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最晦涩难懂的问题,对那些极为愚笨的人也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只要他还未形成先入为主的成见;相反,如果他坚定地认为对此已足够了解,那么,即使对方聪明绝顶,你也无法向他说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列夫·托尔斯泰(1897年)
一
金钺透过窗户望着飞机下面,山峦与河流交错着,犹如一幅笔触粗粝的抽象画,色块鲜明,又伤痕累累,画面里透出一股蛮荒力量。金钺从那蛮荒中感觉到一种混沌的悲怆戳着他的心了。金钺欲哭无泪。飞机下面的河山让金钺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每次落在这片东北的土地上,都让金钺既爱又恨,既亲切又排斥。飞机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金钺从座位上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方便完后,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注视着,湿漉漉的水珠还在脸上,无法掩饰他的苍老。其实他才四十多岁。透过镜子他还看到白色的马桶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像一张大嘴随时要吞噬他似的。他扯了张纸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然后把湿哒哒的纸巾扔进垃圾箱内。有人敲门,是乘务员,说,先生,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卫生间即将停止使用。金钺从卫生间出来,发现一位修女坐在他的座位后面,他注目了一下裹着黑色头巾的肃穆安静的背影,回到座位。金钺没有立刻坐下来,扭身想看一眼修女的脸,但修女低着头在看什么,他看不到那张脸,心有不甘地坐下。四十八岁的金钺仍旧对那些不同于日常的事物保持着敏感和好奇。从东京成田机场到沈阳桃仙机场的这趟飞机乘坐的人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降落时间是十五点三十分。金钺又望了一会儿窗外莽莽的大地,阳光在上面涂抹着,隐隐的那种粗粝的疼痛感再次扎伤他。
金钺从窗外收回目光,拿出放在前排座椅插兜里的那本还有一页就阅读完的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本来,在飞行的过程中可以看完的,但他不忍心看完,他无法从那种文字的情绪中走出来,所以就放下了。现在,他想把最后一页看完。他甚至恐慌如果不看完的话,也许就再也看不完了……如果飞机在下落的过程中出现意外……
金钺三十五岁后,每次乘坐飞机,在即将降落的时候都充满了惶恐,或者说恐惧。飞机震荡的过程,让他觉得没有未来,会成为碎片……直到飞机落地后,他手抓着前排的座椅,才会从冰凉的惶恐中慢慢恢复过来。那种感觉对于金钺来说,不亚于一次新生。金钺看到机舱内只有他是这样的,其他人好像都很坦然,岁月静好的样子。金钺还看到前排座椅右面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轻轻地接吻,彼此的嘴唇封堵着。男孩的手从女孩的胸前伸入到女孩的内衣里。他还看到女孩脸上从身体里溢出来的甜蜜表情。
这惶恐让金钺对之前在阅读过程中体验到的那种激昂的情绪荡然无存,他的阅读开始变得机械,想念出声儿来,用声音来抵抗飞机降落时带给他的惶恐。他以前曾尝试过,对于他是有效的,那些文字或者说文字营造出来的情境在驱赶着他内心的惶恐。金钺手里捧着那本《金阁寺》,轻声念着: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着这番景象。
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滲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绢包裹着的安眠药瓶,向谷底扔去了。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我抽起烟来,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飞机已经在震荡中降落在黑油油的沥青跑道上。飞机的轮子和跑道摩擦着,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形成一个涡流,成为另一种负重,在飞机之外包裹着飞机和飞机内的乘客。金钺是敏感的,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会在乎这种情况,但随着那声音的涡流渐渐减小,金钺的身体也变得轻盈了似的。金钺慢慢睁开闭着的眼睛,轻轻地把《金阁寺》装到背包里,仿佛完成了他抵抗惶恐的一个仪式。金钺还记得上次坐飞机回东北的时候,他在飞机降落时,朗读的是加缪《局外人》的最后一页,还没念完,飞机就着陆了,他还是在人们的骚动中,坚持念完。他的朗读给即将下飞机的乘客们一种好奇,幸好是飞机降落,如果是起飞的话,金钺很可能被当成恐怖分子或者是精神病人。在《局外人》之前的一次,他朗读的是波拉尼奥《2666》的最后一页。那本比砖头还厚的《2666》,他在旅途中并没有读完,但他还是选择了朗读最后一页。再之前的,金钺想不起来朗读的是哪一本小说。
机场周围的铁丝网,结结实实地围在那里,让金钺知道飞机已经安全着陆了。
机舱内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乱哄哄的。还有婴儿刺耳的哭声。金钺坐着没动,他突然很享受这种骚动。金钺要等那些乘客都下完了。每次他都最后一个下,仿佛要和空荡荡的机舱做一次告别似的。金钺注意到那个身穿黑色修女服的女人不见了,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他看到人群里多了一个扎着马尾辫,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金钺不能确定她是否就是他看到的穿黑色修女服的女人……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要脱去那身黑色的修女服呢?金钺甚至有些困惑了。金钺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向前移动的乘客,他站到最后一个。金钺前面是一个光头,正大嗓门吵吵巴火地给什么人打电话,好像是安排车到机场的9号出口等他。金钺侧着身子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穿着黑色修女服的女人,但已经不见了踪影,就仿佛她从机舱内消失了……金钺放弃了寻找。
这时候金钺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柯雨洛的短信,问,降落了吧?我的车在8号出口。金钺回了信息,说,好。
二
柯雨洛曾是老宋的学生。老宋和金钺都是望城人,老宋写过小说。金钺在当导演之前,也写小说。老宋大金钺十二岁,两人可谓忘年交,惺惺相惜。当年,金钺在望城轧钢厂上班的时候,老宋就鼓励金钺走出去,去北京。老宋以前在沈阳的一所大学当老师,后来去了一家杂志社当总编。老宋还当老师的那年,金钺拍完纪录片《秋》,特意去沈阳找老宋喝酒,用电脑让老宋看了片子。老宋看完后,很激动地问他是否可以小范围放映一下。金钺同意了。就是在那次小范围的放映会上,金钺认识了柯雨洛。在金钺的印象中,那天柯雨洛手里还拿了一本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金钺问老宋是否泄露了纪录片的内容给柯雨洛,老宋说,没有。金钺觉得这样的巧合很有意思。金钺后来和柯雨洛还说起过这件事,柯雨洛说,完全是巧合,但也可能是两人内心的某种灵犀吧。其实,金钺当初拍《秋》的时候,就想过用《安魂曲》做片名,后来还是决定用了《秋》,不仅仅是一个季节,同时构成一种外延。《秋》在老宋的组织下,小范围放映了,能来十几个人,都是老宋的学生,女生偏多。在影片放到中途的时候,走了两个人,看上去像情侣。放映完,老宋请金钺简单阐述了拍《秋》的想法。金钺说,刚开始只是想记录一下意外去世的同母异父弟弟的葬礼,没想到,拍着拍着,有些现实以外的东西溢了出来。他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记录和呈现,当现实化为影像和文字,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至于溢出来什么,因每个观者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而不同。
金钺讲完,老宋让学生们发言。
尽管金钺是老宋的朋友,但那些学生并没有把籍籍无名的金钺看在眼里,他们是一群看人下菜碟儿的人。参与讨论的老宋的学生,普遍都说没看懂,没有故事情节,调子阴郁,给人窒息感,没有正能量,而且里面的很多画面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偏离了现实主义。他们并没有看在老宋的面子上,而对金钺嘴下留情,他们像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似的,纷纷对影片进行飞机导弹般的轰炸。某些浅薄的观点让坐在旁边的老宋阵阵臉红,冷一阵热一阵的。甚至有同学还说导演可能有童年阴影,比如一个小男孩拍皮球的镜头反复出现了七次。老宋和金钺都没有阻止他们轰炸,直到他们口干舌燥,嘴里没了子弹,飞机也从教室的上空飞走了,轰炸才停止。
最后站起来的柯雨洛倒是对《秋》表示赞赏,成了之前发言的那些学生中的“叛徒”,被他们鄙视的目光射击着。柯雨洛说《秋》拍出了一部分人对亲人的祭悼,也是安魂,表面上是对肉身超度的一次的记录,有梦幻气质,其实隐藏着更大的深意。是什么深意?懂的人自然会懂。还有同母异父这个现实,也很有意思。她建议金钺导演在片子里引用组诗《北方哀歌》里的一些诗句,这样会让整部纪录片有一个历史的纵深,也能给影片提供葬礼之外的另一条线索,在文学和艺术上都会提升整部片子的品位,还有在片尾配乐上如果采用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的《殇》,也许可以让片子变成世界级的。
她继续陈述着自己的观点:你的影像,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杜普蕾的《殇》,一个完美的组合。而且我还发现《北方哀歌》正好是七首,如果把《殇》也分成七部分插入到影像中……不同长度的插入,根据影像需要,片尾的部分可以长些,尤其是在黑屏的几秒钟过渡到那棵桀骜不驯、站立在荒野中的、干枯的、低垂着的向日葵。我觉得向日葵可以做一个动画效果或者类似于快进那种,从干枯倒退回到种子。种子落入泥土的画面和人物下葬的画面可以有个切换,甚至可以是同步的……对于一部一百二十分钟的纪录片来说,我觉得可行。说是纪录片,但我更愿意把这看成是一部故事片,虽然故事简单,但延伸出来的东西和情绪所构成的精神性,足可以支撑整部片子。我甚至认为情绪比故事高级,情绪所构成的精神现实同样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七”这个数字,在中国人死后也别有意味。最后,我朗诵安娜·阿赫玛托娃《北方哀歌》里的一段,来作为我发言的结束吧。
……
我们准备出生,告别了空无,
准确地计算了时间,
以便不放过任何一个
未见过的场面。
……
朗诵完,柯雨洛说:“我只是说了我个人的一些浅薄看法,金钺导演见笑了。”金钺木头人般坐在那里,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沉浸在柯雨洛的话语中,没缓过神来。老宋在旁边频频点头,笑着,当年在工厂里受伤留下的眉角的疤痕都动了起来。柯雨洛发完言,静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老宋带头鼓掌,大家才跟着鼓起掌来。金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宋碰了碰他,他才缓过神来,跟着鼓起掌。金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刚刚发言的女生问,你叫什么名字?坐在旁边的老宋以为金钺生气了,拉了拉他的衣襟。金钺站着没动,教室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有了一股火药味儿似的。金钺再次注视着穿着浅灰色长裙,披着长发,戴着眼镜的她,问,你叫什么?请回答我。柯雨洛站起来说,我刚才发言前,好像介绍过了,你如果没记住的话,我就再说一次,我叫柯雨洛。木字旁加个可以的可的那个柯,雨嘛,就是下雨的雨。洛是洛神的洛,也是洛丽塔的洛。金钺凝视着柯雨洛,注意到她戴着牙齿矫正器,嘴里有金属的光芒。金钺说,谢谢你柯雨洛,我会听取你的意见,对影片进行修改的。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在后面的字幕里也加上你的名字。柯雨洛说,不用,我只是说了些个人建议而已。《秋》让我想起导演阿巴斯,拍过《樱桃的滋味》的那个……金钺说,哦,阿巴斯啊!这个我倒没想过。今天,我要感谢你们的宋老师,还要感谢你们能参加这个小范围的放映会,我会记住你们的。金钺还在注视着柯雨洛,总觉得她很像一个韩国女演员,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老宋站起来简单总结了一下,说这次放映会是成功的,各种声音都有,批判极其强烈尖锐,谢谢大家,同时也希望大家有所收获。也谢谢金钺导演给大家带来这样一部不同的片子。大家跟着老宋敷衍地鼓掌。金钺在老宋讲话的时候,注视着柯雨洛身边的其他同学,从他们的脸上,金钺能感觉到他们由于传统教育的桎梏而生出来的傲慢、无礼和无知,甚至是愚昧。金钺又看了眼老宋,这些并不能怪老宋,也不是老宋能改变的,不是还有一个柯雨洛嘛!
