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 林森
林森
吴佳燕(以下简称“吴”):林森好!看了你的一些文章感到你是一个很早就很独立和有主见的人,而且会思考和关心很多个人和文学之外的问题。比如你最初带着家族的期望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会因为“水土不服”而逃离;你上高中时就开始写诗,大学学的专业却是水产养殖;你会很认真地去调研和写出海南的乡村“让人忧虑的某些问题”,也经常在小说中涉及海南岛的历史和建设问题。在今天文学界开始讨论“出圈”“跨界”话题时,我觉得你的兴趣和经历本身就具有某种跨越性和丰富性。可以谈下你写作的初心么?你的这种独立自主与关注社会跟你是家中长子有关系吗?
林森(以下简称“林”):谢谢佳燕!你读得很细。写作缘起或说初心,本来就跟个人的喜好、经历交织一起,很难说来自具体的某件事。据我个人观察,可能影响很多70后、80后写作的,倒不是什么经典文学,而来自港台的流行文化——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武打片、流行音乐等等,在1990年代,塑造了大批中國青少年的世界观,也堆叠起了那些写作者最初的冲动。当然,很多作家更愿意谈鲁迅、沈从文,谈卡夫卡和昆德拉,好像说起金庸古龙周星驰就掉份,但不少人的作品中,这种流行文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甚至可以推想,很多年以后一些重要作家的产生,并非来自当下严肃文学的影响,而很有可能来自网络小说的熏陶——其理由并不难理解,人群基数大,就有可能出人。互联网之前,在封闭的海岛小镇上,这些渗透进来的流行文化,当然就是我们想象世界的方式,幻想着“背上一把竹剑去闯荡江湖”——我后来还写了《背上竹剑去龙塘》这个短篇。若说到影响写作的具体之事,我倒是想起,初中时的某一天,我爷爷把他的四个孙子四个孙女召集一块,点燃一根烟,说:“我给你们讲讲我们的家史。”他花了几个小时讲了数十年的故事,多年后我还记得他的表情。可能从那之后,我觉得讲述本身是动人的,也想成为一个讲述者,希望以后能把他讲的那个故事复述出来。
说到性格的独立,理由很简单,农村的小孩,现实要求我们不得不独立——我小学四五年级,就带领着弟妹在镇上租房住了,所有的衣食住行我们自己解决。你提到的“长子”这个角度特别有意思,我从小就比较自律,潜在原因就是要给弟妹们做榜样;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我得成为整个家族第一个大学生。解放后,我小叔公是能读书的,可因为各种关系,他当时不能报考,这是全力支持他读书的我爷爷心中永远的憾事;到了我爸那一辈,兄妹六人,没一个能读几个字,这担子又传到我身上。不仅我爷爷这里,整个家族的眼光都盯着我——当然,我后来考上了大学,我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也都上了,算是解开了家族的一个“心结”。这种“长子”的自带重压,可能让我没法嘻嘻哈哈。具体到写作上,除了兴趣广博之外,我所供职的《天涯》杂志,一向倡导文史哲不分家、倡导关注社会问题,我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在书写中有多个方面也关注也很正常。
吴:我看了你《百感交集的声音》那篇散文,很是感慨。同为出身农村的80后,你的经历阅历比我要热闹和复杂得多,但我们又确实被聚光灯下的韩寒、郭敬明他们所代表了,所以才有遮蔽之下的发力突围和冲决,以及对代际命名本身的反思。你说“要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喊得比他们更大,只能用和他们不一样的音色喊”、“当前八零后作家中最活跃的,很多都是从偏远的地方走出来的,此前默默无闻的他们,用静默书写改变了文学生态——文学总要回归到饱含生命热度的状态中去,不会永远都和话题、时尚、娱乐有关”。我想你是用自证的方式做到了这些。对于80后这代作家的成长与写作,你怎么看?
