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遇没想到,母亲竟然留了这么多财产给她。父亲把珠宝盒、银行卡和房产证一样样放在她面前,然后长叹一声,关门出去了,留她独自面对这“万贯家财”。
何遇瞪着这些触手可及的财富,半天不敢动弹,仿佛那是一盆盆烧得极旺的炭火,又仿佛,那是母亲毫无生机的身体。
母亲是病死的,乳腺癌。她回来时,母亲已经入殓,就等她见一见遗容,然后火化。她是直接从机场打车到殡仪馆的。一切都太匆忙了,匆忙得她来不及哭,也哭不出来。父亲看到她后长吁一口气,父亲的助手梁书惠跑过来接过她的行李,催促她去看母亲最后一眼。
母亲静静地躺在殓棺里,瘦了一号,像一件被洗缩水的羊绒衫,遗容化过妆,有点失真,看起来只是一个睡着了的陌生人。真奇怪,人死后,与生前的样子会大相径庭,她在国外工作时,同部门的一个同事因意外去世,她去告别,看到的遗容也有强烈的不真实感,跟活着的他判若两人。何遇想,看来,人缺了灵魂,就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
母亲其实还年轻。五十多岁,保养得当的女人,不就是还年轻嘛。她从来没想过,柔弱又倔强的母亲这么快就告别这个世界了。她以为她会跟母亲僵持漫长的一辈子呢,想着这漫长的一辈子,她曾不寒而栗。如今,随着母亲的离去,她以后的人生剧情恐怕被改写了,老天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惩罚她?她不得而知。
葬礼结束离开殡仪馆时,姨妈瞪着血红的眼睛拦着她,语气阴森地告诉她,她母亲死不瞑目,是他父亲强行合上她的双眼的。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孩子!姨妈用手戳着她的鼻尖说,听你爸说,他让梁书惠通知你两次,你妈病了,让你赶回来看看,你硬是不为所动。我真想扒开你的心,看它是不是冰碴捏成的!
何遇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神经性地抽搐,她稳着身子不退不闪,眼睛看向别处,任由姨妈的手在她脸前指指点点。姨妈看她一副任由宰割但拒不解释的样子,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你这辈子最好别结婚生子,不然小心遭报应”,然后踉跄而去。
何遇望着姨妈伤心的背影凄然一笑,自己可能已经遭报应了。半年多前,第一次收到梁书惠发来的母亲患乳腺癌的微信时,她的确没有急着回来,一则想着国内现在医疗发达,乳腺癌只要治疗及时和得当,死亡率并不高,家里不缺钱,自己又不是医生,回来起不到什么作用;二则她跟公司签了三年的外派合同,每年只逢春节才能回国半个月,她在国外的工作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风光和轻松。
后来,见她这边没动静,家里也没让梁书惠再催了,她还以为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好转了呢。前几天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时,她其实已经跟公司交涉了,但在做最后的工作交接时,出了点岔子,延误了几天。
何遇自认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往回赶了,想不到还是晚了两天。她想,冥冥之中可能早已注定,她和母亲的缘分就是这么稀薄。就让姨妈恨她吧,如果责怪她能让母亲的亲人心里舒服点,她就受着。这么多年来,她确实也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不冤。
尽管对母亲留下的财产没有任何欲念,何遇还是颤抖着手打开了珠宝盒,像完成一场交接仪式。骨灰盒那么大一个盒子,分三层,她一层层打开,第一层全是黄金饰品,第二层是玉制品,第三层是镶嵌各种宝石的首饰,红的绿的黄的,晃人的眼。何遇从不买珠宝,她无法鉴别这都是些什么质地的石头,但它们看起来不便宜。
何遇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盗墓片,盗墓贼挖了某个古代高官墓,从石棺里起出一堆的金银珠宝。她觉得自己是个光明正大的盗墓贼,她盗了母亲的陪葬品。
印象中,这个被她叫作母亲的女人不差钱,但看起来也不富贵,她一生勤俭,有时甚至有些抠门,很少戴首饰,想不到,她居然蚂蚁搬家一样聚了这么多财富。看样子,母亲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不,应该是不为她知的地方。
银行卡用贴纸写着密码,房产证两本,都在她的名下。很明显了,母亲早就埋了伏笔。何遇颓然地放下这些财富,像被人从胸口正前方插了两刀,心里没有丝毫喜悦,有的只有茫然和悲哀。母亲这是要做什么?是报复她吗?用这样一种方式惩罚她,让她余生不得安宁?
