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次急刹车准备发生的时候,驾驶者会迅速揪紧他的视网膜、颈椎肌肉,意念从精神具化到脚掌变成力量,他可能紧紧抿着嘴角血色尽失,接着,胶皮与地面剧烈到惊恐的摩擦声会帮他捎出一声尖叫。
方晴在这样的叫声里被吵醒了。她还以为是自己做噩梦,喘着粗气缓神,听着楼下起了喧闹,才知道是真的。她爬起来掀开窗帘看,十六楼只能看见一片红色液体从车底下漫出来缓慢蠕动,必然是人的。方晴想起来自己在新闻报道里看见的那种事故现场,血腥部分被团团糊住,主播夹着郊县暴雨和惠民演出一起讲出来,在早间时段播,方晴给浩奇弄的粥又巴锅了,他们就着各种化名和“某”喝起来,像把马赛克图一口一口吃下去。
今天看到的新闻没有这类,他们俩吃昨晚剩的潮汕海鲜粥。小区门口新开的馆子,说是海鲜其实只放了鱼丸蟹棒,淀粉和米汤搅在一起方晴可能觉得自己又要胖。倒是浩奇不怕,呼噜呼噜地喝,咸得多吃了一笼點心。本市频道滚动预报要下雨,方晴又忘记带伞,又懒得等电梯再上去,就怀着一种抠不掉杯底标签胶渍般的心情上了地铁。
影楼今天没有拍摄工作,负责接待的琪琪比她来得晚,穿polo衫和短裙,手里拎把白色直柄伞,晃悠悠三条细腿磨进来,一路拿手机发语音温柔得厉害,换了新任男友那么有耐心。方晴正跟一个大反光板较劲,陈旧的金银两面塑料皮,灯底下强撑着光色,怎么收就是卷不起来,琪琪在大厅的沙发后面问,要喝什么啊帮你泡,忙得顾不上搭把手。
方晴想,不较劲了,喝花果茶。绕到前面去,新找的摄影师也来了,没有拍摄其实不用上班,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觉得有点无所适从。茶几上杯子冒热气,两汪艳丽的红色素和玫瑰干花瓣,摄影师特别快地端起来沿着杯沿吸一口,吹着指尖单手打字,自在地把腿跷到另一面沙发去。琪琪还是忙,拍完茶色拍脸色,余光里看方晴还站着,就问:“姐,我再帮你弄一杯吧。”
方晴说太甜了,算了吧,要减肥,说着把茶几上乱摆的样片册子拢到一旁。
“这个甜吗,还好吧。”琪琪一个个换着滤镜,眼睛大了又大,下巴尖了又尖,从方晴的角度看过去,像谁给她的polo衫领上撕了个大三角口子,露着胸前的肉。
这个恶心的形象让方晴想笑,但憋了一憋,她答道:“热量有点高,不像你怎么都不胖。”
“啊,哪有啊……”琪琪不分神挑挑嘴角,好像瘦也是种天赋似的,被夸赞了都很平静,不值骄傲。方晴大概也觉得口干舌燥,就要玩手机,摄影师突然抬头说:“你还不瘦,你那小身板儿,再瘦就没了。”
女孩这下非常专心地笑了好阵子,新做的雪花睫毛一闪一闪的。俩人又说起前天来拍婚纱的一个客户,胖得几乎找不到码,最大号的婚纱穿她身上,腰腹被绷得一条条肉鼓起来。
“看那样子不年轻了。”
“我觉得她是二婚了得。”琪琪发表了重要结论,如释重负地喝口红水。
方晴看着她嘴角挂着点色沫,想起早晨楼下那滩血,觉得很膈应,就起身去棚里。在影楼干了三个月了,从春节后到现在,老板终于是挂不住脸了,直接找了个新摄影师。方晴本来是他按照摄影师标准招的,想着毕竟编导专业毕业的,结果反光板都不知道怎么用。自此老板更坚信自己的“高校无用论”,看见她就有一种恩赐的礼貌。
方晴想,我们学校本来也不是高校啊。
本地师范艺术专业的学生,和其他学校的年轻人有明显的不同,就是土。其实也不土,“艺术”的标签打上去了,顶多是德不配位。不过这些专业中也有分明的鄙视链,学音乐美术的看不起学动画新媒体的,学导演戏文的看不起学编导的。后两者不是艺术家预科,是做服务的。
说起来方晴也是误打误撞考的这个。有次上课老师闲聊,说到艺考面试为什么招大家进来,有的是让一句话给惊艳到了,有的是整体感觉好,热热闹闹半开玩笑,讲到方晴那里,老师两只眼睛点一点,有意转移了话题。她当时不痛快了一阵子,并且在宿舍中明确地表现出来,但简直是一把泥沙入水,颜色分明的,却没声响。
