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

2021-03-24 11:02魏伟培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副官团长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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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 静:魏伟培的《红雪》以朴素的笔法书写了一次寻人的奇幻旅程。老兵的姐姐濒临死亡,他去军队寻找自己的外甥,这是小说的核心事件,在彼时彼地的混乱中又是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小说自始至终有一种虚妄感。上路与寻找,遇到善良的农夫、狡诈的副官,变换身份的魔幻,救助弱女子而身份被揭穿,原路返回,农夫已经家破人亡。小说以老兵的现实主义视角,描绘了一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家园毁灭、天荒地寒的画面,贯穿其中的却是现代意蕴,真假团长的魔幻,寻人不得却收养了一位孤女的形式完满。魏伟培第一部作品即具备很好的形式意识和完成度,在有限的空间里蓄积了不同层次的情愫、意涵和能量,期望他创作出更多有丰富内涵的作品。

草 白:魏伟培的《红雪》语言凝练、典雅,静水流深。行文紧凑,毫不拖沓,人物及情节设置洋溢着古典式的美感。叙述上,作者也是冷静克制,娓娓道来,并没有正面书写悲惨事件本身;注重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留白”技巧的使用拓宽了文本的表达空间。另外,在小说“氛围感”的营造上也颇具功力,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沉浸感”,使读者不由自主被带入故事发生的场域里。

作家简介

魏伟培,笔名习文,1995年出生,籍贯泉州。该篇为其处女作。

大雪下了三天。下在山尖上,下过了山腰,下到了山脚下。下在田间,下过了花草树林,下到了泥土路中间。河流是冰上撒雪,厚的厚,薄的地方像要从中间裂开,裂一个大道出来,冰下滚动着冰水,冰里藏着水,水里藏着冰。

路边有些树木是喜欢雪的,雪还没来时,她光着身子受人指指点点,雪来了,她便穿上了衣服,别人只看到雪。风耍流氓要把她的衣服吹走,却是一层又一层地吹着雪,也吹不掉,于是她就故意露出一条小臂来。也有些树木是厌恶雪的,全身是厚厚的衣裳,红的,青的,绿的,把雪挡着,不让他靠近,任他下着。风一来,雪趁机抓几下,想把她的衣服也扒去,却被风吹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也没把那一角衣服扒掉。

若要把人放在这里,给点粮食,这人虽抬头可见橘红的天,低头有淡淡的冰水喝,然而终是挨不过那寒冷的天气的,何况这人还带着一匹马。骆驼能在沙漠里载人,马可受不了冷的苦,闹了脾气。这脾气正证明了它是一匹好马,一面有它自己的个性,不肯太老实地走下去,一面体谅着主人,督促他应该找个地儿休息了。

他是一个老兵。老兵牵着马已走了一个上午,先是头上的斗笠、身上的蓑衣全是滚滚落下的小雪,到后来身上已全是雪。脚下的长靿靴,越来越冰凉。马腿下的铁蹄冰到了马脚上,马便边走边啾啾地鸣叫起来。他停了下来,把身上的褡裢从头上取下来,拿出里面的一袋酒,接着把褡裢套到马背上挂着。他喝了半袋酒,拿另一半喂马。马头歪了几下,又仰起脖子喝了另一半酒。

他牽着马继续走路。又走了一段路,远远望去,前面有几座房子,房顶上是厚厚的白雪。有一房子壁上的烟囱有烟冉冉升起,融化了旁边的积雪。老兵看到了烟,便不再寂寞,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拍了拍马背。马似人精明,走得也快了起来。老兵知道里面必有人家,烘着火炉。

他牵着马走到了那家门前,坐下来脱掉靴子去抖雪,又重新穿上后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汉子,三十多岁。

他蠕动着嘴唇,问那年轻汉子道:“公子您好,请问贵姓?”

那年轻汉子打量了他一下,两鬓有白发,将老未老,面相慈祥,五十来岁的样子。于是他露出笑意,回答:“先生你好,我姓丁,叫丁有田。”

“丁公子好,这附近有什么客栈吗?”

“客栈离这远着呢,还要走几十里路。天气那么寒冷,您先进屋歇息一下吧。”

“嗯,那太好了,如此叨扰了。”他从袖带里取出一块银圆要交给他。

“这,先生,我这,我这……不是客栈,比不了客栈,也没好床好东西款待,您看着给些铜板就好。”他虽然这样说,但眼神仍然死盯着那块银圆。

“出门在外,能有个歇脚处已很幸运了,外面那么寒冷,还是先让我进去吧。”说完他把银圆塞到有田手上,要去把马拴好,马索却被有田抢去了:“先生,我来,我绑得结实。”他高兴地把银圆塞好,就利索地去绑马了。

老兵面露微笑,怕马冻着,去把铁蹄摘下,马啾啾地后退了几步。

“丁公子,请问有马料吗?”