按本地民俗,孝子孝女在孝期头三天不得出门会客,何遇就在家睡了三天。这难不住她,她有过半个月不出门的记录,三天算什么。何遇不觉得这是禁锢,反而觉得是种享受。这是她从小就练出来的功夫,一般人做不到。梁书惠在第四天下午打电话过来约何遇见面,她应该算了时间的,何遇知道书惠的想法,她是怕她跑了,又是几年见不到人。
何遇可以拒绝见任何人,但她不好意思不见梁书惠,也没理由不见。书惠是何遇父母公司的职员,得力干将,本来,只要是与父母亲近的人,她都敬而远之,但书惠例外。六年前,她才刚出大学校门不久,对这世上的一些事还抱着幻想,迫于父亲的压力,她在父母的公司打过一年工,是书惠带着她,手把手地教,她相当于是她的师傅。何遇總觉得以他父亲的为人,他不配有这么好的助手,她既能为公司兢兢业业卖命,也能在何遇与父亲因经营观念不合发生争吵时,帮何遇挡子弹,还能隔着近一轮的年龄差,跟她三观相同。
梁书惠是她这三年来在国外唯一联系的故乡人。
见面地点约在一个书吧。这是她们都喜爱的地方,两杯咖啡,各选一本书,听着书吧里播放的古典轻音乐,可以坐一下午,聊一阵,看一阵书,再聊一阵。她们以前经常这样。
书惠老了些,越发显得慈眉善目。这话,何遇没说,但书惠就是能读出来她的想法,喝了一口咖啡后,主动感叹道,女人过了四十岁,好比树木进入秋天,离落英缤纷不远了。说完,还伸手摸了把头发。
何遇就笑起来,书惠的发际线确实向后移了点,白头发也若隐若现。以前,她就很喜欢跟这个女人聊天,所以,尽管她知道跟她太过敞开心扉不是件好事,她有可能转头就跟父母报告她的思想和行踪,但仍然没有拒绝跟她交往。
以后有什么打算?书惠问。
我被派驻国外工作的期限到了,我还是会回到我们上海的公司总部。何遇搅着杯里的咖啡说。
几年过去了,这家书吧的咖啡仍然这么好喝,何遇想,这书店的店主到底是主营书呢,还是主营咖啡?或者对他们来说,这不重要,品质保证才最重要。世事在变,有些人和物却仍然在原地固守初心,这让何遇又感动又惶恐。
只要你开心就好。书惠说,我也准备离开公司,儿子马上大学毕业,我没多大经济负担了,想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你在公司十年了吧?这些年,辛苦你了。何遇拍拍书惠的手。言下之意,她不说,书惠也会懂。
这些年,辛苦的不止我,还有胡总。书惠直视何遇的眼睛。
她到底还是说到主题了。何遇也不躲闪,她知道今天的见面避不开谈她刚过世的母亲。
她留了一堆财产给我。何遇苦笑。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胡总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流泪,说你尽管不理她,不回来,十几年不叫她一声妈,她仍然要为你的将来留好后路。
何遇想,她留的后路不应该是冰冷的财产,而应该是其他,比如温情和怀念。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狠心?
