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高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梦想,仿佛根本就没有。他居然是没有梦想的人。梦想……要是没有,就更可笑了。别人都有,就自己沒有。他辗转反侧半个晚上,他不承认自己没有,于是绞尽脑汁地想。第二天他终于无奈又羞愧地承认,自己确实没有梦想,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宁高想找一个,想了好几天,他焦虑不安,觉得怎么设计,自己的梦想都是做作的、不真实的。不得已,他只好求助弟弟。
宁克惊诧地看着哥哥,不确定地说:“你真的没有梦想?”
宁高摇摇头。宁克长长吐出一口气,带着点满足地说:“我终于见到一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了。”而后他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
宁高有些紧张,恼怒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弟弟。
“遇到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很激动。”
宁高抬了抬手。宁克马上嚷嚷道:“干吗干吗?好哇,你又想打我……”
“快问。”
“你最喜欢什么?”
“喜欢汽车。大卡车。”
宁克故意夸张地把茶水喷出来,乐不可支地摇动身子。
“我就是喜欢开大卡车。”
“那你想拥有一辆大卡车吗?”
宁高摇头,“不想。”
“为什么呀?”
“太贵,再说用它干吗呢?”
“拉货呀。挣得可好了。”
“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知道挣钱好?”
“不好怎么有那么多货车满公路跑?”
“那你说我们放羊放牛挣得好吗?还不是满草原都是。”
宁克翻了三四个白眼,接着问道:“那么除了大卡车你还喜欢什么?”
“喜欢马,比汽车还喜欢。”
“什么样的马?飞檐走壁的马——”
“又稳又快的走马。四银蹄黑枣骝走马。”
宁克一拍巴掌,“这不有了,你想要一匹黑枣骝走马,这就是你的梦想。非常实在的梦想。”
宁高说:“这也是梦想?”
宁克说:“这当然是梦想。”
“你都说了很实在,很实在的也算是梦想?”
宁克被噎住了,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但他觉得这绝对算是梦想。“你就说你想不想要一匹黑枣骝走马。”
宁高摇摇头,“不想。”
宁克一脸愤怒,“这些你都喜欢,却都不要,那你说它干吗?”
“不是你说要说喜欢的吗?”
“行行行,现在你说你既喜欢又想要的。”
宁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看着弟弟,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最想要的是野公牛。这个我真的想要。”
“野公牛?”宁克盯着哥哥半晌,觉得这家伙现在怪怪的。对,这种变化是从娶了塔娜以后开始的,然后他变成现在这副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很气人。他觑一眼宁高,他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给个回答。“你要野公牛干吗?”
“当然是给我们家的母牛配种啊。你不知道,托华的家保有一头野公牛,那家伙,大得吓死你。是个最棒的种牛。”
“抓野生动物犯法。”
“你懂个屁!那是国家项目。”
宁克哦了一声,“那你也搞一头吧。”
“不,我不要祁连山的,我要可可西里的,那里的公牛才是最好的。”
宁克这回十分笃定地说:“那你想都不要想了,可可西里的野牛绝对是国家保护动物,不可能让你弄家里来养。”
“你确定?”
“百分之百。”
“那……这算是梦想吧?”
宁克气得站起来,却无言反驳。这似乎真的算是一个梦想。“但这几乎是不能实现的梦想。”
宁高高深莫测地看着弟弟:“一个轻易能实现的还能叫梦想吗?你看看这两个字:梦、想,在我看来就是做梦和狂想的结合,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宁克呆呆地看着哥哥。
“所以如果实现了就太伟大了,所以啊,如果我实现了我的梦想,那就太伟大了……”
宁克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似乎把哥哥引上了一条犯罪的道路。这条路可不简单,而且也几乎就是梦想了。从哥哥充满憧憬的表情就明白劝解是没有用的,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梦想,正是快乐的时候。但宁克还是小心翼翼地说:“这样的梦想其实也没意思。”
“没意思?少来弹嫌我的梦想。你还是把你的那个改一改吧。”
“那你想怎么着?”
“当然是去实现梦想呀。”宁高理所当然地说。
“这样一来你会犯罪的,这可不值当,我觉得——”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总会找到办法的。”宁高总算找到了。他其实一直觉得一个东西就隐藏在体内的某个地方,现在这个梦想一出来,他十分肯定就是它了。这是一个好梦想,一个值得他付出的梦想。他陶醉在实现这个宏伟梦想之后的那种虚幻但正在靠近他的幸福中。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头极为健壮雄浑的黑公牛漫步在他的牛群里,像一个王者欣赏它的妻妾……
2
宁高念了几年书,因为挨了老师的一顿揍,一赌气,死活再不去上学了。阿爸乐呵呵地把羊群交给他,同时还有一匹待产的大肚子白马。那是宁高的第一匹马,他爱惜至极,去放羊的时候牵着,不骑,怕让它受累,怕肚子里的马驹受伤。他牵了一个月,白马产下了一匹铁青色的小马驹,也是一匹小母马。宁高并不喜欢铁青色,看着像铁皮的颜色,很土。但阿爸说过了一岁就变了。“现在看着是铁青,到了一岁就是黑马了。其实就是一匹黑马。”
但宁高没有等到马驹变身的一天,自从白马的肚子轻松了以后,它暴烈的性子回归本身,宁高被摔了三次,因为他根本拽不住它,它不停地往前奔跑,仿佛永不疲倦。家里另外一匹黑枣骝马的性子更烈,而且还是一匹神经兮兮的马。实在没办法了,阿爸就和一个人做了交换,把它们娘俩换了。换来的同样是娘俩,一匹银鬃母马和一匹一岁多的黄马驹。马驹的一只后蹄子是白色的,这点宁高很喜欢,但他不喜欢银鬃母马的大肚子,看着像要产马驹了似的。其实当然不是,它就是一匹大肚子马,而这样的马骑着在人前很没面子。况且这匹银鬃也太肉了,他要经常甩动缰绳打它才行,否则它就会停下来不走。那段时间宁高常常唉声叹气,既怀念白马,又恼怒胯下的银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地用缰绳抽打它,但它顶多跑几步,而后又是老样子。这让宁高对小黄马也不再抱太大的希望了,在他看来有其母必有其女。小黄马的某些特征已经和银鬃一模一样了,而且也很笨,不轻巧。
在这年夏季生活即将结束之际,他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他的白马被那个人给活活累死了。那人骑着它从山脚一口气跑到山顶,白马跑啊跑啊,结果就累死了……宁高哭了,悲恸欲绝。他对那个留着一头长长的鬈发的男人恨之入骨,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可现在,这件事情过去十年,他却和这个人成了亲戚,因为他是塔娜的舅舅,也就是他的舅舅。现实让他在白云一样时常飘过心间的白马和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塔娜之间做一个抉择,他选了后者。这件讽刺至极的事在他心里成了一团疙瘩,娶到塔娜的高兴劲儿被冲去了一大半儿,他觉得十分憋屈,既后悔又庆幸。后悔没有早早地实施报仇行动,他一直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但没有等到。而庆幸的是幸亏没有报仇,不然他可能就与塔娜有缘无分了。
宁高结婚时给塔娜的亲人敬酒,当敬到她舅舅这里时,宁高就打心底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装作要吐酒跑出去,过了好久才进来,这时因为时间关系敬酒这道程序马马虎虎算是完了,对此女方家颇有微词,说女婿不上心。后来塔娜知道了原因,也理解他。过年过节从来没有逼迫他,都是她自己去的,至于她怎么解释他的缺席,她没说舅舅也没问。总之结婚四年来他只见过他两回,就是当面相遇的那种,更多的场合宁高都是远远躲开他的。可这样的行为使得宁高更感憋屈,他为什么要躲?因为他怕控制不了自己,把场面搞得不可收拾。他现在再也不能没有顾忌了,有太多的人牵涉其中,他一闹,这些人必受无妄之灾。他首要的当然是不能伤了塔娜的心。塔娜是他的宝贝。
但这次不得不去见他一面。
这是第三次正式见面。宁高看见的是一张苍老得几乎使他诧异的脸。那头长长的鬈发早在好几年前就褪去了。他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神枪手了。事实上因为疾病的折磨,这个叫八斤的男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厌世情绪,如果改天他自杀了,宁高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他的眼睛里装的那种犀利而咄咄逼人的光芒也暗淡消失了,宁高为此暗暗感到可惜。活到二十五岁,宁高再也没有从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光。仿佛是他独有的东西,也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但现在也没了。房间里很沉闷,他的第四任妻子出去了,剩下他们三个人。宁高感到尴尬,不管怎样,临到一个人病入膏肓了才真心实意来看望,实在不算是一个善举。而且对这个人宁高是陌生的,陌生到不知道他多少岁,他妻子叫什么,他的一切状况都陌生。陌生得自己感到吃惊。自进屋后他只说了两句话,八斤问他父母身体情况、家里牛羊的情况。问一句,答一句。然后他硬邦邦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看着他们谈话。期间塔娜蛮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他搞不清是什么意思。八斤颓靡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悠长而卑微,宁高不自然地动了动,说出去看一下马。塔娜说马怎么了?
