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男孩

2021-03-24 11:28苏玫
广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五毛钱天井榕树

1

最爱我的爷爷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他住在哈木岭上。我走在大街上,抬抬眼就能看到岭上那棵长得像大蘑菇的古榕树。我的爷爷就睡在那棵古榕树下面。

奶奶说,那棵古榕树是我爷爷的爷爷小时候随手种的,转眼就快两百年。

古榕树垂下很多细细长长的气根。垂到地面的气根又伸进泥土里。庞大、浓密的树冠,千丝万缕的根系,每天都在以镇上人不知道的速度,向空中和地下扩张。

古榕树会走路,会说话。我每次躺在它的树荫下,不管清醒还是睡着,开心还是难过,都能感觉到它的动作,听到它的声音。当我把古榕树的秘密告诉妈妈时,妈妈只是看着我笑,什么都没说。

有时候,它会在我的梦里恐吓我,这是我最不喜欢它的一点。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的朋友,我也记不起了。

2

从七岁起,我就一个人睡。

我想跟妈妈睡,妈妈不给。奶奶想跟我睡,我又不要。我不喜欢奶奶老叫我“小娃娃”。

七岁之前,我跟奶奶睡。奶奶常常给我讲故事,她有一本厚厚的故事书,是爷爷留下的。奶奶一直都不给我碰那本书。

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我跟奶奶说,不可以叫我“小娃娃”了。

一个人睡以后,我的睡眠有点糟糕,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昨晚,噩梦重现。有一只奇异的像树丫一样的手,一把抓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穿过云朵,穿过黑夜,把我带到哈木岭的那棵古榕树下。

我烦透了。我说,我要回去跟我妈妈在一起!我要回去陪我妈妈!我着急、烦躁。

古榕树也是个暴脾气。它说,你妈妈都快要死了,马上就要被抬到哈木岭上了。

它一跺脚,整个哈木岭都在颤抖;它再一跺脚,哈木岭就开始沦陷。它的脚下形成了一个黑洞。我瞬间被吸进去。黑洞的尽头,亮光处,竟是我家。

躺在床上的妈妈正被我的叔叔伯伯们围成一圈。

我还没搞清楚叔叔伯伯们围着我妈妈在干什么。突然,妈妈的床开始倾斜、颤动。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跳出了黑洞,朝我妈妈跑去。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妈妈,竟然离我那么远!我拼命地奔跑,眼看就要被我触碰到的床尾,一秒钟就在我眼前消失。

我耗尽所有力气奔跑。最后,我在地陷的边缘紧紧地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绝望地喊:“阿弟,抓紧我!”

我说:“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我趴在地陷松软的边缘,手和脚紧紧地抠住地面。我拉住妈妈的那只手仿佛失去了知觉。悬挂在地陷口的妈妈用全身的力量抓住我的手,她也试图往上爬。

我只有八岁。

最后,我和妈妈还是无法对抗那股将我们分开的力量。我恨死了自己,就算是死,我也不应该松手!可最后一刻,我的手竟是张开的。

“啊!!!”每到这时候,我都在极度恐慌中惊醒,冷汗湿透全身。

每次这样的噩梦醒来,我都无颜面对妈妈。

每天早上上学前,妈妈都在她的房间对我招手叫:来,阿弟来。她有时候给我几毛钱,有时候给我一颗糖,有时候就是摸摸我的头。

可那時候,我根本不敢看妈妈一眼,假装没听见妈妈的叫声,飞快地离开家。

3

妈妈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她需要不停地吃药、打针和吸氧气。她非常虚弱,稍微动一动,说话大声点,就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她只能围着床边走。如果需要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她就坐上了那张旧轮椅,由我或者奶奶推。

妈妈的心脏,只有做手术才会好,需要很多钱。奶奶说等钱装满半个西下厢房,做手术的钱就够了。

妈妈的心脏就像一个漏风的风箱。那些漏掉的风听起来像一群野马在奔跑。妈妈说,如果那些马跑没了,心就废了。

以前,我经常检查妈妈心里的那群野马是否还在。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前,就可以听到那些马群轰隆隆的奔跑声。

妈妈通常都把我推开,说喘不上来气。

奶奶七十岁了。她每天都推着那辆老三轮车去镇上的菜市场摆摊。她卖粽子、猪血肠、艾粑粑和一些时令水果蔬菜。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连坐下来的时候,手也没闲过,不停地纳鞋垫。妈妈唯一能帮奶奶的,就是纳鞋垫。她经常坐在轮椅上,和奶奶在天井里,一起纳鞋垫,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们家没有田地,只能去市场里找吃,奶奶说,我们不是农业户口,天生不是泥腿子。

每天奶奶推那辆老三轮车出大门的时候,总是需要我帮忙,石头门槛有点高。

奶奶每次都表扬我:“阿弟,中用了!做得吃了!”

