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下午的民生美术馆外,是京城三月耀眼的阳光。光线打在幕墙玻璃上,半个大楼似乎在无声地燃烧。从进馆的一刻起,我就想象我是在十六世纪末的金陵,某一年的上元之夜。身旁穿梭的青年男女(他们大多是中央美院的学生),也都幻化成了一个个提灯人,或者是相携看灯的士人游女。
那一刻,什么都不须想,什么也不须去做。我只消把心腾空出来,让它像一把音色喑哑的古琴,裸陈于愈来愈重的夜色中,去感受空气中细小的漩涡和律动。
邱志杰说,历史是一幕幕情景剧,剧情一再上演,剧本早就陈旧不堪。他设置了一个剧场等我们入座。
二月初,邱志杰通过同济大学的朋友,辗转邀我来京,出席他历时九年创作的《邱注上元灯彩计划》的开幕雅集。我巴巴地从南方赶来,到我可以见他,却不承想,我在人群中看到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邱志杰。一个月前,他在脚手架上画画,一脚踏空,摔成骨折。不知道的还以为,坐在轮椅上的艺术家,是今天这场开幕雅集最大的一个“装置”呢。
这桩意外,很像是一部明代小说《西游补》中的一个情节。说是有一个叫踏空村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会腾云驾雾,他们驾着云,去凿天庭,把天庭的一个灵霄宝殿给硬生生地凿了下来,结果,他们乘坐的云朵都给打翻了。
天机怎可外泄?于是他们都受到了惩罚。
眼下,偌大的美术馆里,我还不知道会与谁遭遇。我在这里会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 “因思书画的命运,得对的人蔑视,也胜于被错的人青眼。”我默念着邀函中邱志杰的这句话,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遇合懵然不知。
唯一知晓的是,让我从南方来此,进入这个蜂巢般外形的美术馆,这一切的缘起,是明朝的一个风俗画家。这个生活于嘉靖、万历年间的画师,曾应江宁县某富商之约,在一张上好的绢本上,画下了那个上元之夜。因为身份卑微,画师甚至没有在作品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今天的“邱注上元灯彩计划”,即是以四百多年前的这幅画为起点。
这使我一脚踏进展厅,就似乎落入了一双眼睛无处不在的凝视。这个无名画家,他在打量我,观察我的言行举止,伺机要把我画入他的笔下。
下午两点,我随着潮水般的人群拥入美术馆一楼大厅。身前、身后,全是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面孔。这情形,就好像刚刚走出地铁车站,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集贸市场一般的茫然。我忍受不了这种陌生的拥挤。它让我无所适从,感觉在不断地疏离。
预定的三点钟到了,聚集在美术馆一楼大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成群成团地拥进来,时散时聚,似乎一时间无法判断自己该出现在哪个位置,或做些什么。每个人都试图在人群中寻找熟人,就像一滴水在寻找另一滴水。我身边的年轻人多得快站不下了,他们微仰的脸像浪花一样晃动。进入大厅快一小时了,我还没有找到邱志杰。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一场盛大婚礼的新郎一样出现在门口,站在他最得意的作品边上与人握手、合影。但没有。
人群中,我看见了戴着黑色圆框眼镜、一头王尔德式卷发的艺术家徐冰,看见了范迪安(我暗暗嘀咕,他怎么看上去像一个南方来的商人)。他们的笑容和电视上一模一样。我还远远地看见了李敬泽,他标志性的长风衣和围巾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站在人群的漩涡中,好像笑得也有些迷惘。而那个坐在楼梯上神情落寞的英国老头,是从牛津大学赶来的艺术史家柯律格(Craig Clunas)教授。就在中午,会务组用同一辆车把我们从首都机场拉到了昆仑饭店。路上聊天,他抱怨现在的中国话比三十年前他初来中国时难懂多了。他还说到了自己一本正在翻成中文的叫《大明》的书。
