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插画光军
老头把那盘褐黄色的盘香点着了,那形状看着,怎么说呢,像一坨牛屎,我想笑,但努力憋着嘴,一旁的吴晓明一脸严肃,蹲在地上,睁大双眼,两手前伸攥着空心拳,暗暗用力,像是这样就能帮助老头成功似的,他这个模样很像是一个便秘患者正在解决问题。我终于不可抑止,咳哦咳哦地在嗓子里笑起来,笑声差点就要喷发而出,冲破鼓起的嘴巴直上云霄了。
我认为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吴晓明这个傻瓜竟然如此认真地配合,甘愿被一个老头耍弄,这就更可笑了。我看了一眼一旁架着的摄像机,我很想掉转摄像头,将镜头对准吴晓明,让他日后看看自己这天的傻样。
就在这当口,老头突然长啸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多了一只柳哨,柳哨中传出了奇怪的腔调,像是刚出生婴儿的咿呀声,又像是树叶在风中的拍打声,有时,又像是来自远古原始部落人的啸叫声(当然,我不可能听过原始部落人的声音,但在我想象中就是这声音)。老头吹着柳哨,伏下身子,双脚不停地交错转圈,两手前后左右划动,颈脖子一伸一缩,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就很像一只鸟了,一只巨鸟。
老头穿了件橘黄色的房地产楼盘广告衫,前胸后背都印着一连串售楼部的电话号码,裤子有点肥大,又短了一截,他的一双长满了汗毛的细脚,看起来像两根刚出土的山药棍。这一身穿着,一看就知道都是别人捐助的,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顶老年旅游团的旅行帽,上面的“某某旅行社”字样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老头这么个扮相,邋里邋遢,慌里慌张,加上长得獐头鼠目,刚出场就让我失望,也让我更加坚信,这事儿是个谎言,我之所以还能待下去,纯粹就是想看看吴晓明的笑话的。
但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我不敢笑了,我有点相信,吴晓明说的可能是真的了。
那盘香,缭绕着,在山腰那一处老坟场前,逗留了一会儿,摇摆了一会儿,突然像得到了号令,直直地窜上了高空,一种奇异的我从未闻过的香味,随之在山林间弥漫。老头的鸟步越走越快,柳哨声声如泣,像是在召唤着什么,俄尔,东边的槠树林里传来“嘟哦——嘟哦——”的叫声,一只白色的大鸟闪电一样飘飞过来,它从鸟冠到鸟尾长约一米,浑身雪白,头顶一根蓝翎,脸颊通红,两旁鼓出绿色的囊泡,两只脚细长而鲜红,真是翩若惊鸿呐。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大鸟,我扭头去看吴晓明,他兴奋而紧张,由蹲姿改为探身半伏,大颗大颗的汗珠挂在脸腮上,也顾不得去擦拭,只目不转睛盯着那一人一鸟。
我知道,这就是吴晓明说的白鹇了,看来,他说的并非如我猜测的那样不靠谱。那一只白鹇亮开双翅,它的羽毛真美,并非是单纯的白色,它表面是白色的,而背面却布满了波浪状的细黑半圆圈,绒毛富有光泽,这样,它双翅一扇动起来,就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湖水。它一边扇动翅膀,一边踮着脚步,跟着老头转圈,并用鸟声呼应着老头柳哨中吹出的节奏。
那盘香燃烧到一半了,香味越发浓郁,老头和大鸟同时大喊一声,像是吹响了集结号和冲锋号,顿时,从四面的山林里,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飞出了一群群鸟来。
凭着有限的鸟类知识,我认出来,先是白鹇,有上百只,尔后是花喜鹊,灰喜鹊,竹画眉,山麻雀,苦哇鸟,黑乌鸦,哼子鹰,白头翁。它们在天空上盘旋,鸣叫着,发出各自的叫声,像排演一场盛大的合唱。几千只鸟围成一个个圆圈,最里面的是白鹇,然后是花喜鹊,再外面就看不清了,它们如云团,在天空中纠缠着,流动着,那盘香的烟直直地升腾,被鸟们的双翅搅动,香味更加浓郁。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鸟们的背上闪闪发亮,它们以天空为舞台在表演集体舞蹈,和地上的一人一鸟相应和,地上的一人一鸟往东,它们便往东,地上的一人一鸟往西,它们便往西。老头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如一个远古的巫者,先前给人猥琐的印象一扫而光,他不再是一个贫穷的糟老头,而是一个通灵的神仙了,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神的启示。
我怀疑这景象不是真的,我做了这么多年记者了,我太知道什么可能是真的,什么可能是假的,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是假的,不,不是怀疑,是断定它是假的,只是拗不过吴晓明强拉硬扯,我才答应和他一起来的。但眼前这景象,按以往的经验,绝对只能出现在传说中呵,我再一次扭头去看吴晓明,他也像鸟一样,尖起嘴,喉咙里发出哦哦哦的声音,两眼放光,他看着我,挥舞着双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成了!我再一次掐自己的胳膊,还是感觉到疼,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那盘香烧完了,香烟消散,那些围成一圈的鸟们,才慢慢有顺序地撤退,如同大海的退潮,先是外围的麻雀,乌鸦,最后才是那群白鹇,它们像一支支箭射向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不见了,天也就突然黑了下来,仿佛是它们把最后的夕光驮走了。
眼前又恢复了寂静,山地,老坟,古树,还有老头。老头直喘气,叼在嘴上的柳哨不见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神性的光辉不见了,他又成了一个瘦小、干瘪、穷困、木讷的乡间平常老头了。
我起身去看摄像机,查看录下的视频,刚才那梦幻的一幕被完整地记录下来了。我们凑着脑袋又看了一遍,我查了一下,整个过程约十五分钟,等全部看完了,吴晓明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怎么样?余大记者,这是多大的新闻呐!