后来方晴就主动忘记了一些类似的羞耻,或者不提了。她的大学同学也不是都干了本行;做编导无非去电视台,或者接一些搞晚会写小品的散活儿,方晴也曾认真玩笑着跟室友说有活儿带上她,但机会来了先要发简历,她的经历白得发傻,总不能把在同学作业剧组里做制片订饭记账的事都写上。也有直接去谈的,不擅口舌勾人,方晴笨拙地讲半天构思,也没抓到甲方的点,一来二去在中间的同学就不好做,很快大家在她开玩笑的时候就都不回应了。四年又快又慢的,她拍的毕业作业还是上下镜头光感都不接,在班上放的时候,方晴自己坐在一边玩手机,老师也不太说伤人的话了。
不过总算是毕业了。到了社会上,方晴觉得说不定是好事,她不一定天天都遇到天才,那点专业知识偶尔还可以拿出来装一装。结果效用也一般,不懂的人没兴趣听,太懂的人把质疑缝在抬头纹里,随着她故作轻松地谈电影谈写作挑动眉毛,根根条条透出不耐烦。
方晴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那个区域还是被围了起来,还有便衣在旁边,她猜是便衣。她大学时候有过一任警校男友,他们跟他身上都带点行伍之人的粗劣气。浩奇应该是方晴交过最斯文的男朋友了,不过参考域不大,她一共也就处过三个男朋友。浩奇像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合租临时出问题换了他进来,可能方晴在省会也很难找到男朋友。
浩奇也不是本地人,但是父母死得早,以后结婚了,就免去跟着他十几个小时火车去老远的婆家过节,或者突然病重得赶到床边做端屎端尿这些事。
方晴以前也没想过自己这么容易接受跟一个男生合租。新闻和身边朋友经历过的,恐怖恶心的事太多了,一句话说不对了,也可能引来对方的下流意淫,觉得有机可乘。其实也是房东耍诈,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掏一笔中介费,再全城跑着看房子了,真的没有这么便宜的主卧了,也真的不想再住在室友家了,男生就男生吧,她买了一堆防狼喷雾和警报器,卧室门额外添锁,嘴硬又顾虑重重。
惴惴不安了好几天,方晴去加了一个外景拍摄的班,回来之后累得脱力,她坐在沙发上,整个屋子热气蒸腾,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相对的安静如同粉末倒进杯底一般被冲搅开,方晴挣扎了几下,探出头来,她看见次卧的门上挂了一把半旧的钥匙,一个小铁圈连着两把,哥哥钻进门眼里效力,弟弟在下头没趣地轻轻晃悠。仿佛为了回应注视,哥哥弟弟齐心协力让门受自重展开一道缝,方晴把目光挤进去,床上睡着一个干净清瘦的浩奇,呼吸亘古地均匀。
可是从熟知到恋爱的过程是模糊的。偶尔有朋友问到他们相爱的节点,方晴没有答案,每一天都在斗室中开始结束,两年就过去了,她也不记得是哪一天,就默认下来这些事。如果非要找一个开端,那也许是那天。
方晴跟浩奇没有很多话,也没有找话。他每天不出门,说是靠打游戏代练赚钱的。方晴接了一个活儿,给一家企业出宣传片策划,改了四稿还是没有签合同。跟她对接的是那家公司宣传部门里的一个大哥,有四十了,看侧脸有点像古天乐,笑起来四环素牙就把人吓一跳,古天乐立刻变成宋小宝。跟她谈修改的时候,总是更像古天乐,每见面必带她去吃饭,人均必在两百以上,她实在不好意思提自己的那点稿酬。吃饭都是吃得很亲热的,但几次下来这种亲热的套路就被方晴摸清了。席间偶尔听他接个电话,说着古天乐的话,嘴咧得还是像宋小宝。放下了那头的人再回来给她夹肉,一面说,多吃多吃,看你瘦的,她也就只好多吃点。是不是年纪大的人都喜欢看小姑娘肉乎乎?