书惠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要看站在什么角度来看。这些年,每逢传统佳节万家团聚的日子,你爸就会疯了似的跟你妈大闹一次,不把双方折腾得半死不活不罢休。你爸把你不回来的原因全归罪于你妈身上。你于你爸,就像陈年旧伤,一到变天,必定发作。说实话,看到你妈这么遭罪,同为女人,我很替她委屈。但,站在你的角度来看,你也是无辜的。各有各的难处。
何遇低头喝口咖啡,将眼里的泪花逼回去。这些年,那么多亲人都在指摘她,唯有她,一直温柔地站在她身旁,用怜惜宽容的眼神正视她的倔强。当然,她也会在她面前说她父母的不容易,但她只是以陈述事实的口吻,并没有过多说教。
佛说,众生皆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包括一些罪犯。不是说罪犯值得原谅,而是,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的对错,更应该看对错背后的原因和错综复杂的人性。有一次,书惠在聊天时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看向遥远的虚空,好像那里有她要寻找的“众生为何皆苦”的答案。
何遇知道书惠心里也苦。她为何苦,书惠没有明说,只是在某次何遇跟父亲大吵一架后,面对何遇的绝望哭诉,她的泪水跟着就出来了,而且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何遇就知道了,她是为她自己而哭,不单是为何遇。哭够后,书惠叹了长长的气说,你的父亲是很霸道很专横很不讲理,作为他的员工,我深有体会,但比起我的父亲来,他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起码他很爱你。那一年,书惠该快四十岁了吧,提起自己的父亲,她眼里的绝望仍然深不可测。那天何遇打了个寒战。没有办法选择父母,怕是每个孩子心底最深的遗憾和最持久的噩梦吧?
就是在那次以后,何遇不再排斥书惠的关心和接近,不再把她当作父母派来的暗探小心提防。她何遇跟父母关系好不好,并不影响她书惠的本职工作,更不影响她的工资和奖金,她没必要付出那么多泪水。一个没受过正规演技培训的人,演技再好,也演不出别人深入骨髓的悲伤。
你妈确实死不瞑目,她走时,我就在身边。书惠把何遇的神思拉了回来,她很盼着你能在她病中回来看她一眼,她很想听你叫她一声妈妈。
九月的天,秋风仍然闷热,但何遇像被寒风吹过一样抱紧自己,沉思良久,才说,我其实很害怕,害怕跟她面对面,害怕跟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你们的性格真的很像。她曾跟我说过,她很后悔当时冲你说出那句“你永远不要再叫我妈”的绝情话,她想过跟成年后的你说对不起,想过跟你好好谈谈,但你一直拒她千里之外,从不给她机会,慢慢地,她的心也跟着冷了。书惠叹口气说,胡总人不在了,我再说这些,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甚至独添你的悔恨和烦恼。但我还是想把我所知道的呈现在你面前,原不原谅,在于你自己。
她可能到死还是没有明白,我在意的不只是那句绝情的话。那句话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人推向深潭的最后一个手势而已。何遇在心里叹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遇闭着眼睛,努力不去想生命里的那些数九寒天,但书惠关切的目光如明晃晃的太阳,执意想要照进去她的心里去,想消融它们。
生命里的小雪是记事时开始的吧。那时何遇大约五岁,父亲母亲刚创业,没有时间管她,把她放在外婆家里。外公外婆对她是真好,好吃好玩的,都放在她的手心,她摔了病了,他们会紧张得夜不能寐。
遇遇,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连累了外公外婆,他们带你很辛苦。母亲难得来外婆家看她,但每来一次,就要这样叮嘱她。
什么叫连累?她问外婆。
外婆苦笑着跟她解释:你妈妈生不出弟弟妹妹了,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孩子,你在你爸爸心目中很重要很重要,所以,我们不能让你磕着碰着,不然你爸爸会怪我们。
