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
他在城郊黑黢黢的小食店里
喝酒,写信。潦草的字迹
像他模糊的脸。牛皮纸信封
地址不详。但他相信,一定会有人
能认出这些文字,甚至泪流满面
他也曾同工友们谈论过去的女人
兰西老家的湖泊里有他喂养过的鱼虾
每天晚上,他穿过果戈理大街
去捡回垃圾箱里的空瓶子和废纸壳
换来信纸和馒头。他有时也会
顺便去夜晚的邮政局
看看是否有一封属于自己的信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黑洞洞的邮筒,像哭瞎的眼睛
盯着他肋骨后面咚咚的心跳
街角的小旅馆里
烟草味让人睁不开眼睛
炉子上的白铁壶呼呼冒着热气
外来的人们凑到一起
谈论关门的店铺,可怜的薪水
留在乡下的媳妇有了别的男人
他们说起自己的不幸
是多么轻松,自在
仿佛哪里都是家
倒在哪里都会得到一捧黄土
烟卷越烧越短
他们除了假装轻松
还不停地咳嗽
好像要把另一个自己
吐出来
我喜欢和你散步,在秋天的
山崗上,捡拾遗落的谷粒
那些迷失在山脚下的羊群
震颤的铁轨上
凝望的雨燕始终沉默着
顺着你指的方向
我们看见了更高的山
水意在弥漫
我喜欢和你告别时
紧握的手。身体里的河流
慢慢地苏醒……
倒影在水中若隐若现
但是没有什么可以看得清楚
月亮藏起它冰冷的脸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符号
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害怕那些画上的影子
突然醒过来
在大兴安岭的深山中
我一直弯腰,身子贴紧落叶和荒草
小心躲过岩壁上的嘶鸣和鹿角
躲过远古吹来的风
我必须假装自己是草木
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也抄起粗粝的长矛
才能躲过他们的追击
雨落在山顶
玉兰花开在半山腰
我们在山脚下
找不到避雨的小木屋
三只黑天鹅
它们把高扬的头,红白相间的喙
……扎进幽深的水中
我们途径此地
看见它们乌黑的背影
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没有一根羽毛惴惴不安
——这恰恰是
我绝望的。
我早已经忘记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
乡间的树木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
鸟雀们都沉默着,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
它们沉默着,我骑马经过
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慢慢黑下来,它们依旧
一动不动。我惊讶于
这寂静,轻易就把尘世碾碎
瘦瘦的一条小河,七拐八拐
越曲折就越有力道
它们搬运着起伏的卡伦山
也搬动着星星和月亮
它们也有搬不动的
在卡伦山村的脚下,那些吃粗粮的
村庄,和人心。
那起伏的山岗
和我曾经梦见过的一样
那些郁金香,在雨中抱紧自己
和我爱过的人一样。
湿漉漉的花香穿过下坠的雨滴
卖花的少女双手冰凉。
只要雨不停,那些花儿就抬不起头来
我们在阴雨中走向高处
有风吹过,整个花海都开始颤栗……
最恐惧的一朵
在我的肩头瑟瑟发抖
我答应过身染重病的妻子
无论杏花是绽开,还是凋谢
我都不能哭。
我还答应过她
春风起时,陪她到旷野里去
不管风有多大
都不能闭上眼睛
我也答应过自己
无论以后在不在了,都不打扰别人
喉咙里淤积的泥沙
足够我们用来埋葬自己。
北方的冬天也有隐隐的雷声
它们不在天空中滚动,而是在大地上弥漫
冬雾在冰封的河流上升起
雷声隐藏在其中,擦着我们的额头
慢慢炸开。
在冬雾中,只要雷声不消散
河流和他们的孩子,就不会真正地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