“大概踩到嚼环里了。”他含糊地说着,走出房间。从堂屋的窗户他往外瞧了一眼,拴马柱又黑又高地矗立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站着,似乎睡着了。马鞍、嚼头和缰绳都安好,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套进蹄子里,但他还是走出去。他绕到屋后,登上了那座几十米高的山坡,这里固定经幡的钢管有七八米,立着显得更高了,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宁高发现八斤喜欢高高立起来一些东西,拴马柱、经幡柱、路边网围栏的大门,都是又结实又高耸的。经幡翻动的声音非常大,哗哗地像夏天的一种雷声。天气变了,该早点回去。回去的路程一个小时。要是有一辆摩托车,估计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了。在要不要买一辆摩托车这件事上他纠结了很久,这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八斤执意留下他们吃晚饭。塔娜不能狠心拒绝,答应了。八斤说:“你想吃什么?家里有黄蘑菇。”
塔娜说:“好啊。他和我一样爱吃黄蘑菇,还因为吃得太多闹过肚子。”
宁高没有说话,她干吗说这个?这个举动很荒唐。
八斤说:“好啊,那就炒一盘来吃。”他把不怎么说话的妻子叫进来,交代了一下。
宁高再次坐回原来的椅子,观察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摆设。一阵密集的敲打声在屋顶响起,雨这么快就来了。
“宁高今年有多少母羊?”八斤看着他。
“哦,大概有二百只吧。”
“嗯,草場的压力倒是不大。你的牛呢?”
“六十几头。”宁高喝了一口茶,“没有多少。”
八斤的声音很小了,“挺好的,条件是越来越好了,我记得以前可没有这么多。你俩挺不错。”
聊了几句,宁高说:“您现在还想骑马吗?”
“想得很呐,可惜……”
塔娜说:“舅舅,你先休息一会儿吧,咱们吃饭的时候再聊。”
“你干吗?”出了房间塔娜很生气地看着他。
“聊天嘛,不然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没忍住,但我不会乱说。”
塔娜说:“原谅他吧!”
宁高说:“我不说了。”
3
宁高和塔娜回家的时候月亮出来了。但他还是借了手电筒。这是他们小两口结婚以来第一次夜间出行,颇有一番情趣。他有点骚情,对塔娜动手动脚的。塔娜说你别乱摸,我就给你唱一首歌。塔娜的歌声很好听,他在结婚以前听过,后来她觉得不好意思不给他唱,说给你唱歌比给别人唱歌更害羞。
塔娜唱了一首《离别》。很动听,就是太伤感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忧郁的夜晚,最后她动情了,声音哽咽。宁高大声说好听,又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他灵机一动,把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塔娜说那时候你可真坏。宁高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塔娜说,你胆子不小,我说了阿爸在后面你根本不管。
“管什么呀,那时候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啊,和你说几句话才是最重要的。”宁高心有余悸地说:“那时候你被管得真严啊,我找了好多机会,差一点就失败了。”
塔娜说:“我们村的几个小伙子快把阿爸烦死了,他一见到小年轻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不是,看见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那你怎么突然离开了,我一回头,你已经不见了。”
宁高说:“我的包和衣服扔在我看见你的地方呢,我去取了,回来你已经不见了,我找了好久。”
“这些以前怎么没说过?”
“我本来以后要说的。等我们老了以后。”
塔娜想和他共乘一骑,宁高把她抱了过来,让她骑在前面。他搂着她,感到十分幸福。这样静默地走了一会儿,月亮蒙上一层云,一点亮光都没有了。宁高打开手电筒,照在马前面的地上,稳稳当当到家了。宁高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二十五分。他们离开时还不到九点。他说咱们买一辆摩托车吧。
“要好几千块钱呢。再说阿爸会同意吗?”
“现在是我当家。”
“太贵了。”
“很多人都买了,今年不买明年也要买,不如早点买。”他说:“你的梦想是多少头牛来着?”
“二百头。”
“嗯,每年的牛犊三四十个。我们现在有六十七头牛……你放心,只要不卖牛,很快就到二百了。”
“怎么可能呢?再说草场也不够吃。”
宁高摆摆手,“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他说得轻巧,自己却是不知道怎么办的。但他认为这些事是男人的事,女人不应该管。再说也管不了。
他卸了马鞍,把马打了马拌放了,鞍子都抱回毡包,洗漱一番回到小帐篷里躺下的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宁克就在外面大呼小叫,说要训练一头骑牛当座驾。宁高听见阿爸也在兴致勃勃地帮忙物色合适的牛。他寻思着今天要做的事情,但摩托车的事霸占着他的脑子,不让他去想别的事。他去和弟弟、阿爸一起撒绳套住一头三岁的秃头白犍牛,用烧红的铁棍烧穿了鼻孔,再用柳木削成的鼻环穿好扎紧,拴上绳子。白牛被松绑后起来就跑,宁克一拽绳子,小牛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又犟了一会儿,便老实了,站着一动不动。宁克叫嚣着,但没胆子骑上去,连小牛身边都挨不了。他牵着伸长了脖子的小牛走动,说是先要它适应一下,过两天再骑。
宁高跟阿爸说买摩托车的事。他阿爸问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所以得卖些羊或者牛。我想还是卖羊吧。”
“不要卖母羊,母羊太少了。”
“卖羊羔和羯羊?”
阿爸嗯一声走开了。似乎卖羊这件事让他心情不好了。宁高去找收羊的拉什加,说好晚上来看羊。宁高和拉什加聊了一会儿,主要是打听一些消息。然后他直接去了羊群那里。宁克牵着牛跟着羊群,宁高远远看见他终于骑上牛背了,但一眨眼就掉下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
“这牛毛病还不少。”他说。
宁高说明天买摩托车去。
“买一辆什么牌子的?”宁克说,“千万不要买杂牌。”
宁高说:“杂牌?”
宁克想了想,“反正你没听说过的都是杂牌。”
宁高想了想,“所有的牌子我都没听说过。”
“难道你就没有研究研究?”
“我研究它干吗?”
“你不是要买摩托车吗,怎么不研究研究?”
宁高说:“管他呢,明天去了再说。”
宁克说:“你的梦想改了没有,可以换一个。”
宁高说:“不用,我就去实现这个梦想。”
“这可绝不是一件好事。”宁克试图让哥哥回心转意,“犯罪的事情我们不做的。”
“我觉得没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宁高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宁高打定主意,要尽快实现这个梦想给弟弟瞧瞧,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拉什加傍晚来了,拿着很先进的一把枪。他跟着宁高在羊群里站着,看了宁高指给他看的羊。拉什加是这一带出价最好而且最干脆的人,宁高对他给出的价格很满意。商定以后,宁高就饶有兴致地看着拉什加用那把枪给十只羊身上打上记号。枪里面喷射出来的是一种宁高没有见过的粉红色的颜料。一粘到羊背上就是一大片,很靓丽。宁高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颜色,问得了颜料的卖处,决定把自己的羊群的记号全部换成这个颜色。
晚上吃饭的时候,宁克嫌弃阿妈在饭里肉放得太少,被阿妈在脖颈上抽了一巴掌。他们一家五口人在比起蜡烛不知亮了多少倍的太阳能灯下一边吃饭,一边听单田芳的评书《张作霖》,听得如痴如醉。到了八点半,今天的一集说完了。宁高遗憾地扭动收录机的调频,似乎是想奇迹出现,再播出一集。但收录机只有三个台可以收到节目,宁高拧来拧去,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宁克就埋怨他,因为他要听晚上十一点的情感栏目。“现在好了。”他不死心地把收录机摆弄了一会儿,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下好了。”他说,“收录机肯定被你弄坏了。”
“是老毛病,明天就好了。你可以听音乐啊!”