何遇似懂非懂。她只知道大家都很宝贝她,这让她很开心。
姨妈的女儿小淘姐姐周末也会过来外婆家,她只比何遇大两岁,但她的待遇跟何遇不一样。连何遇小小的人儿都看得出来,外公外婆偏心眼。何遇可以翻外婆藏零食的柜子,小淘不行,何遇可以在外婆怀里撒娇,小淘也不行。
有一次,父母亲过来看她,给她带了个毛绒狐狸布偶,她很喜欢这只狐狸,晚上睡觉也抱着,小淘下次来时看到了,问何遇要来抱抱,何遇不给,小淘就过来抢,何遇抢不过,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哭声招来了外公外婆,外公心疼地把何遇抱在怀里哄,外婆则严厉地批评了小淘,还警告她,再把妹妹弄哭,下次就不要来了。何遇现在还记得,小淘当时咬着嘴唇,用眼神剜她的样子。
冲突的种子就此埋下了。以后,小淘每次来,当着大人的面,她会“妹妹、妹妹”地叫得很甜,会带她玩,大人一走开,她就会踢她、搡她,但绝不会把她弄伤。何遇不太明白,姐姐为何一下子喜欢她,一下子又对她搞小动作。因为搞不懂,所以,她有点怕这个喜怒不定的姐姐。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是一两年。有一天又是周日,外公在午睡,外婆出去買菜,客厅里只有何遇和小淘,两人在玩过家家,玩着玩着,何遇嘴馋了,搬了板凳去翻外婆的零食柜,那里有父亲买过来的牛奶糖。
小淘在后面跟着,何遇怕姐姐,自己拿了三颗,讨好地给了一颗给姐姐。小淘很快吃完,不过瘾,又问何遇要,何遇有点不舍得。
糖是我爸爸买的,给我吃的,吃完就没有了。何遇只好跟她讲道理。
小淘不想跟何遇讲道理,白了她一眼,自己动手去翻柜子。何遇急了,不准姐姐翻,一个硬要翻,一个拼命阻止,纠缠到最后,小淘火了,糖也不要了,一把把何遇从板凳上推了下来。
那天,何遇额头被缝了六针,哭得快要断气。外婆把小淘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悄悄把两个女儿找了回来。何遇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看到外公外婆以及姨妈母亲四人关上房门嘀嘀咕咕半天,然后表情凝重地围在她身边。
遇遇,答应妈妈,要是爸爸问你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就说是自己淘气,从板凳上摔下来的。妈妈俯下身子温柔地说。
为什么?明明是姐姐推我的。何遇不解,母亲为何要让她撒谎。
外婆抹着眼泪,摸摸她的脸蛋说,遇遇听话,你就这么跟爸爸说,不然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不!何遇很生气,她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像谁在她的头上敲小鼓,快要痛死她了。我就要告诉爸爸,让爸爸帮我打姐姐,姐姐坏!她嘟着嘴嚷。
哎哟,我的小乖乖,只要你不告诉爸爸,姨妈帮你打姐姐,还买玩具和好多好多糖给你吃,好不好?姨妈也加入进来,亲她的脸蛋。何遇扭过头去,不让姨妈亲。
你如果告诉爸爸,爸爸就会怪外公外婆没带好你,还会打妈妈出气,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你看,外公外婆对你那么好,你不忍心看到他们难过对吗?母亲继续哄。
何遇愣住了。爸爸脾气很凶,经常骂妈妈,还打过妈妈几次,她是看在眼里的。爸爸平时对她很好,但也在她不听话时,揍过她屁股。她很喜欢爸爸,但也有点怕他。
母亲乘胜追击,遇遇,你如果告诉爸爸,以后外公外婆就不敢带你了,我跟爸爸又没空管你,只有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夜里让你一个人睡觉,而且,我们大家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爱你,你明白了吗?
没有人喜欢自己,已经很让人害怕了,如果一个人睡觉,就更糟糕了,会被黑夜中的怪物抓走的。何遇被吓住了,咧开嘴哭起来。
外婆抱起何遇,用手轻拍她的背,用满是泪水的脸贴着她的脸,絮絮叨叨地说,遇遇啊,你要懂事,不要让这个家毁在你手里,知道吗?知不知道?
