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历史

2021-03-24 11:02黄加芳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群岛史诗半岛

黄加芳

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在他的《文化社会学论集》中说:“如果在一个人看来,除了他当下的处境之外一切都不存在,那么他并不是个完整的人——我们从自己的过去继承了另一种需要:一再切断我们与生活、与我们的生存细节的所有联系。”曼海姆将这一能力称为“迷醉”,它指向一种独特的审视历史的方式,那就是尊重由具体的生活细节建构起来的历史,它是向下的,在野的,同时也很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这样的历史观,某种意义上可以令我们联想到文学对历史的书写,尤其是诗歌对历史的介入。

论到诗歌对历史的观照,王鸿的长诗《南日群岛》和《忠门半岛》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别致和新鲜的写作模式。

诗歌写作对历史的关注和阐述,一直以来就有着深厚的传统。从异域的《荷马史诗》到本土的《格萨尔王》,从上古的英雄史诗到晚近诗人对“新史诗”的书写,历史题材在诗歌写作尤其是长诗创作中持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诗歌与历史的联姻,在我看来,很可能并不是缘于那句以讹传讹的论断“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以此将历史作为诗人任意演义和戏说的素材,而是借由对历史的深情凝视和冷峻审视,传达诗人的史识,并照见诗人善感的心灵,寄托诗人的爱与痛,渴望、梦想与焦虑、忧伤;那么,这样的历史书写就具备了“大诗”的品质,谈得上是史诗性质的书写了。而这,也是王鸿写作《南日群岛》和《忠门半岛》的精神前提。

王鸿是有构造宏大体量的史诗的雄心的。这一点,在他的《南日群岛》和《忠门半岛》中均得到了明显的体现。问题在于,经营历史题材,如何才能深入历史的现场,把握历史温热的脉搏,而非仅仅停留在对枯燥史料的生硬堆积?换句话说,史诗的书写重在凸显个人的独特眼光、精神的敏感和心灵的自觉,同时着力规避集体主义的桎梏、社会公论的制约和人云亦云的危险,跳脱开陈旧的话语套路和百科式的叙事策略,这其实是史诗写作的命脉所在,当然,也是它的难度所在。这一难度的存在,使得大量诗歌写作者对史诗的创作望而却步,纷纷退回到抒情短诗和口语小诗的写作阵营中来,在他们看来,短暂诗情的瞬间发挥显然比之史诗写作持续的情感投入要简单得多,也轻松自由得多。即便有所作,也很难脱离对现成史料的依赖和敷衍,自然也就很难使读者认出诗歌文本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热爱与关切、忧虑与感伤,都是缺席的,那么,这样的书写至多只能称得上是“长诗”,它欠缺的恰恰是史诗最关键的精神要素。事实上,这样的写作同时也忽视了一个重要的技术向度,那就是对写作难度的探寻和挑战。要知道,作为一种精神工作,写作难度的缺席也就是精神的偷懒,它如果不是带来艺术灵感的井喷式爆发,势必引起语言的平庸和思想的贫血。基于这样的认识,王鸿在《忠门半岛》的序曲部分就直截了当地表示:“面对这个狭长的半岛/我倾注的不是唤醒,而是歌唱/尝试的不是剖析,而是理解/——即便她,从来都不需要”——“不是唤醒,而是歌唱”“不是剖析,而是理解”,已经表明了诗人的写作态度和立场,也揭示了王鸿创作此诗的心灵谱系。它不是白描式的,当然也拒绝说教,它指向的是一种介入式的、在场的讲述。这是一种可贵的写作姿态,它接通的是传统文学创作中对创作主体的尊重这一粗大的血管。中国历来的诗歌写作,都强调有“我”,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好的文学作品,下笔皆有所托。譬如王维那些禅味十足的绝句,初看并不写人,却处处有物,处处有“我”。而“我”在《忠门半岛》中的面相,不是单薄、僵化的,而是多元丰富、血肉丰满的。在这样的语境中,王鸿的开篇自白才使我们对他作品中的精神容量有了更多的期许。

可以说,王鸿从一开始着手写作《忠门半岛》,便积蓄着大量的情感基础,这一情感基础除了在开篇以序曲的形式直接宣布以外,也贯穿在他对全诗架构的精心安排上。从全诗主体的十个大段落的构思来看,从“浮曦洲·中门”“贤良港·神话”“崇福里·新安里”“莆禧所·吉蓼寨”“界外·界外人”,到“生存·陋习”“莆仙戏·民谣”“郡望·族谱”“弯锁客·莆商”“幻城·界墙”,王鸿并非单纯地以历史发展先后的轴线为叙述的内在线索,而是以时间为纬,以人物为经,彼此互参、互证,共同推动叙事的进行。这一布局方式期待一种更加高级也更有难度的表达。好在《忠门半岛》写的是自己的故乡,王鸿对自己生长于斯的土地有着近乎学究的熟稔,对半岛的前世今生、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他的叙述就可以做到成竹在胸。事实上,所有优秀的诗人在写作时都是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故乡的,它在现世的对应物很可能就是现实中的故乡,它是诗人灵感的源头、记忆的起点,也是写作最终落实的根据地,是诗人善感心灵的收容所。波兰诗人米沃什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严谨。”很大程度上,“小地方人的严谨”并不意味着情感的褊狭,反而隐喻着叙述的扎实和可靠。

