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2021-03-24 11:02虽然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孟婆婆儿子

虽然

舒泰刚结婚,万老师就被挤进了死旮旯:“妈,我们想要孩子了,什么时候生,取决于你什么时候退休。”儿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张幂说了,让外人带不放心。网上说有的保姆趁大人不在家虐待孩子,抓起来往地上摔,用针扎,偷喂安眠药。还是自家奶奶带着放心。妈你又干净,又会收拾,就等着你退休了。你什么时候退休,我们什么时候生。你们不是五十岁能内退吗?”

万老师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有五年才正式退,快评正高职称了,正在节骨眼上,怎么可能内退回家带孩子?她一向以工作为乐,以职业女性为自豪,窝在家里纯粹地带孙子,想都没想过。

舒泰传达意思完毕,也不恋战,公事公办地站起来:“我和张幂的意思就这样,什么时候生全看你了,妈。张幂一个同事请的保姆带孩子,保姆没看紧,孩子脑袋磕了一下,引发脑膜炎,留下后遗症了。你看着办。”挎包一背,走了。

这肯定是张幂的主意,舒泰想不出这么绝的点子,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万老师愤愤难平:这是逼宫,离了婆婆还不生孩子了?那些没婆婆的怎么着来?何时生孙子竟然取决于自己什么时候退休,不退休他们就不生,退不退休成了下一代出生的先决条件,这责任大得重于泰山哪。话又说回来,真要拖到正式退休,张幂三十四岁,那么大岁数,能不能怀上是问题,怀的质量如何又是问题,能否顺顺当当生出来更是问题。系列问题排着队等候,万老师承受不起。

自从舒泰结婚,小两口配合相当默契,张幂挺药,舒泰点炮,点一炮还傻不啦叽地冲着爸妈嘿嘿笑:“是这么回事儿不,妈?我这话说得对不,爸?”长出息了似的。他就是个菜瓜,缺心眼二百五,任人摆布而不自知,还觉得在媳妇教导之下长大了。他还小的时候,万老师和老孟忙着工作,把他放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在村里,上小学才回城里,一路念下来都是学渣,磕磕绊绊念完初中,跟着万老师上高中。万老师密切关注,发现儿子问题太多,管教不免严了些,高三时把他管跑了。老孟急得要报警,万老师按兵不动:“他没钱又没胆,能去哪里?别管他,跑得没劲就回来了。”一周之后,舒泰灰溜溜返家,蔫头蔫脑去上课。万老师问都不问他跑哪了,倒是老孟赶着嘘寒问暖。

“你就该摁住他揍一顿,让他再跑,全是小时候惯出来的臭毛病。”万老师怒气不息。

“哪能呢。现在念书多不容易,又在这么个重点学校,衬得他灰头土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翻过这一篇谁都不要提了。”老孟慢悠悠地说。

“你说,怎么他就这么笨呢?咱俩基因都不错,你大学毕业,我是县里考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按说他该是学霸,都是跟着爷奶没养成好习惯,要是跟着咱们……”万老师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亲自带舒泰,隔辈人太惯孩子,宠得没边,长野了。

老孟竖起手掌:“停!咱不讨论这个问题,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又不能回炉重造,他已长成这样,认命吧。”

万老师使出泰山压顶的手段,摁着舒泰复习两年,考上个三本。舒泰的长处在大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吃喝玩乐跑跑颠颠样样能,毕业后找了个私企,跟着经理鞍前马后,吃得油光水滑。处起对象后,万老师郑重其事给他开會:“舒泰,我提前给你打预防针。百善孝为先,你若娶了媳妇,媳妇不孝敬,我什么也不说,我没养过人家,要求不着她。你若不孝顺,我是不依的,我们养大你不容易,从六斤六两的婴儿养成一百八十斤的大汉,费的心血能把青海湖注满,你得报答。前天我去你姨家串门,见她用一种精油皂,那沫儿又细又丰富,五十块钱一小块,我也想用,你现在挣钱了,你去给我买。”

舒泰记在心里,从市里回来带了两块,还给老孟买了件打折的衬衫。老孟一问价钱,把衬衫塞给舒泰让退了去,太贵,穿不起。万老师骂他:“你不配穿三百块钱的衣裳?他穿的哪件不上千?给你打折的还不穿,生成的贱骨头!穿!舒泰,下回给你爸买正价的,别拿打折的糊弄人。”给老孟套上了。在她的调教下,舒泰俨然大孝子,看着挺像回事,谁知娶了媳妇现出原形,只听媳妇的。

万老师已在市里给舒泰买下房子,全款,装修时大力投入,马桶是日本智能的,瓷砖是马可波罗的,空调是海尔的,洗衣机是小天鹅的,保证十年不落伍。装修期间老孟请假全程监工。房子装修好,两口子特意在新房内住了两晚,万老师仰望天花板上精美的吊灯:“咱们花了半辈子的积蓄弄这么个窝窝,也不知什么人享用,她知足吗?”她本来想在房产证上只写自己的名字,老孟提醒她,怎么也得加上舒泰的名字,以后孙子上学方便,于是给了舒泰十分之一的产权。