你狗日的运气好,你运气总是那么好!当天晚上,采访完老头,当我睡在豹坞里村部接待室那張架子床的上铺时,我对下铺的吴晓明说,你怎么总是碰到好事呢?
吴晓明和我是大学同学,当年我们在大学公寓就是睡的上下铺,论专业课成绩,我比他好多了,可是,他一毕业就考进了本县的公务员,据说本来他笔试成绩达不到面试分数要求,后来,那个笔试第一的放弃了面试,他得以递补,而在面试时,考官出的一道大题目恰好是他头天晚上无意中翻书见到的,于是一举中的,成了一名幸福的公务员。而我呢,凭着一股子心高气傲,进了省里的一家媒体,媒体这些年越来越不好混,工作强度大,采访任务重,经常没白没黑地加班,忙得苦兮兮的,却没有多少收入,而公务员却旱涝保收,吃香喝辣,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还不算,吴晓明到县里后,又认识了县人大主任的女儿(偏偏这位县领导的女儿还长得挺漂亮),结婚时,连房子都是老丈人准备好的。有了这样的背景,吴晓明先是从先前的那家冷门单位调到了县委办公室,做秘书,科长,副主任,眼下正在积极谋划主任一职,据说,可能性很大,这不,他这一次下派到豹坞里来挂职村支部第一书记,就是为这个升迁做铺垫的。他要往上升,得要有基层工作经历,挂职书记是最好不过了,时间不长,也就两年,得到的关注却不少,只要做出一点成绩,那就是在个人政治履历上增添了光彩的一笔。
这些都是吴晓明那天到省城来找我时,我请他在楼下小酒馆喝了一件啤酒后,他大着舌头对我说的。这把我嫉妒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一口咬下这家伙一只耳朵。但他酒喝高了,却还不忘记找我的事,他一再强调,这件事他要是办成了,很可能在县里、市里扔下个大炸弹,有可能直接破格提拔到副处,他老丈人快要退休了,很有一种危机感,已经提前布局把他这个女婿的后面的官场道路怎么走都谋划好了。
吴晓明说的事就是那个鸟事。
吴晓明对我说,他是一个月前才到豹坞里村挂职管事的,这是全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村,到那里去,是因为老丈人认为,一个地方越是贫穷就越是容易出成果,越是偏僻也就越显出他的奉献精神。不过,说是那样说,真到了村里,他还是麻了头皮。这地方要资源没资源,要产业没产业,除了山还是山,山上的树木倒是多,但是现在封山育林,再大的树也不给砍,况且就是能砍也找不到人将大树从山上运下来,村里的劳动力全都跑到外面的城市里去了,道路又不畅通,一条机耕路歪歪扭扭像鸡肠子,全村两个村民组,一个是村部所在地豹坞里村民组,最里面的一个鸟坞里村民组连电都是两年前才架通的,这鸟地方要想改变从哪里下手?
吴晓明到村后的第二天早上,端着茶杯蹲在溪水前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突然看到对面竹林里飞过几只白色的大鸟,轻盈若雪,落到溪沟那边饮水,长颈细身,步态优雅,真漂亮,他愣了一会,悄悄拿起手机准备拍照,刚要起身,那几只鸟像明星发现狗仔队般,立即腾空飞起,隐身到竹林里去了。
吴晓明只拍到了它们模糊的背影,他反复看那些鸟影,然后逮到来洗菜的老太太问,这是什么鸟?
