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牧的文本属于典型意义上的城市诗歌,在很多人的视域中,城市语境是每个人无法拒绝的物质现实,但它又难以把握和准确再现。诗人用“马赛克”为城市赋值,可谓一语中的地切入城市文化的本质。他笔下的城市是“崭新的镜像之城,所有人/邂逅无数个自己,分裂的模糊”(《马赛克城市》)。这些句子使人联想起郑敏先生的诗行:“时代砸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从那堆形状怪异的碎片中/每个人寻找自己的映像/没有了完整、比例和谐调。”(《一幅后现代画前的祈祷》)消费社会使个体丧失了过去意识与未来感,留给他的只有琐碎而珍贵的现时“碎片”。为了找寻“自我的映像”,写作者必定要打断城市意符固定的表意锁链。
然而,城市又是令人无法揣测的,依然是在《马赛克城市》中,“浩繁的广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它的商业属性,而作家的童年记忆、身体知觉都在“新工业时代”的神话面前,在“玻璃体营造的世界”里丧失了自主感受和自我呈现的能力。“一个光荣的巨大哑巴”隐喻了城市人在物质光辉中的集体失语,这种现实启示诗人:只有化身为城市的游民,投入黑暗的夜中,重新组织白天那些习焉不察的城市经验,才能保留遭遇“他者”并与之游戏的可能。如罗兰·巴特所说“阅读城市也是阅读在一定结构内城市符号间的‘游戏”,而一双漫游者的“眼睛”,则是参悟这些符号身份的密钥。
既然城市的整体性隐喻已经无法确立,那么诗人眼中的城市也化身为意义的碎片,他往往如《长江即事》抑或《白露将至,别虔城而往江城》那样,从一个个“时代的细节”出发,沉醉在微小的事物之中,凭借对城市经验的吸收与转化,建立起非秩序的心灵幻象。这种自我意识的强化,使诗人的城市经验来源于人群却又与之相异,他在消费热潮中充当着冷静的旁观者,又仿佛是城市边缘的拾垃圾者,踟躇彷徨在都市的暗夜里,捡拾诗的碎片。
看到《无题》这首诗,不由唤醒我们对孙大雨《自己的写照》之记忆。同样是追求整饬而均齐的“建筑美”,诗人们都在用形式模拟着都市的森严秩序。殊异的是,迟牧诗歌中的精神主体保持了一种不断向心灵内退守的姿态,这种“逃离城市”的过程并非消极遁世,恰恰相反,它构成抒情主体主动疏离主流经验、锻造心灵世界的英雄行为。在蕴含心性的幻觉中,在“傲立的梦境”里,诗人不断验证着自我的存在。
【卢桢,1980年生,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從事中国新诗研究。曾在香港浸会大学、荷兰莱顿大学、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访问学者。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等五十余种海内外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学术著作四部,承担国家社科及省部级科研课题多项。】
诗歌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