这也是王鸿写作《忠门半岛》能够成功的保证。借由故乡忠门半岛这一沉默、苍茫和深广的厚土来寄托深沉浓郁的一己之思,如何言说才不至于沦为大而无当的空洞抒情,才能避免落入陈旧的话语策略的怪圈,这是王鸿写作《忠门半岛》应该深入考虑的问题。事实证明,王鸿的思考是有效和成功的,它确保了诗人的情感抒发具备了坚实、真切的物质外壳,那就是,他把笔触指向地处东南沿海的这一半岛独具特色的底层传统和异质风情,指向左右半岛存亡兴废的历史现场。

作为妈祖的诞生地和妈祖信俗的滥觞,忠门半岛先天地承载了这一独特的文化形态:

大爱付于无言

这个毕生行善的小女子

如精卫衔木,欲填沧海之大

她未留下任何论著,思济天下的素行

昭示一个朴素的真理

至德成圣,至善為神

这一故典为忠门半岛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它也几乎成为半岛最重要的信仰来源。经由这一精神背景,王鸿细细盘点半岛的历史命运:从最初的浮屿,到今天的忠门镇,半岛经历了一千多年的世事变迁,也见证了难以计数的兵燹、灾难、屈辱和破败:

……

嘉靖二十二年(1543)冬,倭寇首犯半

遭卫所水师痛击,无功而逃

1555年的一个春夜,百余艘倭舰

乘雾偷袭吉蓼水寨,被军民联手

斩杀数百人,溺者难计其数

……

截界令下,即日携妻负子,载道露处

逾期派兵驱赶,放火烧屋……火累月不

百姓流离困迫,死者过半,枕藉道涂

因迁移渐死,十不存八九

又下砍树之令,无数古木果林荡然以尽

复令巡界兵割青,寸草不留

沿着划定的界线,官府挖沟筑墙

设兵扼守,敢出界者——杀无赦

——这里的描写步调紧实,阵脚绵密,刀光剑影,不假铺陈,看似冷静的陈述中已经写尽了半岛人宿命似的苦难与泪水,命运的无常与历史的吊诡也自然引人唏嘘:“给妈祖的褒封多达十五次/封号加至天后,可皇帝的恩泽/从未实质性降临在半岛上。”这也是诗人的真切感慨,它的发表有赖于诸多历史细节的呈现。正是这些细节的存在,使得诗人的言说不再是凌空蹈虚的,而是刀刀到肉,针针见血,充满了可信度。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不少诗歌越写越务虚了,在懵懂的青春意识的指引下向着理想、远方这些大词高歌猛进,盲目抒情,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也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及物的诗歌写作才更加值得尊重。

自复界以来,半岛人口急剧膨胀

至1949年,已达四万余人

至20世纪末,已突破二十万人

成为远近闻名的人口大镇

全省第一、全国罕有

类似这样的段落在《忠门半岛》中还有不少,它以看起来坚硬、冰冷的数字来支撑行文,其实是别具匠心的,正是这样看似无情的记录,才能使读者更加顺利地抵达诗人温热的心脏。以这一段落看来,忠门半岛上长期沿袭的底层传统和异质风情显示出了它特异的生命力,同时还寄托了诗人深深的忧虑:“越生越穷,越穷越生/三百多年,他们总忙于传宗接代/重男轻女,早婚、过继、招赘/以姑换嫂和抱童养媳,在半岛如此普遍/许多恶劣的传统,被顽固地继承/并畸形地强化”——强烈的悲剧意识,是《忠门半岛》中尤为可贵的精神资质,王鸿对故土经验的烙印、感觉的方式和思考的角度,都由着这一悲剧意识的牵引,而使得进入历史的言说更加深邃,也更加可靠。毕竟,摈弃了对故土大地的空洞抒情,这样的认识才是趋向清醒的,因而,在《忠门半岛》中我们读到的不是干枯的赞美,甚至连赞美都是极其谨慎和克制的,我们就有理由相信王鸿叙述的客观性,它表现为王鸿与故乡忠门半岛的关系已经远非通常地理学意义上的居留关系,而是更高层面上的伦理关系和道德关系。忠门半岛居民的勤劳与自满、封闭与开放、踏实与虚荣、卑微怯懦与好勇斗狠,形成了他们矛盾丛生的异质性格,这是半岛独特的地域环境造就的,半岛的独特风物见证了半岛人的生死爱欲,而当作为半岛一员的王鸿回头审视半岛时,实际上也是借由回望历史在书写自己的精神自传,借为半岛招魂,完成自身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救赎。所谓人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某种程度上,应可作如是观。