老太太看了一眼,说,这个哦,白山鸡。
多么?吴晓明问。
多。老太太低头洗菜说,以前多的是,中间有一段时间少了,现在又多了,这东西早晚都喜欢到溪边喝水。
哦,吴晓明说,说明现在生态好了。他边说边赶紧在手机上百度“白山鸡”,并没有搜索到。
这天傍晚,吴晓明早早趴在溪边的一蓬茅草窠边,盯着对面竹林。老太太没有骗他,果然,那一群鸟又飘飞到溪边,跳芭蕾舞一般,在溪水边啄饮。吴晓明连续拍了几张后,又拉近焦距,拍特写。这鸟还是很警惕,吴晓明稍稍弄出了一点声响,它们就飞快地跑走了。
吴晓明在朋友圈里立即发布了这些鸟照片,并询问这是什么鸟?很快,点赞一片,有个大学生物系的教授发来一段资料,说这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2012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 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又有一个老学究介绍说,这白鹇鸟过去可是朝廷五品文官朝服补子上绣的规定图案,寓意为“贤”;还有一个文史专家摘了李白的一首诗,说李白写过一首《赠黄山胡公求白鷴并序》的诗,诗曰: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白鹇白如锦,白雪耻容颜。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树间。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
总之,朋友圈的反响太热烈了,热烈得出乎吴晓明的意料,有几个搞摄影的朋友不断地发问,这是在哪儿?能不能拍摄到这仙鸟?
吴晓明没有急着回答朋友圈里的问题,接下来几天,他什么事也不干,天天拿着相机去拍白鹇,这地方白鹇确实不少,他发现了好几个鸟群,但这些鸟不太好拍,它们非常机警,人稍有动静就立即玩消失。
吴晓明拍了一大堆照片后,脑子里的想法渐渐成形。周末,他回到城里,在老丈人家吃了饭,然后向这位县人大主任汇报了他的想法。老丈人听了后,先是闭眼不语,摇头晃脑,突然,一拍大腿说,好!这个主意好!四两拨千斤!做工作就要有这种巧劲!
老丈人都说好,那是真的好!吴晓明立即回到豹坞里开始着手实施他的鸟计划。他找来村干部,宣布了几条,第一条,以后不准叫那白色鸟“白山鸡”了,那太土了,得叫“白鹇”。第二条,任何人都不准打白鹇,哪个要搞死白鹇,我就要搞死哪个,他说。第三条,村里出钱买玉米粒,让护林员老叶每天在八岭脚那个地方定点定时投喂白鹇,喂的时候必须吹哨子。为什么在八岭脚呢?那个地方平坦,白鹇也不少,利于观赏、拍照,等到白鹇喂熟了,就开始着手举办中国白鹇摄影大赛,以及创建“中国白鹇之乡”,这两件事干成了,你们那些捂在家里卖不掉的黄姜、红茶、薏仁米等等乱七八糟的山货还愁卖不出去?不但卖出去,价格还要翻倍,城里人好糊弄,你不卖得贵他还不舒服呢,关键是打响白鹇之乡品牌,把城里人引进来,然后就坐在家里收钱了。
吴晓明一番鼓动,把村里的人说得心动了。一早一晚,在八岭脚那个地方,老叶吹着铁皮哨子扔玉米粒,引来许多人埋伏在茅草丛里围观,但白鹇鬼精,有点富贵不能淫的做派,远远地探了探头,就又走了。老叶连着吹了半个月,玉米粒在地上积起了一浅层,那些白鹇就是不沾边,倒是麻雀斑鸠们发现了好地方,呼啦啦地飞来了,起劲地啄食着。吴晓明赶走了那些埋伏围观的人,让老叶又坚持了半个多月,结果,那些白鹇干脆连面都不露了,集体移民了。
吴晓明急得一嘴燎泡,脾气也变大了,那天开村干部会时,他冲着迟到的鸟坞里村民组组长齐继发一顿臭骂,骂得齐继发两只眼睛直往天上翻。等到会议结束了,别人都散了,齐继发上前说,吴书记,听说你在喂白山鸡?
吴晓明两眼一瞪说,什么白山鸡?白鹇!
齐继发说,吴书记,白鹇这野鸟是喂不家的,不过 ,它是可以喊出来的。
吴晓明说,喊?怎么喊?
