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芳
一
接到领导约谈通知时,正在野外地震队施工的梁红梅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内心有些忐忑,外加天气实在寒冷。那是1971年1月下旬的一天,暴雪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北风呼啸着,穿透衣裤,直入骨髓。
梁红梅一身雪花地走进三分部石茂林政委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3个人:身着军装的石政委,身穿48条杠石油工作服的副指挥长江全盛,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同样身着深蓝色石油工服,脚上工皮鞋糊满泥巴的姑娘。经介绍,她叫陆西北,南方大学地球化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也是一名地震队员。
经党委研究,石油会战指挥部决定组建一支女子地震队,队员是刚刚招工来的一批上山下乡女知青。石政委直奔談话主题,队干部是从各个地震队挑选来的骨干,陆西北同志任队长,梁红梅同志任政治指导员。石政委说,你们到队伍科报到,把人员迅速集中起来,培训、学习,准备投入会战。
我们在选定队干部时,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我们不能派一只老绵羊去带领一群小羊,我们要选择一只老虎,带出一队朝气蓬勃的小老虎来。希望你们带出一支突击队,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在大会战中树立一个标杆。江副指挥长满面笑容地说。
梁红梅感到一股热血在浑身涌动,并迅疾汇集到脸上,一片绯红。对上级的任命,她感到非常意外,有些不知所措。梁红梅突然想起在老地震队时,一个休息日,她正在门前的水池边洗衣洗鞋,几个陌生人来到队里找队长和指导员。碰巧他们到附近的地震队观摩学习去了,还带去了几个骨干。
几个陌生人就站在水池边和她交谈。梁红梅口齿伶俐,有问有答。当得知她当班长时,陌生人中的年长者问,小姑娘,给个排长你能当吗?
梁红梅满脸羞涩,说我还年轻,怕当不好。
年长者哈哈大笑,爽朗地讲,我像你这么大,都当团长了,不要怕!只要不怕苦,带头干就行,你怕不怕苦哇?
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梁红梅脱口而出,只要能找到石油,不怕苦,不怕累。她摇着头,满怀激情和憧憬地微笑。
几个陌生人赞赏地点点头。后来,她知道那是石油会战指挥部的领导,那位年长者还是从北京来的首长。
梁红梅听完石政委、江副指挥长的指示,终于缓过神来,恢复了伶牙俐齿的样子。请领导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说完,梁红梅看向陆西北,陆西北的眼神从石政委和江副指挥长的身上移过来,她们四目相对。陆西北那自信和豪迈的神情,让梁红梅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力量,一股青春迸发的力量。梁红梅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陆西北的手。她感到陆西北的手,掌大手指长,而且特别有力量。
梁红梅和陆西北一起来到知青们的临时报到处。100多名女知青,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粉扑扑的、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她们穿着刚发放的石油工服,戴着棉帽,飒爽英姿,容光焕发。
多好的姑娘们啊!梁红梅好像看到4年前自己报到时的样子。她们被安置在离五七一村会战指挥部2公里远的队部,这是一个曾经的地震队旧址,那个地震队已到山区勘探去了。队部有两排砖瓦平房,还有一些芦席房。宿舍、生活区建在有限的缓坡硬地上,周边是水田低洼地。
天还没亮,梁红梅骑上三轮车,就和炊事班的姑娘往菜市场赶。昨天,她去供应站拉回碳炉子和煤,让姑娘们烧水洗澡、洗衣服、洗被子,从三轮车上摔下来过几次,手上的伤还有些隐隐作痛。但现在骑三轮车已经轻松自如了。
趁队员们吃早饭的时候,梁红梅她们把买好的菜和米拖到了平房里的炊事班。她们脸上的热气,口中哈出的气息,和空中的雾气,混合着在眼前弥漫。
梁红梅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稀饭,正吃早饭,突然看到运送设备的卡车要离开队部。梁红梅赶紧放下饭碗,拿着半块馒头边吃边追上去。她要坐车去指挥部,接最后分来的两个队员。
到达现场,梁红梅找到两个新队员,一看,人小个子也小,像中学生。一个胖胖的,叫姜小莺;一个瘦瘦的,叫李美云。在指挥部,有人喊“阿梅”,笑嘻嘻地递给梁红梅一封信。梁红梅接过信,心嘭的一下,脸不易觉察地一红。她没来得及打开,立即把信收好放进了衣兜。递信的人叫于荣,一个高个子青年,他们像熟人似的。于荣还帮梁红梅她们把行李甩上了车。
回到队部,梁红梅帮着姜小莺、李美云搬运行李,安排住处,收拾地铺。李美云分到放线班,姜小莺分到爆炸班。 自此,女子地震队120名队员全部到齐,平均年龄19岁。
这时,梁红梅才想起一天都没上厕所。早上买菜回来,追着车去指挥部。到了指挥部,人又多,车要拉装地震仪器,急急忙忙的,还帮着装车,没时间找厕所。回到驻地,赶快跑厕所。
厕所在离宿舍比较远的田埂上,梁红梅几乎是小跑着去。一进厕所,梁红梅忙着解裤子,天冷手僵,衣服厚重,早上系的裤带成了死结。她两条腿来回挪动,越急越解不开,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就在这尴尬中,梁红梅匆匆看完了来信。回味信中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字句,她笑骂了一句那个写信的人,柳东,你不害臊!
二
大冷的天,姑娘们睡在地铺上,地铺下面垫着稻草。天蒙蒙亮,梁红梅和陆西北轮流值班,吹响了哨子。姑娘们听到哨声,争先恐后起来洗漱,然后出操、吃早饭。一天的学习培训练兵,在哨声中开始了。
像所有参加会战的单位一样,女子地震队从早到晚都处于军事化状态,比在农村当知青、干农活还苦,没几天姑娘们就有些吃不消了。
姑娘们悄悄议论,招工的时候,说是到保密单位的,这也不像保密单位呀。我们在农村吃了那么多苦,本想招工到有机器的工厂,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现在倒好,从广阔天地又到了天地广阔。她们有些疑惑地想,是不是路走对了门进错了?有的以为来打井、采油,就是用水瓢舀油,是个轻松活儿。有的还担心,以后整天在野外,好不好找男朋友,就算找到男朋友,成家了怎么办?
