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外一篇)

2021-03-24 11:02魏荣冰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粟米人类

魏荣冰

汽车在汉十高速公路疾驰。过了谷城地界,八百里武当山的峰峦壑谷就退成一幅山水画,挂在身后层层叠叠的云烟里。江汉平原如一副棋盘,在眼前徐徐展开。

这时,一道独特的景观跃入眼帘:在高速公路两侧的乔木枝丫上,鹊巢累累,绵延不绝,像枝柯间悬挂着一个个黑色的小灯笼,像低空伸出一只只半握着的拳头,像河滩上苔藓初生的卵石。它们以加速度冲击着你的视觉,又如一页线装书无声无息地翻过去。

巢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是遮风挡雨的居所,是抵御侵害的堡垒。因此,巢居是生命进化的自然选择,是所有动物必须具备的基本生存技能。唯一不同的是,动物根据自己的生存区域和生活习性,会选择不同的居住方式。西晋张华对此有考证,他在《博物志》中记载:“南越巢居,北朔穴居。”

每一只喜鹊都是一个建筑师。黑白分明的羽毛诠释了它们的建筑风格:质朴,简单,实用。每年寒冬时节,喜鹊就开始忙碌着筑巢。喜鹊似乎知道自己很讨人类喜欢,它们也自觉地逐人而居。在人类居住的村庄,或者靠近人类居住的田野、公路、林地,喜鹊选择树冠较大的乔木顶端,找到一处枝丫分布合理的位置,作为巢基。雄鹊雌鹊双双飞到附近的山林,搜寻能够担当建材的枯树枝,以嘴衔之,颉颃飞回,一枝一枝地搭建,一日一日累积下来,形成一个圆球形的建筑。它们从河滩和土地里,啄取黏性的泥巴,层层填充巢的内壁,在巢的底部,铺上一层细土,用双脚反复踩踏,形成一个碗状的托盘。再从村庄和野外,找寻棉絮、芦花、软草、毛发,在托盘里垫上薄薄的一层。经过这些繁重的劳作和复杂的工艺,一个坚固而温暖的家就建成了。喜鹊终于可以安心地在巢里产卵、孵育、生活,书写属于它们的编年史。

人类作为具有高超智慧的动物,能够从其他动物的生存技巧中受到启迪,师其长技,为己所用。人类始祖由古猿进化而来,大脑中遗存了树上生活的集体无意识,当他们从树上来到地上,又面临着各种生存威胁,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其他动物树上居住的生存技巧。《韩非子·五蠹》记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有巢氏是中国古代神祇人物五氏之一,传说他教人民以树枝、草叶为材料,在树上搭巢,既可遮风雨,又可避禽兽,这实在是人类居住文明史上的一个分野。对此,《庄子·盗跖》亦有详细记载。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出现,人类的居住文明也不断演变。远古时期人类以穴居、巢居的方式栖身,新石器时代创建了人造穴居和干栏式建筑,商周时期在夯土房基上砌筑木柱梁架为主要建造技术的院落出现,汉代普遍采用了庭院布局的形式,隋唐建筑规模宏大、规划严整,宋代注重庭院园林化设计,明清时期,北方以四合院为代表,按南北纵轴线对称布置,江南以封闭式的院落为布置单位,并营建园林。现代以来,随着钢筋、水泥等新型建筑材料的出现,摩天大厦直刺云霄,城市不断涌现,人类被分割在一个个固定的狭小单元里。

英国建筑学批评家斯蒂芬·加得纳在《人类的居所:房屋的起源和演变》一书中认为,人类在不同环境、传统、习俗和材料的约束下产生的相异的本土建筑风格中,发现一种美的秩序。在这一秩序中,导致建筑结构的巨大的成本差异,是因为人们忘却了或者是主动抛弃了建筑不过是围绕着你的背景、支撑着你的地面和庇护着你的屋顶而已。一座建筑,无论是贝阙珠宫,还是蓬门荜户,它的实际功用是一样的,只是供人类栖身的居所。可是人类把社会因素引入居所,将自己的身份、地位、财富,甚至手握的权柄,都对象化到住房之中,最初所居巢穴那种朴实无华的風格丧失殆尽。