我们有一间很长很狭窄黑乎乎的老房子,门脸不大,进大门,先是一间小小的客厅,然后有一间单房和一个通道,再走进去就是天井,天井过去才是大屋,有比较宽的大厅,东厢房有上下两间,西厢房有上下两间。

妈妈住东上厢房,奶奶住西上厢房,我住单房。

已经有半年了,妈妈不让我上她的床,也不让我贴在她的胸前听那群野马奔跑的声音。

奶奶每天天没亮就开始忙活。我唯独可以帮她的,只是在老三轮车出门的时候,用全身的力气顶一下。

有时候,奶奶和我一起推三轮车出大门以后,腰都有些直不起来。她说,这把老骨头,差不多可以去哈木岭报到了。

以岭顶的古榕树为界,面对哈木镇的一半山坡,全是坟墓。背对哈木镇的另一半山坡,种满了玉米、花生和果树。

我在上下学的路上,都可以看到哈木岭。如果再走上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古榕树下。

我有点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东西,一个人上学。

4

在老街里,有三个大个子男孩经常问我要钱。我没有钱。他们见我一次就骂我一次,有时候还打我,说各种难听的话。

他们打我骂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顶嘴,咬紧牙关,抿紧嘴巴,不喊不叫,除了被打到哭。他们说我是野崽,说我妈是野鸡。

大个子男孩中最小的那个叫凯子,比我大三岁,他用手压着我的肩膀紧紧贴在墙壁上的时候,我踢腿都踢不到他。另外两个大个子男孩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一直都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奶奶和妈妈。

我有时候跑到古榕树下,在爷爷的坟墓前,告诉爷爷:我想快点长大。我还问爷爷,怎样才可以拦住妈妈心里的野马。

古榕树裸露出地面的根系盘旋交错,像一张网,有时候我躺在上面,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有一天,我在古榕树下醒来,天已漆黑了。我饿极了,急忙跑回家。回到家,看到奶奶一屁股坐在天井湿滑的地板上,扯着破嗓子又哭又喊:“我的孙崽啊……”妈妈通常那时候已经上床睡觉。那天晚上,她也在天井里,坐在轮椅上,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巴里只有出的气,快没进的气。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晚归了。奶奶说,我是她们的命。

我在单房的床上睡不好的时候,梦里的古榕树经常逼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睡不好?

我发现,在我半醒半睡之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我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向后翻滚,前方不远处传来可怕的轰隆巨响。

有一天晚上,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看到长得像大蘑菇的古榕树就站在我的面前,它的头顶挨着月亮,它的脚所到之处,万物让道。

它的脸隐藏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里,会很快消失,又会很快浮现,还会很快翻脸。最关键的是,它还会变形、会走路、会飞。

我时不时被噩梦里的它惊得一身的冷汗。

我上课经常睡觉。我觉得二年级的功课一点都不难,我的考试成绩一般都在七八十分。我不敢不及格,因为妈妈老问我成绩。

5

每一个孩子都有爸爸,只有孙悟空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肯定不是野种。我爸爸的照片都在大厅墙上的相框里。相片里的我,躺在色彩斑斓的襁褓里,小脸圆嘟嘟的。爸爸身材高大,高鼻梁,眼睛大又圆,头发浓厚,两手叉腰,下身穿喇叭牛仔裤。照片里的妈妈肥嘟嘟的,穿着大棉衣,坐在椅子上抱着襁褓中的我,看上去像一个圆球,胖乎乎的脸也像一个圆球。

现在躺在床上的妈妈,却像泄了气的球,干瘪、薄弱、无力。

奶奶说,我刚出生不久,我的爸爸和几位镇上的年轻人一起走出了小镇,去大城市打工了。奶奶说,我的爸爸要去挣钱,为我的妈妈治病。

可是我都八岁了,爸爸还没有回来过。

我已经记不住我有多少次跑到奶奶的身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通常会停下手里的活,有时候说,你爸过年就回来了;有时候说,你爸准备回了;最后会把我撵走,说她的棺材、寿衣钱都还没攒够,让我别烦她。

有一天,奶奶在厨房里生火烧饭,她不停地拉起衣角抹眼睛,说:“一个也不消停,一个也不消停,一个也不消停哦!”