“没有好磁带,你有好磁带吗?”
“我没有,但塔娜有。”
宁克直愣愣地盯着塔娜。塔娜说:“你想得美,我自己要听。”
“就借我一个晚上。”
“半个晚上也不借。”塔娜狠狠地剮了宁高一眼。
十点钟宁高和塔娜去小帐篷睡觉。宁克和阿爸阿妈睡一个毡包,他在炉子这一边打个地铺,阿爸阿妈睡炉子那一边高山柳铺成的矮床。收录机塔娜提走了,宁克气咻咻地说:“哪天偷光你的磁带。”
塔娜说:“你敢!”
宁克说:“你晚上借给我,我下次回来时给你带几盘好磁带。”
塔娜犹豫了,站在毡包和小帐篷之间纠结。宁克说:“只要今晚你借给我,到时候你要什么磁带我就给你带什么磁带。”
塔娜说:“你说话算数吗?”
宁克说:“百分之百算数,我要是骗了你,你就不要给我饭吃。”
塔娜将收音机给了他。“你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买什么样的磁带。”
“不要太多。”宁克说,“五盘足够了吧?”
第二天宁克赖账,“阿妈根本没让我听,说吵她睡觉。”
“那我不管,反正我是把收录机给你了,听不听是你的事情。”
一早上他和塔娜这样为了磁带的事争执。宁高说我们出发。宁克嘟囔着去骑马。他自己有一匹八岁的油赤马,很乖。但因为差不多一年没有人动它,套住的时候有些激动,着实跳腾了一会儿。鞍子是宁高备上去的。宁高骑着自己的枣骝马走出去老远,宁克还在牵着油赤马走。宁高喊:“你打算这样走过去?”
宁克狡辩道:“我让它适应一会儿,马上就骑,你先走吧。”
“你倒是骑啊,你行不行?”宁高说,“不行的话你骑我这个,让我来。”
宁克还是狡辩道:“我当然行。你先走吧,我马上追上你。”
“快点,要不然赶不上班车。都快到九点了。”
“我知道,误不了时间。”宁克又牵着走了一会儿,找了一个小土疙瘩,站上去。他觉得站得高一点踩马镫有利于掌握情况。他把左脚放进马镫的时候观察油赤的反应。油赤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觉得有诈,以前他天天骑的时候也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它想干什么?宁克把脚放下来了。他盯着油赤的脑袋看了片刻,又鼓起勇气踩上镫。念了几年书,他的胆气越来越不足了,这使他感到羞愧。他有点生它的气,骂了几句。它还是什么反应没有,老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宁克双手扶着马鞍跳了跳,有一次差点就把腿撇上去,但快要跃过脊背的时候心虚了,急忙收回来。他沮丧地将头顶在马鞍上,然后一咬牙,终于骑了上去。
油赤马安安静静的,他骑上去了它也一动不动。宁克轻轻一抖缰绳,它就活过来一般立刻精神抖擞,朝远去的同伴迈开轻快的步子。宁克在油赤脖颈上摸了又摸,说了一大堆好话。他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松了嚼环让油赤奔跑起来,很快就看到哥哥,公路也遥遥在望了。
4
他们把马拴在卫生站后面的风力发电机柱子上。宁高跟乡村医生瓦森大夫说了一声看着点马,然后他们来到公路上等待从刚察县到西宁市的客车。这辆班车经过卫生站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但今天不到九点十分车就来了。车里面没有一张空位,他们只好站着,勾着头看前面不断地在车子底下消失的柏油马路。宁高看着看着就觉得晕。他将所有车上的人看了一遍,没有一个认识的。他突然好奇这些人的梦想是什么?他们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吗?还是仅仅就是一个梦想?至于自己的梦想,昨天晚上他分析第一步应该搞清楚把野牛弄出来的流程,就是说他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野牛弄出来的。
他觉得一个人困难太大了,于是让宁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最好总结起来。好让自己有个大概的了解。宁克说不好弄。“我们以前并不注意这些事,现在得从头开始。”他说,“而且毫无头绪,该怎么弄也不知道。”
“可以找人,也可以查资料啊。”
“我估计没有这方面的资料。你就没有认识懂行的人?”
“我去找找看,但估计希望不大,因为那人很高傲。”
“他高傲什么呀?”
“大概因为是富二代吧。”
“你看出来了没,现在谁没皮没脸谁就混得好,要脸皮的人都惨兮兮的。因为很多事情他们干不出来。”宁克深有感触地说。
宁高说:“他也是心血来潮地弄一弄。”
“我们要么彻底成功要么彻底失败,别无他途。”宁克说,“不是我打击你,失败的可能性很大。非常大。”
“我一定要试一试。”
宁克眨了眨眼睛说:“你让我想想……你要可可西里的野牛,那么首先就要搞清楚可可西里。你知道可可西里吗?”
宁高说:“大概知道一些。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不知不觉到了镇上,镇上有六家修理和兼卖摩托车的店面。他们一家一家地逛。很多种类,宁高说不上哪个好,也不知道哪个不好。宁克说他知道。这些车的价格从四千到五千多元不等。宁高看得眼花缭乱。宁克询问得起劲,似乎很有一些发现。宁高走到店外歇了歇。有人莫名其妙地递烟给他,他接过来点上,抽着,和那人聊了几句。他的思绪不在谈话上,不在摩托车上,他想的是可可西里的野牦牛,他没来由地意识到只要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就好了。可可西里、无人区、野生动物保护站、志愿者、当地藏族牧人……
宁克在叫他。“这辆车不错。‘隆兴牌。”
“多少钱?”
“四千四百块,赠送一个头盔、一副手套,还有一条载重盘上用的橡皮绳。”店主说。
“那就这辆吧。”宁高说。
5
他们骑着摩托车到加油站加油后,宁克非要开一会儿。他以前几乎没怎么动过摩托车,但除了刚起步时有点歪歪扭扭,接下来倒是很顺畅。有一段路他加大油门,时速达到了九十迈。宁高在他背后捶打让他减速。到了卫生站门口,宁克说他还想开一会儿,说着就开跑了。宁高骑着一匹马拉着一匹马回到家,看见他还在开。他骑着摩托车绕着毡包和牛挡一圈又一圈。宁高破口大骂,说它吃的是花钱买的汽油,而不是免费的水。
这辆红亮红亮的摩托车一停在门口,顿时给家里带来了一股玄妙的气氛,觉得生活就此跃上了另一層面。
晚上宁高给摩托车披上一张旧毛毯。阿爸说下次买一个网兜。“再找一个小一点的毛毯把油箱给包起来,据说这样摩托车很受保护。而且很省油。”
“对,有经验的人都这么干。”宁高说。
阿爸说:“再一个就是,在草滩上骑对避震器损害很大。”
宁克说:“要经常更换机油,不然会拉缸的。知道拉缸不,就是油箱底下的发动机里面会粘在一起。你听见那个老板怎么说了吗?”
“什么呀?”
“他说新车最好两千公里的时候就换一次机油。以后是四五千公里换一次。冬天有防冻机油。”
阿爸说:“你倒是记得清楚。上课记得也这么好吗?”