林:这篇文章,是被赶鸭子上架赶出来的。2013年《天涯》的第六期,我们组织了一个“八零后:经验与时代”小辑,本来约的一些稿子没到,仅来了杨庆祥和张悦然的,两篇发出,有点单薄,不能形成整体力量。后来编辑部讨论,说既然林森也是80后,干脆你来写一篇。作为杂志编辑,出于避嫌,我从没在《天涯》发过文字,这次为了小辑的按时推出,也就写了,这是我唯一一次以作者的身份亮相《天涯》。我也借机梳理了个人的一些经历。当时关于代际的话题很热,但从我个人的观察来讲,地域的差别有时可能比代际要大——北京80后和新疆80后的差距,可能比北京60后和北京80后的差别更大。身处不同的环境,其身上所带有的烙印和局限,都是不同的,很难以代际简单划分。对于同代人,当编辑的我们都很清楚,其实当下各种各样的写作者已经出现,反而是最初顶着80后光环的那些,逐渐退出我们的视野。对80后的写作者,可用一句话评价:早出而晚成。很多人登台亮相很早,可到了现在,到了2021年,最大的80后,已经超过四十岁了,这代人不可替代的重要作品是哪篇?再对比50后那批作家,三十出头,个人代表作全写出来了。“晚成”,晚到什么时候?还能不能“成”?这都不好说。
吴:怎样看待对文学与写作上的各种命名?比如我看到有人用“海洋文学”“南方文学”等去命名你的写作。一方面好像是出于某种便利与必要,另一方面又必然会带来某些简化与限制,最关键的是这些命名有多少可以立得住和传得下去。我记得张炜老师在华科大讲课时就不太认可类型文学,认为任何类型化的写作都可能导致简单化,从而去损伤小说本身的丰富复杂性。
林:写作者和阅读者、评论者的目光是不一样的。阅读和评论,需要找到某些指示的路标,以使得不至于在某个陌生之地迷路。但对于写作者来讲,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在于它能提供某种能与他人交流、引起共情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写作者最不应该提供的,便是“猎奇式的展示”。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涉及某种所谓“地方性元素”,那是因为作者只熟悉那些、只能从那里取材,可材料本身不是目的,我们仍然要在文学当中,和他者对话。你这次集中看了我的作品,应该也发现,我关于“海洋”或者“南方”的书写,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有很多作品写到了中国式的小镇、写到了城市化当中的变迁、写到了当下人的精神创伤等等。就文体来说,我写小说,也写诗歌、散文、评论。也就是说,我并不介意别人以什么方式进入我的作品,刚开始的时候,顺着指示标,进入者不至于迷失,可随着逐渐深入,他也会知道,这几条街巷之外,还有着这个文学之城另外的街区,它们同样独具功能又互相补益,形成一个整体,没那么容易被简化。当然,对于海南岛来讲,大海就在那里,琼州海峡以北已经被视为北方,我们就是“绝对意义”上的“南方”,要在作品当中完全剔除掉这些视角,不可能,更没必要。
吴:谈下你生活于兹、心心念念的海南岛吧,让我感受到一座岛的向心力和可能性,以及一位岛民的主人翁精神与幸福感。你说很多海南岛人包括到外省上学的最后都选择回到岛上工作生活。你的写作内容也几乎都与这座岛相关,甚至带有某种“求证”之心与“复魅”意味:即把一座他者视野中被标签化、物欲化的海岛生活进行洗刷自证,展现其真实面貌。我看到有文友戏称你为“林海南”,这也是你作为一个海南土著的责任和使命?
林:所谓“林海南”的戏称,应该是作家马拉先叫的,他把朱山坡喊“朱玉林”,陈崇正喊“陈潮州”等等,是朋友间的玩笑——可能因为他不知道我所在的镇叫“瑞溪”、所在的县叫“澄迈”,便干脆喊“海南”算了。对于作家来讲,写什么不写什么,还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莫言在北京多少年了,他最新的《晚熟的人》,还得以回乡者的目光,继续写他的高密东北乡;韩少功来海南工作、生活多少年了,他一篇关于海南的小说也写不了。作家们不是万能的,可以写所有地方、所有题材,每个人都有自己巨大的局限,局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长处,是作家的独门绝招。宣称可以写所有题材的,可能往往都是蜻蜓点水,写不好。不同作家处理同一个题材,差别在于:有人眼中只有一小块角落,有的则能从小洞里窥探到整个天地、见识到芸芸众生。对我来说,海南島是观看世界的原点,往任何一个角度注视,它都在正中央的位置。
吴:是呵,与大陆隔海相望的这座岛,带给你的不仅是地域色彩与海岛风情的馈赠,还有别样的视野与位置。你说“总得有人处于聚焦的中心,总得有人在暗处默默观看”,可见你是有这种对比意识的。一方面你是文坛的多面手,对文学现场有着深度参与感,另一方面你会不自觉地标识自己的边远位置和旁观者身份,其实是为了拉开距离审视,强调某种独立品格吧?你怎么看待文坛的一些“俱乐部”或“圈子化”现象?
