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交车上被隔壁女孩捅醒后,马灯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睡着了。
女孩没抬头,盯着他的牛仔裤看。他低头,右裤兜破了。小偷刀法很好,上辈子不是大厨,至少也是个好屠夫。天蓝裤兜从中一分为二,走刀笔直,像首好诗,没半点儿拖泥带水。拨开这片探出白毛边的布片,下面贴皮肤的里布完好无损。
车上最少三个小偷,两个还在前车有条不紊地“工作”。司机的喇叭中不断传出:请大家注意保管好财物,请大家注意保管好财物,请大家注意保管好财物……
女孩打开化妆镜,镜面扫过马灯和他身后的虚空。马灯点点头,对她回以微笑。马灯感谢这位姑娘的善意提醒,他知道小偷还在身旁站着,手里还拿着他兜里的东西,但马灯没有太过担心,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左兜的公交卡,至于被割的右兜,那些东西对他有用,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些没用的废品。
满车人都在不安中蠕动,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他们缓慢转头,像考场作弊的学生,偷眼观瞧站立的三个“老师”。当然,可能还有“老师”潜伏在他们周围,让他们动弹不得。他们轻声呼吸,还有人紧闭双眼,向佛、菩萨、关公、耶稣、抑或去世多年的老祖宗祈祷。
他们是移动铁笼内的一群绵羊,此刻却和老虎待在一起。
此刻,人们都恨那不知趣的司机,他的手依旧抽筋似的不停按着那个提示语广播按钮。
把还剩三颗的晕车药片丢给马灯,站在过道的人又翻开他的小本。马灯在雾城待了四年。四年间,他不时掏出这个泛黄的小本,把灵感记下。公交车上、厕所里、办公室里、车间里、会议室里、路上……
马灯始终没敢抬头,和隔壁姑娘一样,直到小本悬在他面前。他收起小本,那只大手拍拍他肩膀,递给他50块钱。买条新裤子吧,诗人!钱他万万不敢收,万一是小偷的计谋呢?马灯一个劲儿摇头。最终那只手失去耐心,把钱塞入他灰色工装的上衣兜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交车到站,三个小偷和两个人一溜烟下了车扬长而去。
公交车里热闹起来,“大难不死”的人们像同时出生的婴儿,在窒息过后,彼此放声畅谈,似多年未见的老友,马灯也骄傲地把那片破布摆弄给大伙看。普通话与当地方言交融在一起……
路上,公交车重新开始摇晃,车体发出巨大刺耳的闹铃声。一车人突然挥发不见,司机也凭空消失,只剩车辆还在前行。窗外成了非洲大草原。大象、狮子、犀牛,它们或走或跑,自由地活动。窗外不时有十几米高的铁笼划过,每个铁笼内至少有数百只羊在静静吃草。
突然“嘭”一声,挡风玻璃碎了。一只老虎趴在车前,虎视眈眈地盯着马灯。惊恐中,马灯捂脸,发现自己的手已变成羊蹄,脸上长满白色毛发。公交车则像发了疯般左右乱窜,从悬崖飞出,掉入大海深处。
老虎不见了。海水不断涌入,吞掉公交车。马灯屏住呼吸,不断敲打车窗,直到车窗对面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被恐惧浸泡嘴角不断冒出细碎气泡的羊面孔……
窒息。大口喘气。马灯摸了摸脸,从噩梦中惊醒。
被偷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时在雾城,周五下班,他像往常一样,赶去女友公寓。喝过晕车药,他在公交上睡着了。还好,当时的情形没有梦中那么可怕。当初,他猜想过小偷的身份。诗人?或曾是诗人?为了生计,被迫当了“三只手”?马灯仰望头顶,黑暗中一片虚空,没有半点光亮。
此刻,外面的天或许已经亮了,可他这里终年无光,像躺在棺木中——只要关上灯,便是死寂的黑暗。或许这样比喻有些晦气,可人终究要面对死亡,就像活着的时候必须要面对孤独一样,死亡也是孤独的一种。
每晚躺下,马灯都会想象,想象几十年后的自己,无牵无挂躺在棺木或骨灰盒里。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想,起初他会恐惧,如今,他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关掉公鸡啄米的老闹铃,马灯打了个哈欠。说什么也不能拖了,今天一定要去刘老师家。刘老师是马灯文学上的引路人。十年前,马灯在雾城打工,在博客里偶然看到刘老师的一篇文章,那是一篇关于初学者如何投稿的文字,说得朴实真切,让他倍受鼓舞,燃起了对文学的希望。