《南日群岛》的写作时间早于《忠门半岛》,是王鸿最早问世和成熟的史诗作品。与忠门半岛不同,南日群岛是王鸿任职并主事过的地区。在这一美丽与险恶并存的群岛上,王鸿度过了他青年时期极其关键的几年峥嵘岁月。王鸿对人性、生死、存在的诸多深刻认识,可以说也是在南日群岛日渐明朗的。从这样的角度看来,书写《南日群岛》就成为王鸿对这块土地道义上的一种精神反哺,成为王鸿对自己第二故乡的深沉讴歌和深情回望。

如果说《忠门半岛》难以遏止地流露出王鸿对故土大地复杂的悲剧意识的话,那么《南日群岛》则从另一个面向呈现王鸿对南日群岛这个第二故乡、对其上存在的人与物深刻的悲悯之情。《南日群岛》也写史,但作为一个异乡人,此时观照南日群岛的过往,情感储备和心理基础注定大大远离了故国离黍的拘囿。从叙述者的立场看来,《南日群岛》也与《忠门半岛》有根本上的区别:不同于后者的在场,前者虽然也处身其中,但叙述者的身份认同是陌生化了的,毋宁说是以一种超拔的姿态和超越的视角来叩问南日群岛上的生存境地。他写众岛的分布,就说“亿万斯年中,它们没有名字,没有传说/按天序静卧于沧溟之上”;写南日岛民,说他们“如同树木成长,庄稼成熟/一线生机就能催出,与之相适的族群”;写旅客对南日岛的复杂感受,是“人们争着上船/如扑食的饿兽;争着下船,如脱网的群鱼”……这些有意无意选择的叙述角度,一方面显示了诗人的写作立场,也即是作为一个深入了解南日群岛性格的外乡人,回头讲述群岛的前世和今生;另一方面,恰是这样一种写作姿态,保证了王鸿的书写和情感的抒发,具备了某种宏观视野和客观品质,走向一种“全知”的叙述。

基于这样的叙述角度,王鸿对南日群岛的情感寄托也得以落实,那就是脱略了一己、一时、一地的情绪波动,引导自己的思考走向更深广的历史现场和更厚重的生存底色。如诗人海子在诗论中说过的:“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王鸿在《南日群岛》中呈现的也是这样一种脱离了小我之思的“人民的心”,和为了更大程度上接近“人民的心”而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这也是为什么《南日群岛》对历史、生存、生态、宗教、传说等着墨甚多,而对叙述者自身的悲欢却一笔带过的原因。根据王鸿的自述,在他主事南日岛期间,台风肆虐,灾祸频仍,几度身先士卒,抗击台风,置一己安危于度外,命悬一线,直到台风平息。其间处境,可谓惊心动魄,本可以大书一笔的,但王鸿却这样轻轻带过:

站在长堤上,若你领略过金沙碧海

丽日和风,也经历过惊涛骇浪、生死存

那么,你才能读透海的柔情与暴虐

懂得珍惜、谦逊和敬畏

可以看出,诗人对命运和人生的看法,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得到了再洗礼。

不同于惯常对老百姓的刻板认识,也不为着一团和气地粉饰太平——这是严肃诗人所不屑为的,王鸿用切身经历向人们揭示了另外一种可悲悯的事实:人心并不单纯指向淳朴无华和善良无辜,它实是极其复杂的。诚如王鸿在《南日群岛》中所写:

这才是真实的南日——永远的是非之地

最沉寂也最嘈杂,最纯洁也最肮脏

最温情也最残酷,最平静也最凶险

问题是,既然人心本就如此不可捉摸,对它的僵化定义注定是挂一漏万的,应以何种态度来对待它呢?梁漱溟在《朝话》里说:“因为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说,我只是幸免而已。”这也是王鸿在《南日群岛》中的立场,可以看出,王鸿无意在《南日群岛》中扮演一个肤浅的歌颂者,因为沉重的生存本不是单一面向的歌颂所能触及的;但王鸿也不为着批判,毋宁说,他的态度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史学家角色:不同于眼下诸多史学家,他们写史的情感是丰富复杂的,其中多有所托。王鸿从多个角度翔实而又冷静地勾勒了南日群岛上的风土人情,向人们生动地展示了一块充满异域风情的神秘土壤,读者在满足了窥视欲以后,会在诗人营构的叙事视角下容忍并同情这遥远的外海之屿上生息繁衍的芸芸众生,容忍他们的嘈杂、肮脏、残酷和凶险,也同情他们的卑微、隐忍、苦难和沉沦。“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是王鸿在宏大的史诗格局下面隐藏着的最柔软的情感基础,正是在这大悲悯的情怀指引下,《南日群岛》中的思考才会深刻和动人:

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包括眼前岛屿

没有谁是永遠的主人,古往今来,皆为

过客

岛屿真正的主人,是它们自己

可以上升,也可以下沉

和人类一样,它们充满叵测的命运。而

造物

已经备就:谶语,岛志与诗篇

——最终,它指向了那大全之在。

责任编辑林东涵

猜你喜欢
群岛史诗半岛
群岛
2013史诗之战
“半岛骑遇”,5月阳澄湖半岛上演最欢乐骑行记
史诗表演
论南沙群岛的群岛地位
长征 伟大的壮举 永远的史诗
公元前500年前后意大利半岛的居民
My Homet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