“我得用房子约束他们。处得来,我走,另买一套,这套留给他们。处不来,他们走,房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沾光。”万老师对张幂很不满意,那么一张扁脸,那么两只小眯眯眼,看着心眼子就多。为拆散他俩,她没少在舒泰面前嘀咕,但架不住舒泰乐意,他不经万老师和老孟同意,私下里与张幂说好,结婚之后房子立刻加名,也不知张幂给他吃了什么药,气得万老师心口疼。老孟劝她:“别轴了,房子本来就是给他们买的,当然写他们的名字。何必呢,木已成舟,还惹个不高兴。”更名加名一气呵成,价值百万的房子脱手而去。

这么好的房子小两口还不住,住张幂单位的破家属楼,图她上下班方便。万老师劝他们,哪怕早起一会儿,花点时间在路上,别让房子闲着,白交着物业费。“妈,房子和单位大对角,一个东南,一个西北,来回坐车两个多小时。我们想换套大的,往二环内挪挪,正托人看房子。我算了算得再添一百万,我手头有二十万,余下的让舒泰想办法。”张幂说。

舒泰的办法不外乎朝老两口伸手,买房已花空积蓄,元气尚未恢复,她又来狮子大开口,上下嘴皮子一碰,八十万,好像老人开着银行。万老师胸中怒气翻涌,硬压下去,挤出个笑脸:“那是你们的事喽,你们尽自己的力,有本事愿换多大换多大。我们也估量着自己,能帮多少帮多少,帮不上也没办法。人老病多,你爸的胆不好,前几天夜里挂了一次急诊,也没惊动你们。我们别无所求,只求健健康康不连累你们。”

张幂细眼一斜:“家里就舒泰一个,比不得我家姐妹三个,老人病了有个替补。舒泰没替补,全得他兜着,离了他不成。”万老师压着怒气转话题:“等你生了孩子,我有时间就去搭把手,或者放在我们这里,一直帮你们带到上小学。你们去忙工作,正是积累经验的好时候,出头冒尖要趁早。”

老孟置身事外地靠在沙发上刷新买的手机,张幂淡淡一瞥,招呼舒泰:“舒泰,你那手机是不是该换了?快两年了吧,早该更新换代了。”老孟闻言,很灵醒地配合:“舒泰,这个给你,你那个给我,旧的也够我用。”舒泰毫不客气,揭后盖取卡,与老孟换了过来,开机一试,嘿嘿直乐:“爸,我只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恨得万老师真想扇他一巴掌。

房子到底还是换了,老两口添了五十万。仅有的积蓄被一耙子搂走,万老师浑身肉疼,老孟看得开,劝她:“给就给了吧。这么一个儿子,老了病了全靠他,离了他不成。需要钱的时候不给,不需要钱了你给他还不要呢。”他举出个例子,一同事看钱死,轻易不肯拔毛,儿子恨得不行,等他病重,儿子伺候得漫不经心,同事病到这份上留钱无用,要给儿子,儿子不要,晚了,早干什么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可不能让人笑话守财奴,早给早欢喜,不给最终也是他的,又带不走。”

同事们都说万老师实力雄厚,眼都不眨斥巨资在市里给儿媳妇买新房,又眼都不眨地再斥巨资换新房,遇上这样的公婆真是八辈子修来的。万老师脸上高兴心里发苦,她的理想是退休后四处转转,趁着身子还好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水,再努把劲周游一番世界,这理想得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人到老年可不能像年轻人那样穷游,得体面地游。她工作力争上游,课余帮人出卷子,假期去培训机构上课,正高职称评上后铆足劲冲刺一把,争取退休前修成正果,圆满而退,却被小两口的生育计划打乱了。老孟自告奋勇:“你若实在不愿内退,我顶上去。公公带孩子也不为过。”“人家点名让我去,你愿意他们还不愿意呢。生为女人算是倒霉,一辈子为养孩子折腾,年轻时怀孩子生孩子,老了又要辛辛苦苦帮儿子带。下辈子说什么也得托生成个男的。”办下内退,万老师在床上躺了三天,翻来覆去地反省:之所以被挤进旮旯脱不了身,一怪自己不够本事,若是个亿万富婆,哪个儿媳敢让她带孩子,傻疯了;二怪自己不够弱,弱到病病歪歪一穷到底,指不上她,也就死心了。怪就怪自己介于这二者之间,既不够凭财力吓退儿媳妇,又不够弱到破抹布似的被放弃,反倒为小两口留下了榨取利用的余地。

舒泰电话打过来:“妈,刚从医院检查回来,让保胎,得有人伺候。”万老师抖擞起精神,收拾行装,临行前叮嘱老孟多保重,胎保稳了就回来。二人结婚三十年没分开过,此一去不知多久能回,想到张幂那双细眼,万老师竟然有羊入虎口之感,这太荒谬了。她雷厉风行半辈子多,放哪里都是响当当的铜豌豆,竟然怕起儿媳妇,也是怪事。

