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晴
在豆瓣的“网贷互助小组”与“负债者联盟”里,成员大多是“90后”,也偶有“80后”“00后”,有的欠了几千元,有的欠了数百万元。小组的帖子里,“焦虑”“还不上了”“怎么办”是高频词,“消费主义洗脑”和“创业失败”被归为常见的欠债原因。
余芊正跟同事聊着天,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消息栏上显示的是来自网贷平台的信息催她还钱。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还钱,而是深深的担忧:同事看到了吗?如果欠钱的事被大家知道了怎么办?
“90后”余芊是一名县城公务员,最近几年组织纪律越发严格,如果欠了12万元网贷的事情被公开,她的工作、升迁都会受到影响。余芊不愿因为网贷的事,失去这个花费2年时间考来的职位。
这12万元的债务,余芊已经忘记是如何累积下来的了,她只知道,大头来自网贷平台,小头是信用卡消费。微博上关注的“网红店”又出了新款大衣,“满3000减300”,要买;换季了应该有一双长靴,淘宝直播间里仅售200元不到,要买;一个知名品牌的爽肤水做活动,打九折送一堆小样,更要买。她觉得提前消费是“为了省钱”,因为“现在不买就没有折扣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贷也“帮助”了张玮。张玮是“80后”,中专没有读完就退了学,先后做过传销、石油钻井工人、流水线工人、房产中介和快递员。2018年,张玮想在上海承包一个快递点,他算了一笔账,除了要给快递公司总部交3万元押金,他还得学车买车,所有费用加在一起,需要7万元。他从借呗提现7万元后,开始了创业尝试。
但现实很残酷。快递点运行之后,张玮平均每个月能赚7000元,除去快递点每月2000元的租金,社保和衣食住行也要花5000多元,相当于没赚钱。贷款还在,利息在滚,张玮又注册了其他网贷,先“拆东墙补西墙”,想以后赚钱了再慢慢还。14个月后,7万元的债务变成了12万元。
2019年,情况更糟糕了。快递公司总部要求每个片区都要成立公司,但注册公司流程繁复,“一些资料又没有下来”,总部没办法打钱。没有总部下发的资金,快递点的运营和张玮的生活都成了问题。他只能靠网贷吃饭、付房租、交社保。四个月后,总部把钱发了下来,但贷款也变成了16万元负债彻底压垮了他。
轻易得来,代价高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使用网贷这一“黑魔法”。中国人民银行与多个数据公司给出报告:2020年,全国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偿信贷总额为854亿元人民币,10年前,这个数字是88.04亿。现在,全国有1.75亿“90后”,其中86.6%的“90后”都接触过信贷产品,且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同时使用多个网贷平台。在老一辈人眼中,欠钱或许代表着羞耻和恐惧,但如今,年轻人之间流传的玩笑是:“我看你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花呗。”
在豆瓣小组,欠债的年轻人的帖子被分为两种,一种是“未坦白”,一种是“已坦白”。“坦白”的对象多半是指家人和朋友。父母失望的表情和话语似乎比下个月的账单更令人恐惧。如果遇到无良催收机构“爆通讯录”,把催债电话打到熟人那里,则会迎来“社会性死亡”。
仅仅因为买东西就欠了十几万元的网贷,余芊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十分荒诞,她一开始无法说服自己向父母“坦白”。后来,余芊实在撑不住了,跟妈妈说自己“欠了一万块钱”,没想到妈妈焦虑到晚上睡不着觉,还说:“你一个女孩子竟然干这种事。”在那之后,妈妈隔三岔五就问余芊欠了多少钱,这让余芊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她从此不敢再提起网贷,也不再期望家里帮自己还贷。她认为:“一旦他们知道那个真实数额,会对我失望,和我断绝关系。”但她内心其实又期盼着有一天父母知道真相,“我要是真的还不上了,他们会帮我还吗?”
