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肉做的

2021-03-24 11:22董桥
小品文选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书家汉奸王尔德

董桥

都说文字越改会越好。我觉得所谓改,其实是重读的过程;重读会发现问题;发现问题会逼你思考;思考会逼你去改动文字;可能改了就好了;也可能改了几次才发现第一次写的最好,于是不改。

海明威说,他的《战地春梦》第一章改了五十几次;他觉得第一次起草的文字必定是狗屁。王尔德说,他花了整个上午去校对他的一首诗,把一个逗号删掉了;到了下午,他又把逗号放回去了。他们两位都是大作家,作品有价值也有人读。最可怕是绣花似的绣出了没人读的经典。马克·吐温说,经典作品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读过却没有人愿意去读的东西。

新闻工作者写稿、翻译都是急就章,往往连重读一次的时间都没有,遑论修改。这就特别需要练好基本功了。基本功说穿了是造句的功力。造句最基本是练习造短句子,尽量不要把幾个意念穿插成又长又臭的梦呓。政府拨款资助十份语文改善计划的新闻稿里有一句话说:“批准拨款予这些计划,显示出语文基金对于那些有助改善市民在社区或工作方面的语文能力改善计划,均给予支持。”这不是经典,但肯定没有人爱读。“批准拨款一事,显示出语文基金当局支持各项改善计划,竭力提高社会各界或在职人口的语文程度。”这也不是经典,但起码读得下去。

有一位大书法家一生坚决不给坏人写字。听说,一位当过汉奸的人偏偏深爱书家的字,到处拜托书家的至亲好友代求墨宝。书家推辞不掉,故意大书“不得随处小便”六个字给他,心想这一下总算交了差,对亲友也有个交代,而且肯定汉奸不会挂出这幅字来。岂料汉奸收到了满心欢喜,转身请装裱店把这六个字剪剪贴贴裱了出来,赫然是上佳的条幅:“小处不得随便”!我个人对“便”字向来敏感,下笔为文可避则避。“他自小便聪明过人”,这种句子我是坚决不用的,赶紧改为“他从小聪明过人”。“那个小女孩长大便更美了”,这种说法我也觉得是暴殄尤物的罪行,振笔改为“那个女孩子长大了更见明艳”。词典上说,“便”字当副词用即“就”也;我宁可用“就”不用“便”。词典上又说,连词的“便”表示假设的让步,比如说:“只要依靠群众,便是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这个“便是”根本可删。只有写章回小说体的文字我愿意用“便”,其他一说便俗!

这是一个没有情书的年代,情人节于是铺张起来了:上百元一枝玫瑰花;上千元一顿烛光餐;卡片美术师代劳印刷的绵绵情话;酒店钢琴师尽心弹奏的悱恻恋曲。这是一个没有毛姆没有王尔德的年代,情人们于是可以沐浴在无知无忧的爱河之中:毛姆说:“爱情只是套我们去传宗接代的卑鄙手段。”王尔德说:“回肠荡气的风流韵事如今确是可遇而不可求了。那是闲人才有的福分。那是优游之辈山庄之中的消闲妙方。”因此,“爱情战无不胜,只战不胜贫穷与牙痛”。人生竟无风流之资,又无传宗之兴,大概也真的有点煞风景了。

选自《文字是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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