那时候,我去东上厢房用轮椅推刚下床的妈妈到天井下。

“妈,你送我回木团屯吧。” 我的妈妈走几步都喘着大气,脸刷白刷白的,说起话来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问:“妈,你干吗要回木团屯?”

奶奶在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冰冷、犀利:“你想死快點,你就回木团屯。”

我问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妈妈说:“妈妈最爱阿弟了,怎么会不要阿弟?”

我说:“那你就不能回木团屯!”

妈妈把我轻轻地搂在怀里。我趁机拿耳朵贴近妈妈的胸膛。

我认真地听了,妈妈胸膛里的跑马声音还在,我就放心了,开心了起来。

我说:“妈,你等我长大了,我赚钱给你做手术。”

妈妈笑了。

我高兴地朝在厨房里的奶奶喊:“奶奶,我妈不回木团屯了。”

奶奶在厨房里哭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话,说到了我爸爸,说到我爷爷,说到命苦,说到生不如死。

我跑到奶奶身边,坐下来,问:“奶奶,我爸怎么了?”

奶奶擦着眼泪,摸着我的头,说:“没有事,没有事。”

我多么期待爸爸快点回来。我也多么希望妈妈的病能够快点好起来。我也想赚很多的钱。我说:“奶奶,你教我干活吧,我还可以帮你摆摊!”

奶奶说:“阿弟你好好读书,奶奶攒钱给你读大学!”

奶奶看到了我脸上、手臂上的几块青紫,那是街上那几个大个子给我留下的印记。奶奶问我的脸和手怎么受伤了。我支支吾吾,最后扯了一个理由,说我去哈木岭爬古榕树的时候摔下来的。

奶奶说:“老祖宗留下的古榕树可不能随便爬。”

那天晚上,古榕树又来了。我闭着眼睛就知道它来了。它的脚步声震得我的床都在动。

它从我床下伸出了一只像树根一样的怪手,带着我穿过黑暗的地道,然后放到了树丫的中心,树丫像摇篮一样把我拢在其中。

古榕树问我:“小家伙,你不睡觉,又想干什么?”

我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明明有事,你却什么都不说,真让人生气!” 古榕树突然把我拉进一个梦里:高楼大厦之间,有一片建筑工地,低矮的工棚里有一排排的木板床,只有简单的布帘相隔。一个身材和我爸爸差不多,也是高鼻梁的男人,光着上身睡在木板床上。男人的身边,躺着一个圆滚滚的女人。男人和女人的中间,有一个小娃娃在黑夜中扯着嗓子哇哇大哭,娃娃的手和脚四处乱蹬。娃娃乱动的手和脚,穿破夜空的哭声,把我的梦撕扯得四分五裂……

我实在无法忍受:“我不要这种梦!这种梦是假的!”

6

第二天早上,我上学之前,走到了妈妈的房门前。我只是想看看妈妈。

妈妈的房门掩着,只有一条缝,刚好是一只眼睛的宽度。

我看不到妈妈的脸,她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头发稀薄杂乱。她高高地向屋顶伸直两只又白又细的手臂,奶奶站在她的身边,正用两只手往上拉她身上的衣服。奶奶在给妈妈换衣服。妈妈的背部看起来瘦骨嶙峋。我看到了一根根的肋骨在她的背部皮肤下凸显出来。那些皮肤苍白而松弛,好像漏气的气球。

我突然很担心妈妈心里的跑马越来越少了。

我听到奶奶说:“国生打电话跟我说了,他肯定会回来带你去做手术的。”

妈妈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好像屋顶的瓦片都要跳起来。

妈妈好不容易咳完了,喘着大气,断断续续地说:“妈,我……不怪……国生。”

奶奶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卷他的钱跑了。”

“那……汉良的……妹妹呢?”