钻井一班的王敏玉和李九香,眉宇间有些神似,乍一看,长得还有点像,原来她们的妈妈是亲姊妹,她俩是表姐妹。招工时,李九香妈妈就让王敏玉带李九香一起来了。
不知不觉,在欢声笑语中,姑娘们度过了石油会战中的第一个除夕夜。
三
3月8日,第一次出工。
一大早,姑娘们在哨子声中兴奋地起床,陆西北指挥出工。她说,经过了一冬的集训,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了。
梁红梅说,请同志们记住今天,这将是我们女子地震队载入史册的日子。
陆西北说,对,大家知道38军的故事吧?我们要像38军一样敢打硬拼,成为石油战场上最可爱的人。
是,你就是我们的“军座”!姑娘们嬉笑着说。
从这一天开始,女子地震队虽然有了正规番号,但人们都习惯叫她们三八连。
4辆大卡车一溜排开,钻井一班班长何大智爬上卡车,和班里的姑娘们把木三角架、钻杆、水泵、水管、绞车、帆布水桶、大管钳等钻井工具,一件一件往车上搬。二班的田松涛和姐妹们抬的抬、扛的扛,也把设备搬上了车。
曹莉萍和搬家班一起抬地震仪器,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她不停地说,小心,慢点啊。这可是宝贝,13万元买的,天文数字啊。
李美云背着一卷粗粗的排列线,和放线班的姑娘们,抓着卡车放下来的挡板往车上爬。
何小慧和炊事班的姑娘买菜回来了,羡慕地看着出发的姐妹。梁红梅想起分工时,大家都要求到钻井班,到艰苦岗位去,没到前线班组的姑娘还哭鼻子。何小慧也要到钻井班,梁红梅几次给她既讲大道理又讲小道理,并且说炊事班挑水送饭任务也很重,才说得何小慧愉快地去了炊事班。现在,梁红梅赞赏地看着何小慧,说中午等你们送好吃的来哦!何小慧高兴地回应,好嘞,中午给你们送土豆烧牛肉去。
几辆卡车同时出发,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向一个叫高场的施工地出发。虽然还有些天寒料峭,但春天还是挡不住地到来了。柳枝暴满了绿芽,野花们呼朋引伴地开了,小草也精神饱满地站立在大地上。梁红梅唱起:“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大家也唱起来。好像有感应似的,每个车上都唱起了歌。她们的心,像这春意盎然的大地,生长着蓬勃的绿色。
一到高场现场,梁红梅带着放线班放排列测线。这是一片重点勘探区域,前期做过勘探、测量,打好了地标和桩号,也插上了许多小旗子。她们要在这片区域放排列线、插排列旗、埋检波器,再通过打井、放炮,像给大地做心电图一样,从剖面构造上收集资料。
梁红梅背着测线,跨过一个田沟,向着一片有稻茬的旱田走去。梁红梅说,线要放直,井要打好,勘探资料才能准确。逢沟过沟,逢水过水,不得有分毫差别。
陆西北带着两个钻井班,在一条测线上找到了两个小红旗,摆开了战场。何大智和一班的姑娘们把车上的木三角架、钻杆、水泵、水管、绞车、帆布水桶、大管钳,一件一件地抬着、扛着、背着、抱着,像杂技团的演员搬运道具,从逼仄的田埂上,摆到了水沟边的1号井位上。
陆西北说,今天是开工第一天,要打15口井,过一个有意义的三八妇女节。15口井,两个班打,总有一个班要单一口井。于是,钻井一班和钻井二班暗暗较着劲,都想先打到第8口井。
陆西北在两个班之间来回奔忙、指导,生怕出纰漏。
一班已经下了最后一根钻杆,打到了指标层,爆炸班的女工把炸药包背着扛着送过来。她们小心地往井下放,把引爆线接好。
陆西北把大家疏散到安全地带,姑娘们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捶捶腿,用疼痛的双手捂着溅满泥点的脸和耳,充满期待地等着,想听她们打的第一口井第一声炮响。准备就绪,陆西北挥旗,引爆。只听,嘭,像一声炸雷,大地在颤抖,几十米高的水柱被抛上天空。姑娘们身子一惊,脚下像地震,身体随大地震动,心也像被炸开了,怦怦地狂跳。
第一口井引爆成功。王敏玉和李九香忘了手上、腰上、腿上的疼痛,她俩豪迈地击掌庆贺,说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原来讲的就是这回事!
仪器组的女工在田埂边,有的蹲着、有的弯着腰,认真收集、记录地震波数据,紧张地冲洗照片,等待资料显示。
一班已经收拾好了各种铁疙瘩。快、快,在何大智的吆喝声中,赶快往前搬到了二班前面的500米处,找到小红旗,开始打队里的第3口井,她们班的第2口井。
二班的女工挑来两桶水,焦急地说,一班到前面去了。田松涛听到炮响,心里急,头也没抬,就麻利地收拾手里的工具,还督促大家,打好了往前搬。二班搬到第4 口井位时,一班第3口井已经打下一根钻杆了。
两个班,一班有换手下来的人,就瞄二班进度;二班有得空的人,就盯着一班,生怕落后了。她們打完3口井的时候,何小慧和炊事班的姑娘们把中午饭挑到了田埂上。
梁红梅她们背着线,一米一米地向前放排列线。在两个旗子之间,有个土堆上面长了些刺草,李美云绕过土堆把线拉了过来正要埋检波器,梁红梅回头一看,严肃地喊,李美云,线放歪了,重放!李美云吓了一跳,看着梁红梅。
梁红梅指着没有直线通过土堆的线,说,你知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句话吗?如果我们在地面上放线差毫厘,那地下取上来的资料就差千里了。李美云像在课堂上背着老师做小动作的学生,被老师逮个正着,有些难为情地爬上土堆,穿过刺草,把线拉直,把检波器埋稳。
她们继续向前,在稻田、水泽上找地桩,找小旗子。土地越来越湿,水越来越多了。在一个软埂边,一面湖挡着了前行的路。往左,是与湖面相连的水泽;往右,是一大片正在脱去冬装的枯黄的芦苇,在静静地享受日光浴。梁红梅走向水面,用左手拂拂水,又用双手捧起水,虽然还有寒意,但在暖阳的照射下不那么刺骨了。她脱下外衣外裤和鞋,一直跟着的李美云说,梁指导,你做啥?李美云是河南知青。
梁红梅说,把测线给我,你们从那边软埂上,绕到湖对面去,测线只能从这里过。梁红梅拉着测线头,用脚试试水,慢慢向湖中走,水越来越深,她像水鸟一样浮在水面。在湖中央,她左手扯着线,右手划动起来。她在三峡边长大,上中学时曾拿过全校游泳冠军。
李美云她们几个背着放线包,抱着梁红梅的衣裤和鞋,向湖对面跑去,早已是满身的泥污。梁红梅正在上岸,身上湿漉漉的。一个姐妹突然说,梁指导,你的裤子红了,快把衣服换上!
梁红梅看向湖面,测线上有几团红晕在慢慢散开。她和女孩子们一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困扰,按规定可以请例假、不出工,或者临时调换轻松些的工作。今天是开工第一天,她没法和陆西北商量。她知道要是陆西北有同样的情况,也不好和她商量。
李美云看到梁红梅的样子,想到先前怕刺草,想偷懒,便有些不好意思。
梁红梅说,放线打井、收集资料,好比石油勘探的先遣队、侦察兵,如果提供的情报不准确,以后上大钻打不出石油,给国家造成了损失,凭我们的工资,那是几辈子也还不了的账啊。大家听得心跳,把梁红梅的话刻在了脑子里。
太阳向西沉去的时候,何大智和一班的姐妹们已经打到第13口井了。她们的腿长时间站立,越来越肿胀。个个手上打满血泡,磨破的血泡在手套里生疼,双肩担水也磨破了皮。何大智说,姐妹们,咬咬牙坚持,打完第15口井,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姑娘们想到最后一口井,就像标上飘扬的旗,她们想着马上可以摘下来,劲又上来了。
这时,剪着一头短发、精干的技术员胡欣芳找到了陆西北。胡欣芳是南方大学地质系毕业的,上海人,和陆西北是南大同学。胡欣芳技术水平高,又特别认真。她告诉陆西北第3口井,冲洗出来的照片不清晰。陆西北马上沉下脸来,要求一班打完这口井,回去返工。返工,就意味着要重新打井、重新放炮、重新录资料。
啊?何大智惊愕了,她满脸沮丧,甚至疑惑,打得好好的,咋回事啊?姐妹们也都面面相觑,刚才还谈笑风生,立马情绪黯淡。何大智赶快满脸嬉笑地央求,“军座”,让我们把第15口井打了,再去打第3 口井吧?陆西北严肃地说,不行,必须马上返工!
何大智和一班的姐妹们像鼓胀的皮球扎了一根硬硬的刺草,垂头丧气。她们不情愿地抬的抬扛的扛,在田土里,一件一件磕绊着又往回搬运那些笨拙的工具。前边,二班的队员正在第14口井上打得欢实。她们两个班,一班打得快,2班追得紧,一直紧咬着。二班的姐妹们不知道一班为什么往回撤,当明白一班是重新打第3口井时,她们得意地松了一口气, 二班稳稳地拿到了最后一口井。
当最后一炮在寂静的傍晚响起时,姑娘们已经不像先前用手捂着耳了。她们筋疲力尽,胳膊抬不起来了。她们在安全区域里等待,听到炮响,欢呼的声音回荡在她们心里。
四
星期天,出工以来难得的休整日。
曹莉萍舞动着手中的信和一个邮包,兴奋地递给梁红梅。梁红梅接过四周印有红蓝色相间隔的斜形花条的航空信封,看着那些熟悉的笔迹,像什么秘密被人窥见,脸有些红了。她掩饰地拆开邮包,是一本书,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呀,她和曹莉萍都有些兴奋。
田松涛和一个女工路过,勾着头看了一眼书。只见红色的书皮,封面上一个戴着五角红星帽子的外国男青年,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正在看书的外国女孩。她们的心都怦然一动,然后,嬉笑着说,阿梅,好书我们都想看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之外,姑娘们就叫梁红梅“阿梅”了。可对陆西北,她们还是习惯称“军座”。
梁红梅满脸喜色,双手翻开新书说,都看,都看!