“当然记得好,不然怎考得上大学?”宁克张嘴就说。
阿爸脸色不善地盯着他,显然很不满他的顶嘴。阿爸就是这样,他的老观念老传统里面有一条:无论如何,跟老子顶嘴的都不是好孩子。宁克很憋屈地撇撇嘴,却不再说了。
阿爸满意地一挑眉毛,说:“明天去寺院里,请罗藏阿卡来家里念平安经。我说好了明天去请他,看看他哪天有时间。今年我们家念得晚了,杨劳那个杂种,我让他给骗了。”
宁高不用问就知道所谓的骗就是杨劳利用小聪明提前请了罗藏阿卡去他们家里念经。这些宁高从来是不管的,都是阿爸和阿妈在操心。虽然家里的主事权已经下放给了宁高,但比之更重要的请佛念经诸事权他们两口子显然还不打算交给他。或许他们觉得儿子还年轻,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并没有真正理解这些宗教事宜所包含的意义;或许是老了以后,他们更能从信仰中得到想要的东西,总之他们对这些事一直以来都很上心。这就使得宁高的心思很少在这里,很多时候都是阿爸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去问为什么这么做。
听说要去寺院宁克就开心了,他说:“阿爸,明天我们骑摩托车去吧?”
阿爸说:“你能行吗?”
宁克说:“行,怎么不行。”
“那好啊,就骑摩托车去。说不定有人会给车挂红呢。”
“他们知道了会来挂红吧?”阿妈问阿爸。她说的是那些买了新摩托车后阿爸去贺喜过的人。每一辆摩托车都是给披了上好的红缎子的,那些缎子可不便宜,阿妈心疼了好久。现在有机会把绸缎收回来她就上心了。
阿爸说:“我哪知道,按理说是要来的。”
“就怕他们把不好的缎子拿来,我出的可都是最好的,还不是因为你死要面子。”阿妈埋怨阿爸,“要不然我有的是不好的绸缎……”
“行了行了。”阿爸说,“会来的,你担心什么。”
半夜里开始下雨,宁高出去看摩托车,毛毯被风吹跑了。他在孱弱的手电光下找了许久才找到。他想着要把小帐篷里的一半地儿收拾出来放摩托车。一直扔在外面可不是个好主意。他带着一身寒气钻进被窝,把塔娜激灵得一哆嗦,梦里不安地动了动。这一下勾起了他的欲望。他的手在塔娜身上上下抚摸,一会儿两只手盖到了她前胸。她醒来了。
塔娜很生气,俩人吵了几句后背对着背。塔娜很快又熟睡了,她的瞌睡挨枕就来,哪怕刚刚吵架也不影响。宁高睡意全无,他睁着眼睛,无聊地听着雨水拍打在帐篷帆布面上的声音。魔怔了似的又开始思考可可西里的野牛要怎么弄回来。他现在终于意识到细节对于这个自己搞出来的(几乎就是被逼出来的)梦想的重要性。他觉得这件事归根结底要怪弟弟,要不是他胡扯什么梦想,他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因此第二天宁克和阿爸去寺院之前,宁高叫弟弟这两天好好琢磨一下要怎么开始行动。
“这件事必须要解决,不然我心情不爽。”宁高说。
宁克说:“你什么意思?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呢。”
“既然你把我的梦想给逼出来了,那你就得负责。”
“你说什么?”宁克吃惊地看着哥哥,“你再说一遍。”
寧高说:“既然你把我都不知道的梦想给逼出来了,你就要负责到底,直到我的梦想实现为止。
宁克脸都气红了。“宁高,你太不要脸了。你怎么全怪到我的头上来了?”
宁高说:“就是因为你才会有这件事的,你说呢?”
宁克紧紧地闭着嘴巴。这下好了,他恶狠狠地盯着哥哥,这下自作自受了。他不敢把宁高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可不是说说,他有时候脑子一混,就干得出任何事情来。宁克相当郁闷地载着阿爸去寺院了。他答应了宁高会好好想办法。
他们走了以后,宁高来到羊圈,在羊群里穿过来插过去,他把羊数了一遍,三百六十六只。但里面有十五只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失落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洗脸刷牙。拧开收录机听新闻,吃早饭。阿妈和塔娜早就挤奶去了。按照往常,再过半个小时她们的工作会结束。那时候也是羊群出圈的时候。他要将羊群和牛群一起朝一个他想让它们今天去的方向邀过去。然后他再磨蹭一会儿,骑着马慢慢地跟上。一天的放牧生活便这样开始。他现在越来越烦这种无聊的生活了。只要他去放羊,就想干点别的事。只要看见一个人他就会跑过去聊天。他就是这样碰见了华尔登的老婆多吉措的,他十分惊讶她的漂亮。他们聊了起来,他不知怎么回事脑袋一热,就摸了她。但她一点没有生气,轻笑着跑开了。后来他们有意无意地经常会碰面,终于有一次他把她压在了身下。他们开始秘密约会,最疯狂的一次是在一片高山柳林里。那天阴沉沉的,他们在林子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没有管羊群。她故意叫得声音很大,他用嘴或者手堵她的嘴……再后来她开始躲起来不见他,他也没有死缠烂打,很自然地适可而止了。
但这件事一直像炸弹一样埋在他心里。事情发生过,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为此宁高有一段时间相当苦恼,也相当敏感。从某种意义上这件事成了他苦恼的源泉。宁高越分析越觉得,梦想的到来有力地缓解了压力,或者说转移了压力。他从出轨这件事情中把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了。按照他的本意以后再也不做超出承受能力范围之外的事了,但生活反着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多。你越不想,就越是难以脱身。宁高早已过了行云流水般潇洒过日子的年月,而且他也恍惚有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他才二十六岁,大好年华刚刚开始一点也没错,可他的心里明白,那种流动的感觉一天天减少着,慢下来,终有一天会彻彻底底停下来,犹如一摊无处可去的死水。
宁高发现天气变了。云朵一层一层地添加着,在秋风的推波助澜下迅速地占据了空中所有的位置,接着从白色和银灰色慢慢变成黑灰色。这是一种一片白布被水浸湿了的变化,很有意思。秋天一到,雷声就一下子没了。炸雷的缺席使得再阴霾的天气也少了惊心动魄的气势,但这往往就是欺骗。宁高对秋雨的惧怕由来已久,但凡有关遭受寒冷折磨的记忆,无一例外地和秋雨有关;但凡无穷无尽潮湿的冰水横流的记忆,无一例外都是秋雨带来的。所以他一看冷雨将至,便早早地邀转羊群,跟了一会儿,差不多觉得羊群能够自己回家了,他就丢下羊群,快马加鞭往家里跑。
青蒙蒙的雨雾从地平线垂下,不紧不慢地推进,雨点很快密集成片。阿爸和弟弟还没回来。阿妈坐在门口布檐下,朝雨中张望。宁高说:“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指不定又在哪儿喝酒呢。”阿妈仿佛想到了阿爸曾经那些夜不归宿十日九醉的日子,神色变得愤懑,“都老了还不要命地喝,你说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宁高当然不知道阿爸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小时候讨厌阿爸喝酒。因为他们吵闹不休,而且阿爸喝完酒就耍酒疯不睡觉。现在长大了,自己时不时也喝一喝、醉一醉,才知道酒其实是男人最难以割舍的东西,大部分时候最贴心最忠诚的是酒,而不是人。他理解了父亲,但女人永远不会理解。
他去了小帐篷,塔娜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时刻,正躺着听收录机。看见他进来,翻了个身,翘着圆滚滚的臀部。宁高一屁股坐了上去,觉得好玩极了。俩人闹了一会儿。塔娜说要做饭去。
“这才四点多。”宁高说,“今晚吃什么呀?”
塔娜说:“吃饭呀。”
宁高从后面抱住塔娜,“吃什么?”
塔娜说:“吃饭呀。”
宁高攥住两个乳房,使劲捏了捏。塔娜喊疼,说不要不要。
宁高含糊地说:“再让我摸一会儿。”
塔娜非常不自然地扭动着,轻轻地叫出了声。她抓住他往下面跑的手,狠狠地一掐,逃出了帐篷。他也跟着出去,用手臂遮在头顶跑向毡包,眼角的余光看见有一个骑马人朝这边来。他略一犹豫,朝那人迎过去,但心里还是埋怨这个人来得不是时候。
来人是黑占,他老远就喊道:“宁高,快走,你阿爸被摔了……快点……”
宁高愣怔了几秒,然后在黑占的再一次呼喊中向马跑去。他回头一瞥,阿妈声音尖细地问黑占怎么回事。黑占说不知道,“他们被摩托车摔了……雨太大……”
宁高说在哪里?黑占说跟我走,他们打马飞快地奔跑。宁高问:“怎么样啊严重吗他们伤得重吗?”