“先生,不要客气,叫我有田,柴房里有草,我去拿。”

有田拿了草过来,他愣了一下,心想:“草”和“马料”是不同的。

有田说:“先生,只有这种草了。”

老兵就微笑着说:“不要紧。”说完拿草料去喂马。

他本来担心马不吃,马却因为饿,吃得很快。老兵又高兴地笑了。

让马自己吃草,他们便进屋去了。

有田便高兴得像个孩子,跟妻子说来了客人。

有田妻子带着女儿出来了,道个福,又让女儿鞠个躬,喊了句:“老爷好。”

“乖孩子,多大了?”

“八岁了,先生。”

稀饭熟了,有田去盛粥,先盛两碗,一碗留给刚来的客人,一碗留给女儿,后怕粥不够喝,加了水进去。

桌上是几块腊肉,上个月没下雪时打猎得来的,还有一碗蚕豆,一碗腌白菜。有田和他妻子喝了两碗稀饭和两三根白菜就算完了。老兵吃完一碗粥,有田又给先生盛了一碗不那么稀的粥喝。

“先生,那两块肉您吃了吧,孩子吃过了,再吃就要嘴馋了。”

小女孩默默地不说话,眼睛不敢盯着那肉,老兵却挑那块大的放到女孩碗里,笑着说:“天冷地寒,小嘴不馋。”小女孩吃到了这大块肉,心里觉得这位先生真是个好人。因为这先生的缘故,她今天得了两块肉吃,不必再等到晚上睡觉时偷偷地想这几块腊肉了。

“先生,您留着路上吃,不要拿出来。”

“我那里还有。”老兵拿了三块饼分给各人。

“先生,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咸阳来的。”

“咸阳远不远?到这里要不要走两天?”

“咸阳不远,不过我骑马到这要走七天。”

“乖乖,还说不远。那您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到北京去,我去送信。”

“过了大兴,进城去就是北京了,听说还在打仗。”

“不打了,有一年多没打了,我就是到军营里去送信。”

“去那里送信?送信给大兵吗?”

“可不是嘛,人被抓去了当大兵,年初还来信,年中就不来了。他老娘生了病,想再见他儿子一面,就让我来送信,我能送什么信,人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呢。”

“是您的什么人呢?”

“是我的亲外甥。”

……

有田下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他妻子去开了门。因听到有田回来了,老兵和小女孩也都走了出去。

有田把手上的火炉交给妻子,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把袋口撑开,里面是一堆还未完全褪去青色的淡黄草,草下还有薄薄的一层冰,原来这人是出去找马料去了。他妻子责怪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个手套再出去?”他便从裤袋里摸出一副脏手套,笑着说道:“我出去就带着,你没看见吗?”老兵拿着马料想去摔冰,又被有田拿去了,有田道:“先生,我来,外面冷,您进屋去吧,去烘火。”

老兵笑着说:“我不是城里的大官,你不用这么客气。”他又拿一把马料摔冰。

“放着吧,先生,进屋去烘火,您不进去,她们都不敢进去。”

看着这有田做事的老实样子,他妻子和他女儿淡淡的笑容,老兵微笑着,打个招呼,起身先进屋去。老兵进去了,有田又督促他妻子和女儿进去,让他妻子把门掩上,等到事做完了他才进去。他又烧了温水去给马喝。

……

火炉是有田花三个铜钱向邻居拿的,火炉放在地上,小女孩老对着火炉哈气。火炉只烧了三个时辰。晚饭过后,有田还想去别处借火炉,被妻子和老兵劝了回来。

晚上有田一家为老兵腾出一个房间来。各人睡觉前享受了一回用热水洗脚的舒适。老兵洗完脚觉得脚疼,原来是起了泡,于是便轻手轻脚地换上草鞋。

“听说,北京城里一袋米才卖十几个铜板……好像靠近军营……”有田对妻子轻轻地说着。

第二天,雪下小了,老兵要走了。

“先生,不多待一天吗?”

“雪小了,趁着雪小点走。有田,城里乱,不要乱跑。”

“先生,您不是说城里不打仗吗?您自己不也是要进城吗?”