林:如果一直身处一个地方,无论在哪,都是井底之蛙,只能通过洞口来看天。地域性的独特,也不是一直身处当地就能发掘的,一定要有一个外面的坐标作为参考和校正。打个很简单的比方,海南人去北方见识过冬天的寒冷之前,对四季是没有概念的,我们只有暑天和凉天。小时候,我们读语文课本,说秋天落叶黄、冬天白雪飘之类,是不明白的,在我们眼中,别说没有白雪,甚至几乎从没见过落叶枯黄的时候。在北方待满一年之后,才可以察觉,真的有四季之变、有二十四节气的轮转。但这种变化原来并不属于海南,海南有自己的独立系统。在这种外省体验、外在目光介入之前,我们对于海南岛,是不会有自我的发现的,我们一直以自己为永恒的坐标——冬天一到,我们就为琼州海峡以北的人发愁有没有被子和厚衣服。这样的局限,阻挡了我们理解更丰富的世界,也阻挡了我们对自身独特性的认识。前几年,诗人沈苇来海南,对我说:“你们海南岛的叶一直绿、花一直开,不累吗?”他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看到的叶落叶长花谢花开中流动的变,而我们可能在一种恒定丰满的绿色之中,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这种地理上的差异,推而广之到其他领域也是一样的。
但离所谓中心较远,也有自己的优势。比如说,曾经是华人最大的网络社区的“天涯社区”就在海口,可它凝聚了全世界多少人的关注、参与和共建;比如说,《天涯》杂志身处偏远,可我们往往又能发起在文化中心难以生发的各种讨论,把边缘变成前沿;比如说,海南现在建设自贸港,同样是某种意义上转变为国际贸易的一个中心……距离的拉开,不仅仅是为了保持独立品格,也有具体操作上的方便——毕竟,不在中心位置,感受到的压力便会小一些。
对于“俱乐部”或“圈子化”的现象,得细细辨析。大家都知道,手机APP上的文章分类、视频推送,都会有类似于论文写作当中的“关键词”,把大家圈定到某个范围内。移动互联网,使得社会前所未有的原子化、圈子化,无论有什么怪癖,你也能找到同道,但这同道可能也不会太多。在当下,真正喜欢文学的人,也越来越稀少,他们有时需要抱团取暖,在整体中获得认同感;但这样的抱团,不应该是“彼此交换”或“内循环”。如果成了“俱乐部”或“圈子化”,从整体层面上来讲,是掐死了文学“破圈”、影响更广大人群的可能,我们当然应该警惕和反省。
吴:你的小说创作有几个关键词:海岛、小镇、家族,从而构成题材的某种原生态与辨识度,并具有海风般神秘与轻盈的质地。在你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与人事,在读者看来却具有某种奇异感,即以一种相对本色的写作彰显差异性。你会因此有陷入某种景观化阅读的警惕与担忧么?
林:前面谈到“命名”的时候,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我是极为警惕所谓“景观化”的。地域性元素的出现,必然是表达上的需要。比如说长篇小说《关关雎鸠》中,传统节日的停办和复归,并非要写节日本身——军坡节替换成别的节日故事依然成立——而是这种节日在消失和重返的过程中,人经受了什么样的精神摩擦?比如说,中篇小说《海里岸上》中,老船长面对古老《更路经》的复杂情感,其实是他面对新时代、新生活的内心波澜。比如说,小长篇《岛》中,拆迁的无处不在和孤岛上的一个人的生存,背后更是有着历史和现实的关联,是人对自我存在的质疑和求索。你提到的海岛、小镇、家族等元素,彼此间貌似没什么相关,可若是细究起来,可能背后还是有着一个共同的思考,那就是:在当下,我们应该如何与历史、时代相处?
而你提到的“神秘”和“轻盈”,有时可能不是题材带来的,而是语言方式带来的。比如说,要想让小说有些悬念,神秘性的营造是某种必然;而轻盈,也有可能跟我长期写诗也有些关系——在处理相对沉重的题材时,希望用轻盈的语言来调和。
吴:你的小说有自我经验的梳理与消化,一些情节、人物、经验被反复书写,形成系列或某种互文;很多是少年视角,包含小镇青年成长的躁动与迷惘,以及一些具有年代感的流行文化;还有很多传统文化的东西,比如家族祭祀、民间仪式、出海讲究、茶馆生活等,让人感受到海岛小镇生活的某种安逸、神秘以及波涛暗涌,好像时光在这个地方慢了下来,一些其他地方丢掉或崩解的东西在这里还保存或冲撞着。你也谈到“礼失求诸野”,那么你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座岛的传统与现代的?你觉得你的小镇叙事跟其他作家有什么不同之处?