放映会结束后,老宋请金钺吃饭。金钺征求老宋的意见,问,是否可以叫上那个叫柯雨洛的女孩。他说没想到你的学生里藏龙卧虎啊!有这么一个高徒,足矣!老宋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她,平时她都沉默寡言的,也很少和同学们来往,看上去很孤僻的一个女生。金钺说,你这个学生的建议,我会采纳的。老宋给柯雨洛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柯雨洛来了。她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穿了高跟鞋,头发随意地挽了起来,白皙的脖颈显得更加细长。她嘴里的牙齿矫正器看上去还是那么夺目,闪着光。柯雨洛的到来,让老宋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她和金钺聊的都是文学、电影什么的,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老宋几乎插不上嘴,他能看出柯雨洛的热情和对金钺的崇敬,心里面感叹着年轻真好。
老宋喝到过半,笑着,借故离开。
柯雨洛还指出隐藏在影片里的一个炸点是模糊处理过的。金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毕竟和柯雨洛算上放映会,才第二次见面,他还不想暴露影片的真实意图,仅当作是自己对同母异父弟弟的影像祭奠。如果影片里的那个炸点被过度放大的话,可能片子就会夭折,在艺术上也会失衡。金钺还不想那么做。敏锐的柯雨洛也觉察到了,她没再追问。柯雨洛再次提到那棵向日葵,说,真好。我想很多人会想到凡·高的向日葵,但那是属于你金钺的向日葵……那向日葵就像是你站在那里,低垂着头,呜咽着……风吹过的刹那,飘落的种子是隐藏在你心里的悼词……
喝了几瓶啤酒之后,柯雨洛的脸红扑扑的,让金钺的目光变得迷离……谈到未来,金钺是悲观的。柯雨洛安慰他,不要去想,在路上就好,你用你的影像记录和表达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就好……至于什么未来,不是你想就能到达的……你的《秋》何尝不是告诉自己和观影的人,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但怎么活?你影片里几个人在挖掘墓坑的时候,在山下荒弃的葡萄园里出现了一个头戴黑礼帽,穿着黑衣服,脖子上系着条红纱巾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牵着一头白毛猪,绳子绑在猪的脖子上,那猪清晰可见的乳头,像刚刚给猪崽喂过奶似的……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画面,真的把我打动了。震撼!神来之笔。这也是我不把《秋》归入纪录片范畴的原因,我觉得它就是故事片。金钺笑了笑说,那个画面是我对法国摄影师Bruno Barbey一张照片的致敬,说抄也可以。扮演这个人的是我继父。那头猪找了好几个养猪场,才找到我满意的。那清晰可见的乳頭像不像一个个钉子?柯雨洛说,像。柯雨洛举起杯子说,那也是神来之笔,你能把那个摄影师的照片变成你的画面,在影像表达之外,又延伸出另一个意义空间。你继父演得也好。我敬你一杯,你拍出了一部好片子,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比几年前日本的那部《入殓师》还要向前走了一步。《入殓师》的结尾让我感动,即使那样的感动是从故事细节延伸出来的。我还是认为在荒诞的年代,感动对于艺术来说是廉价的,可能让一些人在观看的时候,掉几滴眼泪,过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恰恰我觉得疼痛和爱可能才是永恒的。金钺笑了笑说,人家那可是获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我这……柯雨洛说,奥斯卡怎么啦?你要自信。你要敢于怀疑。金钺点了点头说,自信并怀疑着。柯雨洛说,是的,自信。你的《秋》里面不仅仅有东方美学的东西,同时也有西方的思考,里面渗透了普世价值和忧患意识,这是难得的。金钺说,也许你高估了《秋》,你的很多阐释,是我当时在拍摄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柯雨洛说,尽管我微不足道,但我相信我的直觉,对于艺术的评判更多来自直觉,而直觉来自生命经验和视野。艺术的经典化就在于它给人不同的阐释和感官刺激。金钺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开始刮目相看了,她真的不是夸夸其谈。为什么她会对那么多影片有着如此深的了解呢?金钺没问。金钺说,你这么说,我会自大的。柯雨洛说,哦,自大你可能就完蛋了,就没有将来了。我不希望,你是一部片子的导演。我更希望看到你旺盛的创作力。一部片子的出现有很多题材或者运气的因素,后续的创作才可能是重要的,我更希望看到你生命延续出来的作品。《秋》的才气和那种粗粝感就是你这个年龄呈现出来的,随着生命的逐渐衰老,还有时代的变迁,它是会变化的,我还是希望你走艺术片这条路,而不是商业片。这么说,我可能天真了。我知道电影没那么简单,还需要钱,是团队合作。对了,你这部《秋》花了多少钱?金钺说,四处借了一百多万。柯雨洛说,哦,会挣回来的,但,是在国外。我觉得国内可能还不会接受这样的片子。对了,《秋》里面逝者的女朋友出现的那几段,我看哭了,不仅仅是感动,而是我看到了爱。虽然没有画面,但她说的那些话和细节会让人联想到画面,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啊,在当下是稀缺的、宝贵的。那个女孩真的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吗?金钺说,是的。柯雨洛说,她叫什么?金钺说,多莉。柯雨洛说,像个外国人的名字。金钺说,是个混血儿,她母亲是西班牙人。柯雨洛说,她会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希望你还能与她合作,一个好的女主角同样会成就你。金钺说,嗯。金钺沉默了一会儿,举起酒杯,和柯雨洛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说,我干了,你随意。金钺说,其实,弟弟墓坑的旁边是我父亲的墓地。柯雨洛愣住了,过了几秒钟,她说,我只看到一块墓碑的镜头一闪,并没太注意。金钺说,那墓碑就是我父亲的。柯雨洛陷入了沉默。金钺和同母异父弟弟,还有他父亲的关系让柯雨洛感到有些乱,她望了一眼金钺,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金钺的精神和肉体中藏着苦涩和痛,这一点从影片中她已经窥伺到了,也正是这双重层面上的痛和苦涩深深地吸引着柯雨洛。她认为这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存在的,不仅仅是对自身,还有对他者的怜悯和慈悲。
柯雨洛的牙齿矫正器让金钺感到一丝荒诞和滑稽,甚至给了金钺一种想用舌头去舔舔的天真冲动。他竟然孩子般提了出来,柯雨洛害羞地笑了笑,说,你嘲笑我,要不你也去安一个。金钺说,我没嘲笑你,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想法。柯雨洛说,那等过些天,我取下来的时候,送给你。你不会有恋物癖吧?金钺说,没有,你张嘴让我舔一下不就得了。柯雨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金钺终于想起柯雨洛像谁了,是韩国女演员金敏喜,但他没说。
后来,两人还聊起了星座。柯雨洛是天蝎座,金钺是摩羯座。
那年,金钺三十岁,柯雨洛二十岁。
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出了小饭馆,沿着街道走。昏暗灯光下的街道两边都是烧烤摊。烟气朦胧的。风一吹,金钺的头有些晕晕的,那些坐在烧烤摊上的食客,给他一种地狱的幻觉。一个胖子把肉串含在嘴里,用厚厚的嘴唇夹紧,用牙齿把肉串撸下来,接着,他的腮部快速地蠕动,咀嚼着烤过的撒了花椒面、辣椒面、味精、孜然等调料的肉块,嘴角流淌着油汁,直到吞咽下去。不一会儿,胖子的面前就堆满了钎子。金钺说,你看那个胖子吃得多香,我们要不要也吃点儿烤串什么的?要不来一只烤乳鸽?柯雨洛说,我减肥呢。金钺说,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胖啊!柯雨洛说,我想保持在九十斤,现在都一百斤了。金钺说,好吧。两人慢慢走出食客们、饕餮们喧嚣的烧烤街,金钺送柯雨洛回学校后,独自打车回了旅馆。出租车到旅馆门口后,金钺又改变了主意,让司机送他再去烧烤街。成为饕餮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或者说他迷恋那种有鬼魂气息的地方……金钺找了一家靠在角落里的烧烤摊,要了瓶啤酒和一些烤串,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窥伺者,像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落魄的迷茫者。
金钺又仿佛在等什么,等《神曲》里的维吉尔出现,让维吉尔引领……如果说这里是地狱的话,那么地狱的入口在哪里?是那些街道上的下水道井盖吗?金钺甚至想,如果这是一部《神曲》的话,那么柯雨洛是什么角色?把他扔在这地狱之中……
快凌晨的时候,金钺眼瞅着食客们仿佛被什么召唤似的醉醺醺地散去。有的男人喝多了,解开裤子对着路边的草坪撒尿。女人们则随便找个桌子做掩体,蹲下来,从某个角度可以看到白亮刺眼的屁股……尿液在桌子底下流淌,可以闻到尿骚味。污秽的烧烤街给金钺一种悬于城市半空的幻觉。金钺恐惧地从角落里的桌子旁站起来,买了单,瞅着那些食客离魂般消失在黑暗中,或者钻进出租车内……被出租车带到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整个烧烤街上一片狼藉,夜晚也被传染了似的,狼藉一片,那些摊床上悬挂的还没有熄灭的灯光,从苦胆般的灯泡里溢出来,爬上城市漆黑荒凉的额头。