“你弟弟没事。”黑占说,“你阿爸有事,他起不来。”
宁高说:“腿断了吗?”
黑占说:“我不知道。”
宁高心乱如麻,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远远看见他们。鲜艳的红色摩托车异常醒目,只不过这会儿是躺着的。他看见弟弟站起来了,又蹲下去。雨水一个劲儿地模糊眼睛,他擦了几次。眼睛里进了水,很疼。他始终没忘记控制着马不要滑倒,警惕而又奇怪地想要是自己再出事可不得了。
阿爸斜躺着,他朝宁高这边看了一眼。宁高已经认不出阿爸的脸了,全是血,鼻子和右眼都血肉模糊。宁高的呼吸骤然发紧,阿爸脸上的血和雨水混合着往下流动,当他跑近时,发现阿爸的一只耳朵不翼而飞。
宁高紧张得张不开嘴,眼睛根本不敢在阿爸惨不忍睹的脸上停留一秒钟。他呆呆地盯着阿爸的腿。他看出来了,腿也有问题了,但看不见血,也没有明显的歪折。他听见哭声,这才想起宁克。宁克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他在朝他说什么。这时黑占拉了他一下,“赶紧先送医院吧。”
宁高终于喊了声:“阿爸。”
阿爸的表情因为脸上的伤而很怪异,仿佛有一层皮给扒去了。
“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车。”黑占说完骑上马,朝公路跑去。宁克坐在阿爸身后,一言不发。阿爸靠着宁克的身子,痛苦地閉着眼睛。宁高六神无主,他发现自己在颤抖,而且根本没法停下来。他根本不敢想后果,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极力不去想,他宁愿先这样糊涂着。
黑占领来了一辆小货车。货厢里拉的是羊。开车的人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熟人。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阿爸抬进车里。在这过程中阿爸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疼痛使他根本没有精力去关注外面的一切。有一会儿宁高感觉阿爸已经晕过去了。等货车重新驶上公路,朝着县医院奔驶的时候他又短促而沉闷地哼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艰难地扭过头,朝宁高和傻子一样的宁克看一眼,然后笑了。宁高说阿爸,你别担心,马上就到医院了。阿爸摇摇头,又垂下了头。然后有一段时间宁高只听得见雨刷器哗哗的摇摆声,雨越下越大了。宁高没意识到阿爸已经死了。他怔怔地盯着公路上的雨,闻到了一股很浓烈的羊的屎尿味儿,这味道从身后的卧铺上传来。他看了看司机。司机说,你看看你阿爸。宁高看着阿爸。阿爸仿佛睡着了,也不剧烈喘息了,很安静。宁克从另一边扶住阿爸肩膀喊,阿爸,阿爸。宁高想,阿爸就这样死了吗?可是阿爸死得太快,他一点也悲伤不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笑。
6
阿爸是被连夜拉到刚察县的一个火葬场的。阿爸被绸缎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抬上车,周围坐满了人。阿爸的两个兄弟、两个儿子和两个侄儿。从家里到火葬场的途中谁也不说话。车里黑漆漆的,很冷。现在他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阿爸了,永远不会。他想再看看他,但他现在成了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东西。
火葬场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经堂,是专门用来超度亡者的。当阿爸被推进那个银晃晃的大铁箱子后,宁高他们在外面的空地上点燃了牛粪,煨了桑。把一些阿爸生前心爱的遗物给烧了。这些东西里有十分陈旧的烟斗、曾经用来抽打牦牛和宁高两兄弟的皮鞭、一副褐色的漂亮的马笼头、一条三色编织的缰绳,还有一些衣服。然后他们去了经堂,每人拿了一个转经筒,靠着墙坐下,一边摇着一边念经。他们前面是一排长条矮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喇嘛。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小喇嘛,他们在最前面坐着的老喇嘛的带领下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长的音调诵经。隔一会儿有一个喇嘛就会将手里的铜铃摇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宁高的错觉,那铜铃的声音清脆而穿透力十足,每一次听完这种脆生生的音响,他盯着那个喇嘛的手,等待着下一次铃响。
而他更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些亲人们,好像每个人都是念经的好手,他们的嘴唇动得频繁而利索,经文争先恐后地冲出来,汇入经堂中恢宏震耳的梵音中。经堂里只有他和弟弟闭着嘴。他觑一眼浑浑噩噩的弟弟。弟弟傻了,一句话也不说,眼珠子直溜溜盯着某个地方半天不动弹。宁高推了一下,叫他不要停下转经筒。宁克茫然地看着。
到了凌晨四点钟,阿爸的骨灰出来了。三叔拿来了一把锤子,把没有化掉的骨头砸碎。骨灰装进一个坛子里。宁高眼睛跟着锤子跑。他知道这是一把专门用来砸碎人骨头的锤子,于是就感到很神奇。以后,自己也有可能被这把锤子砸碎。这把锤子砸碎了多少人的骨头?他觉得太有意思了。而后他把目光打量到坛子上,他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这就是骨头的味道。一个人烧成灰的骨头的味道如此特别,以至于让他感到兴奋。他差点想打开坛子好好闻一闻。他听到他们开始说话了,听到他们在可怜弟弟,说他傻掉了。宁高奇怪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表情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轻松感,仿佛挣脱了冰寒烤到了火。他们说到把骨灰撒到哪里。三叔说这个早就请教了活佛算好了地点,就在冬草场朝南的那个山沟里。二叔问是哪一个山沟。三叔说第三个山沟,里面已经打好了记号。
家里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在。阿妈和三叔说着什么,仿佛随意地看了一眼骨灰坛子,对他们说拿去撒了吧。他们喝了几碗热茶,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再次出门去了。这回不用坐车,因为冬草场并不是很远。他们走了两公里多,就到那个山谷的山口了。三叔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去找打过记号的地方。这是宁高家的草场,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爸请活佛看了地方,并做了记号。冬天和春天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也从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而让他最奇怪的是阿爸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或许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吧。
宁克从身后追上来,接过了骨灰坛。他终于流泪了,这让宁高放下担心,也为自己的無泪感到难为情。他在烧阿爸遗物的时候想着流一些泪水,但憋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反应。
前面的人站住了,他们站在一个黑场窝上。这是很久以前的营地。那些黑色的土地是因为长时间被牛羊粪侵蚀造成的。黑场窝上有几块大石头,三叔说这就是记号。宁高详细观察了一会儿,说不可能,这些石头被水冲过,他们本来在更上面的地方。“去年冲过了,今年好像也冲过了。”
“是吗?”三叔说,“我怎么觉得就是这个地方。”
宁高说:“不是这里,三叔,是上面的地方,它们原来的位置我知道。”
“我认为就是这个地方,我和你阿爸来过,没错,就是这里。”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三叔想了想,说:“前年春天。”
宁高说:“那你就错了三叔,这些石头三年前不在这里,我知道它们本来在哪里。”
三叔看着宁高说:“你阿爸不知道石头被水冲走了吗?”
“他经常也来草场,他应该知道。”宁高对此不太确定。
“那不就行啦,他既然知道,却又没有做什么,就是说他同意这个地方,石头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宁高说:“这可不行,佛爷说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地方,不能随便改。”
这时候二叔说:“地点差不多,上面下面我看都一样。”
宁高说:“绝对不一样,二叔,这之间的距离可不是一二百米,还得往上走一会儿呢。那里比这里好。”
二叔和三叔对视一眼。二叔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我们是你叔叔是你阿爸的弟弟,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再说,你怎么知道哪里好?”
宁高说:“二叔、三叔,你们不能乱来,我还是阿爸的儿子呢,我觉得还是按照活佛指定的地点最好。”
三叔突然发怒了:“你胡搅蛮缠想干吗?我和你阿爸来看地方的时候哪有你?我们看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你说的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你知道什么呀?”