“不打仗,可是谁知道几时又打。总之,不要乱跑。”

“可不进城,城里的东西运到我们这里,要卖很多钱,冬天一到,我们连米都买不起。”

“哎,该死的生意人!”

和這一家人道别后,老兵又骑着马上路了。马在外面待了一晚上,虽比不了客栈舒服,却也是吃饱喝足了,走得极快。

“马先生,这样好,这样对,快点走,我们天黑前就进城去,城里就有客栈可以歇脚。”他骑在马上,对着马头,心中这样轻轻地说。

雪越下越小,中午老兵在大兴客栈歇息吃饭,等客栈伙计喂饱了马,才又继续赶路。

才走了一会儿雪就停了。雪一停,太阳出来了,路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哈气的,喘气的,冒火气的。到傍晚了,天上是橘红色的霞,老兵才赶着马进城去。

城内乱哄哄的,吵吵闹闹,各人有各人的精力,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城内比城外暖和,有风也是微风,天气却更干燥,有人手在裂,有人唇在裂。

老兵牵着马沿着大路走,到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众人喝酒吃饭的地方去。晚饭过后,老兵找了一个地方住店。店里小厅内有个大火炉。房间里无火炉,老兵去店里要了一碗酒,掌柜的说伙计会送到房间,让他不必等。他又回了房间,房间里有个旧电灯,他很不容易见到电灯,在家里用的是煤油灯,因此仔细盯了好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电灯,盯了好一会儿后,便往电灯里吹一吹,灯却吹不灭,他像个孩子一样地笑了。因为想起明天要找人,得先写信,他就一边喝酒一边在电灯下写信。

老兵把怀里的大部分钞票放进靴子里面,把靴子绑得扎扎实实的才去睡觉,这样才安全。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就醒,听到的不是鸡叫,而是鸟叫,原来是楼下笼子里的鸟在叫。他想,鸟在笼子里住着,鸡在街上乱跑,真神奇。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是待了好一会儿,带着钥匙出去了。看过马,他就先去找了一家邮局,邮局还未开门,他就去吃早饭,等到邮局开门了,他要进邮局,却发现没带信,自己笑话自己,又回去拿信了。拿到信,他又去邮局,花了六个铜钱,把信送出去了。

过了两天,他收到了回信,信里告诉他晚上去哪里吃饭。他退了房,牵着马走了一下午才到一个新的客栈,让伙计牵过马去,他就匆匆进了客栈。灰色的墙壁,油油的黄桌椅,天花板下一盏盏灰暗的电灯照着一些客人。虽临近晚上,客人却仍不少。客栈里所有人都在喝酒,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有的选坐在风口处,一面威风着,一面礼让着别人;有的坐在最里面,吵吵嚷嚷着没火炉,嫌太冷。掌柜自有他的打算,故意不设火炉,酒才能卖得好,可这时却撒了一个谎,说是因为不巧才没设火炉。

望到墙壁上大大的时钟,老兵松了一口气。左右环顾后,他找了一个角落,小心地去搬新椅子,轻轻地坐下。客栈伙计从他身旁走过去为别人上菜时,他便不住地去盯着门口,显示出一副专注的样子来。到后来,伙计为别人上完菜了,注意到他了,只小心地笑着,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问他:“先生,您在等人吗?”

“嗯,好,够了,您放着就好,我自己来。”

“先生,要点菜吗?还是等人来了才点?”

“等人来了再点吧,您去忙,去吧。”

“好的,您请自便。”

……

望望门口,望望墙上时钟,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听时钟“咚咚咚”地响了三次,他等的人才出现。来人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从他的穿着,从他的神态,从他的气势,从客栈掌柜洪亮的招呼声便可得知。

他如一只老鹰,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的老兵,哈哈地走过来,大手大脚地坐下。他用手敲着桌面,伙计便凑了过来。

“里面桌子有人了吗?”

“没人呢,马上给您换,他也不说是您的朋友,在这里一直等,我还以为他在等谁呢。”

伙计在里面房间里摆弄几下,请他俩进了房。房里灯大一倍,亮得刺眼,桌椅清清白白,白色的壁上挂着几幅画,青山流着绿水,诗人骑马喝酒,美人提着花篮。桌上摆着一盘冷牛肉,一壶酒,两副碗筷。这人点了菜。

“吃,吃。”他又说,“这里的人都很尊重我,下次来你便说是我朋友就好。”

菜上了。

老兵誠恳地说道:“您真了不起,这么年轻当了副官。”

“哈哈,也不年轻。”