书和信都是柳东寄来的。柳东是梁红梅姨奶奶家的侄孙,在广西部队当兵。他们既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还是同一所中学的同学。柳东是学兄,比梁红梅高两级。初中毕业那年,部队招兵到了他们家乡,招兵的首长就住在柳东家。首长看柳东长得俊朗,人朴实又有文化,像长势喜旺的庄稼,看着就喜欢,当场就决定带他去部队。
离开村子的时候,身穿绿军装的柳东,戴着大红花,让梁红梅和同学们,还有村子的人跟送了很远。梁红梅初中毕业时,老师在课堂上讲,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了越南,直接威胁着中国的安全。党中央、毛主席做出备战备荒、在“三线”找油找气的指示。石油学校来招生了,有志青年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梁红梅觉得当石油工人和当解放军一样光荣。她激动地想,我要上石油学校,我要当石油工人去找油找气。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从学校回家的爸爸。
爸爸说,你不是想到北京去读大学吗?不读高中,就考不了大学。
梁红梅心想,柳东也没上大学呢。就说,我要当石油工人。
梁红梅和柳东过了几年才通上信,柳东只知道梁红梅的地址是五七一村101信箱。梁红梅也只知道柳东的地址是广西部队。
好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来。中午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英俊小伙子找到了陆西北。陆西北欢快的眉眼间覆盖了平常的严肃,一惊,楚大鹏,你怎么来了?
楚大鹏满脸大汗,笑嘻嘻的,脸像盛开的花儿一样。他腼腆地说,你离开我们的时候那么匆忙,大家都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我们才知道你在三八连当队长。老指导员让我给你送粮票来了。说着,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和30多斤粮票。陆西北收了粮票,取出18块钱作生活费,把剩下的钱又递给楚大鹏,请他回去路过银行时帮忙存起来。
陆西北带楚大鹏看她们的小院,然后到队部附近的农田埂上走走。姑娘们笑嘻嘻地,从门边、窗户口,伸长了脖子看。
连队组建初期,上级有明确规定,要求学徒工不能谈情说爱,但姑娘们年轻的心都有一份美好的憧憬。
曹莉萍在炊事班帮厨,见田松涛要出门,就让田松涛顺便到邮局帮她寄钱回家。田松涛说,你又给家里寄钱呀。好,那我也寄。
王敏玉和李九香也在悄悄商议,要给家里寄钱。
三八连的女工们,学徒工多,一个月工资33元,她们第一次领到工资,看到那么多錢,想起当知青时的艰难,突然觉得很富有。她们交完生活费后,大多数人要给家里寄回10多元,余下的钱留下买卫生纸、牙膏等日用品。大家都比着节俭,还暗暗较劲,看谁给家里寄钱多。
梁红梅有姊妹5个,她是家中长女。父亲在区中学教书,就母亲一个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少。父亲的工资供4个小妹读书,很艰难,她每月留下生活费,日用品也节省,余下的钱都寄回了家。
陆西北和楚大鹏在散步聊天,楚大鹏是大庆石油学校毕业,随大庆会战队伍来的。他们在一个地震队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讨论震波、震源、曲线,有很多话说。陆西北这才知道,楚大鹏是沿着汉江一路走来的,一上午步行了30多里路。想想一会儿还要走30多里归队,心里暗暗感动。陆西北突然发现,楚大鹏工作服裤子的右后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问他怎么弄的,楚大鹏才说,为了抄近路,钻铁丝网,不小心把裤兜刮破了。
五
平原上的风,恣行无忌地吹拂着,田野上的作物长势蓬勃。三八连的女孩子们,从北方招工来的多,她们喜欢这片美丽、肥沃的土地,感觉插根筷子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仲夏时节,麦田、水稻田、油菜花田、还有黄豆田、芦苇地和田与田之间的界坡就连成了片。大地之上,像编织的彩色花布,看上去五颜六色,非常好看。行走在地里的人,别人看起来像画,自己却有被淹没的感觉。地桩、排列旗也常常淹没在各种农作物之中。
放线班的劳动强度在地震队相对轻些,分工时尽量把小个子女孩分到了放线班。但姑娘们穿着水鞋在水田里行走,水鞋是高帮的,走着走着就像拖着沉重的沙袋子,越走脚下越沉重。
李美云就干脆脱了鞋赤脚走。不知什么时候,水田里的蚂蟥盯满了她的腿和脚。一个姑娘看着李美云,喊叫腿上有蚂蟥,李美云条件反射地尖叫了起来,在水田里乱跑乱串。
梁红梅从搬家班过来,大声呵斥她们,不要打赤脚,赶快穿上工鞋。
她们勘探的区域,水网、沼泽地多,遇到蚂蟥是常有的事。但是蚂蟥叮人吸血容易引起感染,需要特别防护。还在老地震队时,梁红梅因为皮肤破损,曾导致污水感染,发烧、腹泻,送医院抢救才知道患上了急性血吸虫病。幸亏治疗及时,不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梁红梅对蚂蟥并不陌生,但每次看到蚂蟥,她总有头皮发麻、后背发凉的感觉。但在大家面前,梁红梅不惊慌,反而镇定地要求大家一定要做好防护,保护自己。遇到蚂蟥侵袭时,用手拍,使劲拍,叮在腿上的蚂蟥就会掉下来了。
那姑娘看李美云在拍,就看自己的腿,一看,也有两条毛软软的蚂蟥趴在腿上,吓得也大叫起来。拍过的地方蚂蟥掉了,血也流出来了。
梁红梅环顾四周,看到那边坡地上正好有嫩竹叶。她就地取材,采了一把嫩竹叶,在手上反复搓揉、捣烂,把嫩竹叶的汁液敷在她们流血的腿伤处。这个汁液可以止血,也能防止感染。
李美云几个看着梁红梅,有些惊吓又满是敬佩。再出工,她们就在腿上绑上塑料袋。塑料袋绑在腿上,在庄稼地里穿行,庄稼来回扯绊,一会儿塑料袋就滑落到了脚上,但她们再不敢打赤脚了。
各种农作物竞相生长,放线时,背着粗粗的排列线在田野里行走,有的地方庄稼或者芦苇比人还高,行走就像逆水行船。而且惊蛰早已过去,还有蛇虫出没。放线、插旗、埋检波器,一点不比打井轻松。
李美云把检波器埋在地里,插紧、插稳。在插检波器的地方,有一株小小的紫花地丁特别显眼,她顺手拔了起来。一看周围,一片一片的。在这种耐阴喜湿的环境里,紫花地丁不择土壤,自由生长。李美云又选长势漂亮的扯了一束带回来,悄悄地插在梁红梅寝室窗台上的玻璃瓶里。
天渐渐热起来时,从北京来了一个文工团。文工团一到石油基地,就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与石油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于荣陪着文工团来到了三八连。
在一个叫老新的施工现场,两个钻井班一下增加了10多人。这里是湖区,施工的地方车开不进去,人和设备都是在软基田埂、湖埂上慢慢前行。炊事班送饭也是这样。平时,一个班十五六个人,一盆菜、大半木桶饭、大半铁桶水,从基地用车拉到距离施工地点最近的地方,然后炊事班的姑娘们挑过去。
送饭时,何小慧她们在羊肠田埂上,七歪八扭地行走2里多地才能到达。现在路程更远些,饭量又增加了近一倍。100多斤的担子,几个大个姑娘试了试,担得起来,迈步却难,有的只能走几步。梁红梅走过来说,不要泼洒了,要让文工团的同志们和我们的姐妹们吃到可口的饭菜。我来担!她担起担子,满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颤颤巍巍地在田埂上小心前行。何小慧拿着炊具,跟在梁红梅后面。
于荣见了,又赶快跑过来,让梁红梅停下来。于荣接过担子,走在田埂上,像走在钢丝上,担子成了他的平衡木。走一段,梁红梅和何小慧让于荣歇歇,她们来替换一下。于荣不说话,站定,慢慢地从左肩换到右肩;走一段,又站定,慢慢地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当他们把饭菜送到工地,稳稳地放在田埂上,大家都鼓起掌来。
六
接到休整通知的时候,雨渐渐小了。
姑娘们看太阳要出来了,就清理起衣物来。她们把平时没时间穿的花衣服、花裙子翻了出来,趁机穿穿。脱掉清一色的工服,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美。曹莉萍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裙子,用小镜子左照右照,美美的,像公主。