抬头就可以看见一长排错落着悬挂的灯笼,远远的如一片红云。有人想去二楼展厅看个究竟,被楼道口把守着的几个身量壮硕的保安拦住了。争执了一会,他们不得不返回一楼大厅重新汇入人群。这里成排的摊位上,罗列着瓷瓶、手串、旧书、石像等古物,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等待的焦虑,在集市上闲逛开了。有人在观察器物的年代和成色,有人在讨价还价,也有钱物两讫的,欣喜地奔向下一个摊位。没有刻意安排,剧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上演。这众声喧哗的场景,正对应着四百多年前金陵城秦淮河畔夫子庙前那场华灯高张的盛会。
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剧场。人与人相遇产生对话,对话带来关系,而艺术就是对这千万重关系的一种呈现。这,也只是我的一己揣摩。
其时,这件野心勃勃的作品正掀开一角来,那是“邱注上元灯彩计划”的开幕戏《古玩市场》。这是一个自说自话的市场,也是“邱氏”历史剧编撰的初步演示。坐在轮椅上的邱志杰,用一种几乎无缝对接的魔术,让时间暗换,乾坤挪移,让在场者于懵懂中,一脚从现实踏入了艺术的太虚幻境。
他几乎有点固执地把这个上元夜设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从这个给定的历史时刻,“邱注”计划悄然开始,大厅里响起了一个女声的旁白:
“西元1566年,大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年虎年,上元节。秦淮河畔游人如织。沿岸酒楼妓馆皆满。露天古董花鸟市场生意兴隆。当夜,名甲天下的金陵灯会照常举行。万民争看鳌山灯,名士才子缱绻逗留,吟咏不绝。一个月后,江宁县富商委托画师制作的《上元灯彩图》顺利收笔。”
“光借王城云烂漫,影流千户月婵娟。”一个同时代生活在南京的低层文官,曾有诗记录这样的狂欢之夜。每一个被无名画家捕捉进了画面的人,似乎他们每一个心里都明白,当极绚烂的一幕消逝后,接下来就是时代的永夜。是以,他们尽情游赏着、享乐着,想要把好日子在江山改色前过完。画家的笔触是欢快的,而绢布背后他的眼神,却忧虑而苍茫。
四百多年后,邱志杰以一種追忆者的心情面对此画,重返那个盛世之末,他的不安更甚,忧心更甚:这现代性曙光降临的前夜,历史的三岔道上,人与人相遇了,又走失了,有什么悄悄改变了?又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
好吧,他说服我了,也说服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我们是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上元之夜。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是在南方,大明王朝的留都金陵——“秦淮河往北过三山街的内桥一带”(此语来自故宫文物鉴定专家徐邦达和杨新对这张古画的判断)。
刹那间,我几乎是以一种追忆前世的心情,想起了那些不禁夜的狂欢,家家走桥、户户看灯的盛况,想起了那些把夜空照得灿如白昼的灯盏,也想起了陪我们一起看焰火的女友的脸(“星星在她的眼里冷却”)。而这一幕今生繁华的背后,是那个无名画师热切而忧伤的眼睛。
他看着狭巷通衢里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看着出没在瓷器店里的书生和商人,看着奔跑的孩子、杂耍艺人、怀抱鲜花的女子。他也看着在人群中用力挤着的登徒子们,看着抬着一只鹿走过大街的屠户们。