这人跟他是同村人,在军营里当团长的副官,他只见过这副官的母亲。这次来北京给副官写信,副官竟给他回了信,还答应帮忙找人,因此他便十分感激这副官。这副官问起了他母亲,又问了老兵一点小事,因答应帮忙找人,副官又说到自己认识什么师长,跟哪个团长喝了多少酒。

吃完饭,副官拍拍裤子,说忘了带钱。老兵付了钱,却有点嫌自己反应慢,他心想:我应该主动先去结账的。

副官让老兵先在这里待两天,他回军营去报备,再来这里接他。

过了两天,副官接了老兵进军营。进了军营后,他就跟副官去交了十天的“军费”。交了钱,他被安排在一个老房间内,跟另外两个老兵同寝。老兵不敢先睡,每晚等他们睡着了,才把怀里的银票塞到靴子里,跟脚一齐绑着,再用被子盖住。

房间虽旧,此刻却很安逸。年轻时候随军队开差时,他还曾跟其他兵挤在破庙里、小船上睡觉过,因此此刻他很满足。接下去这几天,除了去马厩里看马和吃饭,以及在澡堂洗了两次澡,他都在自己的寝室里待着,只是找人送信这件事还无着落。副官让老兵莫着急,他去张罗,老兵只好静静等着。可过了七天还无动静,他真怕又要交“军费”了。

到了第八天,副官来了,跟他说事情有着落了。

“都是军营里的官老爷,我能去吗?”

“去见见世面吧,你也当过兵,还不曾见过团长吧?”

老兵心想:我怎么没见过?团长杀人的时候我都见过。

副官又说:“团长还说想要见你。”

老兵露出微笑,说:“有这事?”

“去了你便知道了,不去的话那事就黄了。”

晚上老兵便被副官带着去“见世面”。团长还没到来,先来的是几个营长,还有这个副官,加上老兵一个。这样一来,老兵显得格格不入。众人坐下了,他坐也不敢,站又不好,犹犹豫豫间便被副官拉了一下。副官轻轻地说:“可以先坐下。”他便点了一下头坐下来。因来了“客人”,众人好奇,副官便笑着说:“是团长要我将他带来的。”老兵听到这话有点慌张。因猜不到这话的含义,众人不敢细问,静静地等着团长。

团长来了,全体站了起来。他没有头发,留两边小胡子。他走到了桌前,笑嘻嘻地发出了一道指令:“坐,坐,坐。”全体都一齐坐下,老兵慢了半拍,也立刻坐了下来。

团长一坐下来,便向众人说道:“这位老兄,是张副官的同乡,那便也是我的朋友,是我让张副官带来的,大家鼓掌欢迎。”

众人鼓掌,老兵慌张地站起来,竭力露出一个很大的微笑,说:“谢谢,谢谢各位军爷。”

“先谢谢团长。”

“要先谢谢张副官。”

老兵一个劲地点头。

“好了,够了,够了,你先坐下。”

老兵坐下,各位军爷讲话,他一字字认真听着。军爷们让他喝酒他便喝酒,让他吃菜,他便点头答谢。你一句,我一言,尽往他耳朵里硬塞。到后来,在醉眼蒙眬之间,他隐约听到“团长,张副官,他像个团长,要视察,要记录,胡子长,胡子短”之类的话,又看到众人都在向他发笑,他努力睁开眼睛,又闭上,又努力睁开,又闭上,几次之后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半夜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他脱下靴子看了看,想不大明白自己的“特殊待遇”,他又想到,副官是个有面子的人。头痛得很,他想了出发前、出发后、一路上和到这军营后的各种事。

第二天早上天才亮不久,他的房间外便有客人敲门,他穿整齐了才去开门,开门后却看到是副官。

“您这么早就来了。”

副官笑嘻嘻地说:“您现在是团长了,不能说‘您,要说你。”他看着桌子上的镜子又说,“早知道这里有镜子,我就不拿了。”

“您莫开玩笑,小心团长在外面。”

副官又笑着说:“你看看你自己,这模样不像团长吗?”他把镜子推给他看。

他一看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人成了光头,没了胡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上头要团长去各处视察,写报告,团长叫你替他去。你刚来北京,没人认识你,正好合适。放心,只是去几个小地方,都是团长不愿去的,你再把胡子黏上去,没人会认出来。”

“我只当过兵,他是团长,这样岂不胡闹?”

“不胡闹,你不稀罕当团长吗?我都稀罕呢。”

“这怎么能行?会被人看穿。”

“这是团长下的命令,你可不能不当。”

“这怎么行,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冒充团长?”