最后一頓饭她跟他去了一家日料,那天大哥简直是巅峰时期的古天乐,三文鱼刺身,超大的帆立贝,承在木架上,不见血但有浓浓的腥气,她一口都没吃。方晴在那时就像全知视角看起了电影,仿佛在脑海中支起一个投影教室,她一个人坐在台下,眼神空洞的自己讲解道:这一场戏,女主即将得知自己被甲方骗了,并且无力还击。所以这个人故意带她去吃日料,有没有联想?有没有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方晴难得这么敏锐。
那天方晴回家,发现卧室的空调比她还丧气,不制冷了。百度查了半天说是缺氟,看着那一条黑洞洞的口子,呼呼送出来的仿佛古天乐的口气一般,二氧化碳,早晨的韭菜馅儿包子还有刚吃下去的刺身腥气。她又恶心,又难过。巨大的委屈跟着那股臭味袭来,她看了很久手机,微信列表里的大学室友都进了公司或者跟电视台组,高中同学在老家中专毕业嫁了人天天晒娃,她打开一个又一个的聊天窗口,什么也不想说。
过了十二点的时候,方晴第三次被热醒。汗水比酒精更让人头昏脑涨,她放弃了,走进了浩奇的房间,只有笔记本一方光亮,他坐在电脑前和队友喊话,见方晴来了,刚要摘耳机,方晴就摇头,狠狠把自己扔进他的床,在开到十九度低温的房间里迅速入睡。
方晴中间也感觉自己脸上是一片冰凉,可能湿了,但是有空调就真的舒服又满足,她也没那么在意了。浩奇忘了拉窗帘,方晴被照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因为低温而紧靠在一起,覆着他的空调被。恍惚之中,她觉得一百二十斤的自己薄得就像条夏天的被子,可以随着最后几片星辰影子一起消失掉。他也不那么像人,是一块形状细致的肉,他呼吸很轻,伏着头。这块肉也像随时预备着起身逃走,那颈子有点可爱。在那一刻方晴几乎凝练了自己大学中得来的全部艺术感觉,想记下几句发在朋友圈也能振聋发聩的句子,但很快她就迷失在困意中,来了个振聋发聩的回笼觉。
后来她看电视剧,为了搞戏剧化,先让男女主阴差阳错地同居,再让他们在误会中了解彼此,慢慢相爱。方晴撑着脸看浩奇:“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浩奇在搭积木,过会儿抬头说:“我不懂啊。”
方晴也并不觉得他就是不懂她的。方晴带浩奇回去见过父母,他们都还算满意,小伙子看起来稳当,也知数。她跟他们说,他是自己在做生意的,没有细解释,反正一个月也能赚很多。现在房租就是他交,因为方晴的工资从摄影师降到了助理。
方晴的人生计划是二十七岁要结婚,三十岁之前生孩子,如果浩奇去找个靠谱工作的话,胜利在望——她本来是这样想。但是最近方晴偶尔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每想到这里,还要用意识加一个“胜利”?
周正明本来可能是让她再丢一次工作的。几个月前,有两家公司,几十号人来拍照片,除了部门合照,还要单拍形象照,方晴很认真地归档标名,但总有一个人塞不进去,看来看去是个瘦长脸儿的男人,戴着眼镜,能看出嘴有一点点歪,笑起来还有点奇怪的腔调。明明穿的也是正装,打量着挺有气度,方晴很怕这是个中层或是领导。等所有照片都发出去了,战战兢兢等了两天没有人找茬,她以为此事过去,随便把原片放在自己桌面上,一放就是一星期,影楼的电话一响就撩拨她的心。
可巧不巧,方晴准备删了,“临终”前无聊地再打开看一眼,有人在身后问她:“我的照片在你这儿?”