齐继发说,有人会喊,就在我们鸟坞里,他是祖传的,一喊,几百上千只白鹇就出来了,就像是他家养的。
那你也不早点对我说!吴晓明拉起齐继发就走。
这事要是坐实了,那就是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一个中国最基层挂职干部将因此载入史册,当然,你这个记者也将一夜间暴得大名。吴晓明兴奋地对我说,又喝下了一大口啤酒。吴晓明沉醉在省城街头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真没想到,鸟坞里那个鬼地方,竟然隐藏着一项不为世人知晓的世界级非遗。
听了吴晓明的介绍,我当时就断定,这他妈的也太玄幻了,不是吴晓明的臆想,就是那个齐继发在发癫。我说,吴副主任,你是不是想升官想疯了?有这么玄乎的事吗?看来权欲确实会让人变得弱智呵。
吴晓明认真地说,应该是真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看到过,你要说是撒谎,不可能一个村的人都撒谎吧,况且,山里人多老实呵,你让他们撒谎他们都不会呀,不管怎么样,你就和我去看看吧。
吴晓明说他找那老头可是费劲了,那天他在齐继发的带领下,走了二十里山路,翻过一座山岭,才在一个山洼洼里找到了传说中会喊白鹇的那个老头。
老头正在门口的山芋地里扎稻草人。他烟瘾很大,烟一支接着一支,纸烟头上的烟灰长时间也不掉落,吸到海绵嘴那里了,才瓜熟蒂落般掉下,他身上的衣服被烟头烫得一个洞接一个洞,像一张破渔网。他的稻草人扎得很像,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两只手上还扎上了红飘带,迎风飘舞,做驱赶状。野猪太多了,老头很无奈地指着脚下的山芋地,这害人的东西政府还不给打,说打了还要坐牢,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人还不如野猪了?
老头听说要喊白鹇,他连连摆手对齐继发说,不是喊白鹇,那是祭贤,祭贤者的,一年里只有在冬至或者是族里做大事时才祭的,现在不年不节的,不是时候呀,再说,祭贤要准备呵,要做香,做一盘香至少十天工吧,都几十年没祭过了。
老头说了一大堆理由,把一根纸烟的烟灰都说脱落了,就是不想干。吴晓明说,这样,只要你祭成功了,喊出白鹇了,我给你一千块钱,不,我现在就给你一千块钱,你去准备做香。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钱,数了十张递给老头。
老头看着那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又吸了一口,头一歪,伸手把钱取过去了。
吴晓明就在老头收了他钱的那天,匆匆赶到省城找我来的。他说,这次处女演,我就找你这个大记者独自见证。
于是,十天后,我按照和吴晓明的约定,一个人带着高清摄像器材来到豹坞里村,又进入鸟坞里,看到了那精彩绝伦的一幕。此时,我已经把自己定义为,全世界第一个亲眼见证古老的“祭贤鸟舞”的新闻记者。
那天,“祭贤鸟舞”结束后,老头累了,他像一摊和了水的泥巴一样,无力地躺倒在一个长满了青草的坟堆上。
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堆,长满了各种草、藤、灌木,坟上的石碑大多已经塌陷。就在那些荒坟间,我采访了老头。老头不会说普通话,鸟坞里的方言就像鸟语一样,听得我很吃力,在齐继发的翻译下我才勉强听懂。
老头说他的名字叫gongyehao,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齐继发在我的采访本上写:公冶浩。啊,复姓公冶?我突然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课本上学过的一篇课文,说的是一个叫公冶长的人,会听懂鸟的话,有一天,鸟对他喊:公冶長,公冶长,南山有头大肥羊,你吃肉,我吃肠。他和村里人跑到南山,果然有头肥羊正被狼咬死,于是,把狼赶走,他们把大肥羊宰杀了,把肠子留给了报信的鸟。这故事很诱惑小孩子,所以一直忘不了,我一拍大腿,很有可能你这门古老的技艺就是从春秋战国时就传下来的,你这是祖传呐。吴晓明也直拍大腿,这是重大发现,又是一个卖点,他对我说,你报道中一定要写这一点。
公冶浩说,他们鸟坞里从前是只有公冶一个姓的,大家族,也不晓得是哪一年搬到这里来生息的,以前每年冬至家族都要举办“祭贤会”,而“祭贤鸟舞”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祭贤就是祭祀祖先,地点就在这块老坟场前,你看这个坟场,几好的位置呵,前有照,后有靠。什么照,在山洼里,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口水塘?看见了?经过的时候还惊起了一只野雉?那塘水多清呐,它有名字,叫金钗塘,天再旱,它也不干。后有靠呢,你看这山,像不像一把大太师椅?两边还有扶手。为了选这个位置,据说阴阳先生跑遍了我们整个山阳县,选中了后,他就变成了一只鸟飞走了。
老头说的太离奇,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地插话,我最关心的是他会喊白鹇的话题。相对于老坟地,他似乎并不太把懂鸟语这个当回事。公冶浩说,他今年七十六岁了,在九岁时,他父亲教他祭贤鸟舞的,能呼出鸟,要做到三样,一是会做香,这个香要采集山里九九八十一种花、草、树叶、树根等,晒干,掺入木屑,再盘成香,每种成分占多少是有配方的,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香要是做不好,鸟是不来的。二是会吹哨,最好的是柳哨,不过更有本事的也可以用嘴巴吹哨,我父亲就可以,我不行。三是要有媒鸟,最先出来的那只白山鸡,是我经常喂的,它就是媒鸟。
老头一五一十,将唤鸟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这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找他要那做香的八十一种植物的配方,估计他也会说出来。
我问他,有多少年没有演了?为什么不演呢?