梁红梅和陆西北也穿着压箱底的裙衣,在会议室里等待。她们已经接到电话,准备接待上级首长。三八连成立以来,她们用打拼和汗水换来的荣誉越来越多,来参观学习的团队多,也经常有上级领导来指导。她们正在猜测是哪位首长来。
这时,石茂林政委陪同一对军人夫妇,向三八连驻地走来,梁红梅和陆西北赶快跑出来迎接。
陆西北惊喜地喊道,爸爸!妈妈!她欢快地跑向那对军人夫妇。那位夫人拉起她的手,把她揽入怀里,看着、笑着说,两年没回家了,西北长高了。平常洒脱、泼辣的陆西北,这时依偎在妈妈怀里,像个乖乖女。
很快,姑娘們都聚拢来了。石政委说,给你们介绍一下,陆司令是我的老首长,是一位老红军,是在豫北、豫东指挥过重大战役的司令员,也是你们队长陆西北同志的爸爸。
石政委看陆西北,像第一次见到,说西北同志,我才知道你是陆司令的女儿啊。石政委又转向大家,高声说,老首长来探亲,我们要请老首长给我们作报告,还要把附近几个地震队的同志们也组织来一起听报告。
姑娘们笑嘻嘻的,张着嘴、瞪着眼,双手呱呱地使劲拍。梁红梅美丽的大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她和陆西北同住一屋,却从没听陆西北说起过她的红军爸爸。她天天看到的陆西北一身泥工衣,风风火火的,没有她干不好的活儿,动作又麻利,吃饭也是三下五除二的快。
梁红梅想起连队刚组建时,队里女工从各地招工而来,有家在城里条件好的,也有从农村来的,素质参差不齐。一次陆西北到食堂打饭,看到水缸里有剩饭剩菜,她严肃追问,知道是炊事班饭做得有些糊,有人吃了,有人娇气,就倒了。她要炊事班把剩饭捞起,开现场会。陆西北说,全国还困难,但很多地方为了我们找油找气,把自己的粮食、物资贡献出来支援我们,我们却在浪费,可耻!她要求是谁把饭做糊了,是谁把饭倒了,一定要赔偿,就从工资里扣。
有些女工不以为然,甚至有人认为有些小题大做。梁红梅坚决支持陆西北,认为此风不可长。后来查出来,还要求相关人员写检查,张贴在墙上,狠刹浪费之风。
陆司令身材挺拔,穿着绿军装,一种军人气质弥漫全身。他看着陆西北,看着姑娘们,满眼慈爱。
陆西北陪着爸爸妈妈,梁红梅通知各班整队进入会场。附近的几个地震队队员也过来了,大家听说有一位老红军来作报告,都欢呼雀跃。戴着眼镜的楚大鹏也在队伍里,他眼睛看的方向像聚光灯一样,一直追随着陆西北。
于荣也来了,他是跟着石政委来的。于荣眼里笑笑的,走近梁红梅,梁红梅看到于荣,心里也是暖暖的。姑娘们愉快地看着于荣,像老朋友一样,情绪饱满。进入会场后,几个队之间相互拉歌,这边一曲唱罢,那边马上应和。歌声此起彼伏,会场热气腾腾。
报告会开始了,由石政委主持。陆司令走到台前,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陆司令说,我作为一位石油工人的家属,感到非常自豪……他的这句开场,赢得了会场上长时间的掌声。
陆司令情绪饱满,声音洪亮。他讲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长征路上红军战士前赴后继的故事,讲延安时期大生产运动中,革命队伍艰苦奋斗的事迹。那些曾经的苦难,仿佛历历在目。他随红四方面军参加长征,三过草地,爬了两次雪山。条件异常艰苦,他心中始终有坚定的信念,像一盏明亮的灯指引着他,跟着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为穷人谋幸福。
讲得兴起,他还讲他指挥的大小战役,讲他指挥部队智取敌军70辆卡车。后来,以这些汽车为基础,组建了我军首个汽车团,开赴淮海战场前线,立下汗马功劳。1950年,汽车团跨过鸭绿江,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又立新功。
陆司令讲,新中国创造了很多奇迹,他希望石油人在大会战中,早日找到战备油田,创造更大的奇迹。
三八连的姑娘们,还有会场上的石油工人们,被英雄的事迹感染,受到鼓舞,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创造奇迹,忘记了自己的疲劳与苦累。
陆西北和妈妈坐在一起,听爸爸作报告,更是非常感动和自豪。她是爸爸妈妈的第一个孩子。父母相识相恋在战火纷飞的西北,后来向东向南,转战中原,在抗战胜利的前夕,生下了她。给她取名西北,是为了纪念孕育她的美好与难忘。她一出生就寄养在老乡家,长大些时回到父母身边,一边照看弟弟妹妹,一边随父母转战各个战场。她从小就养成了自立自强的性格,爸爸也严格要求她和弟弟妹妹们,要与祖国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要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成长,任何时候不得搞特殊化。自己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去走。
因此,陆西北干什么事都不服输。她从小学习刻苦,高中毕业时,成绩在全校第一。参加高考,以優异成绩考进了南方的重点大学。分配到石油地震队时,在钻井班当徒工,她不把自己当大学生,也不娇气,更没人知道她爸爸是老红军。她什么活儿重,就抢干什么。钻井是力气活儿,她还特别爱干这个。有时打井,地下的岩层太硬,钻得很慢,需要一个人高高地压在钻杆头上,扶着木三角架上端,边钻井边加压。碰到这种情况,有的男队员就有点封建意识。女工上去加压,男人就不愿意在底下钻井。他们说,女人不能在男人头上站着。有一次,她站在上面加压,一个男工人生气地把管钳扔到地上,不干了,以示抗议。
陆西北愤怒地跳到地上,抢起管钳,与对面的另一位队员接着干了起来。嘴里喊道,你不干,我干!当场把那个男人呛得目瞪口呆。以后,再没有人敢藐视陆西北这个女工及其他女工了。
陆司令作报告两个多小时,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梁红梅听着,对陆西北充满羡慕。
七
连队休整的时候,陆西北作为基层代表,参加军区座谈会去了。吃晚饭时,食堂里高声争吵,梁红梅跑去,原来是搬家班的杨殊娟和钻井班的李九香争吵得厉害。梁红梅来劝架,她们互不相让,越吵越凶。梁红梅叫王敏玉把李九香拉走,她把杨殊娟拉到了自己的宿舍。
问明情况,其实就因为碗筷安放,联想到平时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引发争吵。梁红梅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同事之间要求大同存小异。同事一场,要亲如姐妹。
我不放在心上,那李九香为什么要放在心上?杨殊娟不服,脾气又犟。杨殊娟比梁红梅大,梁红梅便一口一声地叫着姐,直叫到杨殊娟的气消了,脸上有了笑容。晚上她俩躺在一起,谈着聊着夜深了,俩人也睡着了。
第二天,梁红梅又找李九香。梁红梅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共同的目标是为了找石油,不是为了吵架。一个连队的姐妹情同手足,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李九香本来还以为自己年轻些,争吵了,可以得到迁就。听梁红梅这样讲,也有些惭愧。第三天,杨殊娟、李九香两个人和好了,梁红梅也笑了。
陆西北正带着姑娘们准备出工,她却碰到难题了。有位女领导曾经叮嘱陆西北,姑娘们来例假时,一定不要干重体力活儿。钻井班、搬家班的女工,可以安排到炊事班帮厨,放线班和其他班的女工,可以适当减轻工作量。陆西北参加指挥部的安全会,石政委、江副指挥长也多次强调,三八连的姑娘们要注意安全,包括生理安全。陆西北在大学里学过生理课,深知女性生理期休养的重要性。
早饭时,陆西北喝了一碗稀饭,拿起两个馒头,把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了些咸菜,一边吃一边跑着到每个班了解,问询哪个班缺人,谁来例假了。她知道钻井一班有两个姐妹正来例假,田松涛也来例假了。
可是现在,已经担任一排排长的田松涛带头不执行规矩,卫生员也把来例假的其他人员报告给了陆西北。开车前,田松涛已经爬上了车。陆西北先在车下喊:田松涛,下来!田松涛弓着身子,猫在车里不出声。陆西北抓住车沿,跃上了车厢。在车上抓住了田松涛,让她下车去,田松涛一下抹起了眼泪。田松涛倔强地说,还是让我去吧,一班任务太重了啊!