从雾城辞职回到烟城,刘老师把他引荐给当地的文学前辈。记得小学课本上有篇课文,是关于瀑布的,说还没见到瀑布,就听到了瀑布的声音。刘老师和那瀑布相似,那天他刚迈进饭店大门,就听到有人用方言喊,马灯,是马灯吗?我在这儿。马灯原地打转,硬是没看到人。
小马,我在楼上!马灯抬头,刘老师站在高处,黑西服,白衬衫,皮肤黝黑,活像一个朴实的庄户人。马灯眼镜六百度,刘老师具体还有什么特点,他站在下面看不太清。
小马,上三楼哇!马灯听到刘老师带笑的声音。
想到将要接触文学圈的人,马灯内心万马奔腾。以前在雾城,除了周末去女友家,他只顾闷头写字。下班后,坐十三站公交,爬上五楼,冲进自己的小屋,开电脑音乐,关灯,躺床上瞎想。
一句诗可能燃掉一两个小时,一晚上满意的可能只有三五句,而这三五句在第二天晚上,常常也会被他闭上眼,按住删除键,化为一篇空文档。光标一明一灭,有时他会哭泣,面对空文档,面对像心脏一样跳动的黑色光标,他会怀念家乡的刀削面,他会怀念那没少被他嫌弃过的方言……
他日复一日地写,像不断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他不知疲倦,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写。那时他没读过什么诗,他只知道顾城、北岛这些在语文课本上出现过的诗人。他躺在出租屋狭小的床上,像文字的王,听着音乐,任思绪在脑中翻飞。他又像垂钓者,时刻等待灵感的到来。
他忽而坐起,在昏暗中敲下一行字,随即倒在弹簧床上,待余震的涟漪散去,便凝神贯注继续垂钓。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他在封闭的城堡不断挖掘。那是只属于他的城堡,虽然城堡里只他一人。他是城堡里的农民,他是城堡里的小偷,他是城堡里的歌者,他是城堡里的警察,他是城堡里的王。
搜集灵感的小本子早已不知去向。父亲离开不久,女友就和他提出分手,接着他便回到烟城。辞职后,他穷游了几个月。澳门、香港、桂林、安顺、隆里、香格里拉、丽江、重庆、成都、拉萨……他背起山寨版瑞士军刀包,用耳塞听着音乐,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晃来晃去。路边摘朵野花,躺在草地上看羊群在头顶吃草,和乞丐聊天,坐在路边摊回想刚路过的美人……
他有云游四海的打算,像有些老外,一边打工一边穷游。可他还有母亲,当时母亲还活着。她在电话里用方言说,石头,快回来哇!新闻里说啦!有炸弹掉到云南啦(当时缅甸在打仗)!快点儿给妈回来哇!母亲每说一句话似乎都会引爆一颗炸弹。
当时他早已离开云南,悄悄去了西藏。母亲还是隔三岔五打电话,通过这根无形的线不断收紧他。他知道,他看到的“自由”是加引号的自由,他不可能完全自由。只要和人发生关系,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完全自由。除非不与人发生关系?遁入空门?不行,他喜欢看漂亮姑娘,这是一种单纯的喜欢,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喜欢欣赏各种蕴含美的事物。
三楼到了。他从电梯里出来,一位下半身农民模样,上半身城市打扮的魁梧中年人迎上来,握紧他的手,大幅度晃动。刘老师的西裤像他的眼角布满皱纹,裤脚上沾着几个泥点,黑皮鞋和黑已经沾不上边,完全就是刚从庄稼地走出来的样子,似乎还能闻到新鲜的泥土味。你看我这脏的,刘老师对马灯解释,上午刚从地头回来,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村里种了点儿地……
这居然是一张搞文学的脸,没人能猜得出来。也难怪,马灯在网上看过刘老师的信息,之前务农,四十三岁才开始文学创作,两年后,他的诗便登上了别人一辈子都可能登不上的《诗刊》。这些年刘老师还自学摄影,办文学杂志,开公众号,拍方言电影。每一项都兢兢业业,做得有板有眼。