金钺昏昏沉沉地在街道上走着,几条流浪狗面露凶相,眼睛在灯光中冒着幽幽的绿光,摇晃着闯进了狼藉污秽的烧烤街。金钺躲避着饥饿的流浪狗,看着它们捡拾饕餮们吃剩的骨头和没有吃完的肉串之类。同时,它们也被厌恶的摊主驱赶谩骂呵斥着,畜生们。它们偶尔会露出尖利的牙齿,但还是会对摊主扔过来的骨头之类的摇起尾巴。它们从烧烤街的这头扫荡似的走到另一头,几乎就吃饱了。有一只小狗因为吃多了,趴在黑暗中睡着了,它或许梦见了杀戮……梦见成了市场街那个可恶的卖狗肉的屠夫……
金钺沿着街边回了旅馆。在烧烤街,他的维吉尔没有出现。倒是旅馆房间隔壁男女的叫声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让他整个人变得躁狂。金钺冲了个冷水澡,用遥控器在电视上胡乱地换台,隔壁的声音延续了很长时间才停止,金钺这才缓慢地睡去。早起的时候,他看到房间门口的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来很多花花绿绿的名片,他捡起来,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篓里。
金钺第二天离开沈阳去了北京。他在火车上给老宋发了信息,过了很久老宋才回复说,祝好运。他还向老宋要了柯雨洛的电话号码。
三
金钺坐在火车上,拿出那本柯雨洛送给他的《安魂曲》从头开始阅读,每一个诗句都让他有一种头被沁在冰水里的寒彻和窒息感……
他接纳了柯雨洛提出的建议,《秋》在经过三个月的修改后,通过朋友送到了国外的电影节,获了一个奖,版权卖了好几个国家。获奖的事情,金钺第一个发消息给柯雨洛。柯雨洛只回了两个字:祝贺。金钺还想表达一下获奖后的激动和对柯雨洛的感谢,但柯雨洛都没回复。金钺觉得柯雨洛有些冷漠、古怪,这份冷漠和古怪却像一根线牵着金钺。金钺带着多莉,还有弟弟的遗像,站到了国外的领奖台上……老宋从网上也知道了《秋》获奖的消息,发来祝贺,要金钺回国后,到沈阳喝酒。
金钺带着多莉又去了几个国家,回到沈阳的时候,已经是冬天。老宋的母亲生病,回望城了。金钺联系柯雨洛。柯雨洛也回卡尔里海老家了。金钺也回望城,看望了母亲和继父。继父说,看到金钺的影片获奖了,还看到弟弟的遗像。继父老泪纵横。金钺带着酒和一些水果,去恶意山上的公墓看望弟弟和父亲。在他们的墓碑前喃喃着他的所思所想,还请他们的在天之灵多多保佑他。日光和煦,穿着羽绒服的金钺并没感觉太冷。他顺着羊肠小道爬到了恶意山山顶,坐在山顶俯瞰望城,笼罩在烟雾之中。枯草在风中簌簌地响着,像一群鬼魂的低语。
傍晚临近,天有些阴,风中裹着寒意。金钺从山顶下来,经过公墓,深深地给父亲和弟弟鞠了个躬……
从公墓回来,金钺想,得开始思考新的剧本。《秋》在国外还偶尔有消息,但应该翻篇了。是过去时了。老宋过来看他,两人喝了很多酒,酒后,金钺突然很想见见柯雨洛。老宋有些喝多了,金钺叫车把他送回去,另外联系了辆车去卡尔里海。
两个多小时后,他来到卡尔里海,在一家叫“一千零一夜”的旅馆住下。
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雪,司机对金钺说,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到了卡尔里海,这雪可能更大了,回不来了,你要加钱。金钺答应了。雪确实如司机说的,越下越大,雪花叠加着雪花,把天和地都黏贴到一起,混沌着,需要一把利斧才可能劈开似的。司机不停地抱怨着,说,要不是今年钱不好挣,我才不会拉你这趟活儿。金钺反感司机的牢骚,但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路上再没有一辆车,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雪中的世界犹如天堂。金钺对司机的牢骚本想安慰几句,想想,还是算了,说不定又会引出他新的牢骚。到达一千零一夜旅馆后,金钺挽留司机住下来,司机拒绝了,说,我慢点儿开,家里还有病人等着呢。司机提到了病人,金钺心软了,他给了司机五百块钱。司机才说了句人话“谢谢”,脸上也有了笑的模样。
金钺站在一千零一夜旅馆门口,望着出租车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近处还可以看到车辙,再远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沥青马路已经被雪掩埋……被掩埋的还有其他万物。旅馆昏黄灯光下的雪,让金钺的内心想呐喊,喊出那种毛茸茸的堵在喉咙眼里的东西……黑暗的雪夜让金钺有一种末日感,茫茫的卡尔里海从远处传来海水的声音,仿佛在雪夜下面涌动着。柯雨洛也只是说卡尔里海,并没有说确切的地址,一路上看到那么多的村庄,也不知道柯雨洛在哪里,他就冲动跑来了。金钺想,即使看不到柯雨洛,看看这冬天,看看寒冷环境下的大海也好。
很多年没来卡尔里海,上次还是中学的时候,母亲和继父带着他和弟弟来过一次,但那是夏天。那个夏天的金钺沉浸在父亲死刑处决后的悲伤和恐惧之中……
金钺轻轻敲了敲一千零一夜旅馆的门,没有人应声,他开始用拳头敲打。簌簌落下来的雪疯扑在金钺身上。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开门,把金钺让进屋内。一些雪花在门开的一刹那闯进了屋子里,跌落在地上,迅速融化成水滴。女人问,先生要住店吗?金钺说,给我一间客房。中年妇女要金钺的身份证登记,她仔细地打量着金钺,又对着身份证上的照片看看。金钺问,你认识我吗?中年妇女说,不认识,我得看仔细喽,因为上面有话,说最近有逃犯跑到卡尔里海来,要我们注意,一旦有可疑人物出现,要及时上报。金钺说,哦,你看我像逃犯吗?中年妇女笑了笑说,我可没那眼光,有那眼光我也去当警察了。金钺开玩笑说,如果我说我是逃犯呢?中年妇女说,先生,你别吓唬我啊!我胆小。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只要我上报你,你就会被带走,即使你没做什么,被关起来,审问你几个小时,也不值得吧,所以,说话还是要注意了……金钺说,谢谢提醒。
风尖叫着,像一群鬼魂拿拳头在敲打窗户。
在吧台旁边的角落,炉子里燃烧着劈柴,整个房间都温暖了起来。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那边喝酒。金钺闻出来是白酒的味道。男人手端着酒杯,抿着酒,眼睛盯着金钺的背影。金钺看到角落里还有个男人,心里一惊。中年妇女边登记边问,先生是从哪儿来啊?金钺说,从望城。中年妇女说,这么大的雪天来旅游吗?金钺说,来看看,看看大雪天里的卡尔里海,顺便看个朋友。中年妇女说,女的吧?金钺本不想说,但被识破了,只好说,是的。中年妇女問,哪个村的?金钺说,不知道,只听说是卡尔里海的。中年妇女说,卡尔里海大了去了,有十几个村子呢。金钺说,没事儿,我有她的电话。中年妇女说,哦。大雪天的卡尔里海有什么看头,又不是封冻了……还不都是水……金钺笑了笑说,就看看水,大海啊你全是水。中年妇女也笑了,说,先生,你真幽默。
那边喝酒的男人咳嗽了两声。
整个一千零一夜旅馆里透着阴森。中年妇女说,也不知道这场雪啥时候能停?要是下个三天三宿,我这店里更没有生意了。金钺说,会有来看雪景的吧?中年妇女说,路都被雪埋住了,进不来车啊!金钺说,哦。中年妇女给金钺登记完,他觉得有些冷,凑到炉子边上,伸手烤了烤火。男人问金钺,你是干啥的?这大雪天的……金钺说,算是自由职业者,没事的时候拍电影什么的。男人说,哦,我叫K,卡尔里海这片知道我的人都叫我K先生。金钺说,K先生,你好。K先生说,要不要喝一杯?金钺说,喝过了。K先生说,哦,陪我再喝点儿吧?听你们刚才的对话,你是为了个女的,来这儿的吗?金钺点了点头。K先生说,看来也是个情种。金钺害羞地低下头。中年妇女也从吧台后面出来,来到炉子旁边,说,K先生,别喝了,再喝你又要喝多了。K先生说,这大冷的天,不喝酒干什么呢?别管我。女人说,我才懒得管你呢!女人给金钺拿了个凳子,让金钺坐下,说,不急着睡觉,就烤烤火吧,身上暖和就不冷了。金钺说,谢谢。金钺在心里判断和揣摩着K先生和女人的关系,但没看出丝毫的暧昧。K先生再次邀请金钺喝酒,金钺说,那就喝一杯暖暖身子。K先生给金钺倒了杯酒,说,来,喝一口。一口酒喝下去,金钺觉得暖和了些。K先生仰脖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中年妇女问金钺,先生在望城是干啥的?金钺说,没干啥,待着。中年妇女说,哦。那先生靠啥生存呢?不会是做大买卖的吧?金钺说,不是。K先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女人说,别喝了,如果逃犯真的出现的话,你这样……K先生说,没事儿。女人说,这大雪天的,你说那个逃犯会躲在什么地方呢?K先生说,也许这场雪会把他逼出来的。女人说,哦。从女人的话中,金钺判断男人是警察,但看样子又不像。女人又说,这么多年,你守株待兔,能确定这个逃犯就是你要……真抓到逃犯的话,你想把他送去派出所吗?K先生眼睛红红的,像是要杀人,他说,那样太便宜他了……K先生拿起杯子喝了口酒。女人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如果不是那个人呢?K先生没吭声。女人喃喃着说,也难为你了。金钺对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好奇,觉得里面有故事。他坐在那里,手不时伸向炉子烤着火,但K先生和中年妇女不说了。炉子旁边的劈柴没了。K先生推开门出去抱了劈柴回来,身上落了雪。在K先生把劈柴放下的时候,女人给他掸了掸身上的雪。K先生说,劈柴不多了,等雪停了,我再劈一些。女人说,好。女人看着金钺说,你那女人啥时候能来啊?这冰天雪地的,不会来吧?金钺说,一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女人问,相好的吗?金钺说,也不算,应该是朋友。女人哦了一声。
金钺又坐了一会儿,说,我去房间休息了。其实,金钺是去给柯雨洛打电话。金钺从看到K先生的那一刻,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息,从K先生和女人的对话中,金钺才明白K先生是被一种仇恨的气息包裹着。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金钺想,是否可以成为新片子的素材呢?而且,金钺还感觉出来K先生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金钺给柯雨洛打了电话说,我在卡尔里海。
柯雨洛在电话里顿了一下,说,你怎么来啦?