陆西北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心里说,多好的姑娘啊。嘴里却斥责说,到炊事班帮厨去,这是命令!
陆西北绷着脸,抓住田松涛的肩,在几个女工的配合下,把田松涛从卡车上抬起来,车下的何小慧和炊事班的姑娘们都站着,望着车上的陆西北。陆西北稳稳地把田松涛扔到了何小慧和炊事班姑娘们的怀里,可是田松涛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爬起来又要往车上爬,陆西北已经气愤了,她冲着何小慧说,抓住她,开车!
100多个姑娘,每天都有人来例假,有时还比较集中。体力活儿重的班组,姑娘们担心自己不随班出工,其他姐妹的任务就更重。因此,陆西北每天都要劝阻来例假的姑娘,让她们帮厨,或做些轻松的活儿。这成了三八连生活和工作中的常态。
后来陆西北才知道,这个头,是梁红梅在开工第一天带的。队里的女孩子们都效仿,最开始是放线班,后来是钻井班、搬家班。有时为了在例假时能出工,她们还隐瞒不说。
陆西北想,这是不科学的,姑娘们走进石油队伍,就是国家的人才,不能蛮干,不能损害了她们的身体。她和梁红梅虽然同住一室,天天在一起,但白天出工,晚上学习,有时还分别出差开会,几乎少有时间交流生活琐事。
晚上,梁红梅正在清洗衣服,陆西北走近梁红梅,看着梁红梅内衣外衣放在一起洗,就聊了起来。陆西北说内衣与外衣要分开清洗,由这个话题就聊到了女性的生理卫生,也讲到了例假的重要性。陆西北说,听说你来例假了还蹚水,这样非常不好。我们的一言一行也会影响姑娘们的。
梁红梅从没听说过这些生理常识,觉得陆西北像一个大姐,讲得有道理。她想起开工第一天的情景,诚实地告诉陆西北,当时的情况是着急了些。
陆西北说,我们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带好队伍。梁红梅暗暗佩服陆西北见识广博。她工作更加主动,想以此赢得陆西北的看重。
天热了,宿舍蚊子多了起来。梁红梅夜里起来,看年龄小些的女工蚊帐没压好,帮忙压压。一天深夜,天气突变,下起了大雨,梁红梅被雨水惊醒,翻身下床,把一个个窗户关好。有的屋子有漏雨,她和大家用脸盆、水桶接。第二天,雨一停,就组织人员把漏雨的地方补好。
她们的工作经常受到上级表扬,像一根标杆,对会战中的石油人和各行业都是引导和鼓舞。在“四好连队”活动创建中,三八连与广北寺驻军某部后勤连结成了“双拥互促一对红”对子。星期天,梁红梅、陆西北和队上干部、几名骨干专程到后勤连参观学习。
受后勤连邀请,她们在休整时间,带着全连女工到后勤连联欢,后勤连上级单位的营首长也来看望三八连的姑娘们。在交流学习中,三八连的军事化程度有了很大进步,推动了三八连的思想政治建设。姑娘们自觉形成了“困难面前有我,见到荣誉就让”的风气。
休息的时候,三八连的姑娘们也爱读书。柳东寄来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姐妹们都在传看。她们对保尔身上的优秀品质充满敬佩,对保尔身边的3个女人冬尼娅、丽达、达雅,充满了想象和争议,有时还把姐妹们与冬尼娅、丽达、达雅对号入座。
柳东来信的时候,梁红梅就把这些进步和小故事回信告訴柳东。劳动苦、工作累,柳东的来信,让梁红梅感到,生活还有一层甜。每次收到来信,梁红梅就静下来慢慢看,细细品读信中谈到的事情,像在倾听,像在述说。有时她还重温这些信件,感觉写信的人就在身边。
八
搬家时,一条小河又挡着了路。绕行太远,小河边正好有个农家打渔用的水划子,陆西北决定借用一下。梁红梅也在现场,她心里犹豫了一下,但没有阻拦。陆西北下水推来水划子,大家七手八脚,麻利地将一些小型设备往水划子上搬。水泵有些沉,她们抬着,慢慢地运到水划子上。由于受力不均,水划子一下就翻了扣在了水里。
有些工具也沉到了水里,陆西北一下傻了眼,梁红梅也自责,赶快想办法打捞。她们一件一件地捞起来,一件一件费力地重新放在水划子上。陆西北带头,大家小心翼翼地推着水划子过河。有几个姐妹来例假了,因为人手紧张,到施工现场干些轻松的体力活。现在大家像水鸭子,纷纷向对岸蹚过去,她们也准备下水。梁红梅坚决不让,陆西北表示赞同,她们要求这几个来例假的姐妹,绕行到远处的涵洞坝子,再到对岸会合。
回到队部,陆西北立即召开连队干部会议,就借用水划子过河这件事自己主动检讨。她说,本来想节省时间,出了事故,还耽误时间。以后,任何时候,安全第一,请大家监督我。梁红梅也说,我当时也觉得做法不妥,却没有阻拦,存在侥幸心理,也存在面子观念,这非常要不得,我也检讨。所幸,没有人员受伤,也没有财产损失。
突然,梁红梅接到家里的电报,外婆病危。梁红梅拿到电报的手微微发抖,眼泪滴落在电报上,人像没着地似的。她立即给陆西北交待手上的事情,准备请假回家。陆西北安慰她,工作的事让她放心,回家好好陪陪外婆。
梁红梅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装上她在省里开会时,想到外婆眼睛不好,给外婆买的鱼甘油,就往家赶。一路上,她提着帆布提包,有车就坐车,汽车一程,牛车一程。没车就步行,有时一走就是几十里路。她想起脚小个高的外婆皮肤白皙、慈爱的样子,巴不得快点飞到外婆身边。
梁红梅家和外婆家都在三峡边的小山旁,隔着一条小溪,也共饮这条小溪。梁红梅有4个小妹,大妹小她5岁,小妹小她15岁。祖父祖母去世早,父亲回家少,梁红梅从小就懂事,承担的家务多,能吃苦。她带着妹妹寻猪草、打柴,常常就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家玩耍干活也蹭饭,对外婆家就像对自家一样熟悉,与外婆格外亲。
梁红梅亲外婆还在于,在重男轻女思想比较浓厚的偏僻山村,母亲因为生了她们5个闺女,常常背在人后悄悄流泪。梁红梅从小就争气要强,努力撑门面。当梁红梅走出山村,走进石油工读学校时,外婆逢人就夸赞梁红梅,比谁都骄傲、自豪。