大人的话,何遇理解起来很吃力,为什么告诉爸爸就会毁了这个家?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恐慌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好困啊,她只好妥协地点了点头,搂紧外婆,眯着眼慢慢睡过去了。
当天晚上,何遇睡得不安稳,不停地做怪梦,梦里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些什么,她被这种失去感弄得一会儿睡一会儿醒。醒来后,她就去摸外婆的手,得到回应后,才能踏实地再睡过去。又一次惊醒时,她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你们害她一次还不够,真的要让我何家断子绝孙对吗?何遇要有什么事,你们全家都得陪葬!是父亲暴怒的声音。
客厅里,外婆在哭,母亲也在哭。母亲哭着争辩,小孩子调皮,自己磕着碰着不是很正常?我爸妈帮我们带孩子,没有功劳有苦劳,你何必这样不依不饶?
父亲:他们当初就不乐意你嫁给我,他们是故意的!何遇两岁多那次走丢,不是因为他们的疏忽?你姐的孩子发烧,他们着急抱着去看医生没问题,但把我两岁的孩子独自丢家里,他们安的什么心?
母亲:我求你,不要翻旧账了好不好?那次何遇是睡着了,他们以为她没那么快醒,哪晓得她会自己开门出去找人……
父亲:我翻旧账?这事让我做了多久的噩梦,你不知道?人要不是找回来了,你们早就死定了!
母亲哀求:做人要讲良心,何大同!
外公不停地咳嗽,嘶哑着嗓子说,小何,我们实在担不起谋害亲生外孙这个罪名,若你这样不放心,你就把何遇抱走吧!
我还就是来带何遇回家的,以后,你们这个家门,我不会踏进来半步,何遇也是!父亲说完,冲进里屋,抱起何遇就往门外走。看母亲呆呆站着,父亲低吼,你跟不跟我走?
母亲犹豫了一下,抹了把眼泪,跟着父女俩出了门。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家后,何遇瑟缩在一直垂泪的母亲怀里。父亲的脸阴得可以拧出风雪,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然后蹲下来问何遇,遇遇,告诉爸爸,额头是怎么伤的?
何遇抬头看看母亲,母亲也定定地看着她。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啃,一紧张,她就想啃手指。
告诉爸爸,不许撒谎。父亲催促。
何遇想起外婆的焦虑的眼神和叮嘱,知道不能说真话,嘟哝着说,是我自己……找糖吃……从板凳上掉下来。
父亲不作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下了命令,以后不许去你外婆家,他们家克你,知道吗?
何遇摇摇头,偷偷看了一眼父亲冒火的眼睛,又点点头。
那一夜,何遇发烧了,不停地做梦,翻来覆去地梦到大家都不再爱她,躲她躲得远远的。
何遇的记忆中,大雪来自小学二年级。
父亲自下令不许她去外婆家后,她就很少能见到外公外婆了。母亲偶尔会趁父亲出差,偷偷带何遇去,只是,每去一次,就警告她一次,不能告诉父亲。
外公外婆依然对何遇很好,每次去,都悄悄给她塞零钱和好吃的,但何遇总觉得她和他们生疏了,中间隔了点什么,这个无形的隔离带阻止着她,让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他们面前任意撒娇耍泼,因为他们再不留她过夜。但她还是想去,这里,有家的味道和温暖,而自己家没有。父母亲总是很忙,忙得没有时间跟她说话,但他们却总能抽空吵架。他们一吵,何遇就觉得家里冷得像冰窖,哪怕是在炎热的暑假。为了避开这种冷,她会在他们吵架时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写作业,或者哭。等他们吵累了,想起她来,她已经蜷在被子里睡着了。
何遇自從那次摔了额头后,有了心事,开始不爱说话。也不是不爱说话,话是说的,只是对着自己屋里的布偶或者衣柜说,不喜欢对人说。
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父母一大早又吵上了,搞得何遇吃早餐的心情都没有。下午放学时,母亲没像以往那样去接她,不知道是忘了还是耽搁了。何遇等了一会儿还没看到母亲,不想回家,就自己坐上公交车,去了外婆家。