林:现在到海南的乡村,最气派豪华的建筑,一定是宗祠和祖屋。宗祠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凝聚了族人之心。海南的乡村,相比北方,没有那么凋敝,每到年节,无论多远都要回来,其向心力仍在。即使你到海口刚刚建好的大型社区,边上也往往保留了原来村子的一个宗祠。这就使得流传了千百年的“礼”,有了某种存活的空间。海南现在在建设自由贸易港,但这种建设,不应该是彻底抛弃过去的狂奔,而是在向前奔跑的同时,也兼顾对过去的回望。我的中篇《小镇》2008年发在《中国作家》,写作时间要更往前,比当下“流行”的小镇书写要早得多。我书写小镇,是注意到了小镇在中国的独特性,它是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是最众声喧哗、充满张力的地方。一个偏远的小镇,能够映射出时代的剧变。如果说和其他作家有什么不同,可能是,更多人书写小镇的时候,聚焦于那种封闭、粗野和破碎,想着逃离;而我看到了这背后延续的传统之力,看到其中的“礼”,希望找到某种凝聚的力量——就像前面提到的村里祠堂——无论多远,都要把我们召回。
吴:你在小说里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海岛人物,让我感到深刻动人的恰是一批饱经风霜、老而弥坚的硬汉们:《小镇》里的杀羊老汉老潘,虽然自己记忆和体力都在衰退,但是在子孙人生跌落的危急时刻重出江湖,成为家庭的顶梁柱;《岛》里开疆拓土、富有创世精神的伯父;还有《海里岸上》的老船长老苏、《关关雎鸠》里的老潘和黑手义、《台风》里的癌症病人老王等,他们总是在家族或自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扛起生活的重负与突袭,彰显出某种生命的沉着与坚韧。这是否也是某种精神的塑造与承传?怎么想到要写他们的?
林:说得直接点,我爷爷就是所有这些人的原型——至少是精神上的原型,他是见惯风浪的硬骨头。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面,既然写到了生活的动荡不安,自然也得有某种精神在背后支撑着,我们才能度过去。这种精神的物化,就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小说的逻辑里,有着这样精神能量的人,是百折不挠的老者而不是勇武的年轻人,可能更让人觉得可信。当然,我也书写了很多当下的年轻人,由于生活的复杂多样,其神态与精神很多面,不像老一辈那样简朴、粗粝又鲜明。
吴:对,还有你对身边同龄人生活状态的观察。你讲到有一个专门的微信群,就像《夜里堆积如雪》《我们都在群里沉默不语》里那样,那些用字母代替的人物原型的故事也被你反复讲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在这样一个媒体时代,一个充满茶局、饭局、微信群、朋友圈等多种社交方式的时代,在对同龄人的共同成长与观察追踪中,你见证和虚构着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观照与追索?
林:我的生活中有各种文学群,但也有很多群和文学无关,那里可能有着我相交更多年的朋友。这种时代的枷锁,我们很难摆脱,于是在这些缝隙里发现文学的存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知道短篇和中篇长篇的边界所在,短篇是离诗歌更近的文体,某些瞬间的灵光闪现,便足以让一个短篇熠熠生辉;很多还没有思考成熟的犹疑,也适合用短篇来表达。这种对当下生活之光的捕捉,是很让我着迷的东西,适合短篇的书写。从这些短篇里,你也可以发现,我的兴趣很多面,绝不是小镇、南方等词所能局限的。
吴:在你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海里岸上》这个中篇。它在2018年发表之后几乎被所有的选刊转载,入选各种文学排行榜和年度选本,并荣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等。有点“大满贯”的意思。这篇小说除了以“海里”“岸上”双线交错的叙事手法,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海上生活的凶险及对海难事故的处理:鲨鱼的肚子里装满了遇难者破碎的肢体,渔民把遇难者用海盐腌着带回岸上。你怎么看这篇小说及其反响?它可以算是你满意的代表之作吗?