有一年,梁红梅母亲得了一种奇痒的皮肤病,父亲利用暑假,带着母亲和最小的妹妹到城里寻诊,请外婆晚上来陪伴梁红梅和3个小妹。外婆是个洁净的人,天天背着自己的被单,晚来早回。每天傍晚,看到外婆背着小包袱,小脚在坡坎上移动,梁红梅就快乐地跑去接外婆。有时外婆的小包袱里还包着两节红甘蔗,梁红梅接过外婆的包,牵着外婆的手,生怕外婆摔倒了。
梁红梅两年没回家了,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的眼皮跳跳的,加快步伐往外婆家跑。越快到外婆家,心里越担心。外婆家门前的地坝宽宽敞敞,干干净净。地坝的前沿有个石磨,石磨前经常聚集一些人,或干活、或聊天。石磨下面是那条小溪,小溪上有座桥。以往每次去外婆家,还没过桥,就能看到外婆在门前的身影,梁红梅的心就像小溪里缓缓流动的水,欢畅又安宁。
梁红梅已经跑到桥上了,还没看到外婆熟悉的身影,却看到有人在进进出出。她的心一惊,头脑里像有什么声音嗡嗡地响。
果然,外婆不能迎着她,也不能拉着她的手,慈爱地看着她了。外婆躺在她洁净的床铺上,干瘦干瘦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奄奄一息地微闭着眼。家里人都围在外婆床前,梁红梅疑惑地走近外婆,把鱼甘油放在床边,眼泪就流了出来。
梁红梅趴在外婆的床边,哭喊着外婆。外婆平静地睁开眼睛,看着梁红梅,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亲人,已经说不出话了。梁红梅好想和外婆说说外面的世界,把石油地震队的事讲给外婆听,就像曾经听外婆讲山野趣事一样。
外婆是一天早起突然摔了一跤,晕倒后一病不起的。
就在梁红梅离开外婆的一会儿,外婆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外婆去世了,梁红梅感到自己的精神脊柱也倒了。就在她伤心流泪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柳东。她一惊,仿佛在梦中。
柳东是陪姨奶奶来的。直到姨奶奶抚慰着梁红梅,怜爱地劝慰她,梁红梅看到姨奶奶看到柳东,才感到这种真实的存在。她的心像蹦跳出来了,眼泪止不住地流,精神的脊柱好像又立了起来。
柳东家离外婆家只隔一弯人家。上中学时,梁红梅有时到外婆家办事,直接从外婆家去学校,路上经常会见到柳东。有调皮的孩子想欺负梁红梅时,柳东总是站出来维护梁红梅。有柳东在的时候,梁红梅心里一片平静。柳东和梁红梅从小知道他们是亲戚,有时见了就是不讲话,只是一个眼神,也感到亲切。
梁红梅和柳东虽有书信往来,但他们都有要求,不能在信中透露个人行踪和工作方面的情况。这次见面,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五六年了。壮壮实实的柳东,成长为一个标准的军人。那身草绿色的军装,把柳东衬得更加英武、挺拔。梁红梅呢,这些年在石油队伍里,风里雨里受到洗礼,原来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巧克力色了,光滑透明,人也透着知性和智慧,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
柳东见到梁红梅,也很感意外。他是随部队拉练路过家乡,部队首长特批他三天假回家看望父母。柳东见梁红梅因为外婆去世而悲伤,对她更加充满怜爱。他的眼睛不时地随梁红梅转,看她泪流不止,悄悄地掏出一方小手帕递给她。他们心中有一种情愫,在清晰地传递。
九
已经腊月三十了,天还阴阴的,天空像一块巨大无比的布,正使劲托着就要掉下来的雪。
一大早起床,何小慧小声地对何大智说,姐,我好想回家,想看看爸爸和妈妈。
何大智安慰何小慧,会战任务这么紧,今年还回不了家。要不给爸爸妈妈写信吧。实际上,她们已经收到了妈妈的信。
何大智和何小慧的爸爸是南下干部,在解放南方的一座县城后就留在了地方。她们有个哥哥在北方部队,爸爸妈妈身边无人,有时挂念她们。妈妈来信说,爸爸身上的枪伤,特别是肩上有一个无法取出的弹片,经常疼。夏天还好,天晴也还好,但天气变化,特别是现在又入冬了就非常疼,有时疼痛难忍。
何大智和何小慧招工时,是直接从知青点来的,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现在好想回去一趟。和她们一样,还有一些女工也想回家。
这时,胡欣芳来找陆西北,陆西北正和梁红梅在一起。胡欣芳说,西北,昨天晚上最后一口井的资料出来得太晚了。根据地震解释的情况,有0.2公里的剖面曲线不太清晰,过不了验收关。
陆西北说,我正和梁红梅同志商量队里今天的生活安排,那赶快召集同志们,把不合格的资料补回来。梁红梅也说,质量问题大于天,我们不能留下问题过年。
陆西北说,同志们,今天是年三十,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們必须要把0.2公里的错误资料消灭掉,带着胜利的喜悦过新年。陆西北话音刚落,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好,好!
梁红梅笑着说,天寒地冻何所惧,大干快上志不移。姐妹们,快搬东西。于是,大家搬仪器、扛工具,拿着管钳、扛起大线,开往红军桥附近的勘探施工区。
卡车载着姑娘们在公路上奔驰,雪花在天空开始飘起。天空中那块无形的布终于撑不住了,一抖,雪就掉下来了,并且越下越大,漫天风雪在飞了。铁姑娘们在严寒中打井布线,为了确保0.2公里资料的准确,她们尽量把线布宽布远。
红军桥两边是半沼泽地带,再往前,是荒地土丘。在荒芜的土丘上,有一片红梅林。红梅花在每一节枝干上盛开着,叠叠层层、错落有致,在白茫茫的大雪里显得格外醒目。红梅与雪花,好像棋逢对手,雪花飘飘洒洒,红梅争奇斗艳,点点红花,汇聚成火红一片。不知谁叫了一声,啊,红梅!