那天被红肿着脸和眼睛的母亲着急地接回时,她平生第一次被父亲痛打。狂怒的父亲变得面目狰狞,下额上那根长毛的肉痣跟着他的情绪起伏,像一只带翅的圆形飞虫,马上要从他的脸上飞下来咬她一口。何遇紧张得浑身发抖,但她一声不吭,任由父亲绑贼一样绑住她的手,然后用鸡毛掸子抽。尽管穿着毛衣,她还是觉得浑身生痛,她用眼神向母亲求救,希望她能冲过来把父亲的鸡毛掸子夺下,可是母亲不看她,她只是抱紧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仿佛挨打的人是她。
抽了十多下,父亲自己停了手。他被何遇的倔强吓着了,慌忙解开何遇,把她身上被鸡毛掸子啃过的部位摸了个遍,突然就抱着她呜咽了,嘴里反复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怎么这么不乖啊,你要被坏人拐走了我可怎么活……
何遇像个木偶一样被父亲搂着,心里冷飕飕的,像冬天的北风全部灌进了她的身体。
何遇记得,自那次以后,接下来的几年,父亲的脾气好像有所改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他和母亲偶尔还是吵,但不再当着她的面有大的争执。她记得家里开始有钱了,买了新房子,父亲张罗着送她去各种兴趣班,只是,她一概没兴趣。何遇最大的兴趣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半天一天都不出来。最严重的一次,是考完中考后的暑假,她把自己锁在家里足足半个月,除了吃饭上厕所,哪都没有去。
那个暑假,母亲每天都过来哀求,遇遇,妈求你,出去玩吧,妈这些天不去上班了,带你出去旅游。你说你想去哪,妈都答应你。这么说着,母亲又流出了眼泪。
这个女人的眼泪为什么这么多呢?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何遇不耐烦地想。
我哪都不想去。何遇扭过脸去。
父亲总是深夜回来,一回来也过来劝。遇遇,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跟爸爸讲,你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是想睡觉,我太累了。何遇恹恹地说。
父亲表示理解,语气里前所未有的慈爱,初三这一年太辛苦了,我懂。等你睡够了,你告诉爸爸,爸爸抽空带你出去玩。
何遇觉得好笑,这世上的觉哪睡得够,要不是需要读书,她全部的时间都想用来睡觉。
父亲母亲觉得不对,软磨硬泡,把她带到医院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问了她许多问题,她都对答如流,然后,医生对父母说,小姑娘青春期了,做家长的要多注意关心,其他的大毛病倒是没有。
回去后,何遇一如既往地不出门,暑假快结束了,人没因为不运动而发胖,反而瘦了一圈。
既然没有毛病,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和父母?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开始不停地找原因,找来找去,问题还是落在母亲身上。
都怪你和你父母,遇遇才会变成这样,你们全家都不安好心!父亲在一天夜里爆发,对着母亲歇斯底里。
估计母亲的神经也崩溃了,开始反击:凭什么这么说我的家人?这么多年了,你老揪着过去不放,有完没完?
父亲:没完!你们赔我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
母亲:你真是不可理喻!心理有毛病就去看医生,老攻击我有什么用!遇遇变成现在这样,你没有责任?
父亲:我有什么责任?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你作为孩子的母亲,没有守好后方,做女人做得如此失败,你还有脸跟我吼?
母亲:放你娘的狗屁,我不上班吗?家是我一个人的?别一出问题就找我的原因,我受够了!
父亲:受够了你就给我滚,家里和公司都不需要你!不就是在公司搞個财务吗,说得自己跟大功臣似的!我有钱哪里请不到人?