人类在历史长河中,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建筑文明,发展了丰富多样的建筑美学。古代建筑凝聚了初民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出现了横亘历史的建筑杰作,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古老建筑被认为是永恒的典范。中国的古典园林善于营造虚幻的意境,用山水、岩壑、花木、建筑表现艺术境界,寄寓个人情思。20世纪初叶以来,以新结构、新材料、新形式为核心的现代主义建筑开始出现,强调“形式随从功能”的原则,注重建筑形象的逻辑性,普遍采用非对称构图,使用简洁的处理手法,吸取视觉艺术的新成果,创造新的建筑风格,人类进入了摩天大厦时代。20世纪60年代后期,后现代主义建筑思潮涌现,美国建筑家罗伯特·斯特恩提出了后现代主义建筑的三个特征,强调建筑的象征性、隐喻性、装饰性以及与现有环境取得联系。在我看来,古典建筑使用的土木砖瓦具有良好的呼吸性,能够真正贯通人类和大自然的血脉,让人在大地上安居,而不是在后现代的虚无中迷失。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人类的野心还远不止如此。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太空开发不断取得新的惊人成就,地球家园又不堪负荷,海平面逐年上升,地球像夏天穿了棉袄,体温飙升。人类已经跃跃欲试,要移民去月宫和火星居住了。人类还热衷于构建来世的居所,活着的时候就忙着看风水、测吉凶,精心挑选死后的墓地,一些帝王将相和豪商巨贾甚至构筑庞大的地下宫殿,陈列金银玉器于其中,他们想要将现世的炙热权柄和奢靡生活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然而,等他们死后,一缕幽魂,一抔黄土,那些奇珍异宝成了埋在地下的文物。

与精心构建日常居所的热乎劲儿相比,人类大大疏忽了对心灵之巢的营造。人之所以为万物灵长,是因为人有意识,人类生活具有社会性。对心灵的守护和对社会的皈依,应该成为人一生的功课和使命。人的肉体中,只有灌注了人的理性与良知,才会养成完善人格和美好心灵,才不至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是,人最大的危险在于容易被物质淹没,在经济奇迹造就的财富神话中,一些人放弃了对宇宙真相的追问和对生命本质的沉思,信仰缺失,道德沦丧,人格扭曲。魂不能守舍,魄不能镇宅,徒有一副臭皮囊。精神家园的沉沦是人类最可怕的事件,它会使人类的精神高地沦为名利孤岛。长此下去,人类在丛林法则中败退,重新回到树上?亦未可知。

“一枕秋声鸾舞月,半窗云影鹤归巢。”唐代诗人牟融《题赵支》中的这一联诗句,用生物学知识来解读,叫作归巢性。动物远离其繁衍居住的窝巢,依然能记住这些地方的位置,并且具有归返的能力。比如燕子、信鸽、蚂蚁、蜜蜂、鲑等,莫不如此。屈原在《哀郢》一诗中写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李白则升华了归巢境界,他在《赠闾丘宿松》一诗里写道:“飞鸟还旧巢,迁人返躬耕。”青莲居士由鸟及人,说明了人类及动物都有思乡情结。《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写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今天,世界已成地球村,人类在大地上自由迁徙,许多人客居他乡、漂泊异域,忘却了回家的路,究竟是动物性的守旧,还是人性的衰落?人类只怕不能仓促下结论。

汽车在汉十高速上疾驰。过了孝感,武汉市渐渐露出绰约的风姿。我本能地扭头向车窗外望去,路旁的树林渐次稀疏,以致消失,城市的水泥森林逼面而来。我努力地想寻找一处鸟巢,却望断长空,未见一巢。我明白了,人类是万物的主宰,人类前进,鸟类后退。只是,在这进退之间,到底是人类文明的胜利,还是人类欲望膨胀带来的生命荒诞感?我想,这是人类应该深思的重大课题。

陶渊明大声疾呼:“田园将芜胡不归?”T·S·艾略特说:“我坐在岸上钓鱼,背后一片荒芜的平原,我是否至少将我的田地收拾好?”当我们在城池中愈陷愈深时,那常常被一缕炊烟引渡入梦的故巢,尚可归去否?