副官笑着说:“你这个样子刚好当团长。”而后假装脸一沉,说道:“你若不照办,我只好请团长亲自跟你说了。”

“这怎么要我去?军营里那么多人,挑一个出来也比我好。”

“刚才不是说了,这是团长下的命令,我们得照办,这事要办好了,我们才能让团长答应帮你找人。”

“就怕不行。”

“不必说了,衣服换上,十点出发,我再来接你。”

副官再来的时候,让老兵把胡子黏上,老兵向副官要帽子遮头,副官笑着说:“要帽子遮头,那你的头不白剃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兵磨磨蹭蹭地穿好军装,便跟着他出门了。

“你还骑这马干吗?”

“不骑马吗?难道要走路?”

副官又笑着说:“要骑马,只不过要换匹好马。”他让马夫牵着马来。

马夫把两匹马牵来了,他拍拍其中一匹马的马背,笑着说:“这才是你的马。”

副官让老兵在操场上先练练马,老兵骑了几圈才终于骑稳,于是两人就出发了。

“就只我们两个人吗?”

“我们两个还不够吗?怕什么?在这北京谁敢打我们的主意?”

老兵初时还很紧张,到后来慢慢得意起来,竟然笑了。头发和胡子不久就会长起来的。他想:我老兵做了團长,好风光喽。他又想:我还要骑着马出北京去。

他俩视察的地方是工地和乡下,酒楼饭店等由团长自己大摇大摆着去视察。

他们第一处是去煤矿场视察,副官教了老兵作团长说话,让他要摆架子,老兵都照做了。这里的工人,一个个瘦弱得像要随时倒下。他们没什么笑容,像要随时同人打架的样子。这煤矿每年都死人,若不想死就不能在这干活。可这群人靠矿吃饭,若想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得干活,若不干活,生活中的担子更要压死这群人。

第二天早上,两人又骑马去了乡下,由当地警务局局长接待。吹着喇叭,欢欢喜喜,他俩跟着进了警务局。恰好有案件要审判,为求“公正”,副官请“团长”前去观看。原告说被告的狗咬了他,他伸出手臂、大腿,都是狗牙印;被告则说他被原告抢劫,他的狗为救主人才去咬人,他身上也有几处擦伤。因被告偷偷塞了几块钱,局长便说两人都有错,都应坐牢,恐吓几下,原告便害怕地下跪求饶,忙说不再告了,于是案件便取消了。

因以为“团长”和副官有兴趣看审理案件,下午局长又处理了一个小偷,罚了小偷钱,只判他坐几天牢。

晚上月光很亮,狗叫得吓人。

老兵听着狗叫,有点恼了,他想到两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狗也是这样叫着。接着,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人都睡得好好的,人就不见了一个。

再想到白天那人的神态,他真想上去把他的狗掐死,可是他又那么懦弱。他明白自己永远那么懦弱。接着他开始恨起来了,恨警务局局长,恨这里的人,最恨早上敲锣打鼓的人。他恨自己这两天为什么这么威风,恨他们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威风”。恨那些人把他的头发剃掉,恨他们换掉他的马,恨他们为什么要刻意“召见”他,“安排”他。他最恨的是他们全在笑,笑得那么无耻。接着他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曾经也是个兵。他心想:灯是那样的亮,它也在笑。他想拿起来砸了它,但最后忍住了。

过不多久他听到隔壁有轻微求救的声音,他急得立马去敲门。

由轻而重敲了几下,他便小声喊着:“张副官,张副官。”

“请推进来。”

老兵推了门进去,看到有一姑娘被副官抓着,轻轻地哭着。

“您,您这是干什么?”老兵连语气也变懦弱了。

副官轻蔑地笑着说:“团长来了,要不要您先请?”

那姑娘一只手被副官抓着,另一只手同身子努力地挣扎着,泪滚眼珠子,口中轻轻求着:“放开我。”又半转着身子怯怯地望着老兵。

狗不知在哪个地方狠狠叫了三下。

老兵顿了一下,眼睛已半湿了,慢慢地恳求道:“副官,求求你,放了她。”

副官则在半擒半纵之间嬉笑着:“不错,这乡下姑娘不错,劲儿大,实在妙。”

“张副官,求求你,求你放了她。”

“你是团长,你不记得你是团长了吗?您不该这样说,您若想要先享用她,您该向我下命令才对!哈哈。”

“不,不,我不是团长,我求求您放了她。”