屋外传来父亲推搡母亲的声音,接着是撕打的声音。何遇捂着耳朵不出声,任凭他们吵翻天。
何遇!你出来,我跟你爸闹成这样,你聋了吗?你出来说清楚,你为何变成这样,是不是我和你外公外婆害的,你出来啊!母亲在外面哭喊。
战火到底是烧到自己身上了,躲都躲不开。何遇愤怒得浑身颤抖,她打开门,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你们吵架为什么总要扯到我身上?你们大人都这样,那么自私,都只顾自己,从来不顾我的感受……以前让我撒谎,现在又怪我惹你们吵架,是不是把我逼死了你们就安静了?
父亲和母亲被震住了,停了手,他们从来没看到何遇这副失控的模样。
谁让你撒谎了,撒什么谎?父亲先镇定下来,不解地问。
妈妈、姨妈、外公外婆!我额头的伤是小淘推我摔伤的,他们不让我跟你说,让我说是自己摔伤的……小淘到现在还不放过我,每见我一次就背着你们骂我一次,说我是害人精,我害谁了?
父亲的脸变得铁青,他倏地转身,拳头如雨点般地落在母亲的身上,嘴里跟狼一样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全家,我就知道,何遇变成这样,与你们家脱不了干系……
母亲倒在地上一边反抗一边朝何遇喊,声音凄厉:你这个白眼狼,外公外婆白疼你了……我要跟你爸离婚,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我生命里的大寒来了,天要塌了,何遇想。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藏进衣柜里。
那次事件过后,父母离婚。这还没完,父亲冲到外公外婆和姨妈家打闹,搞得人尽皆知,还因此被逮进派出所蹲了一夜。
我还是低估了父亲的破坏力,早知他会闹成这样,我就不应该那么冲动。十五岁的何遇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都会躲在衣柜中反思,她在眼泪中明白,自己算是断了与母亲及她娘家人正常相处的路,她的亲情版图上从此会缺一大块角。
书惠姐,其实你知道的真相,只是真相的表皮,我和我妈的问题,深在骨髓,旁人难以触及。何遇从回忆中泅渡回来。她知道,她母亲没少跟书惠说过她们母女僵到这一步的始末。但母亲说的,多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对事情做了一个概括。就像一座房子,别人在结构和装饰上面描述得再细,你没住进去,还是不能体会住在里面的真实感受。
书惠点头,表示理解。她说,你妈妈跟我说过一些你们以前的事,作为旁人,我不好分析谁对谁错,或许,她是真的伤了你而不自知。天底下许多父母都是这样,总觉得自己对儿女的一片苦心天可怜见,唯独被孩子辜负,却难得反思,为什么会被辜负。
你就比一般的母亲来得通透。何遇由衷赞叹。
别夸我,你看到的,其实也只是我的表面。书惠笑笑,然后表情一转,严肃地说,但是,如果我是胡总,我并不一定处理得比她好。她是一个母亲的同时,也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儿,所以,她既心疼你,又要顾着娘家人,面对强势的丈夫,她真的就如一只被罩在木桶里的老鼠,左右不是出路。
看何遇没说话,她又补充说,你还未结婚,等你将来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你可能又有不同的看法。知乎有一句话被很多人认同——“父母皆祸害”,但还有另一句话也很戳心——“生而为人,父母是第一次当父母,孩子也是第一次当孩子”。所以,都很难。
何遇还是沉默。书惠的话对她不是没有触动,这些年,她漂在他乡,遇见过很多人和事,也更深刻地明白,人世间最可贵的是亲情,最可怕的也是亲情。但明白归明白,要解开心结并完全走出来,太难了。
书惠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些话,以前我也试过跟你说,但你拒绝沟通,每一次都被你岔开话题,为了不让你厌烦,连我一起拉黑,让所有人都失去你的联络方式,我只好不提。你看,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善解人意,我只是藏得深。说到最后,书惠自己笑起来。
何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她以前就是这么极端,谁试图劝她理解父母的所作所为,她就反感谁。
你外公外婆过世,你不回来,应该也不是因为冷漠和不爱,而是因为无法面对、害怕面对。对吗?