他深吸了一口纸烟,说,1980年搞过一次,刚到户,大丰收,大家伙儿高兴,结果被当成搞迷信,把我抓到乡里关了两天,我就不敢搞了,后来,山上乱砍乱伐,树没了,山光了,白山鸡也就跑光了,再后来,又搞起火葬,这坟场也用不上了,再再后来,人也跑光了,你看这鸟坞里,有几个壮劳力?就我这老头儿还算是能干活的,没有人,野猪现在都欺负人,屋门口的山芋地都敢拱。
就没演过了?我问。
不搞了。他嘴上长长的烟灰总算掉下来,他又迅速接上一根。现在的人都不信这个了,操自己的心都操不过来了,还有哪个操心老祖宗呢?
那为什么还养着媒鸟呢?吴晓明说。
老头说,这也是凑巧,上年我去挖茶叶棵,捡到了一粒鸟蛋,带回家放在鸡窝里孵,结果发现是白山鸡,哦,对,对,是白鹇,我就养了它,经常呼它,养大了送回到山上,我一呼它就出来了,我当时还想呢,又不会演祭贤鸟舞了,养这个媒鸟也没作用,没想到,它今天还给我挣了一千块钱。
吴晓明说,你好好养这只媒鸟,挣大钱的日子就要来了。
挣大钱?老头又换上一支纸烟,就这还能挣大钱?多少是大钱?
吴晓明说,多到你数不清!吴晓明忽悠的劲儿又上来了,老人家,我知道你有个儿子在城里,没挣到钱,好几年都没有回家来了,到时候,你挣到钱了,他就会回来了。
老头一脸不信任,说,他不回来就拉倒,我也不想他回来,上回你给的一千块钱,我让老齐转给他了,他收到钱,连吭都不吭一声,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齐继发在一旁说,他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儿子你还和他计较?
吴晓明起身又搜钱包,掏出了一沓钱递给公冶浩,说,老人家,什么野猪拱山芋地什么的,就不要管了,这是两千,你抓紧时间再去准备那些呼鸟的香,马上我们要再演一场,演一场大的,来的人会更多。
老头看着钱,手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他迟疑着说,真的还要演?
吴晓明把钱往老头怀里一塞,大着嗓子说,演,你做好准备,随时听候通知。
老头捏着钱的那只手颤抖着,既不往回缩,也不往前伸,犹豫着,他说,这不年不节的,不能演呵,父亲说的,一年只能演一两次呵。
吴晓明拉住老头的手,往他怀里一拐,说,时代不同了,这样的世界性非遗要发扬光大,要多演!
我们离开鸟坞里村时,山林里一片昏暗,脚踩在山路的腐叶上,沙沙沙响,不远处传来嘟哦嘟哦的鸟叫声,吴晓明兴头十足,他脑子的想法像池塘里的青蛙纷纷往外蹦。新闻晚上就发,他对我说,发连续报道,我得连夜召开村干部大会,立即启动创建中国白鹇之乡和全球白鹇摄影基地工作,我敢肯定地说,鸟坞里马上就要火了,想不火都不行了。
在“祭贤鸟舞”的宣传上我动了一番脑筋,从公冶长的古老传说,到“鸟语者”公冶浩的传奇,从李白笔下的白鹇到当地百姓朴素的生态保护理念,等等,极尽渲染之能事,其中也不乏有偷梁换柱的地方,比如,我写公冶浩记得父亲说他们家是“鸟语世家”,家谱上也有过记载,可惜后来家谱毁掉了,再比如,我写吴晓明为了鸟坞里村的发展,在村里住了十多天,才发现白鹇的行踪,等等。在我们的省级晚报及融媒体平台上连载了一周,这些神秘的传说,加上夺人眼球的照片和视频,让我们平台每篇阅读量都达到了一百万加。
鸟坞里果然成了网红打卡地。
吴晓明在微信里不断地转发各界人士前往鸟坞里村探秘、观鸟、赏鸟舞的视频,旅行社迅速开发出观鸟路线,市县两级政府高度重视,山路在拓宽,客商来洽谈。据说一位上海客商,是公冶长的后代,他愿意出资10个亿打造中国首个鸟语文化园,传承中国鸟语文化,甚至还引来了一位省委副书记前往视察,该副书记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各个方面出发,高度评价了鸟坞里村的做法,并指示要传承好“祭贤鸟舞”这一世界级非遗文化,以非遗促经济发展,做好乡村振兴,实现脱贫攻坚。等等等等。
在吴晓明发的视频中,我看见公冶浩那个老头一身行头也鸟枪换炮了,他全身着黑色汉服,黑色厚底布鞋,头上还耸了个假发缠成的发髻,横穿了一根长长的簪子,下巴上还粘了几缕白胡须。视频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步伐显得有点拖沓,不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灵动有力,这也可以理解,吴晓明说来参观的太多了,一周一场已经满足不了需要了,现在扩展成一周两场,有时重要领导来视察,还要加演一场,老头肯定很累了,但想着演一场他就能挣一两千元,我还是暗中替他高兴。