他的目光在夜色中伸得更远,越过那些纱灯、滚灯、槊灯、弹壁灯和做工考究的鳌山“万岁”灯,越过古都上空已然黯淡的王气,他看到了这欢腾游乐世界的尽头,那是在帝国的东北,或者西北,渔阳鼙鼓动地来,而朝堂上的清流派、元老派正混战一团。他爱这盛世的欢愉,但一切终将逝去,马蹄声碎,华厦将倾,所有的歌都将成为挽歌。他把这无人知悉的悲,融进了充满欢喜的笔意里。悲欣交集,当是他临风展纸的心情。
那么,这高张的华灯,是在张宗子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里,也是在刘恫的《帝京景物略》里。而那个散乱地堆放着清刻《金瓶梅词话》《性理大全》《婚俗纪闻》和《鲁迅选集》《让良知自由》(我不知道志杰兄是怎么找到我这本旧著的)等古今图籍的书铺,则是秦淮河边三山街的蔡益生书铺了。话说《桃花扇》里,乙酉三月,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个复社少年,来这里赴李香君之约,不料香君被选入宫,三人刚见面,就被公报私仇的阮大铖捉将官去。那书铺主人,一开场就如此这般自夸:“在下金陵三山街书客蔡益生便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生……”
而一出《桃花扇》的最后,金陵玉殿,秦淮水榭,在女真人的铁骑下全都冰消雪澌,唯留下一曲白鸟飘飘水滔滔的“哀江南”。
此时剧情已行进到了第三幕,“碰瓷”。顾客和商家发生了争执,一个身着制服、手持发出尖利啸音扩音器的城管登场了。这个握有权力利器的现代角色的突然闯入,打破了预想的剧情年代设定。这时,场中人突然发现,他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围观者,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成了剧中的一个演员。
黑色的纸飞机,从不知何处飞出来,滑翔在每个人的头顶。一方巨大的玄色布帛在场子上空翻飞,如同一具飘忽着远去的灵柩。
此时,应已到箫鼓渐歇、星倦灯残时,睡梦已在向每个人发出召唤,排成长队的鬼魂上场了。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学生串演的鬼魂们,头发打着干胶,穿着结满蛛网的前朝官服,他们行走时黑色衣袂破空处,空气都似乎冰住了。“鬼梦”让喧嚣的市场突然如沉到了水底般安静。他们在想这鬼魂是何者所化,会不会进入我们的梦,一种巨大的宿命感如沼泽地的雾汽,渐渐浮了上来。
就在这时,我透过二楼栏杆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邱志杰。场中人的目光都被那些行走的鬼魂牵着走,谁也没有注意到,艺术家是什么时候悄悄上的二楼。他拿着相机,对着一楼大厅不住地变换着角度拍摄。我们每个人都落入了他的镜头里。
从一脚踏入美术馆,我们不止是落入了四百多年前那个无名画师的眼里,也落入了今人邱志杰的眼里,落入了他为我们预设的剧场里。
现在该说说那幅画了。
长久以来,画史不载此卷,海内外艺术品拍卖市场也难觅此画踪影。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偶然的机缘,这幅《上元灯彩图》卷才落入一个叫徐政夫的台湾收藏家手里(画卷的正式定名也是在鉴赏家徐邦达写下题跋后)。这个在开幕式现场一直推着轮椅上的艺术家的貌不惊人的老者,现在是这幅画暂时的保管者。
所有收藏家都难逃临时仓库保管员的角色,要不怎么说物比人更长久呢。
九年前,正在是徐政夫那里,邱志杰初识此画。无从揣想他彼时的心情,他说他看到了“一个时刻”,“一个市场”,一出上千年来反复上演而脚本缓慢演化的“戏剧”,更看到一个“追忆者的共同体”。他说他曾花了五年时间临摹此画,与这个前辈无名画师相互凝视并秘密交流,最终发展成了今天这个“邱注”计划。那么,这是一个艺术家运思的起点了。
于是,他把画中的场景,演绎成了一个剧场。那就是开场让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的《古玩市场》。但这只是大幕徐启,穿过这个不需门票、也不必纳投名状的入口,它即将通往的是“邱注”计划的幽暗曲折处。在那里,艺术家邱志杰像一个知识考古学者一般,通过对这张画中诸元素的阅读、注解、笔记、考释、推演,一步步地建构起了对历史乃至整个现实生活的思考。