何遇点头。外公外婆对她的好,她当然记得。父母因为她、因为这些家庭纠葛而离婚,波及年老无辜的他们,她常有不忍,却不敢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抚慰。作为大家眼里的“罪魁祸首”,她能做的只有逃,逃到亲情之网罩不住的地方,才能正常喘息。
就像她对母亲,同样感情复杂。父母虽说因她而离婚,但说到底,他们自身也有问题,何遇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揽全责。她最无法理解母亲的地方是,既然离了,就应该干脆利落地开始各自的人生,但,兜兜转转两年多后,她又回到父亲的身边了。据她所知,他们一直都没复婚。
对于这件事,有一次,她问过父亲,父亲也解答过,他说与她母亲离婚后,他其实很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自尊心和强硬的个性,不允许他求她回头。
心情抑郁加上公司经营上的压力,我大病了一场,那年你高三,记得吧?父亲那天说,你妈听说后,给我打了个问候电话,我趁机跟她提了回来管理公司的事,她同意了。
何遇当然记得,母亲回来后,她并不高兴,甚至还有点抵触。她想不通,一个被丈夫那样伤过的女人,除了是为钱,还有什么理由回来。如果是她,她绝不回头。
她不理解母亲,也懒得去理解。接下来的大学生活,她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也对母亲视而不见。她觉得跟这样没有原则的女人,没什么好说的。
我准备把她留给我的财产捐一部分出去,给福利院那些没娘的孩子。何遇说出这几天盘旋在心中的打算。
书惠明显有些吃惊,她凝望何遇良久,由衷地展开笑颜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富二代。
我觉得我是“缺二代”,这里空空的缺着一块。何遇指指自己的心说,如果财产能帮我换回一些什么來填满它,我很愿意交付出去。
可是,以我对你爸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那就不告诉他,免得他心疼。
真不打算留在家乡,陪着你爸一起经营公司?
我跟我爸的状态是离得远,还有一丝想念,生活在一起就立马生怨念。我怕我到时受不了,又一走了之,此生再不愿回来。更何况,陪伴不是唯一的守望模式。不过你放心,等他老到需要我照顾那天,我会尽我应尽的义务。
也好,那就以你自己舒服的模式去相处吧!还有……书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你也小三十了,可以考虑成个家了。
何遇腼腆地笑笑说,我这人性格古怪,能合得来的人不多,更别提男人了。但你放心,等哪天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时,我会结婚生子的。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书惠明显地松了口气。何遇起身,给了书惠一个拥抱。这是她自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主动拥抱一个人。
与书惠道别后,天还没全黑,但漓江畔的滨江路上,各种灯已依次亮起来。正是车流高峰期,马路上人车匆匆。何遇漫步在与大道一阶之隔的人行道,看着身边人来车往,突然觉得自己孤单得如同第一次来到这个人世间。
车流中,一个年轻女人艰难地推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往前走,估计是车没电了。车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背着卡通书包,头却一点一点地往前冲,应该是在打瞌睡。年轻女人一边推车,还要一边护着小女孩不要掉下来,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吃力。何遇的目光被这个场景锁定。她呆呆地看着女人和她的车在吃力地移动,好像在看一场心酸的短剧,良久,待女人和车已走出她的视线,她突然就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她掩饰着快步走到漓江的护栏边,向着随着夜幕降临而水色慢慢加深的漓江掩面而泣。
这是她离开父母、离开故乡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恣意地流泪。
【桂琼丽,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已在《广西文学》《南方文学》《文苑》《牡丹》《爱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目前为桂林市文学院签约作家,桂林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