第一次采访完老头,我们往山外走时,陪我们走山路的齐继发说了老头家庭情况。老头的老伴死了二十多年,儿子小松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在模具厂操作机器时,左手四根手指被切掉了,这样就一直没能找到对象,到了四十多岁,还是个寡汉条子。小松在外面做两天歇三天,反正一年到头就是糊个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网络上的全民K歌平台唱歌,每天晚上喝完几瓶啤酒后他就在手机里吼,竟然也积累了好几千粉丝。这些粉丝当中有个宁夏的女粉,经常给他点赞送花,两个人加了微信,聊得投机,恋爱了。
前年过年前,小松把这个外乡女人帶回来了,过了一个正月,这个女人在小松家像过门的小媳妇一样,天天洗衣、做饭、锄地,样样事都会做,老头高兴坏了。但过完了正月,这女人说她要回家一趟,她父亲去世快满百日,按当地风俗,她必须赶回去,她回去后把家里事处理好了就来。这时,村里的人就说,这女人不能放她走,说不定就是个放鸽子的,真要走也不能给她钱。老头还是让小松给她塞了五千块钱,并和小松一道送她去县城车站坐车。到了车站,那女人准备登车了,抱着小松痛哭,老头在一边也默默流泪。他们心里都预感到,这女人恐怕真是要一去不回了。
父子俩回到家后,发现那女人并没有拿那五千块钱,而是放在了小松的枕头下。后来,几个月过去了,那女人一直没有来,老头特意找人借了几千块钱,让小松又通过微信转给那个女人,女人一分钱没收。小松天天问她原因,女人最后说,虽说爱情是伟大的,可在你那大山里我实在住不惯,而要搬到县城镇上去住,我们又没有那个能力。
小松把那个女人微信删掉了,又到了城里,又像以前一样,打点零工,糊个肚子饱,其他什么也不管,连着两年过年都没有回家了。老头很想帮助儿子小松成个家,他拼命攒钱,连挖出来的山芋都要背到镇上去卖,但那点钱离在县城买房子还是差得太多太多了。
齐继发说到这里,恰好我们走完了鸟坞里村狭长的山冲,到了村村通公路上,他和我们挥手作别。我看着他身后漆黑的山林,想象着公冶浩那个老头黑夜里吸着纸烟的情景,不由得在心里说,下次再来时,一定要带条烟给老头抽。
可半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去鸟坞里,因为与我谈了多年的女朋友要和我分手。女朋友几次劝我跳槽到一家上市公司公关部去,那里的薪酬是我在媒体的两倍多,但我还是喜欢跑新闻,一直找各种理由不去。女朋友特别失望,她说以你现在的收入,你能给我什么未来?连一套房子你都给不了,我们还有什么未来?一天,趁我出差在外,她将我们一起租住的出租房里属于她的东西全部拿走了,只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对不起,我走了,别再找我。
我没对吴晓明说这些,他隔几天就要给我打个电话,老是让我帮他谋划谋划,怎么样让鸟坞里成为更红的网红。我就对他说,那必须抓住三个关键点,一是白鹇,二是鸟语者,三是祭贤鸟舞。这其中,关键的关键就是鸟语者公冶浩那个老头了。
吴晓明在手机里冲我发牢骚说,妈的,那个老头经你一吹嘘,名气大了,他真把自己当个世界级人物了,这也就罢了,他还扭捏作态,老是强调说祭贤鸟舞不能多演,一年最多只能搞两场,你说,我们发展旅游观光,人家冲什么来的?一年两场,我们还搞个屁呵!
为什么呢?他不是需要钱吗?你给他钱呵!我说。
吴晓明说,给呵,一场现在给两千块呀,可是他老是说不能多演,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不能多演。你不知道,我现在就像伺候老祖宗一样伺候他,每次都要做很长时间思想工作,从村庄发展到乡村振兴,从非遗保护到文化传承,说得一嘴白沫,他才勉强肯出演,你说这怎么办?
我想起齐继发说起的他儿子的事,我给吴晓明支了一招,你们赶快找到他儿子,可以借钱给他儿子在县城或省城买套房,帮他付完首付,剩下的让他儿子去还,为了儿子每个月的房贷,老头还不卖力?