“我花了那么大力气,怎么能放,团长?”他这时语气已故意加重,“请你先出去吧。”

“不,不,求你放了她。”老兵还恳求着,却看到那姑娘趁着副官不注意,拿发簪划了他的手。

副官初时不觉得疼,而后“哎哟”叫了起来,松了手。于是那姑娘趁机跑了出去。

副官大喊:“快拦住她,快拦住她。”没人拦着她,拦她的是院里厚厚的大门,她没见过这种门,哭着弄了很久也没弄开。

院子外面的狗听到了动静,大声叫起来了。副官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笑着说:“臭丫头,你逃啊,你逃啊。”那姑娘向外面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可那是厚厚的墙。

警务局局长一家和两个值班的都起身看热闹来了。局长夫人走到那姑娘跟前说:“姑娘,我看你长得漂亮,这两位是团长和他的副官,这是你的福气,在北京多少人排队都排不到呢,可别傻了,来,我扶你。”她要去扶她,被她甩了手。她怒道:“死丫头,别不知死活!”局长马上责怪道:“你瞎忙些什么,有团长和副官两位军爷做主呢。”

老兵摆好位置,端好架子,咽了咽口水,轻轻地说:“副官,请你放了她。”

副官又笑嘻嘻地说:“团长,您不该这么客气,您要这女人,我让人把她送到您的房里去吧,您得当心她的脾气。”

“你说什么?我是说,我请你放了她。”

“哈哈,我又没绑着她,我怎么放她?”

老兵气冲冲地打了副官鼻子一拳。

副官一时还无反应,过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用手摸了一下鼻子,他手上有鼻子里流出的血,他怒气冲冲地叫骂道:“你打我,你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你只是个乡下人,你凭什么打我!”又向局长扯着嗓子喊道,“还不把他抓起来!”

局长心想:这副官简直疯了,叫我抓团长。

见局长无反应,副官又扯着嗓子喊:“他不是团长,你们还不把他抓起来。”

局长一家心想:这副官真疯了。

老兵说:“我才是团长,你只是副官。”于是又轻轻地向局长说:“副官疯了,你去把他抓起来。”局长就示意那两个值班的手下把副官抓了起来。

副官又喊:“放开我,他是冒牌的,他是假的,真的在军营里。”老兵就向局长说道:“副官疯了,为了一个女人竟疯了,把他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再找医生替他看病吧。”

“是。”在局长示意下,副官被打晕,准备带到监狱里去。这原本是他们对待喊冤枉的人的拿手好戏,那些人照例什么都不懂,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也还未知自己犯的什么罪,就被丢进监狱里了。

“请为我开门,我送这女孩回家。”

“送她回去?”

“是。”

局长夫人为献殷勤,不等局长说话便去开了门。

“我的马呢?”

“您等等,嗨,你们两个先去牵马。”听见局长夫人喊话,两个手下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把副官扔掉,像扔了一团泥一样,又赶去牵马来。

不一会儿两个手下就把马牵来了。

局长夫人问:“外面冷,天又黑,不如明天再送她回去?”

“不,等不了明天了,今晚我就送她回去,请你拿个灯笼来。”

其中一个手下眼力好,又去拿了灯笼来。

局长便问:“外面有狗,团长当心点,还是让两个小的替你去送吧?”

“不,不,我自己来,我不怕狗,狗来了我就把它掐死掉。”

局长夫人又问:“那让两个小的跟着你?”

“不,不用了,我不怕狗,我自己送她回去。”

这时局长又责怪夫人道:“你啰唆些什么?”接着对着“团长”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说:“外面好,外面安静,外面无人打扰,妙的,妙的,您快去了吧。”

老兵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不敢答话,扶那女孩上马。

那女孩没骑过马,上不去。局长又示意让两个值班的手下趴着身子让她踩,老兵就说:“踩上去吧。”于是她轻轻地,沙哑着说了声“谢谢”,踩着他们上了马。

“团长,不,马,那是团长的马,那是团长的马。”谁也不知道那副官啥时候醒的,只是又一下子被打晕了。

大家心想:那可不是团长的马吗?