寻 找 粟

穿过千年风陵渡,徒步在黄河岸边,浑浊的黄河水滚滚东流而去。黄河两岸广袤的黄土地上,粟谷长势很旺,随风起伏。我像一个朝圣者,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初秋的风中俯下身子,从粟谷穗上捋下一小把粟米,紧紧攥在手心里,久久不肯松开,像寻见阔别的亲人一样。

我所寻找的粟,民间叫作小米,是一种由狗尾草驯化而来的粮食作物。它曾经遍植黄河流域,在浩瀚的岁月长河里,养育了远古先民。因此,学者将夏商时期称为“粟文化时代”。

粟,在汉字造字六法中,属会意字,从西从米,本义为西米,即西方之谷。不过,这里所谓的西方,不是说粟来自西方国家,而是反映了古代中国人的一种自然认知,朴素而神秘。古人认为,农作物的分布和生长,与地理方位有着密切的关联。《周书》记载:“凡禾,麦居东方,黍居南方,稻居中央,粟居西方,菽居北方。”一个“粟”字,竟有如此深广的文化谱系,也只有汉字才有如此魅力。每一个汉字,如同一个精灵,都灌注了中华民族的智慧。

粟,在古代称作稷,属五谷之一。《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东汉经学家赵岐《孟子章句》注:“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稷尊为百谷之长,被古代帝王封为谷神,与代表土神的“社”并称社稷。在农耕时代,土神与谷神,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图腾,无论君王将相,还是黎民百姓,都要虔诚地祭祀象征土神和谷神的社稷。所以,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伫立在黄河岸边轻轻摇曳的粟穗中,我就回到了粟的源头。中国是粟的故乡,种粟历史悠久。苏联植物育种学家H·N·瓦维洛夫将中国列为粟的起源中心,瑞士植物学家A·德堪多考证认为粟是由中国西传到欧洲的。粟属于黄河流域的原生植物,早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先民就开始了野生粟类的人工种植。在河北武安磁山遗址,出土了大量石镰、石磨盘、石磨棒等生产工具,发现了80多座储藏粟的窖穴,粟粒清晰可辨。根据碳14测定,该遗址的年代为公元前6005年至公元前5948年。可见,早在新石器时代,华夏祖先已经开始大面积种植粟,并以粟为食。

我一直觉得,中国人与粟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然而,今天很多中国人正在淡忘这种关系,甚至对粟变得陌生起来,不认识粟长什么样儿,不知道粟是什么东西,不晓得粟有什么用处。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正是在这种“不识粟谷真面目”的纠结与伤感中,我决定孤身来到黄河流域,寻找古老的粟。

穿行在粟地里,我从书本上所学到的关于粟的抽象知识,变得真实可触。粟,隶属被子植物门,禾本科,狗尾草属。茎秆圆柱状,高一米左右,粗壮结实,中空有节,叶片条状披针形,穗状圆锥花序,须根系。穗的主轴生出侧枝,在第3级分枝顶部簇生小穗和刺毛。籽粒为颖果,颗粒极小,有青、赤、黄、白、黑等颜色,俗称“粟有五彩”。

我看到一份资料,粟谷约占世界小米类作物产量的24%。粟谷耐干旱和贫瘠,性喜高温,海拔1000米以下均适合栽培。我国是粟的主产地,世界上90%的粟谷栽培在我国,华北为主要产区。其他生产粟的国家主要有印度、埃及、俄罗斯等。

很多人不知道,粟米其实是非常好的东西。粟谷子粒去稃壳后叫作小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维生素,营养价值很高,能够滋补身体,是我国北方人民的主要粮食之一。粟不仅供食用,还可入药,又可酿酒。茎叶、谷糠是优等饲料。《本草纲目》记载:粟米“养肾气,去脾胃中热,益气”。常吃小米能降血压,防治消化不良,补血健脑安神。神奇的是,如果被老虎抓伤,嚼碎粟米涂于患处,很快就能痊愈。最早的酒也是用小米酿造的。根据文献记载,距今大概5000至7000年前的仰韶、龙山时期的古人,就已经尝试着用发芽的谷粒釀酒,当时酿出的酒叫作“醴”,是甜酒,酒精度很低。《诗·周颂·丰年》:“为酒为醴,烝畀祖妣。”说的就是这种酒。