我忍不住停止了脚步,像个木头人一样静止在原地,竖起耳朵听奶奶和妈妈的对话。韦国生是我爸爸的名字,韦汉良是我的学名。我很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妹妹。可是她们后来都不说话了。

我相信,只要有钱,就可以把妈妈的病治好。

我到厨房里找到了一个空塑料袋,塞进书包里,上学去了。

我记得我的班主任李老师曾经说过:只要认真读书,以后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就可以挣大钱了。就在这一天早上,我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學习,长大以后挣大钱。

那天课堂上,我第一次破天荒地没有上课睡觉。我认真地听老师上课,举着高高的手,积极回答李老师的提问。李老师特别开心,惊喜地看着我,当我答对问题的时候,他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两次:韦汉良同学有进步了!韦汉良同学真棒!

被李老师夸奖的感觉好极了!尽管我高兴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我其实更加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读中学,然后读大学,然后挣大钱。

李老师叫我放学后去他办公室一趟。我猜他可能会像唐僧念孙悟空一样没完没了。我忙着呢,可没有闲工夫搭理他。

放学铃一响,我就用最快的速度从教室后门偷偷地溜出了学校。

我避开奶奶常常摆摊的菜市场那条路,尽管菜市场里有更多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还是选择走另一条安静、曲折的路。

我拿出书包里的空塑料袋,低着头,开始寻找地上、路边的宝贝。

奶奶经常捡很多这样的宝贝回家。她通常都把空矿泉水瓶子踩扁,把纸箱子踩瘪,放进她三轮车里带回家,把那些宝贝都收进西下厢房里。

奶奶的西下厢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有时候会偷偷溜进去找东西玩。我曾经在墙角发现过有个看上去不大,但是很重的铁秤砣,重得我搬不动。每隔一段时间,当专门收破烂的“破烂三”摇着“叮叮叮”响的铃铛,骑着三轮车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奶奶就叫住他,像搬家一样,把西下厢房里的宝贝清空。

身上总是脏兮兮的“破烂三”长得黑矮胖,圆滚滚的大肚子快抵到了下巴,永远都是光脚穿一双凉拖鞋,冬天也一样。他一趟趟地捧着扛着奶奶装在西下厢房里的宝贝到大门外面,来来回回地经过我的房门,有时候会停下来跟我说几句话,摸摸我的头,分一根棒棒糖给我,笑眯眯的。奶奶每次等他走了以后,数着钱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

只要是“破烂三”收的东西,都可以换钱。

我背着书包,手提塑料袋,在放学的路上四处寻找可以换钱的宝贝。

我相信我一定能像奶奶一样,开心地数着手里的钱。那些钱,我会越数越多,多到可以给妈妈做手术。

最后,我捡到了五个矿泉水瓶。我学奶奶的样子打开了矿泉水瓶子的瓶盖,用脚踩扁瓶子,再盖上瓶盖,干脆利索地丢进塑料袋里。

我不想像奶奶一样把这些宝贝带回家。我直接卖给了住在老街尾的“破烂三”。

“破烂三”收了我的五个矿泉水瓶子,给了我一张五毛钱。

我拿到那张五毛钱,开心极了,这是我挣的第一笔钱!我只想快点回到家,把钱装进我的钱罐子里。

我把五毛钱叠好,紧紧攥在手心,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7

就在准备回到家的最后一个拐角处,我被一只突然伸出的脚绊倒了。猝不及防地,我一个“狗啃泥”摔下地,两只手都撒开了。

当我从地上爬起来,凯子已经捡起了我的五毛钱。另外两个大个子男孩在不远处靠墙吸烟,他们并不关心凯子对我做的事,他们的眼睛看向了别处更精彩的地方。

“你这个野崽,跑那么快是打算去哪里投胎?”凯子笑嘻嘻地问。我的五毛钱被他收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把钱还给我!”我大声地喊。

“什么钱?我没有钱。”凯子摊开两只手,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是给我妈治病的钱!”我跑过去,拦住想转身就走的凯子。不远处的两个大个子吐着烟圈,被我们的声音吸引住了,一脸好奇,看戏一样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凯子假装毫不知情的样子。

我抓住他的手,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我,很快又抓住他的一只脚。他用力地把我踢开。

“我数到三,如果你不动,我就当今天没看见你;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什么叫不得好死!”凯子指着我,恶狠狠地说。

这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一颗椭圆形的鹅卵石,离我的手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它就像鸭蛋那么大,闪闪发着光。我听到有一个声音说:你要勇敢。我看到了哈木岭上的古榕树在摇晃。

我勇敢地冲凯子喊:“你要敢动我的钱,你不得好死!”