局长又想:这副官疯了,等团长回来,我就跟他说说,去捐个副官做做,也总比待在这乡下强吧。他又想:曹锟那总统位子都是捐来的呢。

两人出了府。

老兵送女孩回家。女孩的父亲见到了女儿,先是骂她,责问她,后来看到老兵的打扮、老兵的马,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老兵身上,女儿一时间被抛在脑后了。夫妻俩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老兵,留他住宿。

第二天天一亮,老兵就辞别了那一家人。

他骑着马出来,走得很慢,盘算着该不该回去找他的外甥。他把副官搞疯了,没法回那个军营了,他把路堵死了。之前他担心,人家只是纯粹为了玩弄他的,根本没想要帮他找人,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他的外甥已经丢了那么久,来之前他就想,多半是找不回来了,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向他的大姐交代。

他精神恍惚,边骑马边回想着琐事。中午快过去了,他才想到他要吃饭。他伸手进袖袋拿钱,找了很久,才发现袖袋里的钱都没了。他这时更加沮丧了,只能倒回去找,找了很久仍无结果。他十分沮丧地回想着钱的去处,接着又急忙忙地冲回去找那一家人,他想:希望钱落在人家家里面了吧。

那一家人又接待了他,却没那么热情了。那个被救的女孩也躲起来了。女孩他爹拿了点钱“救济”他,但他不时地露出他的意图——他想让老兵快点离开了。

无可奈何,他又骑着马出来了。

他仍不大死心,又找了一路,自然如他所想的,毫无结果。

接着他想赶着出北京,却已来不及了,只能又去投宿——不是客栈,只是一间小房间。房间不是很破烂,只是很暗很冷。他只好去外面买了一袋酒回来。

他每喝一口酒,就叹口气,最后连气也不叹了,只心里闷闷的。酒快没了,他才发现酒是苦的。

一晚上他都没有睡着,他在想他有没有做错。他实在不愿意明白,空气那么冷,人却比空气还要冷。

他一大早就退了店,骑马赶着出北京。

一出北京城,天气就像是更冷了起来。老兵想到了家里铁盆上放着的木炭。

天越来越冷,突然下起了小雪。

他喝了剩下的一口酒,骑马走了一会儿,便让马载着他狂奔起来。这时天仿佛同他更接近了,可他却离自己更遥远了。回想这几天,那一张张笑脸和哭脸,他就仿佛自己跟自己闹了脾气。他下马来,对着马说:“你这马,跑得快,却是军爷的马,同城里的电灯一样,都不是我这个乡下人用的,你就等着吧,我回去就把你卖掉!”接着他拿鞭子抽了一下马,马跑了起来,他又去拼命勒住,马边停边叫了几下。

他又想到家里生病的大姐,她的病好不了了,想到了她的囑咐,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想到了她说的话:“你要去找人,得先到城里买件好衣服穿,他们才肯帮忙找人,若找到阿河了,他们要拿钱赎人,你就来信……阿河没来信,我已经多活了这大半年……”

他想到是他把事情搞砸了,觉得自己永远是那么失败,不能把一件事做好。可他仍然觉得有些事情自己遇到了,就不得不做。他活着已经那么悲苦了,总该还要有一点爱。

他擦掉眼泪继续走,不久到了小集市。他走着走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把外甥换回来,可那是一个近乎儿童般天真的想法了。

他走着走着,盘算着,虽然可以给家里寄信请求送钱来,可是他如何还有脸向家里要钱呢?他心想:我去哪里帮工赚路费吧?他又想:这破地方害我丢了钱,我绝不在这里做工。

中午吃了饭继续赶路。到了晚上他过了大兴,看到客栈里有黄色的弱光。老兵心想:电灯是大城市里才有的家伙。他又摸摸袖袋里的“救济金”,只好又去找其他的小店住。他洗了一个澡。他想到有田家就在前面了,一想到他们一家,忽然又温暖起来了。他突然想:如果当时有田知道他身上有那么多钱,且不必花很大工夫就能得到,会不会变得像那家人一样,更加“热情”呢?他努力想了想,不,决不会的!他又想:我明天再去有田家坐坐吧,看看他的孩子。一想到他们一家,他忽然又从悲苦里挤出一点笑容出来。接着他躺在了床上。他想:这下身上没了钱,倒可以放心睡觉了。

天亮没多久,他跟收留他的人家说了一下,就又开始赶路了。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走了一大段路。天已渐渐地不下雪了,可前面路上雪还厚厚地堆积着未融化。他心想:前面再走一段路就是有田家了,难道我就这样去他家吗?不,他家都这样了,我怎么能再这样空手去!