刘老师很忙。过去这么多年,马灯和刘老师只见过两次。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网上交流。在刘老师的鼓励下,马灯陆续发表了两首小诗和一个短篇小说,这让而立之年的他重新看到了希望。虽说只发在刘老师主编的《烟城作家》上,但没有当初的刘老师,就不会有如今的马灯。当然,今天的马灯依旧算文学新人,不过他每年都会有新作品出现在各种小有名气的文学期刊上。
马灯揉揉酸痛的眼,两手在黑暗中打捞。没有结果。他双脚也加入搜索。左脚碰到昨天备好的皮鞋西裤大衣上。他翻身,右手从床底捞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穿上拖鞋,身子左摇右摆,酒鬼般晃到门口,打开地下超市十根灯管中的两根。在镜子里,只穿红裤衩的马灯用左手扒开右眼皮,眼球上布满红血丝。昨晚又闹耗子,他睡得很晚。咪咪卧在东南角,满脸无辜地望着他。
从雾城回来,马灯摆过地摊,做过送外卖的骑手,找过两份不长久的工,其中一份是典当行的人事经理。典当行的老板五十多岁,喜欢天天开会,尽管没什么事儿,员工们经常因此需要站两三个小时听老板讲话。每当老板长长的午睡醒来,倚在沙发上,端上一杯茶,他的话便会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作为人事经理,他可以借故给老板倒水,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其他几位同事可就难受了,傀儡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老板的往事就那么几件,他却乐于把这盘磁带翻过来掉过去,塞进录音机不断重复播放。不过每次回忆起当年,他都像第一次讲那样充满激情。当然,偶尔他也会顿一下,低头陷入沉思。片刻,抬起头,对他们莞尔一笑,继续談笑风生。
老板热衷于加班。他反复说起以往同员工们一起通宵加班的往事。对面站立的几位同事都像演员出身,个个装出第一次听的样子,与老板始终保持同频,忽而集体大笑,忽而集体陷入沉思……猛一看,还以为办公室里都是老板的多胞胎,这让马灯心生恐惧,像时刻活在监控之中,不久他便逃了出来。
第二份工更短,他只干了两天。这是份编辑的活儿。起初马灯以为只是单纯的编辑,没想到主要任务是卖杂志。老板是个“90后”,开奔驰,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在他的带领下,至少有十几位员工做到了月入过万。
他让马灯在网上发布征稿启事,免费给文学新人发诗。不管对方写得多烂,只要订十份杂志,就能发表。老板右手拍着自己干瘪的胸脯,左手食指摸着人中附近的一颗黑痦子说,马编辑,你知道吗?有好几位在全国响当当的诗人就是从咱们这份杂志找到自信,大踏步跑向全国的。好好干吧!他放下茶杯,走到窗前,双臂环抱,望着外面感慨,这可是蓝海产业。人类有贪婪,我们就有未来!当然,他还冒了一大堆废话,马灯没认真听。他后退几步,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包,大踏步逃离了这个只有一个同事,地处住宅区十二层的两室一厅工作室(那唯一的女同事长得也像老板)。
马灯想通了。在烟城,他没钱没关系,一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母亲离开后,马灯决定创业,就盘下了这个地下超市。
地下超市十三组货架,有将近二百平方米。原本是地下车库,听说房东上面有人,就把这里弄成了私人库房。超市往里还有三间这么大的库房。马灯刚来时,里面都被南方人租下,两个卖小家电的,还有个卖蜡烛的。前年附近商贸城拆迁,三家租户才陆续搬走。
超市没开多久,来了一拨爱打牌的老人。有个冬天的晚上,外面飘起雪花。马灯听上面有人喊叫,跑上去一瞧,几个老太窝在超市门口打牌呢。看外面怪冷,他就引老人们进来玩儿。这忙不帮不要紧,像给骆驼让位的寓言故事,接下来这帮老人天天晚上来,从七点多打到十一二点。
超市买卖不好,日营业额只有六七百,主要还都是没利润的烟。还好房租便宜,只一万出头。但房租便宜,地段就差。以往马灯晚上九点关门,冬天关门更早。现在倒好,每天干耗两三个小时,期间连个鬼影也没有。刚打个盹,后面老人的嘻哈声又会把他震醒。他曾打算挑明了说,可里面有个老人很会做人,偶尔买包烟,说几句好话,这一来二去,他也就放不下面子了。
看来朋友的话没错,前妻也说得对,他就不是做买卖的料。