在王朝更迭宫阙遍地的黄河流域,粟谷长满沟壑与丘陵,枝叶葳蕤,籽粒累累,犹如先人留给我们的路标,让浪迹四方的游子,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在这广袤的国度,以黄河为纬线,以四季为经线,先祖们匍匐在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播种、收割和脱粒,将粟米晾晒干透,装入柜瓮,收进仓廪。一家人的生存就靠这些小米来维系。粟米呈现金黄色,亮晶晶的粟米,像黄种人的皮肤,像埋在地下的黄金,像长夜里点燃的火把,它们闪烁的光亮,照亮一个家庭的四季,也照彻一个民族的未来。

粟米不单是日常食用的主要粮食,还逐渐演化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里,每一粒粟都被赋予了文化内涵。《诗·小雅·小宛》:“握粟出卜,是何能谷。”郑玄笺:“但持粟行卜,求其胜负。”占卜,是古人测吉凶的重要手段,手握粟米以占卜,在神秘的占卜仪式背后,传递着手心摩挲粟米的温度,漫溢出人间烟火的味道。《论衡校释》卷五:“燕太子丹朝于秦,不得去,从秦王求归。秦王执留之,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天空像下雨一样落下粟米,马长出犄角,这是何等荒诞的想法!后来,人们就用“天粟马角”来比喻无法实现的事情。《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刘邦的六子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南约闽越,北结匈奴,准备起兵谋反,被其兄汉文帝废除王号,遣往蜀地,绝食自杀。时人编了这首歌谣,暗讽兄弟不和。《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商代末年,伯夷、叔齐兄弟俩认为诸侯伐君不仁,对周武王伐纣扣马而谏,武王不从。两人誓死不做周的臣民,也不吃周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野果为生,直至饿死。不食周粟寄寓了中国古代贤人的气节和风骨。宋真宗赵恒则用粟来劝学:“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中国的大陆地貌和农耕传统,使得种粟成为历史上一道壮丽的风景。温庭筠《烧歌》描写了楚越一带农村烧畲种田的田园风光:“废栈豕归栏,广场鸡啄粟。”李贺《长歌续短歌》抒写了自己欲见唐宪宗而不得,穷困潦倒的生活状况:“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白居易《赠友五首》说“惜哉万钟粟,多用饱妻儿”,一代诗圣如此宣告,令人嘘唏不已。李绅《悯农二首》“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揭示了封建时代农民的悲惨命运。晁错尖锐地指出,“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提出了“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的贵粟主张。

今天,在人们的粮食谱系里,粟已经退位为杂粮,水稻和小麦成为人们餐桌的主角。小麦原产西亚,后传入中国,水稻原产长江流域,后来传入黄河流域。在漫长的“前稻麦时代”,正是粟孕育了中华民族,滋养了华夏文明。人们吃惯了大米白面,对粟这种粗粮似乎不大感兴趣了。粟的种植面积不断减少,粟的食用地位也在日渐下降。很多年轻人甚至不辨菽麦,五谷不分。粟,这个养育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古老农作物,慢慢褪去了它的光环,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央。民以食为天,中国用7%的耕地养活了世界上22%的人口,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种潜在的挑战。一个民族如果没有粮食的忧患意识,坐吃山空,甚至寅吃卯粮,那么,这个民族和国家是危险的,未来是令人担忧的。

九曲黄河在风陵渡折向东流。山峦苍苍,大河汤汤。我蹲伏在黄河岸边的一片粟谷里,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正在灌浆的粟米,思绪万千,仿佛回到了史前时期。粟的过往淹没在哪册史书里?粟的未来将走向何方?

我这算作是“握粟出卜”吗?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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