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历史老人的闲谈

2021-03-24 10:01许知远
睿士 2021年3期
关键词:明治维新昭和历史

许知远

“您和永井荷风一起散过步吗?”我问半藤先生,我们正在世谷田区的一条小巷散步,前往他常去的咖啡馆。

半藤一利先生,修长、敏捷,步伐轻盈,怎样也不像一个将近九十岁的人。“他从不和男人散步”,半藤先生慢悠悠地说,“但有过一两次,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这是一个长寿者的特权,他们见证时代变迁,历史人物的生活细节。当年半藤先生加入《文艺春秋》,出任一位低级编辑时,永井荷风已是日本文坛的传奇。他不仅因对江户时代抒发的动人挽歌闻名,更是一个刚刚结束的军国主义时代的精神抵抗者,在全国陷入疯狂时,仍保持着一个作家的良知。他对于女人的热忱与善解,已是一种都市传说。

当已比当年的永井荷风更年长的半藤先生说出这段回忆时,它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这也是历史最迷人之处,代际的相遇是文明传递的最佳方式,其中的丰富细节,往往在正式书写中被遗漏。

在我眼中,出生于1930年的半藤先生,也是此刻东京的都市传奇之一。多年前,我在台北的敦南诚品翻看过他的《昭和史》,对他朴素、翔实的叙述风格印象深刻。他经历过太平洋战争,差点死于轰炸,他也目睹了战后的经济奇迹,作为《文艺春秋》的编辑,他更是过去七十年文化界变迁的参与者,与不同文化明星相识,自己亦是重要的书写者,超过七十部的著作,令他成为日本社会最知名的通俗历史学家之一。

这亦是意外的会面。两个月前,我为采访半藤末莉子而来,她是夏目漱石的外孙女,一位五十岁才开始写作的主妇,我想听听她对于外祖父的看法。进门后,我才意识到,她的丈夫正是半藤一利先生。

她多少吃惊于我也知道半藤先生。比起她大名鼎鼎的外祖父,丈夫的名声实在算不了什么。况且,他们是中学同学,对彼此的印象亦停留在彼时。在书房墙上,挂着几幅照片,其中一幅是半藤先生与司马辽太郎的合照。他们的友谊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一直持续到后者离世。

在与半藤女士闲谈时,透过半开的门,我看到了半藤先生正打开院门向外走。我原本想叫他,却忘记了用半藤的日语发音,他则像个逃学的孩子似的,一下子在小巷里消失了。于是,我恳请半藤夫人安排了这次见面。

“他有一本《坂上之云》,关于日俄战争,小说写得很好,我觉得,小说与事实还是有不同的,但日本人觉得他写的就是历史”,坐在一家昭和风的小咖啡馆中,半藤先生回忆往事。

一直到1996年去世前,司马辽太郎是日本最知名的作家之一。这位满头银发的作家,创造了一个小型产业,他的小说卖出去两亿本之多,很多部改编为NHK的大河剧。在某种意义上,战后几代日本人,是通过他的写作接近日本历史,获得历史感的。也是在他笔下,西乡隆盛、坂本龙马、岛津齐彬、德川家康,变成了神话般的人物。也曾参与二战的他,试图给予战败的日本以一种历史信心,这个国家曾经生机勃勃、自强不息、以弱敌强。这股历史热情,也是战后日本复苏的润滑剂,很多创业者在历史英雄身上找到了激励与慰藉。

“我觉得,不应该认为太平洋战争是特殊的,应该向上追溯,如果你要理解昭和时代,就要理解明治,接着又要到幕末”,半藤先生说。他对历史的兴趣也与司马辽太郎有关,也是从历史创痛中自然生出的。

他经历过太平洋战争,还差点在空袭中丧命。进入《文艺春秋》工作时,他发现没什么人研究战争,或者很多亲历者不愿意谈论。“甚至制造卢沟桥事变的连队长还活着”,半藤先生回忆起最初的记者生涯,“军人们常会说对不起大家,一些人很愿意说,不停地说自己的经历,另一些人则闭口不言。”

对战争的厌恶、强烈的和平主义倾向,是半藤一利这一代知识人的普遍态度。他将太平洋战争,也视作明治维新的固有缺陷的延续。更重要的是,他对明治维新这一概念本身,都抱有怀疑。