林:我写作的年份不短,2005年左右开始陆续发表东西,但其实我的量极少,到目前为止,我所有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短篇,加在一起,也就二十来篇,平均下来,一年不到两篇的发表量,是一个极为可怜的数字,有些年份甚至一篇没发。发得太少就很难被注意到,这是一个现实。《海里岸上》受到一些关注,当然和它的题材和写法有关。作为编辑,我也难以忍受当下很多作品的雷同面貌、相似表达,渴望看到有作家开拓新的题材、提供别致的结构。《海里岸上》以站在海水中央看天地的角度、以“海里”和“岸上”彼此激荡来当结构,可能确实提供了某些新鲜的气息,容易引发共鸣,加上各家选刊的转载,让我一直“荡漾”在大家眼前,《海里岸上》就被看到了。事实上,对于新的题材,我比一些作家要敏感得多,你谈到的小镇、微信群以及最近几篇关于疫情后的人之心理的书写等等,都还是挺少有人涉及的,我在书写这些新题材的时候,尽量做到表达也是全新的。
你提到的《海里岸上》里海上生活的某种凶险,现实里其实要更凶险。比如说,我们的渔民和外国渔民、军兵的冲突,有很多跌宕的故事,可目前并不是太适合表达,也就搁下了——在某种意义上,《海里岸上》其实只写出了最初构思的一半。这也很有意思,“海里”和“岸上”互相关照,写下的一半和隐藏的一半也彼此共存。对我来讲,这是有遗憾的,但读者不会感知到这种遗憾。目前的《海里岸上》足够完整,就算真把省掉的那一半补上,也未必能做到比现在更好。这篇作品并不长,两万多字,可写作过程太漫长,我不太敢回看,对它的感情就很复杂,偏爱之情和逃离之心并存。
吴:你的新长篇《岛》的反响也不错,有很多阐释空间,我看到你和评论家在各种场合谈了很多,关于历史与现实的双线并置,关于家园的消失与重建,关于一个人与一座岛的漫长交集,或者如项静所说“让孤岛与人成为经济功利主义生活的一种映照——孤绝的精神”。一个在人群中受尽冤屈和伤痛的人,选择到一个孤岛上寻找鬼魂进行伸冤,这真的是很荒诞和绝望的事。吴志山四十多年的荒岛生活,确实充满西西弗斯式的悲剧意味。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作为吴志山命运转折的肇事者,阿荣后来的叙事空间被你切断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林:阿榮是吴志山上岛的根本性原因,但她却并非这个小说讲述的重点——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多年后,两人再次重逢,追问当年之事,在文学上有多少意义?可能倒变得有些狗血。小说的最后,吴志山也意识到,在人世里证得自己的清白已不重要。这个小说的叙述重心,是想思考一个问题:当我们被一步一步剥夺掉所有的外在,还能如何在这个世界上自处?对我自己来讲,这十几万字的书写,是减法和加法交织的过程:叙事上不断缩减、瘦身,情感上、象征意义上则是不断外延、扩张。有人愿意把这当成一个海南岛的故事或者隐喻也可以,可对我来讲,不仅是要写海南岛,而是写人类的共同困境。吴志山主动把自己的生命,和一座岛捆绑在一起,他想超脱于人世、跳越出时间,可不行,历史的风暴仍会刮向他、时代的变化仍无孔不入,他没法当一个历史和现实当中的“自了汉”。阿荣那条线不是没有故事,是在这个小说里,在我的叙事安排中,不给她留位置——这有时很不讲道理,也有很大概率赌错了,但没办法,这就是作者某种“粗暴的权力”。
吴:我一直认为小说在重大现实或瘟疫灾难面前可能会反应滞后、无能为力,却蕴藏着后发优势和巨大能量。看了《诗人》这篇小说我有些惊讶,觉得你是在疫情边缘写出了一种风暴中心的感觉,这真的是靠小说家的功力和敏锐。《诗人》从个体的角度切入一个人疫后工作、生活、情感的诸多感受和变化,探讨疫情对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的影响,细腻真切,可感可叹。你是怎么想到要写疫情题材系列小说的?对于这场席卷全球、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新冠疫情,你有什么看法?