过一会儿他又想:我去也不要紧,我不进屋,或者进去坐一会儿就走,他若留我,就说要赶路。总之,一定要去同他打个招呼。

一眼便望到有田家,老兵回忆起前几日炊烟袅袅的情景。他绑好了马,走上去。看到门是半掩着的,就去敲门。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反应。他又喊:“有田,有田!”里面仍毫无反应。

他推了门进去,里面无人。他心想:难道他们一家都出去了?又想:出去了也不关门,不是易招小偷吗?他要找椅子坐下去,却看见一串钥匙在桌上,心想:钥匙也不带就出门!等了好一会儿还无人来,于是不免有些担心。

于是他到隔壁去问。

“你是他的什么人?”

老兵微笑着说:“我前些日子到北京去时路过他们家,今天要回家去了,就来看看他们。”

“唉,他被大兵害死了。”

………

老兵骑着马上山,山上雪融成水,薄薄的冰块流动着。

老兵大喊着:“有田,有田。”他不知道有田的妻子和孩子叫什么,听那人讲,她娘俩今天还在那山上守墓。

他骑马走着走着,发现了有田的墓,却无人守墓。他下了马跑近点去看,墓上挂着一件孝衣,盆里的冥纸还没烧尽。听到附近突然有很大的哭声,老兵着急地辨认方向。

确定了哭声的方向,他冲了过去。拐了一个弯,他就见到了她娘俩。

“不要,妈妈,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小女孩死死抱着她妈,大声哭着喊着,腿在地上乱蹬。她的腿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母女俩身上都有些血迹。树上有两条白绫,她妈打算先勒死她后自杀。

“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勒死她!”她妈哭着大喊起来,像是疯了,把女儿抱得更紧了。

“妈妈,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妈妈。”小女孩还哭喊着,鼻涕流到了下巴。

老兵不敢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跪下来磕头:“求求你,不要杀她。”

地上白茫茫的一片,风吹着树上的白绫,嗖嗖地响。

“有田死了,被人打死了。他们都是畜生,让我拿钱去赎人,却给了我一个死人。”她已经不大记得眼前的这个人了,她也不关心眼前这个人是谁了,只是她觉得有人来了,她就一定要这样说。

“我知道,他们都是畜生。”老兵一只膝盖稍微离地,已经站起来一半了,随时准备着抢夺孩子。

白绫飘着,亲近着她的身子,她觉得是有田在喊她。

“你不是要见爸爸吗?”她变得温柔起来,把小女孩放开,说,“你爸爸一个人那么孤单,他一定怪我们怎么不陪他。”

小女孩见势挣扎了一下,立刻跑了过来,老兵也快速冲上去接住了她。她顺势倒在老兵怀里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妈妈,我不想死,妈妈。”

听小女孩这样哭着叫着,她慢慢地,心变得软了,可是心也碎掉了。仿佛刚死的丈夫才是自己的亲人,而女儿却是别人的了。

“走吧,你带她走吧,别让她再看到我。”

“可是你……”

“有田想我了,他一定很孤单。”黑黑的眼圈,眼泪慢慢地滑下来,慢慢地流到了下巴。风一吹,眼泪渗透到了嘴角边上凝固成晶的唾液中去,再流到了地上。

她仍然嘶哑地哭泣着,这时即使风声再大一百倍,也挡不住她的哭泣。老兵明白,这时已无人有权利去劝阻她做任何事。

老兵擦掉眼泪,背起小女孩,慢慢地走了。小女孩趴在老兵身上,回過头来,“妈妈,妈妈”地大声叫着,鼻涕、口水流到了老兵肩上。

小女孩她妈默默地向老兵磕了个头。

老兵背着小女孩,牵着马下山去。小女孩仍“妈妈,妈妈”地叫着。

回了家,小女孩睡着了。邻居夫妇听到了动静,端着两碗稀饭过来让他们喝。听说小女孩她妈也死了,那妇人不自觉地落了泪。

小女孩睡醒后喊脚疼,妇人帮忙包扎伤口,她丈夫帮忙去请医生。医生来了后重新包扎伤口,问了小女孩几句,才发现小女孩脚踝也肿了。医生为她放了瘀血。因家里没钱,邻居先付了钱。

下午妇人帮忙看孩子,老兵先卖了马,和她丈夫一起上山。两人把小女孩她妈从白绫上放下来,用带来的草席先盖住,之后又一起去找人商量帮小女孩她妈下葬的事。

过两天小女孩她妈葬在了她爸旁边。小女孩的脚已好得差不多了。因还有些钱,老兵去买了头驴和一袋酒。

太阳高升,发出一圈圈红晕,照在地上,积雪全融化了。老兵牵着驴,驴背上骑着小女孩。老兵喝了一口酒,他心想:大姐没了儿子,我就带个孙女给她吧,我们要快点走!

……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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