我不知道吴晓明后来是怎么办的,随着鸟坞里日趋走红,他的智囊大概也越来越多了,各路记者也越来越多,不乏中央级大媒体,后来他就很少打电话给我了。大半年后,秋末的一天,吴晓明到省城来举办鸟坞里世界白鹇摄影基地暨鸟语者申报国家非遗项目新闻发布会,他让我去了会场,示意工作人员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捏了捏,还挺厚。
吴晓明忙得不亦乐乎,他忙里偷闲告诉我说,鸟坞里现在是真红了,成了香饽饽,要投资的大老板天天上门缠着我,有的还通过省领导来找,现在变化可大了,你什么时候再去视察视察吧。
我说,那个老头怎么样?问题解决了?
吳晓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拍了拍我肩膀说,你那一招真好使,立马见效,现在呵,老头自己都恨不得天天演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开了,我的桃花运也来了,一个在省城独自拥有一套房子的写诗的女文青竟然不嫌弃我,坚定地和我恋爱上了。她名叫岩晓。有一天,我和岩晓说了鸟坞里的新闻,她立即央求我带她去那里看看。
于是,选了一个双休日,我租了一辆车,载着岩晓,我们一路向南。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长途出游,兴致格外高涨,每经过一个小镇或一处山水入画的地方,岩晓都兴奋地要我停车,自拍,互拍,合拍,这样到了鸟坞里时,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惊动吴晓明,我对我和岩晓的未来还有点不敢确定,怕到头来在他眼里又是个笑话,我只是联系了齐继发。与一年前到这里相比,交通状况已经大为改善,小车能直接开进山村,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浇筑沥青,但路基挖得挺宽,是按照旅游等级公路的标准来施工的。齐继发在路边等我,今晚我们就吃住在他家。来之前,他就告诉我,村里现在有十多户人家都开办了农家乐,他家也是其中之一,条件虽不是太好,但都有热水洗澡、有独立的卫生间,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吃过晚饭,我拉着岩晓到村庄里转转。这天是农历月初,一钩新月像把金镰刀,明晃晃地挂在钢蓝色的天空上,几颗星星很大地围在月亮的周围。村庄并不安静,轰隆隆,轰隆隆,山边挑起高高的炽亮的夜灯,好几辆吊车、铲车还在施工,据齐继发说是在快速建设一个度假酒店和“祭贤鸟舞”传习中心,工程日期紧,所以,歇人不歇机械,这些天都在日夜作业。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老头公冶浩的家。连喊几声,却没有人应答,大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屋里电灯亮着,不见人影。我拉着岩晓的手,穿过堂屋,来到后院。他家的后院就连着大山,也就是沿着山岩挖出了一块空地,盖起了猪栏、牛栏和偏厦。院子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岩晓握紧了我的手,往我的怀里缩,她是有些害怕了。但我看见一个红点,红点一闪一闪,那一定是公冶浩那个老头子了。他在抽烟。
我叫了一声,老人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第一个采访你的记者呵?
红点更亮了一点,我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能看清老头了,他端坐在地上,两只眼似乎正往虚空里看。他呵了一声,然后哑着嗓子说,哦,稀客呵,坐吧。
我给他递过去一条烟,他点点头,递给我一支烟。我要用打火机点烟,他拦住了我,将燃着的烟头送过来。
我和岩晓坐在他身边的两个柴墩上。施工的机器声远了,山上的虫子鸣唱如雨,院子里比院子外显得安静了许多。
明天表演吗?我问。
表演,老头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絮,吐字沙哑且迟缓,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兴奋劲儿。
你生病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我会不会忘记?
忘记什么?
他急切起来,忘记什么?忘记配方呵,做香的配方呵。
我迟疑着问,你是说,祭贤鸟舞时烧的香,你怕自己会忘记配方?
他指指脑袋,我这里怕是记不住了。烟头的间歇的火光中,我看见他满脸的憔悴,一张瘦脸更加瘦削了,比一只鸟的脸似乎也大不了多少。
别的都是假把式,就是做香,香不对,鸟就不会出来,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每天晚上都在默记呢,我害怕我会忘记。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说,那你用笔记下来呵,用的是哪一种植物,用多少,记在纸上不就不会忘记了?
他接上了一支将熄的纸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不行,我不会认字,就是让别人写下来,我也记不住呵,要是别人知道配方了,我不就不是传承人了?
