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月亮底下说话

2021-03-24 12:38周芳
长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寒颤病室甘愿

周芳

樊倩倩住进我心里,住了好久。这样说也不尽然。应该是,我在我心里住了好久,我对我说话。可以不,我对我说话?这又像一个疯子。一个疯子才会自己对自己千言万语,江流不绝。

哦,疯子。

请不要限定“疯子”是一个名词,她是我的形容词。疯子一样活着。

是的,我写过《在精神病院》,那是一本非虚构。我和女一病室女二病室的樊倩倩们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我和她们一起趴在窗台上,等候前来探望的家属,拎着三五个苹果,沿着107国道,推开铁门走来。我也和她们一起在春天的的桃树枝上,看见了即将绽开的花苞和炽烈的荷尔蒙。写下她们后,我以为自此可以脱身而出。事实上,我仍旧被她们牢牢把持。这是我甘愿的。甘愿樊倩倩们附上我的体,我的耳廓、耳神经得以无限放大。那一丝最为纤细的声音划过了我的灵魂。

世界是用来倾听的。

索尔·贝娄在论及他的《赫索格》时,指出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一个原始的激励者或解说者,他从遥远的早年就在指教着我们,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的心底也有这样一个解说者,我之所以讲述这场月亮底下的死亡,讲述这个樊倩倩,是我试图把这个声音捕捉并加以描绘。我的写作必须让这个解说者信服——我所有的字词、语句、音节都从他解说的本源散发出来。

好吧,可以讲一讲樊倩倩了。

樊倩倩的弦绷得很紧,千钧一发。她如此敏感。圆月,小半圆月,残月,无论哪一种月亮都在毫不留情击中她。百发百中。她又是如此自在轻盈,像一片树叶,随时准备让风带走她。我加紧步子,跟随她。

她在倾诉,她让人不安。

她倾诉的都是事实,陈述我们的生活經历,梦想、欲望以及那些我们迷失于这个世界上的核心内容。比如说,“这个世界上,有阿哥就有阿妹,有太阳就有月亮,有你就有我。”又说,“我呀,你呀,一辈子能和我们说话的人有几个?人不是白云,不是萝卜。人不能在空中长出来,不能在地上长出来。死一个就少一个。死啊,死,死完了,我呀,你呀,就成为一个谜,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呀你呀我们是谁。我们活成了一个谜。”

我们活成一个谜?千仞之上,像一个巨大的孤独高高悬起?我不禁寒颤,大概发现真相总是会让人寒颤不已吧。

如同往常的小说写作一样,我仍旧饱受了第一行字敲打在电脑上的煎熬和恐惧,不知它们最终的归宿。然后,我就撒开了手。说吧,说。一切迷茫的,执念的,虚妄的,铁板钉钉的,全都敞开。我不需要隐藏。

我希望我能放手,希望自己迷失在自言自语中,成为一个载体或信使。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那个遥远的早年解说。最好的时刻便是失去控制。它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莫非一个自由的、自足的灵魂不是如此?我们禁锢太多。我们被周围力量所迫,变得沉默。我们欲望太多,坐上一列命名为“高速”的火车,一小时三百六十公里时速冲刺。唯有一个疯子,一个樊倩倩,痴痴呆呆留在了站台上,怀抱着关于爱情,还有幸福的真正乡愁。

来吧,樊倩倩,我不反对更多的你住进我心里,如同我急迫地渴求住进你的心里。我们活在同样的爱恨与命运里。倘若不是如此,倘若不是从内心深处,我生长出另一个我,我笔下创造出的角色不过就是一个纸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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