十几分的好奇全攒起来帮她转过身去,一个优雅的中年男人,穿着中档但有些旧了的衣服,冲方晴微笑,此刻应比照片上那双眼含得更深更厚。
把显而易见的事实变成陈述往往已经是临时改句,这样的陈述又要硬作为疑问,弦外之音恐怕够唱出一段什么来。方晴还是看过些书的,《洛丽塔》《情人》《雪国》,她不爱幻想,因为她不具备这种天赋,但那天她抬头看着他,好像心里有漫山遍野,全是大二电影史课上老师讲过的一句话:“少女与成熟男性之间的微妙情感也是文学与电影创作的母题。”后来方晴知道这是个悖论,或者不该用这样高级的词,就是扯淡。
那个老师也说得太随便了,一点都不学术不严谨,那些成为世界经典的文学作品也都白看了,她当然尝不到他们的精髓,自然无法身体力行,方晴对于这段关系只有一些网络小说式的假想期待。她跟他,至少是她跟他,基本就是不动声色满足一下对方的虚荣心,方晴在认识周正明第四个月的时候,已经开始这么想。
前三个月也没有什么,方晴偶尔被他约出去吃饭,就是吃饭,没有别的内容,就互相聊天,聊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给自己预定了饭局的风格与走向,所以他们的饭就不必吃成古天乐那样。其实他跟古天乐岁数差不多,她仔细想想,好像还是觉得周正明好一些。至于到底为什么当初来影楼拍了没大用的照片,方晴早就忘了。反正他也知道她有男朋友,知道他们同居,她给他看过他的照片,但没有看合照,刚在一起时候有自拍,人比现在胖几斤。
浩奇竟然对方晴偶尔出去约会毫无察觉。又开始过夏天的方晴想,这可能才是最近坚决想分手的主因。浩奇除了游戏和乐高积木似乎没有任何人生需求,吃穿用度随她而定,要他承担全部房租也可以。分手的心情是坚决的,每天都很坚决,但每天也就坚决半小时。这半个小时会根据情况而发生在不同的时段,可以很简单地陈列出来;一种是那天他们做爱了,浩奇安静完事然后趴在一边睡,方晴用被子盖好肩膀和脖子,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平息入眠。另一种就是她出来跟周正明吃饭,大概十一点到家,浩奇还在自己的卧室里打游戏,不过家里没人,他卧室的门就是开着的。方晴回来了,就很自觉把门关上。然后方晴坐在客厅里,把所有电视频道翻过一轮,半小时。
半个小时里,开头的五分钟,方晴愤怒地做深呼吸,用力到胸口发青的那种深呼吸,心里想,分手吧,对,分手吧,有什么可过的。
但是如果分手,她可能就得考虑再找房子。这一片已经算离影楼和地铁都很方便的了,房子不好找,找到了也比现在还贵。一半都付不起,别说全款,但合租方晴是不能再接受了,风险太大。父母那边,也要费很大力气讲清楚,和前任那会儿好了快一年,分手之后大概也反复解释十几次,两三个月过去父母才放过她不愿意好好过日子这个毛病。
而且不这样住的话,影楼的工作是不是也要换,现在这个钱本来就不够用的。每个问题不必细想,一闪而过就肯定已经把方晴打得眼冒金星。算了,都两年了,都两年了。她自己给自己一个无声的收场,闭眼睛睡去了。