林:目前,疫情在全世界仍然看不到尽头。虽然我在2020年5月初,就开始给《天涯》组织“后疫情时代的生活”讨论专辑,可这仅仅是一种思想上的推演,我们仍旧没有进入“后疫情”时代。这一次疫情对人类的冲击之所以如此之大,一是因为交通的便利让疫情传播速度难以遏制,二是因为移动互联网让我们可以感知到世界上任何角落、每个现场。疫情发生大半年之后,当我想重新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发现以前无可置疑的某些东西,彻底改变了,我们无法再理所当然地以疫情之前的方式来面对。说个最简单的例子,疫情前,情人相见,可能更多是情感和欲望的问题,可疫情后,不是了,两个久未相见的情人,在浓情蜜意之时,会不会有一丝犹疑:他是不是绿码?他的咳嗽是普通的喉咙不适还是病毒携带者?如果是偷情的两个人,可能还会有对自己“行动轨迹”曝光的担心。
现代生活是聚集性的,年轻人的生活是近距离的,而疫情则逼迫我们,不能聚集、不能近距离,这几乎是对我们生活习惯和人际关系的一种摧毁。在这时候,有时本来只是写疫情发生之前的故事,写着写着,疫情后的现场出现了——疫情前后的人的心理对照,是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巨大现实。我从来不会跟风去书写某种题材,但当我意识到某种内在的改变正在逐渐到来之时,文学应该要注意到它。疫情尚未过去,但疫情所带来的斑驳的精神创伤,应该被文学所关注到。关于如何抗疫,是新闻性的;疫情中,人在精神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则是文学性的。《诗人》这个小说里,面对这种巨大的冲击,“失语”的个体,如何在精神垮塌中“找回语言”,其实就是找回人之为人的精神支柱。
吴:作为国内文学期刊界为数不多的80后主编,有何新的办刊思路和想法?怎么看待当下文学期刊的生存和发展?
林:杂志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性格。《天涯》这么些年来,有两点独异于国内的文学期刊:一是“作家立场”栏目,刊发大量的思想随笔,发起、参与各种话题的讨论,引领作家们思考一些真正的社会、思想问题,而不仅仅是在所谓“纯文学”的真空内进行“写作技艺”的展示;二是“民间语文”栏目,刊发书信、日记、网络文本、地方俗语等各种民间话语,真正让民间话语来启示、激活作家的语言。翻阅《天涯》就发现,我们的小说栏目篇幅很少,也就三四十个页码左右,和国内以中短篇为主体的刊物,有着根本上的区别。在当下,变是容易的,不变倒是很难,坚守固有栏目、坚持某些精神,编辑们都要担负着极大的压力。但《天涯》的办刊宗旨“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不会变,《天涯》所秉承的“天有际,思无涯”不会变,《天涯》所追求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学理念不会变,《天涯》所热衷的“探讨一些真问题”的热情不会变——就说2020年,我们就组织了“2010-2019:我和我的十年”“后疫情时代的生活”“直播与数字生活”等有深度、有力量、有新鲜感的专辑讨论,有的文章传播很广。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愈加渗透,文学刊物如何切中这个时代,跟新技术找到更好的结合点,是我们今后要面对的问题,回避不了,这是肯定要变的地方——我们有了些新想法,希望有机会实施。还有,早些年《天涯》最重要的作者,也面临一定的思想停滞、视野固化问题,我们需要寻找到更年轻、更有思考力的新作者。
国内刊物,估计面对的问题都差不多:人少、资金短缺、文学的吸引力在丧失。在这个时候,文学期刊尤其不能仅仅盯着几个小说家抢稿子,而应该扩大自己的视野,如果我们关注到的是社会、文学或思想的真问题,一定会引起共鸣。
吴:通过朋友圈旁观你的生活有时会感叹:这真是一个阳光勤奋、积极进取的文学青年呵,带娃、庖厨、办刊、写作,什么也没耽误,啥都有滋有味,真的是一种健康励志的生活方式,让我想起你提到的苏东坡那句诗“无限春风来海上”。那么,你理想的生活与文学是什么样的?当“有一天,从海岛上传出去的声音,肯定会带着海风的味道,带着碧蓝的颜色,也带着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终于到来,你有什么感受?
林:我热爱日常生活。有的写作者喜欢真空状态,远离日常烟火和人间哭笑,我还好,我没法把写作和日常完全剥离开,这是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都要经历的——如果说写作需要我摒弃日常生活,那我应该要考虑要不要抛弃写作?当然,进入写作状态后,需要有独处的空间、思考的时间,更需要写作者的自我搏斗……这里面有各种冲突,需要我们处理好。当我工作,就在办公室把稿子认真编好;当我回家,就好好当一个丈夫与父亲;当我读书和写作,就在一个孤绝的空间里,和自己好好相处——这些并不相悖,它们互相滋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完全脱离了日常生活的思考,其实是无根、失重和不可信的。至于那理想中的美好能不能到来,那只能走走、写写、看看。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