宁高不想把事情弄得收不了场,他忍着火气说道:“二叔、三叔,我一个字也没有乱说,这是我家的草场,这三块石头这么大,我能不注意吗?它们原来确确实实不在这里,我不知道阿爸有没有发现,或许他真的没有发现呢?如果你们在几年前看过地方的话,那就绝对不在这里。”最后几个字宁高说得斩钉截铁,以表示自己坚决的立场。
三叔一下子破口大骂起来,他骂得飞快,宁高根本没听清楚。因为他的骂是夹杂着汉语、蒙语和藏语的。他情绪激动地用指头捣着宁高和宁克,说是你们害死了你们的阿爸,你们这两个混蛋。二叔说没错,你买摩托车干什么?你是想自己嘚瑟吧?这下你满意了。三叔说你的小心思难道我们不知道吗?你阿爸就是太纵容你们了,要是放到我手里你们皮子会被扒下来。你们一个买摩托车一个骑摩托车,你们一起害死自己的阿爸。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宁高宁克沉默地站着,听着。两个堂弟畏畏缩缩地杵在二叔三叔身后,连吭都不吭一声。宁高突然大声骂了一句。
三叔的声音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我说多杰你大爷。华尔登你大爷。买摩托车有什么错?难道你们家没有摩托车?你们的儿子骑着摩托车摔死你们的话是谁的错?你们自己的错还是你们儿子的错?难道就因为怕被摩托车摔死你们就永远不骑摩托车了,从今以后你们不骑摩托车是吧?这样说的话马也会摔死人,你们是不是也不骑了?以后坐班车汽车也会出事你们不坐了是吧?好啊好啊,我就一直看着,我看看你们会不会骑摩托车,会不会骑马,会不会坐汽车。”
“好啊好啊,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这样说自己的叔叔,你们一点脸也不要了,你们就不怕被人们的口水淹死。”
“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是你们看阿爸死了就来欺负我们的。”
二叔三叔气得不轻,说反了反了,你们这是一点教养都不要了,你们阿爸就是这么教育你们的吗?你们迟早会把他的脸丢尽的。宁克尖声叫起来,说你们走,不要你们管,你们走。他说着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哭得稀里哗啦。哭声越来越大,根本停不下来。二叔和三叔面面相觑,而后唏嘘不已。
宁高听着弟弟撕心裂肺地哭喊,听着山里的回音一遍遍地回荡,他发现两种声音碰撞后产生了更奇怪的声音,他好奇地竖着耳朵捕捉,竟一时把这场面给忘了,直到三叔说行啦,先别哭啦。二叔说要不上去看看?三叔说去看看也行,反正你们是他儿子,你们说了算。宁高意兴阑珊,说既然石头在这里,那就在这儿好了,也许这是天意呢。他对弟弟说:“宁克,就在这里吧。”
他们抱来一些石头,摆成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然后宁高把骨灰倒进石圈里面。倒的时候风正吹着,把很多骨灰吹走了。他倒完骨灰,和弟弟一起磕了头。他们几个也磕了头。这事就算完了。人活着的时候复杂又麻烦,可一旦死了却如此简单,轻飘飘被风吹走,没有一点重量。
天空黝沉,即将下雪。再过几天就是十月,往年这时候都下雪了。去年这时候阿爸还举行了一次酒会。五六个老东西喝得醉醺醺的耍酒疯,他就在旁一边看洋相一边鄙视。而如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了。
到了下午,家里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阿妈面朝毡壁躺下了。宁克在外面不进来。
塔娜说:“宁高,我们的平安经一定要念好吗?”
宁高说:“你要念那就念,但我真的——”
“别说了。”塔娜强硬地打断他,“我们一定要念平安经好吗?”
宁高看着外面的弟弟。弟弟蹲在羊圈旁边,手扶着膝盖,头埋得很低,他在悄悄地哭。宁高没有去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恐慌悲伤呢,悲伤一点点积攒着聚集着到来,无时无刻不揪痛他的心。以前阿爸在的时候一点也不担忧,因为还有一座靠山。现在这座靠山没了,他再也没地方依靠没地方躲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他光溜溜地立于世事面前,全然置身于陌生的环境。
7
宁克去县图书馆查资料,他让宁高也别闲着,去找懂行的人学习一下。宁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人。他觉得此人或许勉强懂一点,但总比不懂好。他在羊群边逗留了一会儿便去找增太加。这是一个有点怪脾气的人,宁高不怎么和他交往,应该说没怎么交往过,但这次他必须得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东西来。他知道增太加有一阵子是在玉树牧区生活的,他在一个藏民家里就帮着做过给家牛配野种的事情。这是他自己说过的。宁高记得这些话,但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说过的。他认为增太加这个人隐藏着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可不是个人的,而是属于大众的。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所以他对增太加的看法就是,一个偷了东西的贼。他看不起增太加,就像多年前偷过他的注射器的才乎力一样看不起。而现在他要去跟这个看不起的人请教学问,这让他既郁闷又伤感,某种意义上比父亲的去世更令他难以接受,几乎放弃。然而转念一想到牛,宁高一阵灰心丧气之后自然而然地强硬冷峻起来,既然是为了梦想,那么受苦受难不足以成为借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眼下,他遥遥望见增太加的两个羊棚、一个超大的牛圈和与之相比格外寒碜的三間平房。他们一家五口人就住在这样的三间平房中。这是他们的冬牧场。宁高到了他家拴马的地方,嫉妒地看着两根漂亮非凡的拴马柱,久久不愿下马,直到有人从屋里迎了出来。
“宁高,你真是稀客啊。”来人假惺惺地说。他是增太加的儿子图丹,一个活脱脱像只兔子的人。
“你好。”宁高说,“增太加叔叔在家吗?”
“请进屋说话。阿爸马上回来,他去看牛去了。”
宁高点点头:“你家牛群有野公牛?”
“有两头。”
“从哪儿弄来的?”
“玉树的。”图丹从他老婆手里接过茶碗递给宁高。
“你们什么时候弄来的?”
“两年多了。刚来的时候把我挖苦死了。”他仿佛回到了那段惨不忍睹的日子,唉声叹气地说,“我没有一天是安宁的,连睡梦里都是在找它们。野东西就是野东西。”
宁高问了最关心的问题:“牛犊怎么样,好吗?比较起来怎么样?”
“这可不好说。”图丹咂巴着嘴,“刚下的牛犊还没有家里的大,但长得阵势大,一年后的变化很明显。”
“牛群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图丹说:“行,我带你去。这么说,你想要一头?”
宁高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我的一头卖给你好了。那头被欺负得,简直容不下了,卖给你吧!”
“好像不怎么野啊。”
“是啊,比起来确实老实一点,都不用你怎么操心。”
“我想要一头野的。”宁高说。
“其实一样的牛,只是打不过那一头而已。”
“嗯。”宁高说,“两年足够把它们的血性磨掉一大半了,再过两年和家牛没区别。”
“怎么会?野牛永远是野牛。你去过祁连野牛沟吗?”
“没有。”
“那里到了冬天野牛就会和家牛混合在一起,年年如此,也没见多大的变化。”
“那就是最大的变化,因为家牛和野牛已经渐渐分不清了,要不怎么和可可西里的不一样呢。”
图丹虽不情愿但也赞同这个观点,“可是跑一趟可可西里不容易,太远了。”
“你要不要再去弄一两头来,我在找合伙人。”
“不去,懒得去,我已经有了。”
“多换几次不是更好吗?”
“没那工夫,代价也不小,你可想好了,费用可不少。”
“我知道,这不来跟你阿爸要点经验嘛。”
图丹说:“阿爸倒是很想再去一趟玉树。”
“那我们可以搭伴儿去呀。”
“但他病了,去不了。”
宁高看见牛群,说你们的牛群都这么大了。图丹说哪有,才一百多头。宁高说一百多头大牛群不算大的话,什么牛群才算大。图丹说要是草场允许,早就超过两百了。
增太加在睡觉,他被马蹄声惊醒,说你们来干吗?图丹说宁高有事找你。增太加看着宁高:“宁高你来了。”
宁高说:“您好叔叔,我来跟您请教一些事情。”
增太加坐起来,点了一根烟,说:“好啊,你问吧。”
宁高再次朝牛群里的一头麻嘴黑公牛投去审视的目光:“我想去可可西里拉两头野公牛,所以就想来问问您,您是怎么做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可可西里?那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抓那里的公牛,那是犯法的,再说你根本抓不到。”
宁高说:“那你是怎么弄来的?”