金钺说,想你了。
柯雨洛说,哦。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的?
金钺说,来的时候,雪还没那么大,叫了辆出租车。
柯雨洛说,那得多少钱啊?
金钺说,司机牢骚满腹的不愿意,后来,他说家里有病人,我就给了他五百。
柯雨洛说,你真有钱,你被骗了。
金钺说,还不是为了你……
柯雨洛说,住哪儿了?
金钺说,一千零一夜旅馆。你住的离这儿远吗?
柯雨洛说,挺远的。
金钺说,刚才在旅馆里听老板娘说有逃犯跑回卡尔里海,你知道吗?旅馆里还有个K先生,看上去不像警察,好像也在寻找逃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柯雨洛说,知道一点儿。
金钺说,我想听听,也许可以做新片子的素材。
柯雨洛说,等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讲吧。
金钺说,好的。
柯雨洛说,睡吧。
金钺说,睡不着。
柯雨洛问,怎么?还沉浸在获奖后的喜悦和激动之中吗?
金钺说,关于《秋》的一切都成为过去了,我打算进行新的创作。
柯雨洛说,还挺有自知之明。
金钺说,我是一个清醒的人。
柯雨洛说,睡吧,睡不着,就闭着眼睛,闭一会儿,也許就睡着了。
金钺说,哦。闭上眼睛是与外界的一种隔离,但大脑中的所思所想还在转动个不停……看来,在这卡尔里海的雪夜里,要失眠了。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世界变得混沌了,看不出去……
柯雨洛说,我也好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雪天了。
金钺说,我觉得我的下一部片子应该发生在这样的冬天。接续《秋》的死亡主题,延伸到罪……信仰……爱……但不是这些空洞的词语,而是要用细节和画面去呈现……呈现出来的也许不仅仅是这些……这也只是目前脑子里闪过的念想,到时候还要看剧本的完成和拍摄……
柯雨洛说,从《秋》到《冬》吗?
金钺说,不一定叫《冬》,但内在有一个延续,让表达变得宽广起来。这次《秋》的获奖,有个机构打算给我提供资金,成为我的资助方。
柯雨洛说,那就不用为钱发愁了,真好。
金钺说,差不多是这样的,有你的功劳啊,我按你的建议修改后的片子,在结构和配乐上,外国人都很赞赏!你是我的幸运女神!对了,我在影片最后专门用字幕写着,感谢柯雨洛女士。很多人都问我柯雨洛是谁?我告诉他们说,是个秘密。对了,奖金里,我拿出来五万块钱,到时候打给你。
柯雨洛说,哦,我说过不用的。我不会要你钱的。那样,也许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冬天天黑得早,再加上这大雪,家人都睡了,我撂电话了。
金钺说,好。可是你总得让我表示一下我的感谢吧?
柯雨洛说,你能在这样的大雪天来卡尔里海,就算是你的感谢了。睡吧。
金钺很久都没有睡着,干脆拿出那本一直带在身边的,柯雨洛送给他的《安魂曲》翻看。窗外的雪落在无声的大地和海面上,海之深处是否也感知到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还是那是一个居住着沉睡神灵的居所?来自诗句内部的啸声,冰水混合物般,让金钺欲哭无泪。他的眼睛盯着那些句子,轻声念着。
她的嘴跟悲剧角色的假面一样,
歪斜着,张开着,
不过涂了一层黑色,
干燥的土塞满了口腔。
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度,女诗人到底经历和承受了什么?才让她写出如此凛冽彻骨的诗句。
金钺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刚刚想过的“海之深处”几个字,也许新的片子可以叫这个名字,但什么故事,他还不知道。如果按柯雨洛之前建议的那样,还用多莉演女主角的话,那么要赋予这个女主角什么的戏份呢?八字还没一撇,不去想了。再说,多莉是否会答应接演这部戏,还说不好。可以说,《秋》已经让多莉消耗了太多。作为逝者的女友,她在参加颁奖会的时候,常常失声痛哭。在《秋》中,多莉可谓是本色出演,那么新的片子里,多莉是否能发挥正常?新片是需要演了。在《秋》中,多莉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在讲述着和男友在一起的日常生活……她在讲述的过程中失控了好几次,金钺就拍她失控。金钺还记得,在拍摄的房间里,秋日的光从窗户照进来,一只飞虫飞进来,多莉伸手抓在手心里。那飞虫待在她的手心里,一动不动。多莉说,这是弟弟的灵魂。她最后把飞虫吞了下去,说是把弟弟的灵魂吞进了身体里……她还讲了和弟弟的做爱……讲到弟弟癌症晚期后的痛苦……以及她对死亡的恐惧和迷惘……
金钺关了灯,想尽快进入黑暗,沉入睡眠中,即使噩梦连连,他也要睡一会儿。和老宋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刚才和K先生喝的那一杯白酒,他的头有些疼,大脑里藏着一把锥子似的,从里往外攮着……
暴风雪时刻在敲打着窗户,告诉他,不要睡,不要睡。可是他确实很困,很困。在暴风雪的惊扰中,他相信大地和海是醒着的。他不知道怎样熬过这个海边的暴风雪肆虐的夜晚……
柯雨洛出现了,不是在梦中。柯雨洛是在晚上九点多钟,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骑着一匹灰色马,来到一千零一夜旅馆的。她敲开了旅馆的门,进入到金钺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金钺和柯雨洛从身体的疲惫中醒来。窗外的雪已经半尺厚了,那匹拴在旅馆院子里的灰色马变成了白马。两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再次亲热着,缠绵着,再次成为一体,彼此镶嵌。他们的火热足以让整个卡尔里海变成热带,冬天變成夏天。直到他们听到劈柴的声音,才分开彼此的身体,又躺了一会儿,才起床。柯雨洛说,你像头狮子。两人从楼上下来,引来中年妇女滚烫目光的斥责。但金钺和柯雨洛根本不在乎,他们来到院中,看到K先生挥舞着斧头劈在一块木头上,那木头裂成两半。逆光中的K先生看上去是那么高大。柯雨洛找来扫帚,打扫着马身上的积雪,马渐渐露出灰色……K先生停下来,望着他们,说了一句,年轻真好。金钺冲着K先生笑了笑,递了支烟。金钺有些同情地看着K先生,想说句什么来安慰一下K先生,但金钺知道,任何安慰对于K先生来说都是微弱的,不可能消解他心里的仇恨。金钺也预感到那个中年妇女所说的逃犯不会出现……那更像是什么人放出来的口风,让K先生的仇恨再次燃烧起来,否则的话,K先生也许很难支撑下去……柯雨洛给灰色马扫干净了身上的雪,心疼它在外面挨冻了一个晚上,而她却……她心怀愧疚地把头贴在马的脖颈上。灰色马打了个响鼻,叼了下她的围巾,仿佛在劝慰她不必愧疚。K先生问金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金钺说,沿着海边走几天。K先生说,哦。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天使,寸步不离。金钺点了点头,答应着。K先生伸手在金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去吧,你的天使等着你呢。金钺说,再见,K先生。后会有期。K先生说,再见。柯雨洛的军大衣穿在了金钺的身上,他跳上马,把柯雨洛也拉上马,用军大衣把柯雨洛裹在怀里,两人离开了一千零一夜旅馆。K先生还冲着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冲着K先生挥了挥手。
柯雨洛和金钺骑着马,在海边游荡了一个星期,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在游荡的几天里,他们看到一个被海水冲上来的人,刚开始以为是尸体,靠近后,那人还有气,就联系当地把人送到了医院。那人说,他乘坐的船出现了事故,他是跳到海中,才活下来的。回忆船沉的情景,那人号啕大哭。两人离开海滨医院继续在海边游荡。七天里,他们看到了很多生与死,也感受了生与死。当他们恐惧死亡的时候,他们就会紧紧地镶嵌到一起来抵抗那种恐惧。他们觉得应该结束这次严寒中的海边之旅,还要活下去,在现实主义的世界。恍惚中,柯雨洛和金钺觉得骑的不是一匹灰色马,而是一只神兽……
临别前,柯雨洛送给金钺一个礼物,用纸包着。金钺打开纸包,笑了。是柯雨洛的牙齿矫正器。这个礼物被金钺带在身边几年,后来又放到柯雨洛那儿了,像一个文物被保存着。
那天,金钺回望城后,很快就去了北京。
那年,柯雨洛做了人生的第一次人流手术。
四
金钺走出机场8号出口,看到柯雨洛的红色比亚迪车停在那里。他打开门,上车。柯雨洛正在抽烟,说,回来啦!去哪儿?回望城还是去我那儿?金钺说,去你那儿。柯雨洛说,好。在飞机上憋了那么长时间,金钺连忙和柯雨洛要了支烟,点烟后,他贪婪地吸了几口。柯雨洛发动汽车,向城里开去。金钺的左手放在柯雨洛的右手上面。柯雨洛没吭声。他们之间并没有陌生感。
柯雨洛住在北陵附近的一个小区里。
金钺和柯雨洛这么多年都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十年了。金钺未婚。柯雨洛也未婚。在金钺三十岁,柯雨洛二十岁那年,他们第一次在卡尔里海的海边旅馆里……从那次之后,金钺想到过婚姻,但柯雨洛拒绝婚姻。什么理由?金钺没问。这十年来,只要金钺回到沈阳,两人都会在一起。除了谈一些金钺的电影,从来不谈论彼此的个人生活。他们都是独立的。金钺曾经为这事儿懊恼过,但柯雨洛从来都保持冷静,慢慢地,金钺也就适应了这种生活。柯雨洛毕业后留校教书,金钺想让柯雨洛辞职当他的助手,也能天天和她在一起,但柯雨洛拒绝了。金钺甚至想过了断彼此的这种关系,但又觉得放不下,也就维系着。在柯雨洛心里,金钺更像个孩子,每次在一起的几天里,她就像个母亲,但分开后,你就要是独立的,独立顶着外面的风风雨雨,泥泞和坎坷。金钺属于她,又不属于她。金钺离开后,她也不缠着,来去自由。金钺想过柯雨洛是不是性冷淡,但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彼此可以燃烧殆尽的疯狂,不可能是性冷淡。金钺和柯雨洛在一起的时候,偷偷观察过柯雨洛的家,并没有别的男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次日本临行前夜,金钺给柯雨洛发了个信息说,十五点三十分到沈阳桃仙机场。柯雨洛回说,我去接你。
金钺问,老宋在不在沈阳?