方晴又去上班了,琪琪休假去了,莫名的摄影师也有事没来。但是她昨天还看见琪琪朋友圈里的一个新男孩,配的文字跟表情也是火热的。想起来她们几个负责接待谈客户的之前玩笑聊天,按照琪琪的意思,感情这码事得实用,不要虚无缥缈伤春悲秋,要有一个稳定的主心骨,然后偶尔地遇上天气特别,伞样撑开一下,你才知道你还有多余的线可以往外伸,这也没错,晴天了收伞,大家不伤和气,还是有彩虹。
方晴当时侧着耳朵听了半天,觉得这个比喻相当冗长,不过琪琪自己应该很拎得清,隔几天不知道去哪里玩,九张水准极高的街拍垒在朋友圈,配的话是“有时候眼睛会因他下雨,心里却为他撑着伞”。这些女孩总是知道这个城市哪里的大厦与街景最时髦,永远有最新鲜好看的滤镜,还有别具一格的美颜效果,方晴虽然觉得区别不大,有时也有点羡慕。
方晴把之前被古天乐骗着写报告文学的事讲给周正明听,他也觉得有点儿生气,说这样的事,下次一定要先保护自己啊,不能不签合同就干活儿,不能傻傻跟别人这样相处——不过有时候傻傻的也很好。方晴问他为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看着玻璃门上她的倒影,神情竟然有点复杂,那个变化的过程极明显,但是还好,方晴看不太懂。
最后周正明只是说:“女孩儿嘛。”
女孩儿嘛。方晴把这句话的语气理解为言情的那种“宠溺”了。于是她跟他喝了一点点红酒,饭店旁边的便利店现买的,不是很贵那种,夏天,从空调下面走出来再回去,周正明捂了一身汗,polo衫的领子腻得起了点黄。方晴看知乎上有一条问题的回答是,关于女孩子最迷人的时刻之一,酒精会让人眼睛发亮,她戴眼镜太久了,这样也许会变好看,在夜色里。
反正浩奇肯定不会说这种话。他更不可能教她要先保护自己,但他也许会保护他自己。浩奇的事情方晴从不过问,有很多她实际上并不知道,却很自以为猜对的部分。他其实是一株倒长进地下的树,方晴不知道那些秘密的枝干,在这两年里已经延伸进她的生活,变成一只无意害人,却慢性致死的茧了。女孩儿啊。
但她还是不知道,并在和他的相处中以情商逐日提高为自信源泉。
方晴那天回家很晚了,开始卸妆,他连输几局已经没有心情再打,出来摆弄一套新的乐高。她有意地说:“我今天出去吃饭了。”这样的暗示需要借助酒劲儿,自古青酒红人面,廉价的洋酒给方晴壮胆,他却闷声不语。
她脸色铁了铁,走进卫生间拉开灯把气氛拧断。睡前的这部分夜晚就此被方晴结束。
无论如何,跟周正明在一起,她好像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偶尔地出现了戏剧化的瞬间,比如他送她回家,也不送到楼下,但是路灯简单地罩在两个人脸上,她的神情迷茫又迷乱,好像一种可以暂时忘掉其他的错觉。方晴也曾经非常苦心地想要暗示他,自己想换个工作,她觉得像周正明那个年纪的人肯定门路多一些。
他没有搭话,方晴没追问,觉得可能是自己问得太隐晦了,他们继续走在路灯下。毕竟方晴刚才问的只是:“啊,现在这个工作真的是很压抑,做得很难过,我人有点疯掉了。你说如果我从这里辞职可以做什么呢?”