我说,让你儿子记嘛,他是你儿子,你还防着他?刚好你传给他,也算是祖传呵。
他说,我怕媒鸟不认他呵。他说着,身子一挺,咬着牙说,不行,我得默记,我要死死记住。他的嘴唇抖动起来,像是在默念经书。
你以前几十年没演了,不还是记住了?怎么会忘记呢?你老就别多心了,你从小就练习的,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我说。
他似乎得到了安慰,点着头说,也是,我应该不会忘记的。他像是从一场梦魇中苏醒过来,恢复了之前我见到的老头样子。他站起来,搓着双手说,家里去坐,家里去坐,你看我也没泡茶给你们喝。
岩晓大约是被老头刚才的神神叨叨的样子吓坏了,她偷偷地挠我的手心,我便找个借口告辞了。老头送我到门外,黑暗中,那一点红烟头红了好久。我们走过山脚,快不见了老头的红烟头时,岩晓突然停下脚步,仰着头对我说,我觉得那个懂鸟语的老头好可怜呵。月光下,岩晓的脸庞光洁如瓷,影子像一株河里柔软的水草。我一把抱住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微凉的嘴唇。我说,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回到齐继发家时,他还在堂前等我。我便和他说了公冶浩老头的情况。
齐继发说,这人呐,越有钱胆越小,他现在一个月能挣一小万呢,可他老是担心自己会忘了这门手艺,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学了去,连他儿子他都不相信,他把那个香的配方让儿子用笔记在纸上,纸条却不给儿子,自己保存着,他怕儿子不小心给透露了出去,除了担心这个,他又担心老祖宗会怪罪他,说是祭祖的东西拿来当玩意儿,又说,那个媒鸟现在也烦了经常表演,说不定哪天就不听话了,嗨,这老头,我真担心他哪一天,在祭贤时跳着跳着,就倒了下去,你看他那个单薄样子,比鸟还轻。
祭贤鸟舞的舞台不再是坟场前那一块尘土飞扬的泥地了,而是在山洼间搭起了一个四面環绕屏风、铺着红地毯的专用舞台,四周装饰着山野风光,这样便于更入画面,更利于拍摄和观赏。
这是一场重要的演出,现场有一位副国级、两位正部级、五位副部级以及二十多位厅级领导出席观看。
公冶浩穿着一身新行头,脸上还被特意化了妆,勾了眼线,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远古的高士。这场演出太重要了,吴晓明告诉他,要好好演,到时除正常报酬外,再额外奖励他两千块钱。
老头的脚下似乎有些绵软,他上场后,竟然晕了头转了向,茫茫然,转了几圈,愣了好一会,才起身去点燃盘香,然后,开始吹响柳哨,香越升越高,柳哨声声如泣,这个过程耗去的时间远比以前长了得多,长得有点让人失去了耐心。老头的脸上冒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啪啪啪,滴落在红地毯上。陪同领导观看的人不由焦急起来,一起扭头向山林的方向望去。山林里没有一点动静,吴晓明急得心脏打鼓,咚咚咚,他恨不得自己跳上舞台去帮助老头呼喊。
还好,过了好一会儿,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那只作为媒鸟的白鹇总算飞来了。
老头浑身一振,受到了鼓舞,随即走起了鸟步,但他走得有点踉踉跄跄,媒鸟也走得三心二意,连一双美丽的翅膀也不愿意伸展开,让领导们看一看。那盘香烟倒是升得越来越高,香味也越来越浓郁,群鸟并没有如约而来。
吴晓明脸色煞白,两条腿不住地抖动,他不时去观察领导们脸上的表情。
老头的眼中满是绝望和哀怨,脚下的鸟步却不停,他挣扎着,喘息着,用尽所有的力气,起,伏,前,后,左,右,扭,摆,伸,缩……
群鸟没有来,不仅白鹇没来,连山画眉也没来,哼子鹰也没来,白头翁也没来,最丑陋的麻雀子也没来。
天空空空荡荡。
老头突然丢掉了柳哨,引颈向天,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连串奇怪的音符,像喊叫,如诅咒。
那只媒鸟顿了一下,随即也和老头一样,引颈向天,它的叫声大极了,像要穿透山林,它的长喙边缘冒出了一缕缕红色,是啼出的血,滴落在红地毯上。
一群白鹇终于飞来了,但它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天空上盘旋,舞蹈,鸣唱,它们像是一片突然降临的白云,齐齐地落在红地毯上,然后,又齐齐地飞走。人们看见,那只媒鸟被几只大白鹇托举着,绑架了一样,飞走了。
老头停止了呼喊与走鸟步,他一头栽倒在了红地毯上,四肢颤抖,嘴里却不知在念着什么,两只眼睛紧闭,眼角涌出了一股股泪水。
这一场最后的祭贤鸟舞我并没有看到。事实上,春天的时候,我和岩晓特意去鸟坞里看鸟舞,也并没有看到,因为第二天一早,岩晓接到她妈的电话,说是她爸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让她赶快回去。我们连早饭没吃就开着车狂奔回省城了。
关于上面的这场最后的祭贤鸟舞,我是听齐继发说的。我在电话里问他,那张记着制香配方的纸片呢?
齐继发说,没了。
怎么没了?我问。
有人看见,那天那些白鹇鸟落在红地毯上,有一只从公冶浩老头的口袋里叼出了一张纸条,飞走了,后来,他儿子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张纸条了。齐继发说。
那,老头呢?他怎么样了?我问。
他还活着,就是不会说人话了,这下,他像个真正的鸟了,只会在喉咙里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鸟语。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