柯雨洛说,刚办理完退休,是提前退的,办完就回望城了,好久没回沈阳。
金钺说,哦。
柯雨洛说,退了好,他那个总编当得也不舒服。现在的经济状况,还有他上面的领导钩心斗角,他难做啊……退了倒好。
金钺说,退了,也就老了。
柯雨洛问,你怕老吗?
金钺说,不是怕老,是恐惧死亡,现在可能不仅仅是恐惧死亡……还……
柯雨洛说,没必要,在电影中你总能释放你的恐惧,你总能找到你的隐喻。
金钺说,如果都是隐喻处理的话,是否也在遮蔽。隐喻会阻止自由……还能迷失真相……
柯雨洛说,但隐喻在某种时候同样可以抵达真理啊,那些锋芒毕露的真理,只能在隐喻中存活……
金钺陷入思考之中。
柯雨洛再没吭声,车已经到了青年大街。车内放着音乐,是金钺没听过的,是陶笛和钢琴演奏出来的,声音如泣如诉。
金钺问,这音乐叫什么?
柯雨洛说,《山鬼》。
金钺说,好听。
金钺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提起当年的《秋》。
金钺说,当年在拍《秋》的时候,真想找几个女人和孩子穿着华丽的衣裳,扮成山鬼,在树林里窥伺葬礼的进行。后来,还是放弃了。你看过黑泽明的《梦》吧?
金钺点了支烟说,多好啊。
柯雨洛说,嗯。总有遗憾,有遗憾的才是艺术。
金钺说,你啊,总是能找到维护我的话。
柯雨洛说,臭美吧,我说的是常识。这个世界上,恰恰是很多常识被忽略和遗忘了,才造成很多人的价值观紊乱,失去方向。或者说,很多人因为常识的丧失,而借助于其他手段,让很多艺术看上去不伦不类,同时也丧失了艺术发展和探索的轨迹……文学或者影视仅仅作为讲故事的工具是不够的……还要有对于国家和个人的批判……否则……
金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啊!但越来越严重的无力感和荒芜感紧紧地缠绕着我……会令我恍惚自己是否正确,是否……
柯雨洛说,在我个人的判断中,你是正确的,你的影片中藏着你的利器。那些能感觉到你利器的人会觉醒……
金钺说,不说这些了。有时候想,把生活和艺术混淆起来,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柯雨洛说,也对。那个多莉没跟你回国吗?
金钺说,在这次拍摄中,她和一个日本男演员好上了,就没回。
柯雨洛说,你几个月来都在日本,是不是吃不惯中国菜了呀,要不要我们先去找个日本料理店吃完,再回家。
金钺说,不,我还是喜歡吃你做的中国菜。
柯雨洛说,我那厨艺也就是对付吃一口。
金钺说,我喜欢。
柯雨洛把车开进车库,引领着金钺从迷宫般的车库来到上楼的出口,坐电梯上楼。金钺翕动着鼻子,说,这车库里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柯雨洛看了金钺一眼,说,一个月前,有一个女人在车库里被杀了。那个女人在网上搞性爱直播挣钱,被人肉搜索到住处,跟踪到车库里,被杀了,扔到垃圾箱内。金钺说,哦。我说嘛,气息不对。柯雨洛说,你不会通灵了吧?金钺笑了笑说,哪有啊,只是敏感罢了。柯雨洛说,你的敏感让我害怕。金钺说,我自己也害怕,但那似乎成了本能。柯雨洛再没说什么。
柯雨洛住在二十五层,是她毕业留校后,借了点钱付了首付,贷款买的。进屋后,柯雨洛给他拿拖鞋,是他上次穿的那双棕色的拖鞋。
柯雨洛说,你冲个澡吧,等你洗好了,饭菜也做好了。
金钺说,辛苦你啦!
柯雨洛说,怎么学客气了呢?
金钺说,我客气了吗?
柯雨洛说,你换洗的内衣、内裤、袜子和外衣、裤子都给你准备好了,洗好了,换上。
金钺说,嗯。
金钺还是在柯雨洛换好拖鞋后,把她抱在了怀里。柯雨洛亲了他一下说,行啦,去洗吧。我做饭。金钺不舍地松开她,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看见柯雨洛换上了睡衣,在睡衣外面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在柯雨洛换衣服的时候,金钺借助旁边的镜子看到她部分白皙的身体,还有在脱下裤子时柔美的臀部。他克制着自己的躁动,眼睛望着厨房的门口,笑了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充盈。然后他抱着脱下来的衣服,进了浴室,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金钺看到柯雨洛给他准备的洗完澡后穿的衣物,板板正正地摆在那里。这些年,他每次回来都恍惚这里是家了,但离开后又觉得这个恍惚中的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这些年在外已经有些跑累了,想安稳下来,但柯雨洛的态度让他觉得,如果真的长相厮守的话,他们的关系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而是陷入庸常。金钺有些伤感,他总是会莫名地伤感。金钺打开淋浴,水珠子在他身上蹦跳着,汇成水流,从头到脚流淌着,冲下来的水流包裹着他。因为之前的伤感,水流唤起他身体里的悲恸,那种想哭的冲动潜伏在身体里,被水流唤醒,眼泪扑簌簌地和水流混合到一起。他赤裸着身体,站在淋浴下面,举起的双手像是被水流绳子般捆绑着悬挂在淋浴头上,犹如浴室里受难的囚徒,在接受着无形中的拷问或是自我拷问。
柯雨洛突然系着围裙出现在浴室门口,冲着他喊,他没听见。直到柯雨洛用手拍打浴室的玻璃,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柯雨洛说,左面的浴液和洗发水是你的。金钺怏怏地说,知道了。柯雨洛的目光透过浴室玻璃,望了一眼水流中金钺的裸体,心跳加速,她怔了一下,转身又去了厨房。金钺在往身上抹浴液的时候,听到厨房里油在锅里炸开的声音,噼里啪啦的,还有铁铲和锅摩擦的声音,让金钺眼前浮现出此次在日本监制的影片里战争的场面。
那是冷兵器时代的一场战争,来自日本的一个民间传说,是对农民起义的镇压……那些在刀剑中死亡的农民……还有乌鸦在尸体上啄着……雪掩埋了部分尸体……胜利的城主骑着白马站立在山巅之上。丛林中的尸体让城主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城主还是不禁感叹着,权力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尸堆中爬出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召唤着乌鸦……丛林中的乌鸦聚集在小女孩的身边,把她包裹起来。城主下令射杀那个小女孩,不留活口……箭雨落向小女孩和乌鸦,可以看到被射中的小女孩在乌鸦的翅膀中间伸出来一只血淋淋的手,指向树梢之上的天空……她的嘴里发出嘶吼的声音,我诅咒你,我将召集更多的鬼魂……诅咒你。愤怒的城主再次让士兵射击……射击过后,树林里安静下来。愤怒的城主命令手下去割了小女孩的舌头……那些士兵战战兢兢地在乌鸦的尸体和凋落的羽毛中寻找小女孩。小女孩不见了。树林里发出鬼魂幽幽的声音,风吹动着树梢……一个个白色的精灵从那些尸体上飘浮起来,汇聚成一股白色的光,向山巅另一侧的大海飞去。白色的光束中回响着,我们诅咒你……骑在马上的城主和手下都惊呆了,面带惧色。他们惊恐看着那道白光射入澎湃的大海之中,消失不见了……丛林归于一片死寂。城主带着他的队伍,疲惫地沿着山巅的道路回到他的城……小女孩的诅咒和那束鬼魂汇聚的白光,时时刻刻成为城主的噩梦,缠绕着他……城主在某一天失踪了,做了云游的僧侣,在丛林间和海边敲打着木鱼……
那个小女孩从乌鸦群里伸出来,血淋淋的破败的旗似的手的画面,在拍摄完成后的很长时间都成了金钺的噩梦。淋浴的水流变成了红色,金钺手扶着浴室的玻璃,怔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金钺在拍摄的时候,提出来是否要小女孩或者小女孩的灵魂最后从海水中走出来,他的意见被合作方否定了。他們觉得那个城主的结尾已经达到了救赎和忏悔的效果。
影片拍摄结束后,演员和工作人员在海边放起了烟花,庆祝拍摄结束。那个扮演小女孩的小演员手里拿着燃烧的烟花在沙滩上奔跑着。金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女孩急忙从他怀里挣脱说,我要去玩烟花。金钺把小女孩放下来,看着她跑远。金钺悄悄离开人群,独自在海边的黑暗中散步,望着没有尽头的海水。海天一色,他有纵身一跃的冲动,和影片里那道白色的光一起融入海水之中。他感觉已经被海水打湿了,隐隐有来自海水涌动的力量,仿佛无数只手在拽着他的双脚似的。他在海水中移动着脚步,海水漫到了他的腰部。后来,还是多莉跑过来找他,看到他站在海水之中,吓坏了,几乎失声地喊他,他听到喊声,才转身,看是多莉站在岸边。多莉还在喊着,你回来,你回来。金钺慢慢地走回岸边。多莉神情恐慌地问,你到海里去干什么啊?金钺说,不知不觉就走进去了。多莉说,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你还没从影片的拍摄中走出来啊!两人在海边抽着烟,聊了一会儿。多莉问他,过两天回沈阳吗?他说,嗯。多莉说,回柯雨洛那儿吗?他说,嗯。多莉问,你们这么多年了,咋不修成正果呢?还是你……金钺说,是她……不是我。我倒想,可人家不愿意。多莉用脚踢着地上的沙子说,哦。多莉说,告诉你个事儿,我喜欢上那个在影片里扮演我丈夫的男演员了。你不会生气吧?金钺说,我生什么气呢?你能从弟弟的那段感情中走出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要祝贺你才对。多莉眼含着泪水叫了声,哥。金钺哎了一声,答应着。多莉说,我们打算去夏威夷玩几天,然后,我再回北京。金钺说,你已经是大人了,自己把握吧,在影视圈里这么多年,我也看到过各种男女开始爱得死去活来,缠绵悱恻,最后都没在一起,你要清醒地知道你爱的是戏里的那个人还是现实中的那个人,要能区分开戏和现实生活。我怕你也还没从戏里走出来。所以,我建议你先让头脑冷静冷静。多莉说,我会处理好的。金钺说,是因为《秋》,把你带进影视圈的,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这圈里的人杂着呢,没事的时候,自己多看看书,看看国外的片子。多莉说,好的。你如果回望城的话,替我跟你弟弟说一声,我永远爱他。金钺说,我会转达的,我想他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尽力了。金钺还想叮嘱多莉几句,但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自己在男女情感上,也是个“孩子”,有什么资格指点多莉呢,再说,男女之间的情感,又有谁能说得清的呢。爱有时候是蛮不讲理的。