梁红梅看到这片红梅林,更是欣喜异常。梁红梅与生俱来就对红梅有特别的亲切感,这或许缘于她的名字。据父亲讲,她出生在一个奇冷的冬日,正在为给女儿取名字犯愁的父亲,猛然看见后院的一株红梅在飞雪中兀自绽放。满树的花朵欢欢实实开得正艳,父亲眼前一亮,也令他脑子里灵光乍现。于是,她便有了红梅这个名字。
从记事起,她就对自己的名字充满了自豪感。她特别喜欢《红梅赞》那首歌:“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也喜欢毛主席那首《咏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此刻,望着眼前的红梅林,梁红梅比队员们显得更加欢喜和激动。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放线时,大雪覆盖了大线和检波器,雪水渗进了检波器的卡口里,导致测线不停地短路。放线班的姑娘们把一个个检波器插头擦干后,再放在自己的棉衣里捂干,然后插平、插稳、插正、插直、插紧,她们认真地做,生怕不合格。
三角架不稳定,下陷在泥里了。几个姑娘,一人抱一根几十斤重的三角木,用身子扛着,用手托着,防止下陷。梁红梅跑起来干活儿,她和姑娘们推管钳,推完管钳去抬水。抬水时滑倒了,队员们看她像泥猴一般,哈哈大笑。
不知哪里出了故障,影响放炮。梁红梅、曹莉萍和放线班的女工们一起顺着排列查找,查到后,立即用手把埋在检波器上的雪一点点扒开,排除故障。她们两条裤腿打湿了半截,身上像披上了一层冰,手冻得紫红。
远处的、近处的,除夕的鞭炮声在响起,噼噼啪啪脆响。她们的炮声夹杂其中,仿佛交响乐中的重音,时而砸落在乐曲上。放完最后一炮时已是深夜,天地间一片漆黑,大家的身体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现在是又冷又饿了。任务完成得好,她们忘记了饥饿,心里满是快乐。
梁红梅的耳边响起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旋律,她情不自禁地哼唱了一句:“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大家都跟着唱起了:“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我为祖国献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寒冷的夜空中,回荡着姑娘们嘹亮的歌声。歌声振奋了精神,也驱走了疲劳。三八连的姑娘们学会了每逢苦累,就在歌声中找到笑声,找到力量。大家一路欢声笑语,一路歌唱着回到驻地。
大年初一,雪还在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姑娘们虽然有些倦怠,但看到洁净的雪地又精神饱满起来。有人堆雪人打雪仗,有人在写信,她们比刚来参加会战时成熟多了。何大智、何小慧在给爸爸妈妈写信,梁红梅也在写信,她把三八连的故事写信告诉柳东,仿佛在面对面的交谈。楚大鹏顶着风雪来看陆西北。
十
爆炸班和警卫班,属于同一个班。炸药和雷管分开存放,炸药库设在连队驻地后边,离连队600多米远的丁字河边的防空洞里。防空洞旁边有个抗战时遗留的公墓,附近还有一个大水塘。队里在丁字河边搭了个活动板房,白天值守,夜晚也在河边守夜。
炸药库由警卫班24小时值班保卫。为了增加警卫力量,警卫班养了一条小白狗,大家叫它小白。小白小時很可爱,大家带着小白,争相把自己碗里的肉节省出来喂它,小白也很乖。但长大以后,小白经常跑女厕所,让姑娘们很不安,后来发现是一条公狗,就认为小白耍流氓,要把它赶跑。为了不让小白找回驻地,她们出工时,把它带到几十里外的地方扔了。
这天,姜小莺值班看守炸药。白天,没有小白陪伴,时间还好过。傍晚的时候,姜小莺看到附近村民在水塘里网鱼,心里还踏实。但老乡回家后,夜深了,周围一片寂静,时间像凝固了一般。
姜小莺年龄小个子也小,长得墩墩实实的,像数学符号德尔塔,大家给她取了个外号就叫德尔塔。德尔塔怕黑,怕有人偷炸药,怕有人搞破坏,思想的弦绷得紧。
德尔塔3岁时,母亲去世了。父亲又找了老婆,后妈生了3个孩子,姜小莺初中毕业就参加了招工。在石油队伍里,她过上了比家里温暖很多的生活,她特别珍惜。可是现在,河边又黑又静,姜小莺耳边老听到从水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会不会有人偷炸药啊,想去河边看,又不敢走出板房。她从心底感到孤独,一夜没睡。天稍微有点微光了,她就去寻找发出噗通声的地方。原来,老乡留在河边竹篓里的鱼一直在水里蹦跶。3天后的傍晚,瘦了一圈的小白,摇着尾巴找回来了。姜小莺抱着小白,哭了,再也舍不得丢了。
到处都是会战场地,到处都是火热的生活。在管厂建设工地,梁红梅带去一半的队伍,在抢打厂房的基础桩井。由于来参建的人员多,住房紧张,安排的芦席棚还没完工,梁红梅和女工们就自己动手,做好门窗,平整土地。住下后,女工嫌地下湿,就把没用完的芦席垫在床下的地上。还有的女工,衣服沾了油污,就倒上一盆汽油洗。梁红梅看到了,召集大家现场开会,说一张芦席、一盆汽油,事情虽小,但在这么大的会战场地,人人都这样就不是小事了。我们要继承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就是要从小事抓起,时刻防微杜渐。梁红梅要求大家表态,姑娘们纷纷表示赞同。那些用芦席垫床底的女工,主动把芦席拿了出来。用汽油洗衣服的女工,也承认了错误,并表示以后在工作中处处节约用油。
施工中,她们士气高,干劲足。一天正常打钻时,突然钻机停了,三角钻头掉进了十几米深的井底。梁红梅和姑娘们赶紧趴在井边打捞,用钻杆小心地拧钻头,钻头在井下像脱了鼻绳的牛,再套上牛绳是那么困难。她们在十几米深的井底,小心摸索着,拧上钻头,钻头在井下来回活动,把井壁刮坏了。要保证桩井的质量,必须用泥浆固住井壁。但泥浆车已经走了,泥浆池里的泥浆也沉淀了。
时间拖延一分钟,井壁就多一份垮塌的危险。桩井打不好,厂房建设就要受到影响。梁红梅来不及多想了,也顾不得烧碱的腐蚀,像王铁人一样纵身跳进了泥浆池,搅拌已经沉淀的泥浆。在她的带动下,好几个姑娘跳进了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及时固住了井壁。
工地上,其他项目的施工人员都看到了。一位铆焊的老工人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的眼里闪着泪花。这群姑娘,让他想起了他曾参加过的大庆会战,仿佛又回到了大庆草原,回到了王铁人的身边。
从管厂工地回来,梁红梅和姑娘们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楚王台湖区勘探施工。傍晚收工时,她们发现丢了一只帆布水桶。梁红梅让大家在车上等,她去找回来。她敏捷地跳下车,迅速往施工现场小跑。那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大概走了2里多地,在小河边看到了那只孤独的帆布桶。她高兴地顺手提起来,沿着小河往回走。
河面有10米多宽,看对面还清楚。忽然,梁红梅发现对面有一条狗和她平行运动,狗的尾巴长长的,在地面上拖着。看着黑下来的天空,她心一惊,啊,是狼!
梁红梅向周围远望,附近没有村庄,没有一个人,离接送她们的卡车还远。她想甩掉狼,于是往反方向走。那只狼也掉过头,在河对岸和她同方向走。她开始紧张起来,但立刻又故作镇静地走向河边,用水洗桶。她没听说狼会游泳,估计水面狼也跨不过来。她尽量不去看狼,只用眼睛的余光密切注视着。她拎起水桶,转向卡车方向走。快到路边时,卡车的灯光向她打开,那只狼悄悄地逃走了。
爬上车时,梁红梅手上身上都是汗。
十一
梁紅梅和姑娘们平时出工都是穿着工服,戴着像军帽一样的工作帽,头发扎起掩藏在工作帽里,分不出男女。下雨天,她们穿着雨衣,一身泥水,看起来就更像男人了。有时,她们施工,放排列线要通过村庄,甚至从农家的堂屋穿过。上厕所就不像在野外,有了茅厕方便多了,但也带来一些尴尬事。一次,一个女工上村里的茅厕,茅厕里有一个农村大姑娘也在里面。大姑娘抬头一看,吓得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她把那个女工看成男的了。
为加快勘探进度,指挥部组织精锐地震队,在凤尾山地区进行冬季会战。陆西北和梁红梅主动请缨,把三八连也带到了凤尾山地区。
凤尾山在平原的边缘,山不大,但沟壑坡坎多,凸凹起伏,比在平原施工难度要大得多。又下雪了,山上山下,如白浪滔天。银装遍野的山地上,到处是施工的队伍,到处红旗飘展。姑娘们看到这新奇的画面,甚至忘了施工中的苦累。她们忙着布井打井,找小旗子、放排列线、埋检波器。曹莉萍她们搬抬仪器,放好后,就到其他班帮忙,大家谁也不肯落后。
施工向山里延伸,设备也要往山里抬运。积雪越来越厚,山路越来越难行,她们逆着呼呼的寒风,有时攀越,常常是弓腰前行。在一个狭窄的通道口,梁红梅换下一直没歇的曹莉萍,和杨殊娟抬着仪器小心翼翼往前走。
曹莉萍抬起通红的脸,喘口气。突然,她看到山上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裹着雪和一些带雪的小石头往下滚落,眼看要砸向那台宝贝仪器了,曹莉萍大叫不好,快停下!她冲上前想抱住石头,石头砸向她变了道,把她带往山下,像坐滑滑梯一样。梁红梅和杨殊娟立即停下,杨殊娟反身就趴在了仪器上,任凭带着积雪的小石头砸到后背上、腿上。梁红梅追着曹莉萍往山下滑,雪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曹莉萍被摔到一个沟壑里,才停下来。
梁红梅惊恐地抱起曹莉萍,曹莉萍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的左眼被一个尖刺的灌木挂住了,左脸像扯布一样被大面积撕裂,鲜血像打开的水龙头,喷洒出来。梁红梅呼唤着曹莉萍,曹莉萍流出的每一滴血,就像是从梁红梅心里滴下来的。梁红梅的心震颤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陆西北气喘嘘嘘地跑来了,女工们也赶来了,大家惊呆了。陆西北脱掉工装,把里层的秋衣脱下来,帮着梁红梅把曹莉萍脸上的血堵住,姑娘们也纷纷脱下内衣。鲜血从曹莉萍的脸上,从梁红梅的指缝里向外流淌,她们身上手上到处都是鲜血。地上的雪,一片一片地红了,她们的脚踩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一个红雪的脚印。在雪地上,那血像一瓣一瓣的红梅。
14天后,曹莉萍终于醒过来了。会战医院最好的医生全力抢救,终于把曹莉萍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她的伤势太严重了。左眼球被挤出,左脸大面积撕裂,颌骨和颧骨都粉碎性骨折。曹莉萍不知道她的伤情有多重,醒来后就问,仪器砸坏没?