这是怎样一个天机泠然的世界呵。而经由开场演出,观看者们也都作好了进入这个世界的准备。此时上楼,已没有那些张牙舞爪的保安拦着了。派定给他们的角色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即便还在,也只是些影子了。这个巨大的装置展厅里陈列的,邱志杰将之称为“金陵角色绣像”:
——两个倾斜屋顶,用旋转轴驱动,瓦片潮水一般地依次翻起和落下。这件装置叫《百姓》。邱注云:“百姓并不是麻木的物种。百姓中暗流涌动,他们也随时可以是霍乱的媒介。”
——成组火柴状木棍靠穿过它们的绳子拉紧则成为密实的墙体,同时连接火柴棍的剪刀合拢,绳子放松则剪刀张开,另一组板状木块则可以通过绳子连接成木桶。在这件名为《长城》的装置旁,邱注云:“杀戮从未沿着一条线展开,边界只是一种提醒……让攻防的双方都免于迷茫。”
—— 一个摇晃木马,插京剧舞台上威风凛凛的旗子,它弧形的轮脚上安装著各种斧头,每次摇动,连杆连接到的那个装置都会向空中散布红色粉末。装置名《悍将》,邱注云:“悍将孤忠在怀,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們的敌人不是人类的体能,他们的敌人是阴谋。悍将总是死于泥潭,或陷阱,或一根绊倒他的绳索。就其命运而言,悍将只是一个血液的摆渡者。他收集他人的血在自己身上,然后暴烈而灿烂地喷洒而光,将平庸的生命变成礼花。”
—— 一台特制的制作绳子的机械,写有书法文字的宣纸报纸布条等等放入机器中,启动机器,这些材料就会不断编织成一条长长的绳子。这件名为《历史学家》的装置,邱注云:“他存在在那里,就足够行动者心中升腾起一种跌宕的不安。他们既生活得像一种诅咒,总是提前知道结局,却又故作糊涂谦卑地自称一无所知,然后扮演马后炮售卖其睿智的结论。历史学家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人。崇拜并供养这群人,是一个过分早熟而不相信神话的民族的责任。”
——鱼网接锥形捕捞网,中放静电球和方向杂乱的流星灯,整个鱼网在不断上下蠕动。这件装置叫《相思》,邱注云:“只要有相思在,一切都将焕发出意义。风花雪月都是消息,但萱草和黑夜尤其是。我是一株超越了生死的植物。我相思故我在。”
《光阴》,传统竹锦灯笼工艺制作的一群鱼,大鱼嘴里飞出小鱼。邱志杰说:“光阴是你在旅途中偶遇的一位智者。他反复地忙个不停。随着他的忙碌,你看到他的桌面上慢慢长满青苔又慢慢褪去。鱼塘里每一条鱼的嘴里都游出一尾更小的鱼。你看到他的须发越来越长,而他的眼中早就噙满泪水。你问他为什么,他说人类对于时间其实一无所知。”
《渔翁》,垂钓者斗笠的竹叶上画着地图,蓑衣上嵌满了钩子,鱼竿的钓钩则被一块磁铁取代,它可以吸起散落在周围的钥匙。邱志杰说,这个角色是一个等待者,他钓的不是鱼,是天下和权力。
这是邱志杰在给观众提前“剧透”了。在这里,邱志杰启动他强大的历史想象力,像那个说出皇帝的新装的孩子,说出了帝制中国的一个秘密:历史总是在抄袭自身,历史的情节总是惊人相似,而脚本的数量总是那么几个,是以,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恒定的角色总是那么几个。比如权力总要吃人,美人总是红颜误国,等等。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如同一个噩梦,困扰三千年。说出这一历史深处的宿命,也跟凿下灵霄宝殿差不多了。怪不得他会在画架上一脚踏空。
对一幅古画的临摹和注解,由此成了一个艺术家方法论构筑的起点,但整个作品的完成又远不止此。历史任人打扮,凡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往往也是速朽,作为事件的历史、经历者的历史和神话的历史交互并作,你越说我越不明白的事在在有之,所以最紧要的还是你自己究竟怎么说。这场艺术展说是“邱注”,其实也大可以“李注”“王注”,寻常人看来,这“注”,乃是“我注六经”,而邱志杰则是“六经注我”了。画卷上旁注的碎片式思绪汇流成河,带着诗人的激情和辩论家的机锋,已经溢出了他的前辈画家设定的河道,而自成气候。