“你反了你!”凯子冲了过来。

我一把抓住地上的那颗鹅卵石,狠狠地砸了过去。

凯子一声“哎哟”就蹲下了去。他双手捂着头,指缝间有红色的液体流出来。我冲上去,把凯子推倒,发了疯地拳打脚踢。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长了八只手和八条腿,而且力大无穷!

直到奶奶把我紧紧抱住,我才像一个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地上的凯子已经蜷成一团。不远处的两个大个子呆若木鸡。

凯子低着头,头低得好像脸都消失了。他一手捂着头,爬起来,另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五毛钱,丢在地上,然后快速地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双脚牢牢地扎进街道的中央,身后有无数粗壮的枝丫在攀长、缠绕,头发里长出了枝叶,伸到了空中……

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我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黑色,并且离我越来越远。我在黑暗、无序的另一个空间里飘摇、翻滚、眩晕……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痛欲裂。奶奶拿着一根大木棍站在拐角处。凯子和那两个大个子已经没了踪影。

8

镜子里的我头包白色纱布和绷带的样子,难看死了。妈妈什么都没问,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镇上的医生说,脑震荡要休息两天。

我把自己关在单房里,睡在床上,哪儿也不想去。奶奶跟我说话,我不搭理。奶奶敲我的房门,我也不开。奶奶在门外说:汉良,你的五毛钱,我放在你窗台上了;还有爷爷的故事书,我也放在窗台上了。

我看了一下窗台,果然我的五毛钱和爷爷的故事书都在那里。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凯子不还我的钱,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奶奶还要出去赚钱,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帮助她顶三轮车过大门槛,我就是不说话。

奶奶出门以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妈妈的病情好像更严重了。我听到最多的永远是咳嗽和喘息声。那些声音快变成家里的妖怪,随时随地都会跳出来叫嚣和闹腾。

早上的阳光灌进像四方筒一样的天井,整个天井金光闪闪。那些亮得有点发烫的光,就像水一样,四处漫延,流進我房间的小窗户,穿过我的蚊帐,慢慢把我淹没,然后又把我浮起来。

我感觉我的身体、头发、四肢开始漂浮,自由、放松、失重。

那些暖暖的、明亮的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开始有些忘记生气,趴在窗台上,看着妈妈房间的窗户发呆。

我相信那些光已经慢慢地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填满。妈妈的咳嗽和心里的野马说不定已经被这些光镇住。我屏息聆听,妈妈果然安静了许多。

“阿弟——”妈妈温柔、细弱的声音从她的窗户里传出来。

“我叫韦汉良。”我透过窗户大声地回答妈妈。

“汉良,来推妈妈去天井晒晒太阳。”

我先搬了两张矮的有靠背的四脚竹椅放在天井下,然后用轮椅推妈妈到天井,最后搀着妈妈在天井里的竹椅坐下。

我和妈妈并排坐着。照射进天井底的光,正慢慢地浮起来。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长的攀援向上的绿油油的“一帘幽梦”正努力地爬到天井的顶端,好几根黄绿色的、红色、半透明的气根漂浮在光里。

妈妈把我轻轻地揽入怀中,轻轻抚摸我包着纱布的头。我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她的胸前,听到了野马的奔跑声。我们平静地靠在竹椅上依偎,任凭温暖的光和凉爽的风把我俩包围。苍白、无力、虚弱的妈妈眯上了眼睛。

“妈,我有五毛钱!等我攒钱多多的,你就可以做手术了。”我掏出我的五毛钱给妈妈看,很自豪地说。

“汉良真能干!”

“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

“人总是会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

“跟我爷爷一样要睡在哈木岭上?”