他给咪咪抓了把猫粮,倒了点儿水。简单洗漱后,套上秋衣秋裤西裤袜子皮鞋毛衣大衣,他长出一口气。再次面对镜子,马灯想看到刘老师该说点什么呢?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了。
打开地下超市的防盗门,头顶扑腾一声,黑大衣上瞬间落了一层灰。妈的,马灯脱下大衣,进门抖了抖,放在玻璃柜台上。他探头瞧了瞧屋外的蓝顶棚。顶棚质量不好,虽说看不到破洞,每到雨天,却总在滴滴答答漏雨。
妈的,啥东西?好像孔雀,是孔雀吗?马灯走出门,左手摘下眼镜,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印有补习班广告的黄色眼镜布。擦完眼镜,马灯戴上,又摘下,冲两只镜片各哈一口气,用力擦了擦,再次戴上。
不是孔雀!从墙角拎起墩布,右脚踩住披头散发的墩布头,马灯屈膝用力拽,两部分成功分离。墩布棍自由了,它在马灯手里,似一把宝剑,上下左右,不停刺向目标。
大鸟在他头顶来回飞腾跳跃。马灯看清了,这不是孔雀,是只野鸡,一只大野鸡。它的羽毛很漂亮,还有几根发出绿光。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是孔雀,可它终究只是一只野鸡。
既然不是孔雀,马灯下手便狠了起来,木棍的舞动频率及高度接连突破极限。不久,马灯脑子便跟不上木棍的节奏,手像被木棍牵着,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始终不得停歇。
满头大汗,秋衣湿透了。马灯弯腰,喘着大气,退回超市。这只野鸡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打算骑上共享单车去看刘老师。马灯要骑的是小蓝车,小黄车扣了他一百九十九元押金至今没退。两年间,他曾打算找块砖把见到的黄车全部砸烂,可计划最终流产于想象。他后悔小黄车刚来烟城时,他呵斥那些用砖头砸车的孩子们。虽说那些孩子如今还会偶尔来他的超市偷零食,但他们看起来已经没有过去那么讨厌了。他有一次问其中的一个小男孩,为什么不砸小黄车了?小男孩想了想说,没意思。后来马灯想了想,的确没意思。
唉,刘老师家不近,骑车太慢,一会儿只能坐公交了。不过走之前,一定要把这只野鸡抓到手,至于下一步怎么处理,他还没想好。放生?或者养起来当闹钟?也不知道野鸡打不打鸣?
说到放生,马灯正是因为放生离的婚,虽然不全是这个原因,但还是有一些诱因在。早先捕鼠笼抓住了三只幼鼠,马灯发现后,不忍将它们弄死。因为之前粘鼠板刚粘死一只大鼠,血肉模糊,他合上粘鼠板,口念阿弥陀佛,连老鼠一起丢进了小区垃圾桶。
想到大鼠可能是小鼠的母亲,马灯认为抓到的幼鼠是出来找妈妈的。父母有罪,不能牵扯孩子啊!当时他还没离婚,老婆要他把小鼠弄死。他嘴上答应了,却把它们放入了黑塑料袋,走了一个公交站的距离,来到御河公园深处,看左右没人,就把它们放生了。
他期待小鼠逃走时,会转头看他一眼,像因果故事里讲的那样,他蹲在地上,期待奇迹发生,可三只小鼠从他眼皮底下一溜烟逃走,没有一个回头的。真是白眼狼,和他偶尔花十块钱买五只放生的麻雀一个德行,没一只回头的。
这事儿过去之后的某天,他见老婆心情好,就把放走小鼠的事说了。当时她就和他吵了一架。她说他懦弱,无能,不像个男人。他也当场放话,有种你去找真男人去!果真,不久她就找到了。那人有房有车有气魄,当然,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儿。
马灯回屋喝了口水,手握那根棍又出去了。这次他穿上了平时在超市里穿的黑羽绒服。地下超市冬天寒冷、夏天阴冷,羽绒服他一直穿着。衣服耐脏,好久没洗,上次还是老婆给洗的。他戴上冬天的线帽,不断跳起,刺向头顶来回飞腾的野鸡。
几条光带从漏雨的小洞射出,一群灰尘似鱼群来回游动。马灯气喘吁吁,想起小时在村里土路上,他冲着风踮起脚尖狂跑,他边跑边跳,妄想练成武林绝学,可以轻易飞到树上,成为一名侠客,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转眼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突然野鸡大展双翅,像头老鹰,朝马灯迎面扑来。马灯从小反应慢,见野鸡劈头而来,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后退,一屁股坐在墙角的墩布条上。妈的,妈的,马灯双手护头,不断用言语为自己壮胆。