张玮同样不敢告诉家人。他的老家在四川达州的乡村,从小家里就不富裕,初中时买一盘英语磁带,他都要向父亲百般请求。“欠了债只能自己还,家里不可能帮助我。”
韩青冈是小组里少数“上岸的幸运儿”。借网贷赌博欠下8万元之后,他也陷入过绝境。2018年,他刚刚参加工作,每个月工资都投入了博彩网站。赌博是一件收不住手的事情,境况越来越糟,不管是网贷,还是赌博,他都不敢告诉父母。
韩青冈自觉与父母的“各种观念都不太一样”。读大学时,他参加马拉松比赛,想买一双1200元的“鬼冢虎”跑鞋,父母不同意,觉得“几百块的跑鞋就可以了”。最后,他通过使用花呗买下了那双鞋。以后生活里遇到困难,他也不再向父母求助。
犹豫了一年零六个月,8万元滚成了10万元,韩青冈终于“良心发现”,不再赌博,也不再借网贷。他向父亲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因为投资被骗了4万元。
他少报了数额,剩下的钱想自己慢慢还。没想到不久后父亲就发现了,问他:“你是不是还欠了钱?”便又给了他4萬元。跟父亲视频那天,他看到了父亲头上的白发,想到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韩青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大好的未来被自己亲手打碎。”
和要不要坦白的挣扎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最初使用网贷时的便利。
王浩正在读大三,是花呗的忠实用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过一个视频广告:年轻人想学萨克斯,但没有足够的钱,最后用花呗买下了萨克斯,每个月只要还100多元。广告结语是“年轻人就要用花呗”。
王浩每个月的生活费有1500元,他兼职写网文,一个月收入2000—3000元。他在花呗和京东白条上一共欠了7000元,有的是用于买电子产品,有的是出去旅行的花销。他并不焦虑,认为在年轻的时候花一点钱去提升自己很正常,因为“自己有足够的还款能力”,而花呗对大学生群体来说非常友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人都曾感受过网贷平台的“友好”。
张玮创业筹资时完全没有考虑银行,他在上海没有固定资产和稳定工作,如果去银行借贷,柜员“可能都不正眼瞧一下”,是网贷平台给了他远高于信用卡的额度。
于是,在“友好”之后,年轻人感受到了网贷的可怕。
还完钱后,韩青冈依旧收到了十几条来自各个网贷平台的短信,好几万元的额度等着他去开通领取。这让韩青冈想起了一个“小贷公司”的放贷员,自从加上这个人的微信,每天叫醒韩青冈的不再是闹钟,而是这位放贷员的问候。每天早上6:20左右,放贷员都发来“早安”“记得吃早餐”的信息,节假日还有专属问候,跟在后面的才是最新的贷款“福利”信息。
能让网贷公司如此热情的,并非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交易用户信息的巨大市场。
2019年,数十家大数据公司因为侵犯公民个人信息被查封,多家相关公司被调查。这一番整顿指向的是网贷平台放贷和催收两个环节。大数据公司使用爬虫工具抓取用户私人信息,包括公积金、社保信息、信用卡消费记录等系统数据,一面提供给放贷公司,另一面卖给催收公司。这代表着,如果有一个人使用了网贷,或是打开了网贷平台,那么他的贷款额度和聯系方式都不再是秘密。一天之内,会有各种各样的网贷平台“雪中送炭”。
大型互联网公司争相进场后,借钱这件事正在变得越来越便利。许多互联网公司大力推广借贷产品,将借款资格设置为年满18周岁,同时,依靠各种各样的技术、算法,互联网公司可以更高效地挖掘用户、评估风险,制定相应的营销策略并实现盈利。
这就是为什么总有人发现,自己频繁借贷、“以贷养贷”,不管如何捉襟见肘,贷款的额度都不减反增他们正是网贷平台要找的人。只要持续还款,额度就会提高,“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就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技术改变了互联网金融,也改变了人的欲望,在技术的加持下,欲望之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闭。
2020年的“双11”,余芊又买了新衣服,她觉得过去几个月还贷“太辛苦了”,要犒劳一下自己。更何况,打开购物软件,首页推荐位的商品总是能让她“种草”。她不断往下滑,“你看,它最知道我喜欢什么。”
至于张玮,还在继续还钱。他不敢给自己设定还完的期限,“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至于结婚和成家,“只能顺其自然。”现在,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他会去买60元的彩票,刮开涂层的那个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放松。不管有没有中奖,这已是他还贷生活里仅存的一项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