一只夜鸟从他们头上飞过,向无尽的海面飞去。多莉挽着金钺,从海边回到庆祝的人群之中。多莉扑到那个男演员的怀里,两人亲昵着。在影片中,多莉扮演一个农民起义者的妻子,被城主抓去,强暴、凌辱之后,撞墙而死。本来在拍撞墙这个镜头的时候,金钺想用替身演员的,但多莉坚持要自己来完成,在她助跑,甚至腾空,头撞到墙上的那一刻,金钺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虽然采取了防护措施,但多莉的头上还是撞出了伤口,经过处理后,缠上了纱布,看上去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
金钺在人群的狂欢中是孤独的,他突然好想尽快回到沈阳,回到柯雨洛身边。
金钺关了淋浴,拿过浴巾擦着头发和身上的水珠,赤裸着身体从浴室出来。他一屁股坐到红色沙发上,点了支烟,仿佛在驱赶着残留在脑海中的噩梦带给他身体的疲惫和倦怠。是啊,他拍摄的是人类的噩梦!这么多年,每次拍完一部影片,他都像大病一场似的,要过十天半个月才会从影片中走出来。他常常自问,这样活着的意义何在?但每次自问后,同样没有答案。他会陷入新一轮的空无之中,那空无需要重新填满,如果不填满的话,他整个人都会失去平衡,精神和肉身的塌陷,同样令他恐惧,行尸走肉般活着是他不愿意的。金钺躺在红色沙发上,柔软的沙发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下陷,像一艘方舟盛着他似的。这么多年,金钺很喜欢沙发的感觉,他甚至在每次拍摄的过程中都要把一个特制的单人沙发带在身边,红色的。折叠起来可以倚着,靠着,横放下来,跟他的身体一般长短,可以躺着。沙发总会给他一种安全感。有国外媒体对金钺的红沙发进行各种歪曲的阐释,甚至联系到权力,说金钺对权力的迷恋,也有说那是金钺导演的红色方舟。对于这些不同的阐释,金钺始终保持沉默。物,被涂抹了红色,可以是血,也可以是其他。
此刻,金钺赤裸着躺在红色沙发上,像一种仪式,不生不死……
五
柯雨洛从厨房出来看到金钺赤裸着躺在沙发上,问,你这是干什么?不是给你准备好了内衣、内裤和睡衣吗?金钺说,我想这样。难道你觉得这样不好吗?柯雨洛笑着说,谁能管得了你呢?你喜欢,你随意。但我觉得这样不平等,是不是我也要像你一样赤裸,才平等啊!金钺说,好呀!好呀!柯雨洛说,美得你,我才不让你占我便宜呢?准备吃饭了。金钺说,平等吧,我求求你啦!平等吧!我们在自己家里自我解放不好吗?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柯雨洛说,都四十岁的人了,你还像个孩子。金钺说,像孩子不好吗?柯雨洛说,好,但我和你平等了,在吃饭之前你不许有坏心思……要坏,也要在吃过饭后,散步回来,你再坏……金钺坏笑着说,听你的。柯雨洛说,要知道这样,就不做饭了。金钺说,怎么?柯雨洛说,都亚当夏娃了,吃什么饭啊!金钺说,那亚当夏娃吃什么?柯雨洛说,我也不知道。不和你贫了,我们还是要吃饭的。金钺说,你还没平等呢?柯雨洛说,算是服了你了。柯雨洛不情愿地回到房间脱了睡衣,赤裸着,款款地走出来。金钺说,这才好嘛,走,吃饭。柯雨洛能感觉到自己还有几分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她问,要不要喝点儿葡萄酒?金钺说,好的。柯雨洛开了瓶葡萄酒。柯雨洛做了四个菜,蒸虾,肉丝炒青椒,煎鸡蛋,排骨豆角。她倒了两杯酒,递给金钺一杯,说,说点什么呢?第一次这样赤身裸体地吃饭总觉得不适应。金钺说,为了此刻的自由和解放,喝一口吧!柯雨洛笑了说,光着身子吃饭就自由和解放啦,其实,亚当和夏娃被蛇诱惑偷吃了禁果后,并不幸福。柯雨洛抿了口酒,说,尝尝我做的菜吧,看看手艺有没有长进?金钺说,我只是觉得这样赤裸着好玩儿。柯雨洛说,吃吧。金钺尝了几口柯雨洛做的菜,连连说,好吃,好吃。柯雨洛说,前不久,我参加了一个厨艺培训班,照猫画虎做了几个,你对付吃吧。金钺望着柯雨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举起酒杯说,喝一口,你辛苦了。金钺莫名地仰头看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柯雨洛问,看什么呢?好像我这屋子里安了摄像头似的。金钺扑哧笑了。柯雨洛问,你笑什么?金钺说,怎么想一块儿去了呢?柯雨洛问,什么?金钺说,摄像头啊!柯雨洛问,什么意思?金钺说,就是在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浴室都装上摄像头,记录两个人赤身裸体的生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到时候把这些片子剪辑成一个纪录片,你觉得咋样?柯雨洛说,一部中国家庭切片式的纪录片,可行。你说的是真的吗?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发灵感?金钺说,突发灵感啊!柯雨洛说,你是真的吗?金钺说,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我们可以尝试一下。柯雨洛沉默了。金钺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柯雨洛说,你不打算走了吗?金钺说,常年在外面跑,有些累了,想歇歇,说是歇着,但可以完成我刚刚说的这个……你说呢?柯雨洛说,我怕。金钺问,你怕什么?柯雨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很好吗?如果真的……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再说,都独身惯了,如果在一起,双方的各种毛病都会暴露出来,还有男女之间的各种羁绊都会……金钺说,你想过吗?这么多年我们的生活都处于一种悬空状态,也许是时候了,该着陆了。这种悬空的状态让我觉得每一天都是在向死而生……如果着陆了,是否可以忘记死……只剩下生,即使那可能是庸常的生……我们是否可以面对一下,我都四十岁了,人生过半,顶多还有三四十年的活,如有不测的话,说不定……柯雨洛说,这么多年,我看过太多家庭的不堪,婚姻的不堪,所以我说我怕,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真的就可以避免吗?能超越吗?我不知道。我承认我爱你,可是我害怕那种生活会戕害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也是女人,我何尝不想有个男人厮守着……金钺过了好长时间才说,尝试一下,哪怕是为了我刚刚说的片子,也不行吗?柯雨洛说,我不想用我们的情感来实验……你看我们在艺术上和精神上都活得很充实、丰盈,但我们都是不会生活的人……如果我们真的把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片狼藉,还不如现在这样。你看你每次来几天,我可以应付,如果长时间的话,我怕我做不来。如果那样把彼此都弄得伤痕累累,我觉得也没意思。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如果我们真的被生活打败了,你说到时候是不是会生不如死呢……金钺说,那就当我没说,让我们继续悬在生活之上吧!吃饭。柯雨洛说,我给不了,你说的那种生活,如果你真的需要那种生活,你可以去找能给你那种生活的女人,我不拦你。我甚至可以给你介绍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倒是有一位很适合你,她叫邬云娜,人长得漂亮,也知道你,仰慕你,还向我打听你。是离婚的,孩子归男方,很会生活,是生活家……金钺说,怎么扯到这儿了呢?都是我不好。吃饭。我再也不说了。笑一笑吧,我的夏娃,亚当只要夏娃。柯雨洛憋着没笑。金钺又说,看来我的夏娃生气了啊?柯雨洛还是没笑。
这顿饭确实因为金钺的突发奇想,吃得很沉闷。很沉闷。霾一般笼罩在两个人的心上。
六
吃过饭后,柯雨洛坐在沙发上抽烟。金钺收拾了桌子,洗了碗,把厨房打掃了一遍才出来。他看到柯雨洛坐在那儿,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其实,在生活方面我就是一个低能儿。要真的像我说的那样,可能会很失败。我只是说说,还不是从纪录片引出来的话头吗?你别介意。柯雨洛说,我没介意啊,这么多年你说的那种我不是没考虑过,但还是害怕……如果你觉得不能适应现在这种生活,那我们就分了吧。金钺有些生气了,说,不是不说这话题了吗?都怪我。我不都说了嘛,是从创作引出来的话题,我又没当真,你倒当真了。好了,收拾收拾去北陵公园散步吧,我也好久没去了,去感受一下陵寝的气息。你说我们就这样赤裸着去北陵里面散步怎样?柯雨洛说,疯子,一定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的。你脑子里哪来那么多的奇怪想法啊?金钺说,奇怪吗?我们俩难道不是奇怪二人组合吗?柯雨洛说,你啊!见过奇葩,没见过你这样的奇葩!金钺说,你不觉得好玩吗?亚当和夏娃出现在一座古老的陵园内……柯雨洛说,要光,你自己光着,我可不,要被邻居什么的看到了,我还怎么……如果被偷拍了视频放到网上,你被认了出来,说我们对亡灵的亵渎之类的。再说,你又不是靠绯闻炒作自己的人……金钺笑着说,那给你找几片树叶挡着。柯雨洛说,是不是还要种一棵金苹果树啊,邀请蛇也来配合我们……我看我们还是别在公共场所这样了,我们就在这屋里,我明天去买一棵挂满金苹果的树,再买一条蛇,要真的……复制一下伊甸园……
两个人都笑了。
金钺把柯雨洛抱在怀里,亲吻着,把她放到沙发上,抚摸着她……激情过后,金钺躺在沙发上。柯雨洛起身去了卫生间,可以听到清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拿了条湿热的毛巾出来,给金钺轻轻擦着,还在那物儿上亲了一口。此刻的柯雨洛温柔得像只小猫似的。金钺盯着她扭动圆润的屁股又去了卫生间,回来后,她倚靠在他身上轻声说,腿都软了。
过了一会儿,柯雨洛问,这次回来有什么计划?金钺说,和望城一个写小说的叫鬼金的作家谈了个关于《葡萄园》的项目,但只是电话里谈了谈,还没见面碰。柯雨洛说,哦。你说的那个鬼金,我听老宋说起过,好像以前是在轧钢厂开吊车的,后来辞职写小说,我还买过他一本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如果把里面两三个小说融合成一个剧本,没问题。金钺说,对,就是他。你说的这本集子,我还没看到,我倒是看了他最近发表在《作家》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山丘》,给了我想拍《葡萄园》的灵感。柯雨洛说,哦。她的手在他身上抚摸着。当下这个经济环境,能辞职写小说,挺不容易的,如果能改编电影,也许他的日子会好过一些。金钺说,我也想帮帮他,毕竟都是东北人。有个奇怪的现象,东北人在外面几乎都不抱团,他们更多喜欢跟外省的人玩儿,甚至鄙视东北人,拼命地企图抹去自己东北人的身份,但他们的作品却是对东北的书写和呈现。柯雨洛说,人性吧。金钺说,对了,你思考过地域这个问题吗?很多作家还有导演其实都很难逃离他们的故乡,像胎记一般,抹不掉的。柯雨洛说,是的,那种来自地域的血脉里的东西很难抹去,抹去了会给人一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好的东西还是从大地和生命里长出来的,你扎根东北,尤其是这个时期,会有很多素材可以拍,不仅仅是地域,关键还有这个地域里的人的生存状态和人性。金钺说,是的。柯雨洛说,努力吧。