野鸡落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如蜻蜓点水,又飞了起来。马灯两手依旧护头,从指缝往外瞧——白羽满天飞。这不是野鸡毛,是羽绒服被抓破了。马灯蹲着退回超市,脱掉羽绒服和帽子。可笑的是,羽绒服上的划痕和当年那个小偷的刀法一样精准。
看了一眼手机,不能再耽搁了。奶奶的,等老子回来再收拾你!马灯朝门外放了句狠话,换上大衣,用湿毛巾擦了擦西裤、头发和皮鞋。他找了把破伞。打开雨伞,快速关闭并锁上防盗门,半蹲着跑到上面,拉开小一半卷闸,一头钻出去。片刻,雨伞丢进来,卷閘再次关上。
刘老师是前天早上走的,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儿子在他朋友圈留言:我爸今天上午没了,想送他的朋友可在三天内到我家,地址如下……
今天是最后一天。
这几天朋友圈里都是缅怀刘老师的文章。刘老师是个踏实人,在文学方面,他为烟城贡献了许多,所以有再多人缅怀他,去他家送上最后一程,都是理所应当的。快走到公交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前妻打来的。
马灯,在吗?前妻讲话直来直去。
在,石头还好吗?马灯给儿子起了个和他一样的小名。石头的彩虹幼儿园几天前被家长曝光,使用过期食材做饭,导致孩子们集体腹泻,所以他想知道儿子怎样了。
石头没事,保姆带着呢,他爸……哦不……老李这几天请了个保姆。
哦,马灯不好说什么,一阵胃酸袭来。啥事?马灯捂着胸口问。
就是关于石头的,幼儿园不给好好处理,我们家长现在在幼儿园门口讨说法呢,但刚才单位让我回去,你能来这里替我一下吗?
马灯没说话。
喂!在吗?
在。
你说话啊,老李有事走不开,我们家长之前都约好了,幼儿园不给赔偿,谁也不能撤,你能来替替我吗?
好,好,我去。看来刘老师的事只能先放一放了。
幼儿园门口有一群围观者。马灯挤进人群,看见三四十个家长守着园门。
马灯在人群中找到前妻,她和几个家长坐在地上。
快起来哇,地上凉着呢。马灯蹲下,试图拉起她。
她摇头,执意不起。我们有约定,问题不解决,我们不起来。
你不是今天单位有事呢嘛?马灯问。
来,扶我一下!她踉跄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捋捋头发,收拾完包,站在一边,看着马灯接替了她的位置,她才嘴角上扬走了。
此时的马灯有点无聊,他想起了父亲。十几年前,父亲骑人力三轮走街串巷卖水果,一天被城管连车带货拉了去。马灯和父亲跟在汽车后追了一路。在大队长办公室门口,父亲让他外面待着,自己关门进去了。
他踮起脚尖,从窗口瞧见父亲正哈着腰站在那个人面前。那个人手翻报纸,喝着茶水,并没搭理父亲。马灯家一直很穷,父母婚后从农村搬到矿上,在矿上干了没几年,父亲的手指被绞断三根,无奈又搬到城里去做小买卖。没想到刚卖几天水果,三轮车就被没收了。
后来,父亲在大队长的注视下,弓腰笑着推出了三轮车。车上的苹果少了一半。在回家路上,父亲边蹬三轮边对马灯说,石头,给爸好好学习……父亲似乎还想对他说什么,但说到一半就合上了嘴。一路上,父亲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偶尔哼几句爷爷活着时经常哼的戏词。
思绪纷乱中,马灯又想起了一些别的往事。初一时有次下了晚自习,骑车擦到两个小混混,他们跟马灯要钱。马灯没钱。他们搜身,的确什么也没有,破书包里只有几本书。他们提议一起到马灯家,找他家人赔偿。马灯怕这些坏人去他家讹人(虽说他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马灯只是摇头,建议他们揍他一顿。他们采纳了他的建议,最终,狠狠踹了他几脚。
高中起,他开始特立独行。学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能超过手指的厚度,教导主任总是让他站起来,用手插入他头顶的杂草里,当着全班说,不要以为你在学校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这个样子很酷,一旦将来到了社会,每个人的棱角都会被磨平!磨成圆形、球形!你们不会再有任何棱角,有棱角的人在社会上是站不住脚的!