“在萨长(萨摩藩、长州藩),我至今仍将1868年爆发的这场暴力革命的美其名称为‘明治维新。不过只要浏览明治初年的诏书、御誓文、太政宣布告、命令及法令等文书,就会发现当时并没有使用‘维新二字”,在2012年出版的《幕末史》,半藤一利写道。

这本由他的口述完成的著作,妙趣横生,充满演绎式的插曲,更重要的是,它与我习惯的成功叙述不同。我们感叹明治维新将日本推入近代,萨长的志士们居功至伟,与中国失败的洋务运动、百日维新恰成对比。半藤先生却觉得,这只是萨摩藩、长州藩们的自我美化的视角。他祖籍所属的长冈藩,曾是幕府的支持者,萨长联军口中的“贼军”,他记得祖母的念叨,“说起来萨长那帮人根本就是土匪……那帮人所谓尊皇的理由,就和土匪没两样”。

当读到夏目漱石与永井荷风的只言片语时,他更觉安慰。这两位皆是老江户人,相信新政权是野蛮人的入侵。夏目先生用德川家的瓦解,来替代明治维新,永井先生则干脆说,“萨长土肥(萨摩、长州、土佐、肥前)的浪士提倡不该实行的攘夷论,施巧计拥锦旗颠覆了江户幕府,但他们是没文化的蛮族”。

我把这本墨绿色封皮的《幕末史》放在咖啡桌上。多年来,半藤先生就是在这里,会见拜访者,接受各式各样的采访。过去十年,他已很少动笔,越来越依赖于口述,但他也会自谦说,自己口齿不清。

“明治维新是1868年,大家说是近代日本开端,我觉得不是那样,政府内部还有权力斗争,又发生西南战争,在西乡被杀之后,大久保又被暗杀了,整个政局一直乱七八糟的。”他说。对于两位最著名的志士西乡隆盛与坂本龙马,他同样不无微词,他说前者缺乏现代观念,是个农本主义者,无法治理国家,是一个“永远的革命家”;坂本龙马更是被司马辽太郎所塑造出的神话,他缺乏思想原创性,《船中八策》只是流行思想的拼凑,他从未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即使他活到了1868年之后,也不会带来什么特别的变化。

至于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志士精神,他更是嗤之以鼻。“我觉得他们就是被粉饰出来的,比方说后来成为第一代总理大臣的伊藤博文,他是长州藩的下级武士,就是一个恐怖分子,暗杀了很多人,他掌权后,要把自己做过的事儿粉饰成正义之事。但我完全不这么想。真正的英雄人物是不会杀人的,我觉得幕末志士这种说法也是被创作出来的。正因为这样的教育,使得日本进入昭和后,发动了愚蠢的战争,把日本拖入了与全世界为敌的战争。”他说到这些时,情绪少许激动起来。他还说,原日本陆军里面,号令是长州兵的习惯。海军口号是萨摩海军的语言,不管是甲午战争还是日俄战争,指挥官员全是萨长出身。他们一直垄断着领导权,最终把日本拖进了太平洋战争。我也想起,上世纪30年代初那些主张激烈扩张、推崇暴力的低级军官们,正是自诩自己为新时代的志士,要推行昭和维新。

但半藤先生对胜海舟推崇有加,他是末代将军德川庆喜的主要助手,说服了西乡隆盛放弃对江户城的进攻,并保存了将军的生命与最后的尊严。“他是一个下级武士,很早到过美国,见识过海外文明。如果我能够见他,很想问问,他想把日本建设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是现在的这种立宪君主国吗?他想不想建立一个共和国?”半藤先生猜想。

令我意外的是,他还对大久保利通评价甚高,因为他是唯一在夺取政权后,有意识地要创造一个现代国家的人,他若能活得更长些,日本会很不一样。

我问了他对福泽谕吉、涩泽荣一、明治天皇、王阳明,每一个浮现在我脑中人物的看法。他给我这样一种印象,他可以就日本历史的任何问题,给出某种回答。他所经岁月,他读过、写过的书,都赋予答案信服力。而且,那些久远的历史,即刻鲜活起来。

“如果您身在明治时代,会做什么样的职业?”我问他,时间到了,他要去接受下一个访问了。

“如果在明治时代的话,我可能很快就被人暗杀的,我这个人太容易讲各种事情了,总说一些别人不愿意听的话,所以说我觉得我容易很快就被人殺掉。”半藤先生保持着他的语速,神情未有特别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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