金钺点了支烟问,你最近看什么书呢?柯雨洛说,《撒旦探戈》。金钺说,哦,就是电影四百五十多分钟的那个吗?柯雨洛说,是的。金钺问,小说怎么样?柯雨洛说,我很喜欢,语言和小说氛围都好,电影改编也很忠实原著。你不觉得电影和我们东北现在的环境很像吗?金钺说,那是一部有野心的片子,以前看过,有些印象,有时间我们一起看看,探讨一下。柯雨洛说,好。金钺说,如果变成一个东北的故事呢?环境放在卡尔里海的冬天……从秋天的即将结束开始延伸到深冬……柯雨洛说,这可能是一个大工程,要好好想想,对于你是新的挑战。再说,现在是一个速食的时代,还有人有耐心看这么长的片子吗?七个小时啊!看完像经历了一场地狱之旅似的。金钺说,如果能用五年时间做出来也行,哪怕是三个小时也行。我总认为艺术是极端的个人行为。你要帮我啊,我老了,身体也不行了。柯雨洛说,切,还老啊!你还想怎么样?我都要被你拆了,你不知道现在强拆违法吗?柯雨洛暧昧地瞅着金钺,金钺也笑了。金钺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是我开头的话,我就用非洲猪瘟,开始就是大批地屠杀那些猪……或者像电影《香水》的结尾那样,但要模糊处理一下,那些肉体不是鲜活的,而是灰色的,涂了泥的身体……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柯雨洛说,你啊!还是那么尖锐,别老是让我担心。金钺听了柯雨洛的话,顿了一下,心想她怎么会这么说呢?也许她真是为我担心。金钺转移了话题说,对了,我咋觉得这屋里少了点什么呢?柯雨洛愣了一下说,没啊!金钺说,种子呢?柯雨洛听到种子两个字,语调突然变得缓慢下来,悲伤地说,我没跟你说吗?种子染上了细小病毒,治疗了几天,还是没抢救过来。金钺说,哦,我忘记你跟我说过了。柯雨洛说,从宠物医院抱回来后,被我装在盒子里,偷偷埋在了陵园的一棵松树下面,连带它的玩具什么的。一会儿去散步的时候,我告诉你在哪儿。金钺说,好。还真有些想它了,每次回来,它都扑我,和我亲热……柯雨洛说,别说了,我都哭好几次了,每次想起来,心都揪着疼。金钺说,要不,再养一只吧?柯雨洛说,不养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伤不起。金钺把柯雨洛抱在怀里。柯雨洛说,起来吧,我们去北陵里走走。这么多年,你没觉得你的作品里有一种梦幻和鬼魅的气息吗?金钺说,那就是我需要的耸人听闻啊!柯雨洛把衣服给金钺拿过来,金钺看了看衣服说,我真想就这样出去。柯雨洛说,算了吧,这毕竟是在国内,乖吧!你也算公众人物,别……金钺穿上衣服,想再说些什么,却没说。柯雨洛也简单收拾了一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盘在头上,挽着金钺出了门。进了电梯,金钺突然挡住了电梯门,说,等等,家里的垃圾还没扔呢,你等一下我,我去拿垃圾。柯雨洛笑着,用手拦着电梯,直到金钺拎着垃圾进来,她紧紧地挽着金钺的胳膊。出了电梯,金钺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一个捡垃圾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推着手推车走过来。金钺怔了一下,心情沉重。
街上的灰土味很浓,有些刺鼻。路边灰白的墙上被贴满了办理各种文凭的小广告和房屋出售、出租的广告,像一只只眼睛。在一段墙上,还写着几个大字“专治各种耳病”。金钺对墙上的内容很感兴趣。他贴着墙边走着,还看到有人在上面写着“李小红,我爱你”。金钺说,这些墙上的内容很有意思。柯雨洛说,在上面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某些投影。金钺说,嗯。每一条内容后面都透出不同的信息,隐藏着不同的人。如果能找到这些人,相信他们都有着不同的故事,你幻想一下,从墙里面突出一张张面孔,他们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柯雨洛说,你啊,散步的时候,脑子也不闲着。应该给你的脑子里植入一个芯片,然后把芯片里的影像进行剪辑,一定很好玩。金钺笑了笑说,就靠这个活着,能不想吗?他们走了十多分钟,才进到北陵公园。
晚饭后,公园里的人真多,说人山人海也不为过。几个暴走队举着旗子,跟随着高分贝的音乐,雄赳赳气昂昂的。音乐的声音有些大,让金钺的耳朵很不舒服。他们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在水中游泳,头露在水面上,像一个头颅漂浮在水面上似的,让金钺有一种紧张的恐惧感。几艘红黄绿颜色的鸭子形状的游船停在岸边。柯雨洛说,前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起来跑步,看到一艘蓝色游船跑到了水中央,老板气急败坏地骂着,誰偷了船玩儿。他划着另一艘船把水中央的船拉过来的时候,大声喊叫起来,都没了人声似的。晨练的人围过去,问,咋啦?老板面色苍白,哆嗦着说,死人……死人……有个死人……我正好跑过那儿,也凑到人群前面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脖子的动脉被割破了,船内都是血迹……我当时腿都软了,歇了一会儿,才走回家,洗了个澡,去上班。那件事在公园里的人群中间纷纷扬扬传了很长时间,超过了之前他们对时事的议论,成为主要话题。都说是自杀,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那么狠呢……至于什么原因,也是各种猜测。有说失业的,也有说失恋的。要不就是做错了什么事儿,畏罪自杀。对于死者的猜测让公园里那些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脑洞大开。甚至有人说,死者是个外星人,被遗弃在地球上,才……
那是一艘蓝色的鸭子形状的船,后来,没再看见,听说被老板给毁了。金钺抓着柯雨洛的手,眼望着岸边被锁起来的那几艘船,沉默着。他脑子里呈现出晨光中蓝色的船,红黑色的鲜血,以及躺在里面的死者画面。他的鼻子甚至闻到了血腥的气味……热烘烘的,被一群苍蝇抬着从一个空间送到他面前。他下意识用手在虚无的空气中挥了挥,驱赶着。
柯雨洛说,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早上看到的场面,那个光头男人从船里面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双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血缓慢地回到了他身上。他站起来,从船上跳到岸上,向公园深处的树林里走去,几只乌鸦在他头上引路……树林的幽暗颤动地包裹住男人的身影,乌鸦兴奋得有些聒噪,在他身体周围扇动着翅膀。树林里开始飘落起雪花,是的,没错,是雪花,晶晶亮亮的,像一群白色精灵。男人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斧头,他蹚着地面上的雪,开始用斧头砍伐身体周围的树木……那阵阵“吭吭”的砍伐声,溢出了树林,长了翅膀,飞上天空,响彻宇宙。那砍伐的声音每一下都像砍在我身上似的,我被吓醒,浑身簌簌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像在冰窖里,浑身发冷,牙齿打战。那画面很像一个电影的场景……我总觉得那个男人是我认识的,但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金钺把柯雨洛搂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柯雨洛提起了邬云娜,说,要不要见个面?金钺说,谁啊?见她干什么?柯雨洛说,我的同事啊!金钺才想起来之前柯雨洛说过的,他坚决地说,不见。柯雨洛没再吭声。
这时候,只听几个人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脚步坚实地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四人队伍齐刷刷地走过来,仿佛在接受路边树木的检阅。他们一人拉着一人的手,连成一排从金钺和柯雨洛身后的路上经过,口号喊得元气十足。前面一个人举的小旗子上写着“先锋队”。柯雨洛说,看到了吗?这四个人,每天早晚都这样走。打头的那个是聋子,第二个是盲人,第三个半身不遂,第四个是哑巴。有时候,第三个和第四个人也会站到排头去。他们互助着一起锻炼身体。金钺说,有意思。水边有些凉了,柯雨洛说,走吧,我领你去树林里看看埋种子的地方。金钺说,好。两人边走着,柯雨洛边说,就这人山人海的,你还敢赤身裸体吗?金钺笑了,说,还真不敢。除非夜深人静的……柯雨洛说,那就不是亚当和夏娃,是男鬼和女鬼。金钺哈哈笑起来。柯雨洛带着金钺沿树林间的一条幽暗的小路走着,来到墙边的一棵松树旁边,说就这儿。金钺盯着树下,跟别的树下没什么两样,问了句,你确定是这棵松树下面吗?柯雨洛说,确定,就这棵松树下,在树上我刻了一个“田”字。金钺靠近树身,果然看到上面有一个因为树木生长,已经变形、扭曲的“田”字,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倾斜的“囚”字。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金钺悲伤地说,种子啊,我来看你了啊!柯雨洛挽着金钺,眼泪汪汪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两人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他们回头,只见一只松鼠精灵般从树上跳下来,转动着小眼珠子望了望他们,轻跳着,消失在草丛里。
两人走到正门,金钺对着皇太极的雕像注视了一会儿,皇太极仿佛脱离了雕像底座,噌噌地飞升到半空,在那里俯瞰着整座公园。柯雨洛说,要不要给你们合个影。金钺拒绝了。他们出了公园,身后的喧嚣声依旧不绝于耳。
从北陵公园出来,两人绕道去超市买了些吃的才回家。柯雨洛洗了水果,端到金钺跟前的茶几上。她倚靠在金钺的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都疼了。金钺愣怔了一下,才明白柯雨洛说的是什么,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我给你揉揉。柯雨洛伸手怼了他一下,说,去你的,你还想占我便宜,我才不上当呢。金钺哈哈地笑起来,他隐隐觉得身体里的火再次被点燃了。他迫不及待地在柯雨洛的挣扎中,进入到她的身体里……柯雨洛喊着,你坏,你坏,你个大坏蛋……她的身体也被燃烧起来,迎合着金钺的身体,天上地下,翻山越岭,江河湖海的……