大家告诉她仪器保住了,但都担心曹莉萍接受不了失去左眼的残酷现实。曹莉萍知道仪器保住了,很欣慰。
曹莉萍的伤,牵动着领导、也牵动着姐妹们的心。石茂林已经调任总部政治部主任,陆西北把曹莉萍舍身抢救国家财产,身负重伤,和三八连的事迹向石主任作了专题汇报,石主任为三八连的姑娘们感到骄傲。他来看望曹莉萍,慰问梁红梅和杨殊娟,三分部领导也来了。
曹莉萍用露出在外的右眼看着石主任和姐妹们,安慰大家说,掉了一只眼睛,我还有一只呢,我还可以到炊事班为大家做馒头。听到她的话,梁红梅哭了,陆西北哭了,姐妹们也哭了,石主任的眼睛湿润了。
记者了解曹莉萍的事迹后,连夜赶写了长篇通讯,很快就在《石油战报》上发表了。曹莉萍的事迹引起了石油人的广泛关注。
中原、华北等地石油勘探会战相继开始,田松涛和钻井二班,还有从各班抽调的人员,与其他地震队重新组建,于荣带队,打起背包开赴新的战场。离开的时候,欢送的人们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他们胸前挂着大红花,像一枚大徽章,闪耀着荣誉的光芒。梁红梅握别于荣,也握别姐妹们,个个脸上笑容满面,眼里噙着泪花。她们的故事,在接替她们的男队员中传颂。
梁红梅收到了柳东的来信。信上讲,他转业到了地方。他本来希望转业到油田,梁红梅也盼着他能转业到油田。这批转业,没有到油田的指标。
会战医院条件有限,石茂林主任指示,要全力救治曹莉萍,待曹莉萍身体状况稳定,立即送往外地大医院治疗。
于是,梁红梅陪同,第一次送曹莉萍到省城大医院手术。后来,曹莉萍又到北京、到上海,手术一次比一次痛苦,她艰难地忍受着,配合着。她知道了伤情的严重性,不仅仅是失去了姣好的面容,如果不及时治疗,时间长了右眼还会失明。为了保住右眼视力,必须手术。曹莉萍想起保尔坚强的意志,也学习保尔不屈的精神。
在石主任的多次过问下,曹莉萍先后接受了12次手术。其中,去上海3次做手术6次。每一次手术,就像在炼狱走了一遭。
第一次去上海,在上海第九医院住了3个月,全国著名整形专家王大夫听了曹莉萍的事迹,心灵受到震撼。他亲自制定手术方案,要尽全力,保住这个优秀女工的视力。
手术的方案,是要从曹莉萍腰部的左髋骨,取一块骨头,打磨成一个左眼眶的眼窝,嵌进左脸去。就像木工师傅做一件家具时,要嵌进一个小雕件,就要锯下一块小木头,磨平后嵌进去一样。手术异常痛苦,王大夫亲自实施。
虽然打了麻药,曹莉萍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疼痛难忍。手术中,她疼痛得直接从手术台上弹了起来,掉到地板上。
十二
曹莉萍所经历的肉体痛苦无法想象。她的左脸上,嵌进了一个假的左眼眶,假的左眼眶里嵌进了一只假眼。曾经红苹果一样的容颜,突然间遭到了天的嫉妒,变得一半美丽一半蔫吧。
曹莉萍在手术的间歇,几次回到三八连,她像英雄凯旋一样被姐妹们围着。她用一只眼睛看着姐妹们,姐妹们却不忍心看她的一只眼。
曹莉萍不再照镜子了。杨殊娟跟随哥哥到西部油田会战前,与曹莉萍道别,曹莉萍把那个小镜子送给了杨殊娟。曹莉萍说,这个小镜子是她下乡时,在生产队挣工分,在公社供销社买的,留个纪念吧。连里的学习,曹莉萍照样参加,有时在外治疗,她还通过书信交流学习体会。病愈后,曹莉萍没有休养,真的像铁姑娘一样又回到了三八连。曹莉萍的故事成为传奇。石主任组织曹莉萍事迹报告团,向石油人报告,向省里报告。梁红梅作为报告团成员,宣讲曹莉萍的事迹,每一场演讲,她都感动自己,也感动他人。
石主任要求三分部党委,一定要关心爱护好曹莉萍。梁红梅了解到,广北寺驻军某部后勤连有个即将转业的军人,在过去与三八连的联谊活动中,和曹莉萍互有好感,并有书信往来。在梁红梅积极努力下,军人转业到了油田。军人被曹莉萍的事迹深深震撼,要求尽自己的力照顾好曹莉萍。不久,曹莉萍和这名军人登记了。曹莉萍是连队里结婚最早、最后一个离开连队的。她调到了广播站。
随着会战结束,女工们陆续转到了新的岗位。有的调往其他基层单位带队伍去了,有的调到技术行政部门充实专业力量,有的走上了教书育人的讲台为石油子女们答疑解惑,有的去了其他油田参加新的会战。梁红梅一次次送别姐妹们,她感到欣慰,又难分难舍。令姐妹们感到骄傲的是,她们一起拼搏过、一起奋斗过、一起创造了奇迹,甚至一起挑战生理极限。曾经的苦和累,曾经的争吵和矛盾,分别时,都成了珍贵的记忆。
陆西北调任三分部政治部副主任。和陆西北分别时,梁红梅情不自禁地拉起陆西北的手。梁红梅嘴上说着祝福的话,心里却空空的,她突然觉得曾经的相处是那么短暂,如时间长河的一瞬。陆西北对梁红梅的朴实细致,充满好感。
陆西北说,不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三八连。我们相信,石油也不会忘记我们。在像洪流一样的石油会战铁军中,有我们年轻又单薄的身影。我们在水田水沟水塘边,在河湖芦苇沼泽里,用青春的双手柔嫩的双肩,与祖国一起风雨同舟,同甘共苦。我们能像保尔那样自豪地说,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因为我们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了祖国最需要的石油事业。让我们记住这无悔的人生,记住我们永恒的友谊。
不久,传来好消息,石油大会战实现了年生产原油100万吨的目标。由此,改善了我国石油工业的布局,揭开了我国中南地区找油找气的序幕。
一天,梁红梅接到调令,到会战指挥部筹建共青团组织,召开首届团代会。像当初来组建三八连一样,她除了服从,就是打起背包出發。她感到担子更重,责任更大了。
离开三八连那天,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连日的大雪仿佛一张阔大无边的白纸,铺在天地之间。高耸的井架,静静的采油树,还有施工中的石油人,自然地组成了平原上一幅长长的画卷。
梁红梅站在雪地上,目光投向远方,她仿佛又看见了那片红梅林,看到了凤尾山。那如火的红色将白雪染成了腥红,这一情景如此美丽,也如此悲壮,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回想与柳东的关系,一直纠结的她立马释然,或许,她与柳东,也像雪原上两架高耸的钻塔,彼此只能守望,却没法靠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