那天走到小区门口周正明突然问,他的车停在这边了,时间还不太晚,要不要再转一下。
她不知道他还有车。方晴按了下手机,已经快十二点,那种可能的,由阅读经历带来的幻想在她脑子里蹦出来一下就被按回去了,不过她想,如果周正明再坚持一遍,她就同意:“啊,不了吧,后天吧,明天上午有个客户拍照。”
“那也好,后天我们直接开得远一点,去吃个水库鱼。”周正明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方晴看到他盯了一眼,神色就换了,背过脸去接电话,方晴很识趣,不声不响就回家了。
楼道的灯坏了,她用手机打着亮往上走的时候,反思刚才讪然溜掉的自己,回味整场交谈,觉得哪里奇怪。但直到方晴拧反了钥匙,把门反锁两道也没想通。浩奇难得早睡,让她吵醒了。见方晴回来,仍是不问,还自觉地给她倒了杯水。
第二天晚上周正明没联系她。也像抱着一种负气又灰溜溜的心情,方晴没有主动发消息。微信静悄悄的,连平时偶尔出现的客户咨询也没有。她和琪琪的微信都半当着客服使用,不过加方晴的总是女的,加琪琪的总是男的。她用自己当头像,结果更甚。这几天影楼里没有琪琪,没有摄影師,也没有客户。每天方晴已经无聊到能用掉一整块充电宝了。如果没有期待,其实觉不出熬班儿的安静和漫长。她四天里快进着刷完了一部热剧,她还是没等到周正明。
第五天的晚上,方晴和浩奇又去吃那个潮汕粥。她怀疑老板是东北人,普通话有点变种的板正。粥里还是鱼丸蟹棒胡乱裹着,心里不是滋味,倒把粥灌了很多,腹中又烫又饱的,竟也像醉了。方晴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失落之后的释然充斥着,她很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来。身体里有一堆鱼丸蟹棒,虾兵蟹将,吵吵嚷嚷,锵锵伧伧,她觉得自己喝多了。
那天他俩做爱,还是很枯燥无味的一个过程,关键部位的抚摸总有一种憋尿的感觉,浩奇松开手才觉得轻松。他对此事不太着迷,方晴也不,越到后面越敷衍,回回如此,终于是结束了。浩奇很快就能睡着,可能外卖和潮汕粥给他的能量实在不够用足一次,但是方晴的眼睛还远远清醒着。她走回自己房间躺下,空调吹得特别凶,冻得拼命缩手脚,可是遥控器放在窗台上,这对一个已经卸了妆靠上枕头脱光了还做了一次爱的女生来说太远了,窗台和床沿之间是一条干涸的河,倦意在上头滚滚流动,她不想让自己起床。她把丢在一旁的裙子也压在身上,还有短裤,但是他们管不到冷的事,太冷了。她甚至想叫醒浩奇帮自己关空调,但是她的嘴里也像有一条河,水的寒意把方晴两片唇缝住了。她想,他应该也不会起来吧。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方晴被微弱的声波震动从床上彻底掀起来,她整个身体都掀起来了,像鱼飞进水里一样,衣服裤子泼了一地,方晴游到客厅里,拔下手机,跑回到自己房间,一把抓过遥控器关了空调,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她复躺平,缓缓呼吸,房间里骤然热起来,空调外机一般温暖的人世温度侵入了天花板。方晴举起手机庄重地识别指纹,绿的微信图标上浮着小红点。
她看见周正明给她发,抱歉有点急事,这几天回老家处理了一下,没有来得及跟你说。
方晴问,啊,你老家在哪里啊。
他很快回复,明天吧,明天周日,我们去水库?方晴在一切都从冰冷中解脱出来的房间里想,这可能有个约会的意思在里面。那意思就全变了。
她还是去了。方晴留了字条给浩奇说临时有个客户调时间,要去帮忙拍照。他看见了会自己安排自己的。方晴从小区里出来了,她看看周围大概只有那辆尼桑车里坐着等待的人像周正明,她从马路对面走过去。方晴涂了一个颜色很浅很嫩的口红,想着水库之类的,应该山清水秀的,整个感觉鲜亮一点好。还是上大学时买的便宜口红,很干,容易起皮。室友说这个颜色容易显得人土,她相信自己又不黑,可以补回来。方晴穿了碎花连衣裙,泡泡袖,还有一双黑革的罗马鞋,玩水方便。其实两件东西一点都不搭配,不过方晴对这些事也不懂,她经常买了类似时尚单品的东西觉得很好看。