“应该是。”

“我在哈木岭上的朋友不会让你去那么快的!”那些噩梦,我压根都不相信。

“你是说那棵成仙的古榕树?”妈妈笑了。我很久没看到妈妈的笑容。虽然妈妈脸色非常暗淡,但是看得出妈妈很开心。

我说:“嗯。”

“头还痛吗?”妈妈抚摸着我包着纱布和绷带的头。

“没事。”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能不能告诉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无语,低下了头。

“奶奶说,凯子被你打伤,去了医院。”

“你确定?”我抬头问妈妈。一脸惊讶。

“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妈妈说。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知道,有些疑惑,也有些混乱。

“可能是哈木岭上的朋友给了我超能力。”我认真地回答妈妈。妈妈笑笑不语。

“打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妈妈说。

“我要告诉他们,随便欺负别的小孩是不对的。”

“汉良,你做得对。记住,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告诉妈妈。”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这么多话了。她的气不够,呼吸有些急促。她用手指了指她的房间,我知道她想休息了。

等我把妈妈送回到房间安静睡下,我拿上一个空塑料袋,悄悄地出门了。

一出门,我就碰见凯子。他站在拐角处,头和右手臂都绑着绷带,左手拿着一个空矿泉水瓶。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地走着。

他用手中的空矿泉水瓶子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说:“一边去!”

凯子说:“哎哟喂,没有爸的孩子也这么拽!”

我说:“谁没有爸?你敢再说一次?”我抢过他手里的空矿泉水瓶子,丢进手中的塑料袋里。

凯子说:“就,就开个玩笑,怎么了?”

我用吃奶的力气对着他的小腿肚子狠狠地踢了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

凯子并没有和我干起来,他捂着小腿,气呼呼地说:“我爸也出去打工了好多年没回家,这种爸不算真的爸。”

我们两个伤兵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审视着对方的眼睛。最后,那稍显紧张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我们脸上的冰霜瞬间也化解了。

从那天起,凯子就成了我在哈木镇上最要好的朋友。

那天,我们和好以后,凯子说:“你爸爸和我爸爸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他。

凯子耸了耸肩膀,说:“我就知道,想了很多遍的事情,会成真。”

9

我和凯子成为好朋友的那一天,我又赚了五毛钱。

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外面有很多人。

我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心里一阵狂喜,一口气就跑进大厅里。

有几个叔叔伯伯、姑妈姨妈,坐在大厅里。妈妈的房门大开。

妈妈的床上没有人。

“我妈呢?”我希望这不是我的噩梦,就算妈妈掉入深坑,我也要长出翅膀飞向深坑把妈妈抢回来。

“你妈在县里的大医院住院了。”我的大伯说。

“汉良能不能去大伯家住几天?”一个姑妈问。

“不要!”

“那让姑妈今晚过来陪汉良睡好不好?”

“不用。”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那天晚上,我还是一样梦到了妈妈掉入深坑,我那么用力地拉着她,最后还是拉不住。

那天夜晚,我把装有爸爸和全家人照片的相框拿到了我的窗台上。

夜很深的时候,奶奶才回到家。

奶奶来到我的床前看我。我不想假装睡着。我问奶奶:“我妈到底怎么了?”

奶奶说:“她有点难受,在县里的大医院吸氧气。”

“我爸爸会回来吗?”我继续问。

“会回来的。”奶奶摸摸我的脸,轻声地说。

“奶奶,我要考大学。”

“嗯。”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头包着纱布和绷带去上学。路上,我碰到了凯子,我们结伴而行。千万缕明亮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射着哈木镇。哈木镇雾气袅袅,哈木岭云雾缠绕。那棵古榕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摇头晃脑的样子像跳舞。我突然有一种想讲故事给凯子听的冲动,我主动搂起了他的肩膀。

晨雾中,远处的来路上,影影绰绰、密密麻麻,好像走来了一拨人。我忍不住驻足远眺。我突然很害怕,其中真的有一个男人身材高大,高鼻梁,眼睛大又圆,头发浓厚……

突然,一阵风刮来,一股浓浓的云雾像一个孩子一样朝我们跑来。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苏玫,壮族,广西象州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短篇小说发表于《红豆》《广西文学》,散文发表于《文艺报》《广西文学》《鄂尔多斯》等报刊。】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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