“我这牛可不是可可西里的野牛,是玉树的。我能弄来一是靠运气二是靠人脉,这些你有吗?”
“我要真正的野牛,不是那种杂交的假野牛。”宁高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难道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你可以去试试。”增太加无所谓地说,“说不定去了就有机会了。”
“请叔叔给我一点建议好吗?”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带着讥讽的笑容说,“你可以自己去闯一闯,对年轻人来说不是坏事。”
没说几句,宁高便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增太加不耐烦的神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他就是要让宁高知道他很烦和讨厌你。宁高被气得不轻。图丹追了上来,问他要不要到家里吃顿午饭再走。宁高说不用了,我还得去看看羊群。
图丹犹豫了一下,说:“我跟阿爸说了这件事,他让我自己拿主意。”
“什么事?”
“去玉树啊,刚才你不是说找伴儿吗?”
“你说不去的。”
“那是刚才,我想了想,觉得再去弄一两头回来也挺好,回来把这两头卖了,说不定还能赚点。”
“你不怕被挖苦了?”
图丹脸色一变,咬咬牙说:“不怕,怕个甚,再说到时候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罪。”他看着宁高高兴起来,说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成了难兄难弟了。宁高说我得准备准备。图丹说我什么时候都成。
宁高傍晚赶着羊群和牛群回到家,宁克已经回来了,他从图书馆借来了一些书,还有一些报纸和杂志,正在炉火边专心致志地读着。见哥哥进来就问怎么样?
“增太加那个老王八蛋,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还冷嘲热讽,不过他说可可西里的野牛不可能弄出来。”
“而且我们也没有麻醉枪。”
“你说麻醉枪和步枪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
“要是没区别那我们找到麻醉子弹不就行了?”
“这些问题都不好解决。”
“你好好查一查。”
“行,明天我再去县上,上网查一查。你给我点钱,我没钱上网吧。”
宁高给了弟弟五十块钱。
8
晚上宁克没回来。阿妈问宁高,然后哦了一声,又去忙了。她以前没有这么忙,自从塔娜进门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忙过,但现在,她比谁都忙,她就不让自己闲下来。
塔娜说现在连做饭她都要搶着做,宁高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就告诉塔娜,如果阿妈非要坚持,就让她做。于是现在塔娜闲下来了,一如之前的阿妈。闲了的塔娜开始找宁高的茬,她凭着一种女人的直觉认为宁高和多吉措有点不对劲。宁高胆战心惊地说有什么不对劲。“我说不上来。”塔娜说,“反正就是有点不对劲,看着怪怪的。”
“你看谁都是怪怪的,”宁高说,“我看你是太闲了。”
塔娜同意说:“就是,阿妈什么活都干,她还不让我干,你说她这是怎么了?”
“我想是因为一个人不习惯吧。”
“我觉得也是。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办法?”
“不用,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不信你看着。”
“今晚的牛你不用去赶了,我去。”
“你去?”
“现在我去。我找多吉措聊聊天。”
“你跟她又不熟,聊什么?”
“我交个朋友不行吗?”
“行行,你去你去。”
整个下午宁高心神不宁,他担心那个女人露出破绽。他在帐篷里进进出出,用望远镜观察牛群那边,她还没有出现在草场里。但她的牛群却在他家的牛群边上,要不是有铁丝网已经混合在一起了。如果她不去赶牛,会不会更让塔娜怀疑?会不会被塔娜套出话来?有可能。宁高更担心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总是在妨碍自己,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终于等到塔娜把牛群赶回来,宁高迎了去。
塔娜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甚至比刚才更柔和了。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怕显得异常,不说更诡异,他茫然无措,只好把注意力转到牛群上,这让他发现了不对劲。
“那母牛怎么回事?”
“哪个?”
“那个,它在吃草吗?”
“我不知道。”
“你去赶牛,怎么连这个都不注意?你没看见它病了?”
塔娜奇怪地看着宁高,“病了就病了,病了就治病,你冲我吼什么,难道是我让它病了的?”
“可你去赶牛,得负责的。”
“现在也不晚啊。你什么意思?”
“行了行了,赶紧绑牛吧,我去拿药箱和绳子。”
“爱拿不拿。”
“你说什么?”
“我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管不着。”
“你……”宁高气得不知说什么。他嘴笨,吵架了最后吃亏的总是他。
他转过身后心里轻松了一些,好像这样一发威让他增添了不少胆气。他观察了一会儿母牛,不知道是什么病。所以他要给它打一针青霉素或头孢。只要是不知道的病他都这样,而效果还不错。不只是他,所有牧人都这么干。
塔娜拴好了牛,去河边洗手的时候宁高跟着。“今年的草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塔娜说,“已经不剩多少了。”
“今年的草长得太稀了。”宁高说。
“那么,是不是又要租草场了?”
宁高嗯了一声。
“有一笔大开销。”
“还不知道,等搬走的时候看看草场的情况吧。”
“看什么呀,肯定很惨。你得早点找一个好草场,早知道要租你干吗不把六十九的这片租下来,这么近,多方便啊。”
“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呀。”
“你不会问呀,人家难道追着你说要租草场吗?”
宁高懊恼地说:“是我的错。”
“那个婆娘。”塔娜愤愤不平地瞪着流动的水面。
“放心吧,租草场的人多着呢,而且六十九的也太贵了一点。”
“贵?你怎么知道?”
宁高一怔,说:“六十九说的呀。”
塔娜很是忧郁地叹息一声。
晚饭阿妈做的是拉条子。阿妈炒了两个菜:粉条白菜炒肉、酸辣土豆丝。都是她拿手的炒了几十年的菜。她把拉条子的面揉得很劲道,所以才会拉很细很细,吃起来味道也和塔娜做的不一样。宁高说好久没吃这样的拉面了。塔娜看着他,说你很想吃?
宁高怯怯地说,隔一段时间就想吃一回。塔娜说哦,那我以后也这样做。
吃完饭,阿妈开始收拾碗筷。塔娜说:“阿妈你别动,我来。”她飞快地把桌子上的一切都收拾干净,把收录机拿到桌上。她一边洗碗一边对宁高说:“快点,要开始了。”
他们只在阿爸去世的那两个晚上没有听收录机。第三天晚上谁也不敢动收录机,阿妈说把收录机拿来,于是他们重新开始听了。
阿妈说:“塔娜,你等一会儿再洗。”
塔娜说:“我马上就洗完了。”
今天的收录机信号不好,声音很嘈杂,怎么调都不清晰,只好将就着听。
塔娜一会儿看着收录机,一会儿看着阿妈的脸,她更多的时间是看着宁高的脸。她看宁高的脸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也许就是多吉措。宁高想,没错,她肯定一点也没有放下多吉措。因为她知道从宁高这里得不到什么,想要得到想要的就得另想他法,就得从多吉措那里挖出点什么来。宁高觉得这样下去不成,会出事情。她干吗非得弄个水落石出呢?宁高开始生塔娜的气,但不敢表现出来。
外面夜幕垂临。周围的山峦还有一圈亮着的光晕,这一圈光晕让宁高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大碗的底部,他的身体滑溜溜地不着调,有力气使不出来。他们散步去牛挡里。
塔娜说:“你怎么不说话?”
宁高说:“说什么?”
“随便什么。”她说,“今天一天你都不怎么说话。”
“我一直不都这样吗。”
“你以前不这样。”塔娜说。
“可能有点累。”
“今天没见到她。”
“谁?”
“你知道我说谁,干吗明知故问?”
“哦。”宁高说,“哦哦。”
“你说她是不是故意在躲着我?”
“她干吗躲你,人家闲得没事干啊。”
塔娜站起来说:“我想和她交个朋友。我没有几个朋友。”
宁高说:“嗯。”
塔娜说:“你觉得呢?”