教导主任早不在了,不过他的预言很准。马灯的棱角一直都在,所以他注定不能在社会上立足,所以他只能凑合地活着。他喜欢独处,他不爱凑热闹,他不喜欢钱,他不喜欢物质,他是个另类。
也不知等了多久,随着人群骚动,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让大家站起来,保护好身体。对方说一定会给家长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接着她让大家散去,领着两位家长代表进了园长办公室。
好像一场梦,马灯再看时,围观的人群不在了,抗议的家长不在了。卖大枣的、推孩子的、捡破烂的、跑步的、牵手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来到刘老师家楼下,马灯突然有些紧张。擦掉额头的细毛汗,他吸了口凉气。又定了几分钟,才走进楼道,迈上台阶。
刘老师家的门虚掩着,马灯象征性地敲了几下。
推开门,右侧厨房没人,左侧客厅一把竹摇椅背对着他微微晃动着。
谁呀?沙哑的声音过后,竹椅转过来,里面躺了位八九十岁的老人。
大娘,这是刘老师家吗?见老人没反应,马灯提高音量,阿姨,这是刘老师家吗?我来看看他。
孩子,我能听见,老人往下挥手,没牙的口腔让本就沧桑的声音充满空旷。孩子,他不在了,他走啦。
大娘,我知道,我就是來送送他的。
孩子,他走了,刚拉走。老人的银发在阳光下纯洁耀眼。来!进来坐,我给你倒水。
老人就要起身,马灯跨前一步,左手扶老人肩膀,右手按住她磨砂般的双手,大娘,您别站了。早知道,我该早点来,我以为……马灯半跪在老人面前,摇了摇头。
石头走的时候就说,会有诗人来看他的,没想到真有人来看他,他却不在了。孩子,你知道吗,老人抬起头,对着马灯说,刚才孩子们都让我一起回村,我说我在这里等等,保不住有石头的诗人朋友,你看,石头没说谎啊,真有人来看他了。老人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她拍打着马灯的手背念叨,石头没白活啊,石头没白活。
大娘,这几天没人来看他吗?我是说除了亲戚朋友,搞文学的,就是写字的没人来看过他吗?
孩子,你是第一个,老人点点头说,不过年轻人都忙,能理解。老人笑了笑,似乎笑出了声。
大娘,我小名也叫石头,您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老人摸了摸马灯的脸,双眸似皱纹山下压着的两颗宝珠闪出黑光。孩子,你们忙你们的吧。过不了多久,半年,或许半个月,我也要走了。你知道吗?石头是个好孩子,他走在我前头,是想在那边儿和他爹,把一切安顿好,再接我过去呢,你说是不?