金钺恍惚觉得,柯雨洛在公园里描述的那个在船上因流血过多全身死白的自杀者就站在旁边盯着他们,令金钺不能停下来。自杀者手里的斧头闪着凛冽的白光……而他们镶嵌在一起的身体就像是树木,随时都会被砍伐似的。两人变换体位后,那自杀者才从金钺的恍惚中消失在黑暗中。黑暗蔓延至荒野,荒野上跳动着一撮火苗,犹如暗夜里的心脏,发出怦怦的声音,和他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他再次犁进柯雨洛的身体里……春天来了,桃花在枝头绽放着……
两人瘫软在沙发上,柯雨洛对金钺说,还像狮子一样。金钺傻笑着。柯雨洛躺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卫生间。金钺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说的那本《撒旦探戈》在哪儿,拿来给我看看。柯雨洛说,还不累啊?别看了。金钺说,我翻翻。柯雨洛说,我看你就是撒旦。金钺说,撒旦和天使不是很配吗?柯雨洛鼻子哼了一声,把那本小说找来,递给金钺。柯雨洛说,我冲个澡,你也过来冲冲吧?金钺说,嗯。他跟着柯雨洛进了浴室,等柯雨洛给他洗完了,他从浴室出来,躺在沙发上翻看着《撒旦探戈》,他感觉到阴森森的冷,连忙把衣服穿上。过了一会儿,柯雨洛从浴室出来,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说,你还记得一千零一夜旅馆的那个K先生吗?金钺说,什么一千零一夜旅馆?柯雨洛说,你都忘了吗?我的初夜可是在那儿被你给……金钺笑着说,哦,想起来了,怎么了?柯雨洛说,前不久我和朋友们去卡尔里海玩,又住在那个旅馆了,听说,K先生死了。金钺说,怎么死的?柯雨洛说,好像是什么癌。金钺说,一个好人走了。他也有六十多岁了吧?柯雨洛回答说,差不多吧。她转身又去了卫生间,金钺听到电风筒嗡嗡的声音。柯雨洛对着镜子吹头发,她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皱纹。这次和金钺的欢爱中,她没有吃避孕药。她犹豫过,吃还是不吃,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无尽的黑暗中,成为母亲,也许会抵达尽头。她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最后,把药片扔到了马桶里。她甚至回忆起多年前第一次人流手术时的决绝和果断,她宁可杀死肚子里的婴儿也不想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她连金钺都没告诉。这次是怎么了?老了吗?心变柔软了吗?还是金钺吃饭时说过的话影响了她?他们需要一种人间烟火的生活。也许生命经历到这个节点,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吧。需要一种新生,来延续和抵抗世界。尽管脸上多了皱纹,柯雨洛还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她用毛巾包裹起头发,拿出海藻泥面膜往脸上涂着,涂得那么细致,连脖颈上都涂了,露出嘴唇、眼睛和耳朵。灰色的面膜像抢劫犯的面具戴在柯雨洛脸上,希望可以帮她抢回一些逝去的青春。金钺又翻看了几页《撒旦探戈》,翻不下去了,他想起那位K先生,想起卡尔里海的那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想起那个一千零一夜旅馆内的炉火……他不知道那旅馆内是否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七
柯雨洛从卫生间出来前喊了一声金钺,说,我涂了面膜,别吓到你啊!金钺说,我没那么胆小。柯雨洛从卫生间出来,来到沙发旁边。金钺望着她,心里面还是咯噔一下,涂着灰色海藻泥面膜的柯雨洛像一座灰色雕塑。柯雨洛坐在他身边,指着他旁边的小说《撒旦探戈》,问,你觉得怎么样?金钺说,对于我来说,是近年来除了波拉尼奥的小说以外,看到的最好的翻译小说。柯雨洛说,哦。我倒是很喜欢波拉尼奥的《智利之夜》,喜欢那个自称“那个可怜的、业已衰老的年轻人”,而《撒旦探戈》会把我拽进绝望之中,令我喘不上气来。也许是我老了,这种冷的绝望让我有生理上的不舒服。金钺说,你说的也对,他们小说内部的某种气息是相通的吧,《撒旦探戈》写得更决绝。对了,你说K先生死了,我还记得你多年前和我说过K先生,在我们美好的暴风雪之夜……我唯一记得的是K先生和妻子来卡尔里海旅游,他的妻子被人杀害了,被凶手藏在海边的一个山洞里……后来,K先生就再没离开过卡尔里海,还开了那家一千零一夜旅馆……柯雨洛说,是啊,听上去都有点像假的,虚构的,但K先生真的在海边待了这么多年,在寻找和等待杀害他妻子的人出现……据说,K先生是韩国人,来卡尔里海附近投资一家地板厂,没想到他的妻子……金钺说,不会真的是韩国人吧?柯雨洛说,也许都是人们传说的,但我一个远房的叔叔确实在那个地板厂打过工,出了那事后,地板厂也关停了。金钺问,那个旅馆里的中年妇女是谁?柯雨洛说,我们第一次去那儿的时候的中年女人是新的老板,K先生后来把旅馆兑给了她……K先生保留了百分之五的股份。金钺说,哦。听上去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尤其他是韩国人这个说法。柯雨洛说,有人说他妻子是中国人,是在韩国打工的时候和K先生认识的。婚后,妻子带着K先生到国内投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K先生是存在的,而且……
柯雨洛问,你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我新买的咖啡机不错,我亲自磨咖啡豆。
金鉞说,尝尝也行,我怕我失眠,少加点糖。
柯雨洛说,好。
柯雨洛出去做咖啡,只听见咖啡机磨咖啡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端过来,金钺喝了一口,那种口味是金钺喜欢的。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形容的词。他又抿了一口,把咖啡放到茶几上。他抓着柯雨洛的手,仿佛涂着灰色海藻泥面膜的她随时都会消失在空气里似的。
柯雨洛说,K先生死后,那个女老板意外发现旅馆还有一个很大的空旷的地下室……地下室装修得比旅馆还豪华,看上去就像一家住户,女老板高兴坏了,还有这么个空间,可以增加很多床位。她不知道为什么K先生隐瞒了这个地下室的存在……女老板找人收拾地下室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可以进入到地下室的通道……他们还在地下室里发现了……
金钺说,不会是K先生被杀害的妻子吧。
柯雨洛说,是的。K先生的妻子就躺在一个大冰柜里……
金钺说,不会吧,这么俗套的故事,是女老板杜撰的吧?大冰柜很费电的,那么精明的老板娘都没发现,直到发现地下室才……有些不可思议。
柯雨洛说,即使你说我幼稚,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再说,前面不是说到了百分之五的股份吗?也许K先生……一个男人能如此,即使这是一个杜撰的故事,我也愿意相信。
柯雨洛变得倔强,说,再说,你不也见过K先生吗?
金钺说,那么K先生在临死前为什么不处理掉地下室的一切呢?
柯雨洛说,K先生也不相信自己会突然就……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啊!
金钺说,那倒是。那么现在那个旅馆怎么样了?
柯雨洛说,生意异常火爆,尤其是地下室……女老板找人用木板做了几个冰柜形状的大箱子,每一个箱子就像一个小房间,还有一整套的仪式。比如一起去的情侣,男人可以扮演K先生,女人扮演K的妻子,也可以相互扮演,还提供化妆等服务的,但都是要额外收费的。为了避免有的人会自杀,进到地下室的人都要赤身裸体,不允许带任何东西,进去后换上统一的服装……据说旅馆没实行这个制度的时候,真有女人带着安眠药进去,差点儿死了。旅馆还规定任何情侣都不许在地下室里有性行为,只能按他们的规定执行。如果有违反的,要被罚款。据说金额相当高,好像是两万元。那旅馆地下室的房间不提前预订的话都订不到的……尤其在旅游季节,都成了网红店。女老板也没想到K先生给她留下这么大一笔财富……我和朋友去的时候,看到女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比我们那个冬天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还年轻了很多……
金钺说,这倒是很有创意了,你没尝试去地下室住一晚吗?
柯雨洛说,没,我还住在我们曾经良宵一刻的那个房间……唉,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再说,你没去,我和谁扮演呢?
金钺说,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这个地下室的游戏呢?
柯雨洛说,也许是好奇、刺激或者是一种疗救吧。
金钺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柯雨洛说,说不好,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上帝投掷的骰子吧,至于最后出现什么,没人知道……但对于K先生和他的妻子,我更愿意相信,他们这对骰子最后呈现的是爱……是爱……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在上帝投掷下的瞬间,我们就有了自己旋转的轨迹,呈现出来的爱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身不由己,而有的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比如K先生和他的妻子呈现出来的这样一种生与死的状态……
金钺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我们这两个骰子会投掷出什么呢?
柯雨洛说,我们还处在骰子一掷的行为中……我们既要挣脱原有的旋转轨迹,还要找到属于我们的方式……你拍电影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抵抗吗?你也是在寻找,不是吗?当然不仅仅是……还有……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金钺说,会吗?
柯雨洛说,会。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