这乃是因为,他超越了那个特定的夜晚——嘉靖四十五年上元夜——也超越了地理——金陵秦淮河畔,而进入了对历史和现实普遍性观照的玄思。他如同一个炼丹术士一般,在历史的坩埚中提炼角色,把它们一一锻造成形,尔后,又像陈洪绶画水浒叶子一样,出以笔法高古的绣像(一家叫“虚苑”的版画机构成了他理想的合作伙伴),给它们在 “金陵”的剧场中一个位置。
这一刻,艺术家给自己设定的角色,是神,是创世者。
在一次访谈中,邱志杰说到,提炼的绣像角色(或基因图谱)有一百零八个,它们有时候是人物,如权臣、幼帝、悍将、告密者、革命者、税吏、流寇,有时候是某样事物,如漕运、狼烟、谶言、丹药、遗嘱、南渡、桃花源,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思绪,如夜雨、相思、良知、理。他的计划是把这些角色或用版画,或用装置,散布在巨大的空间里,每一个都分别对应于一种在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过的形象或现象。
我现在看着这些物件和画作,它们从嘉靖四十五年金陵上元之夜而来,从秦淮河边那个人声鼎沸的市集而来,却已然凌空飞架于这些具像之上,成为一个紧丝密合、相互制动的“金陵剧场”。穿行、低首、徘徊在这个剧场,每个人都成了过客。在时间的岸边慨叹,又沉沦于时间。
更有那些黑衣人,不住在场中穿梭,操纵着这些装置。他们摇动,敲打,填装,倾倒。看不清他們的表情,甚至他们都没有影子。邱志杰说,他们不是角色,充其量只是雇佣军,是操纵着历史的不可知的力。他们制造了偶然。他们是华筵上的美酒,也是阴谋家的毒药。
每一个时代都在循环、复制,吞噬自身。每一个时代都是末法时代。一念及此,外面满世界流淌着阳光也是黑色的了。此刻,我已站在了“不夜天”系列灯笼下面。其实,在进入一楼大厅时我已注意到了这些灯笼。当我穿过长长的历史绣像画廊,站在这奇幻的不夜天,我明白了邱志杰为什么把它们称作“金陵之心”。它们是剧场的灵魂,是人类亘古的情感,是世界最后的安慰。任何一个世代,都不能没有来自艺术之光的烛照。但众生都被参与历史大事件的幻觉蛊惑了,都没有心情来抬头好好看一看这些无用之物。
二楼的绣像展厅,我好几次看到沉思中的李敬泽。我们就像两个猜谜人,看来看去,秘密交流各自猜中的谜底。和这个自称“文学新锐”的评论家一样,此刻我也被一种语言的无力感淹灭了。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学,竟在一直这样的自说自话、固步自封。中国的当代艺术已经趱行到了这个地步,而我们的文学还沉睡在小国寡民的幻梦里,即便各文体之间,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此次来京之前,我在构思一个小说,我设想过把故事背景设置成明朝、晚清,或者民国,一直决定不下。走出金陵剧场,不说如受电击,却也令我深自检讨,一个受制于具像的小说,总会被时代的意识局限,而一个《红楼梦》式的假语村言的世界,大荒山无稽崖下一块顽石在尘世间的游历故事,才更具永恒性。“金陵剧场”就是艺术家邱志杰的“石头记”。
开幕雅集的晚宴上,徐政夫先生出示了《上元灯彩图》真迹。这幅画被小心罩在玻璃柜里,和邱志杰初识此图时的一幅临摹作品一起,接受宾客们的观瞻。未来人凝视的眼睛,想必也会如今夜我们凝视四百年前的那个无名画师一般,落到我们在座者身上。
我和敬泽辞别主人出来,在迷宫一般的胡同里乱走,找他的车。三月的京城还有些凉意,走在青灰色的夹墙下,我突然有些明白,邱志杰为什么说要感谢这位生活在四百多年前南京城的画家。因为,正是这个无名画家,帮助他,也帮助我们,认识了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国艺术。
这里是金陵。邱志杰说,这个叫作金陵的剧场,可以是任何地方,任何一个记忆与失忆交错,欢庆与告别同步,朋友和敌人同体的地方,都是金陵。
我想,它还应该有一个名字:人间世。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