她走近他的银色尼桑,开得很旧的一辆车。中年人的旧车好像很能说明点什么似的,周正明听着她关车门,薄薄的铁皮拍了那一声,脸上仿佛也给拍掉几分自如。方晴第一次能有种在他面前拔起气势的感觉,不免脸上就带点得意。这种得意让他感到不快,直开到收费站才跟方晴说话,为了不显得尴尬,他大概也是装了一路深沉。
方晴今天化了全妆,脖子和脸是两个色。车里空调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她的睫毛膏有点花妆,眨眨眼,就晕到下眼睑一些。看着后视镜方晴才发现自己长了一轮黑眼圈,也顾不得装作看似无意,连忙掏出补妆的小镜子来擦了。这一通捯饬让人心生倦意,坐在周正明如此破旧的车上,她好像一下子真占了上风,真的突然有一个青春诱人,足以令中年人自卑的样子了。如此人便放松下来,方晴很快睡着了。
如同脆皮旧式水桶一般的汽车,继续在国道上平稳行驶着。一个电话打进来,男人没有管,方晴也没有醒。第二次、第三次响,手机被静音,屏幕有条不紊地闪着,车里的空调用久了,吐氣如抽噎,男人的稳练终于针挑水泡般被刺破了,他感到自己的手失去了皮肤,血肉淋漓捂在方向盘上。
但是他没有停车。
过收费站的时候方晴醒了,她的口红晕出唇线,劣质的颜色就像她想施放的那些小套路,周正明经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认真敷衍。方晴问他:“还有多久才到?”他没估算时间,也就没回答。不知道是否因为生来的预感神经,她也有些紧张起来,又问:“快到了吧?”
他点点头。水库是个神奇的地方,一路开过去,一边是人造,石块平铺起来的愚钝悬崖,一面是碧波荡漾,方晴从县城来省会上学,觉得这也很重返自然了。她的凉鞋在副驾地板上不时磨动出声,有些没来由的焦躁。
周正明把车停在了湖边上。其实他不觉得这是湖,但是方晴很开心,沿着水泥岸走来走去,这片地方的每一个因素跟方晴相配,都能构成另一幅阴天海滩似的景观,她在内陆城市的水库边露出了听见海风的柔和笑脸,她的妆又花了一些。
方晴没有理会浩奇发的微信,手机叮当作响,她的注意力在水面的气泡上。“水库的水为什么吐泡泡?”
“也许它有心事吧。”周正明回答。
方晴蹲在那儿,转头看了他许久,说:“哎呀,你怎么突然这么文艺?”
那天最后还是没有吃鱼。方晴最终对于这种活生生的东西感到害怕,看周正明钓满一只小红桶,给人家付了钱,又说胃不舒服。难得她对他提了一次异议,就直接送方晴回家。回市里的国道夹在夕照当中,血色鲜红铺了一地,土路变成紫红,他的车皮也被镀上一层金,方晴在收费站的光滑外壳那里自拍,和安全带合了照,没有跟周正明。
车子每隔几公里就会发出一声类似爆裂的响动,回去的路上因为疲惫所以安静中谁也没有心事,方晴注意到了,问周正明这是什么,他答不上来,不过他说放心,每辆车都有自己的制动系统,出了小问题还是可以维持好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去修?”
“忘了吧,我老是忘。”
“你最近哪天有空,我想着提醒你。”
“没事。”
“修修吧。”
他把车停在小区的外头,她没下车,窗外路灯站得像人一样,光和树叶心知肚明,变出纵影搅混了他俩的表情,谁也不会注意这车中不说话不动作的两个人。“我其实很想分手,但是想想就算了。”
周正明还是没有接她的话茬,但是不接也不对,于是他说:“过日子都很难。”
“我跟他过日子。”方晴的语气是陈述,疑问,或者是否认,周正明也不清楚,又或者是几十年练出来这手时刻为人寒暄给出回应的能力方晴承接不了,她不过在嚼他的话。
方晴后来还是下车了,她走到楼宇深处,她在电梯门口站着,看着他的大灯在楼道外的玻璃门上闪光,电梯来了,她走进去,白天大概有两三百个人在这个电梯里卸下上班八小时的烦躁,现在电梯里有一股鱼和人混杂着的腥气,方晴饿了。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闵芝萍,1995年生,现居北京。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导演专业,2016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中国作家》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