“你自己看吧。”他说,“交个朋友也挺好。”
他们查看了牛犊,十三头小牛犊都很乖地卧着,他们一去就都站起来,有些惊慌。
手电的白光滑过塔娜的脸,宁高看见几绺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她的脸上。
“你的头发怎么湿了?”宁高说。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感冒了?”
第二天塔娜感冒起不了床了。宁高骑摩托车去了乡卫生院,用医疗卡买了感冒药。中午之前他就回来了,给塔娜配好药,让她吃下去。隔了半个小时,又冲了一包药剂给她喝。她埋怨宁高:“都是你这乌鸦嘴,你不说我就不会感冒的。”
宁高说:“是是是,都怪我。”喝完药不久,塔娜睡着了。睡相很憨,带着点痛苦。她的眼睫毛长而密,细微地颤抖着;她的眼皮红红的,有点皱。宁高不知道是原本如此还是因为感冒引起的,总之这样的眼皮不好。他凑上去亲了一下,闻到了感冒颗粒冲剂的味道。
9
宁克回来时很高兴。说收集到一个重要的线索:有一篇文章,专门写了一个在玉树无人区放牛的牧人给自家的牛群换野血的故事。
“野血?”
“不错,就是野血,也就让家牛有野牛的血脉。这篇文章里说他换得很成功,因为每年他都会有办法让野公牛到自家的牛群里来。两三年来他已经换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想着把所有的母牛都淘汰,换成新一代有野血的牦牛,如此几次,再过几年他的牛群估计就都是野牛了。”
“好办法。”宁高赞叹道,“可他是占了便宜,我们这么远……”
“我们的格局也太小了,要不全部换掉?”
宁高怒视着弟弟:“好啊,怎么换?”
“不知道,这是你的问题。”
宁高握住弟弟的手臂:“说点有用的,我们怎么办才好。”
“我认为可以去考察一下,这个代价是必需的。但你准备好了吗?”
“我想我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需要一笔钱,你准备了吗?”
“我打算卖掉两匹马……嗯……如果运气好,我可能就会成功。但我担心弄回来也不会有好结果。”宁高说,“它会跑掉的。我敢打赌,它一定不会待在牛群里。”
“你的梦想不是要弄一头真正的野公牛吗?”
“是啊。”
“那这些问题是以后的问题,你想得太多了。”
“问题是怎么去?谁带着去?贸然上门,好吗?”
“必要的时候还要有厚脸皮。”宁克认真地说,“人家挤对你,可别转身就走,要想方设法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就有机会。”
“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我发现你很聪明,可以帮上大忙。”
“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你会很顺利的。”宁克开始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了,但宁高愿意多说说。“你找到的文章呢?谁写的?”
“你又不认识,是一个女作家。”
“文章名字叫什么?”
“《高寒草原最后的牧人》。”
“我看看。”
宁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到第八页,《高寒草原最后的牧人》,他读到第一段:从玉树市区出发,经过治多县、曲麻莱县麻曲河乡,一直向西,穿越血管一般四散蔓延在宽广河床上的楚玛尔河,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越野奔走,终于来到坐落在玉珠峰北麓的热嘎来人的牧场……
10
塔娜的感冒来得快,去得更快。第二天下午她差不多已经没事了。她好奇地听着两兄弟的谈话,却不发表任何观点。她颇为沉默。宁高问她怎么了?
“我担心舅舅。”她说,“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不好受。”
“要不再去看望一下?”宁高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这样说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
宁高一愣,说:“明天怎么样?”
他们没有等到明天。下午五点钟有人来通知他们,八斤去世了。塔娜听到此噩耗,一点不惊讶,她像一个月前的阿妈一样沉着冷静,让宁高感到寒冷,也惧怕起女人的直觉,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令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同时更加沮丧了。
当天傍晚他们就到了八斤家。塔娜握住舅妈的手终于流出了眼泪,却不说一句话。家里乱糟糟的。短時间内,宁高经历两次死亡的场面。相比第一次,这一回他更冷静,因为他是一个旁观者。对于八斤的死他一丁点的伤感都弄不出来,他对塔娜感到抱歉。而处于八斤的亲人中间也令他感到尴尬,显得既愚蠢又无情。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用犀利的眼神指责他。他从屋里逃出来,去了远处的草滩缓一缓情绪。这时他发现自己居然抑制不住内心的一种真实情感:他由衷地感到爽快。他像报了仇一样爽快。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管不住自己,他的脑子就是不择时间地让他难堪,让他不但痛苦而且还窝囊。
塔娜在叫他,他走过去。塔娜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那神情有点像是在埋怨他。
“舅舅留有东西给你。”她转身进屋之际悄声说。
宁高惊讶地抬起头。
他们进入上次八斤卧床的那间屋子,有七八个人挤在这间狭小而空气不畅的房间里。这次他不得不把目光打量到亡人身上。他直挺挺地躺在红色的炕上,从头到脚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头上盖着一条哈达。尽管有这么多人,但宁高还是觉得阴森森的不舒服。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这些人里好多他都不认识,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有一个肥胖的男人解开了宁高的疑惑。原来八斤给他留下了一头公牛,是一头真正的野公牛,是一头和他的梦想差不多的公牛。他蓦然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八斤才是这片草原最权威的野公牛专家,也是第一个拥有野公牛的人,只不过他一直抵触他,根本就没想到他。现在,居然给他留了一头野公牛。他朝塔娜看去,是她告诉的吗?
又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接着说道:“牛就在牛群里,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抓走。牛的三叉骨上有一团红漆,你就抓那头,他给你的就是那头。”
宁高朝那个人报以微笑。他在想八斤的儿子哪儿去了?他拉塔娜到一旁问她。“你不知道?”塔娜十分不解地瞪着他。
“知道什么?”宁高也十分不解地回瞪着她。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忘记了?”
“你说了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亏舅舅还给你留下礼物。”
“他为什么要给我公牛,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他肯定是知道的。”
“我很感激他,心里说了几个谢谢。只不过你不会相信的。”
“但你不应该对他一点不关心。”
“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我原谅他了。我说过谢谢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行,我也可以不要公牛,我自己去弄。”
“你是让我去告诉他们你的决定吗?”
“我没有这样说。我是说如果你觉得我错了的话,你可以这样做。”宁高说。
“你没错。”塔娜说。
宁高想着八斤儿子的样子,说:“我觉得应该是失踪,是他自己玩失踪的。”
塔娜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如果失踪就要去报警,但要是自己这么干就是另一回事。”宁高煞有其事地说。
“哦,宁高。”塔娜说,“你太过分了,舅舅都去世了。”
“我说的是他儿子,他儿子不是一个好儿子,这个你承认吧?”宁高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不用管他的名字,你都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干吗管他叫什么。”塔娜带着哭腔说。
“你别这样,我可能说错了。”宁高有点不情愿地说,“但我不了解他。”
当天晚上,商量送遗体去火葬场的人里面没有宁高,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凌晨四点回家的时候都不太愿意相信他有一头野公牛了。这件突如其来的好事起先让他好一阵恼火,他几乎压制不住怒气了,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他还是伤害了塔娜。回家的路上塔娜一言不发,她甚至不太情愿让身体挨着宁高。这是一个有力的攻击,宁高受不了了。他故意向后靠去,塔娜也往后仰。宁高说你什么意思。塔娜还是沉默以对。他突然往后一靠,这回撞到她了,但她马上躲开了一些。他猛地踩了刹车,塔娜不由自主地撞向他。她叫一声。
“我不许你这样。”宁高生气地说,“我最讨厌这样。”
“我很累,不想和你吵。”
“我也不想。”宁高更生气地说。
“求你了,我们不要说话了。”塔娜分外伤感地说。宁高张张嘴,又郁闷地闭上了。
草原调皮地摇动着,四野红彤彤的,仿佛一片夜间的晚霞。摩托车后面一片粉塵扬起,月亮底下雾霭一样停滞着。前方是迷蒙的、朗阔的。他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塔娜,我不是故意的。”
塔娜轻轻地抱住他的腰,轻轻低声说:“我知道。”
【索南才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晏县德州草原。小说家。游牧人。在《收获》《小说月报》《青年作家》《民族文学》《作品》《雨花》《滇池》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等。】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