧残和长期屈辱所带来的极度的自轻自贱。鲁迅曾经说过,自己写小说多取材于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意图是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句话经常被人引用,但很长时间里,“病苦”被习惯性地看成一个词,从而也就掩盖了鲁迅非常重视的“不幸的人们”的“病”,特别是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病态。在我看来,《晚熟的人》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不同以往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对底层、弱者、不幸的人、被侮辱和被损害者、长期受压抑者精神和心理之“病”审视和书写。莫言在思考弱者的德性的问题。
《地主的眼神》没再像《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那样,故意“反弹琵琶”,以写好人的方式写坏人,或者以寫坏人的方式写好人,引起人们对地主西门闹、司马库一类人物的同情和好感,而是写出自己的直感和内心想法:虽然孙敬贤只是喜好“打肿脸充胖子”才被划成地主的,值得同情,虽然自己写作文让孙敬贤吃苦头是历史的误会,但是,透过他“阴森森的眼神”,“喷着蓝色火苗的眼睛”,“狼一样的眼睛”,“我”承认,对这个有着高超割麦技艺的地主没有丝毫好感。同样,《斗士》里的武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他家庭出身不好,讨不上老婆,相貌招人恶,经常挨欺负。然而,他是一个骨子里充满怨毒之气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惹到他,便纠缠如毒蛇、怨鬼,那人一辈子甭想好过。谁也不想拿自己命换他这条贱命,“命贱”成了他的法宝。武功的仇人们死了、病了、跑了,他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左镰》中的刘老三、“我”的父亲、田奎的父亲,《表弟叶宁赛》中的叶宁赛,《澡堂与红床》中老来依旧拳脚相向的同事,《晚熟的人》中“早熟”的常林,等等,程度不同,都沾染着这种怨毒、怨恨。这种怨毒每有机会就以各种方式释放出来:向内,它是对亲子的酷虐残暴,自家性命一钱不值所带来的勇敢;向外,它又可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式的纠缠,无缘无故的嫉恨,不择手段的谋取利益,任何日常规范和伦理道德,都不能框限他们行为。和前面几个人相比,《晚熟的人》中的“滚地龙”蒋二,《红唇绿嘴》中的“高参”覃桂英、谷文雨,何尝不是更高版本的弱者哲学的践行者,只不过在《红唇绿嘴》里,莫言将自己的思考推向极限,把弱者之恶归于某些人的固有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