天还早,回家路上马灯没坐公交,他步行穿过烟城公园。在烟城公园,他瞧见老旧的动物园。恍恍惚惚,他花十块钱买了张门票。上次来这里时他还没离婚,是他们领石头来的。记得当时有几只绵羊和一只老虎关在同一个铁笼里,石头问他,爸爸,绵羊不怕老虎吃了吗?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他当时摸着儿子的头说,可能绵羊多,老虎就和绵羊成了好朋友。
马灯在动物园闲逛,前妻来电话说事情解决了,幼儿园答应一家赔五千,听声音她挺开心的。她说要给他送超市钥匙。离婚后,她一直没工夫还给他钥匙。马灯说你拿着,或者扔了吧,一把破钥匙不值得大老远跑一趟。
她问,卷闸钥匙还放在老地方?她知道老地方就是门口那棵桃树的洞里。
他说是的。快挂电话时,马灯突然想起来又说,对了,今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野鸡,就在超市过道里,我看你还是别去了,我弄了半天都没逮住,挺厉害的一只野鸡。
没事,知道了。前妻挂了电话。
动物园里有四五十个笼子。孔雀、猴子、火鸡等等。听说以前有大象,估计经营不善,如今没了。现在这里居然有鸡、鸭、鹅,还有几头猪。这哪儿是动物园,分明就是个农场。有很多孩子没见过猪,围着猪拍照。大人们说不要靠近,脏!有小孩说这是小猪佩奇。
绕了一圈才发现绵羊铁笼还在。五只绵羊在一头儿吃草,另一头羊舍门口蹲了一只老虎。老虎头上长着“王”字,半蹲在那里,眼睛望着围观的人群。哇,爸爸,太值了,一会儿老虎饿了就会把吃羊掉吧?一个小男孩抬头问他爸爸……
马灯没事儿干,坐在一棵树边差点儿睡着。人走了一拨又一拨,羊依旧站在原地吃草,老虎也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转眼动物园喇叭里喊着要关门,游客陆续离开,偌大的动物园除了工作人员,只留下马灯和这些动物。
嗨,下班了!有人喊马灯。
好,好,马上走。马灯揉揉眼,握拳砸了砸发麻的腿,拍拍屁股,伸了个懒腰,打算离开。
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看铁笼。他突然看见那只老虎站了起来。马灯瞪大眼,往前走了两步。老虎的确站了起来!先是四脚着地,接着像人一样站了起来:两只后爪着地,两只前爪悬空!再接着,老虎肚皮裂开,从里面钻出一颗脑袋。那人绕了绕脖颈,活动几下腿脚,怀抱卷起的虎皮,走进那间羊舍,不见了。
羊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吃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回到地下超市,太阳快要落山了。一天没吃没喝,马灯又累又乏。他从树洞里找出钥匙,打开一半卷闸,人进去后,又赶紧关上。他双手抱头,探脑袋看了半天,也没瞧见那只野鸡。
马灯撑开破伞,跑到下面,打开防盗门,进了地下超市。超市干净了好多,货架、零食、灯管都被擦过,垃圾桶和烟灰缸也被清空了。玻璃柜台上放了个玻璃饭盒,里面有他最爱吃的面条。
面条还热着,上面放了两根鸡腿。马灯坐柜台里吞了两口面,又狠狠咬了口鸡腿。他一边咀嚼着鸡肉,一边走到货架前打开一罐快过期的啤酒。喝了一半,他忽想到那只野鸡,忙跑到卫生间把刚吃的都吐了出来。
他打电话给前妻,你是不是把野鸡给炖了?他听到前妻的笑,儿子的笑,隐约还有那个男人的笑。你怎么能把野鸡给炖了呢?
你刚刚说什么?我们在家看电影呢。她似乎换了个地点,背景音安静了很多。
我问你是不是把野鸡给炖了?
嗨,大惊小怪的,我以为啥事儿。我把那只野鸡抓住送到菜市场,换了只烤鸡。放心吃哇,你吃的不是那只野鸡。你要不信,可以打开冰箱,烤鸡的其他部分还在里面呢。
马灯哦了一声。
对方挂了电话。
冰箱里果然有只缺了两条腿的烤鸡。马灯拎起来,左右看了看,的确不像那只野鸡。不过他看着面条和肉,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上面有人敲卷闸,听声音是那群打牌的老太太。
马灯打开手机音乐,拿起啤酒,想了想,仰头灌下一罐。他又打开一罐,喝到一半,上面好像没动静了。
他蹑手蹑脚来到卷闸旁,蹲下听了听,的确没音儿了。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來,遮雨棚发出幽蓝的光。他突然想起了那只野鸡。他从货架上取了一个玩具望远镜,又找了一块破布铺在过道。他躺在破布上,手持望远镜,对着遮雨棚的每个角落仔细查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可连一个豆大的洞也没有发现。
放下望远镜,他头枕双手,闭上似因恐惧而冒绿光的双眼,陷入了思考的沼泽地而不能自拔:野鸡是谁?它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不久,他似乎找到了答案。他睁开鸡眼,从大笑中站起,又缓缓蹲下,他把手背后,就像野鸡那样,在逼仄的过道里蹦跳着,并喔喔喔地叫了起来。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李弗,本名李强。1985年生。山西大同人。有作品发表于《当代小说》《都市》《西部》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