“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王八羔子也不说让我去。”老孟瘫在沙发上发愁,他对万老师俯首听命多年,很依赖。张幂曾暗示,从孩子出生到上初中寄宿,这十二年全是万老师的任务。

万老师咬一咬牙:“你留下来看家。车到山前必有路,孩子断了奶咱们就抱回家来。他们还真能扣我十二年?带大孩子也算功劳一件,咱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中间不愧舒泰和张幂。这是抚育后代,又不是上断头台。孟家有后多欢喜,别悲悲戚戚了,你多保重。”

保胎保了六个月,万老师精心伺候,唯恐有个闪失。瑞瑞出生,她带孩子,做一日三餐,还要贴钱买奶粉,奶粉还得进口。瑞瑞断奶之后跟着万老师睡,舒泰和张幂要上班加班,受不得孩子夜里打扰。万老师定好闹钟,闻铃即起,给他俩准备早饭。小两口用罢早餐匆匆离去,万老师带着孩子做家务,推着婴儿车到小区散步,和一群婆婆交流育儿经验,切磋厨艺。

递交退休申请时,校长十分意外,百般挽留。万老师故作豁达:“早退晚退一个样,孩子的需要是大事。”申请批下来,她去办公室搬东西,同事们恋恋不舍,与她同岁的俞老师替她惋惜,退休后一年少挣五万,五年就是二十五万。万老师达观地说:“不想这些了,人这一辈子挣多少钱是一定的,多活几年什么都有了。”她原以为婆媳不难相处,她与婆婆处得可以,孩子往老家一扔,随便怎么带,逢年过节给婆婆买件衣服,两人你抬我敬,各尽本分。自从张幂进门,万老师切身体会到婆媳间不能對外人言的鸡零狗碎、明争暗斗。她是老师,是知识分子,号称有素质,绝不能如村里来的婆婆那么没水平,千般委屈也得憋着,笑脸向外,有泪暗吞。这日子实在不如上班时自在,简直度日如年。

万老师进市,老孟人瘦毛长,急剧变老。孩子断奶之后,万老师要带孩子回去,反正晚上又不跟妈妈睡,不如带回老家,还能照顾老孟。舒泰一口答应,张幂没吭声。回家仅两天,张幂想看孩子,开了视频,看着视频哭得不可抑制。舒泰接过手机开门见山:“妈,你还是回来吧,别让他们母子分离了,对孩子不好。”万老师心里巴凉:“这才几天?视频上又不是看不见。你小时候……”正要往下细论,舒泰打断她:“我就吃了小时候没在你身边的亏,我要从小跟着你,也不至于学习那么差,清华北大都有希望。回来吧,让我爸也来,又不是没你们住的地方。”

老孟在市里住了一周,百般不自在。两个卧室紧挨着,小两口夜里免不了折腾,听得老孟心猿意马,也想亲热。只是中间夹着个小孙子,闹出动静不成样子,又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只好憋着。白天好容易抓个空,趁着孙子睡着,两人温存片刻。老孟感慨:“你还年轻,我也不老,大好年华虚掷,违反人性啊。那些年轻人怎么就觉得当了爷爷奶奶就没性生活呢?让老两口长期分居着,也忍心。我擦亮眼看着,等他们当了爷爷奶奶怎么办。”

在儿子家做这事,老两口总觉得不正大光明。一次做到中间孙子醒了,也不哭,兴致盎然地看,像看猫狗打架。另一次刚做完,张幂突然回来,进屋就开窗透气,说闻着一股怪味。还有一次让老孟异常尴尬,他半夜闹肚子,直冲卫生间,不料张幂在里头。她是小便才用自己卧室内的小卫生间,大便来客厅旁的大卫生间。她匆匆起身回小卫生间,把大卫生间让给老孟,老孟坐在温热尚存的马桶垫上,感受着儿媳的体温,扭捏难安,回到屋里小声向万老师抱怨:“明知道咱夜里要用大卫生间,还往里头钻,不懂事。”“她什么时候懂过事?小户人家出来的,能有多少见识?忍了吧。”万老师蔑称张幂小户人家出身,还把舒泰熏陶得和她一样爱算计了。

住了一周,老孟执意要走。他是有气节的人,除非在儿子附近再买一套房老两口自住,他绝不再把自己送到儿媳手里受委屈。临行之前,他问:“老万,你这两年怎么熬过来的呀?真庆幸只有舒泰一个,再多一个儿子,还不把咱们吞了?”万老师滴下泪:“怪不得说孩子是讨债鬼,真是该他们欠他们。咱不能再买房了,攒了钱留着咱俩享受享受,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全让他们抠走。孩子总有大的那天,那时候咱们到好山好水的地方长住,缺钱了去培训机构挣点,再不分开。你在家里别整天沙发上瘫着,早上跑跑步,晚上散散步,跳跳舞。赶上他们休息,我请假回去三两天。长工还有放假的时候呢,骡马也有歇歇的时候。”

婆婆群中的领军人物是陕西来的何老太,塌鼻鼓目,面色焦黄,直言敢说。她有两个儿子,自从儿子们结婚,她马不停蹄,东西征南北战,给老大带了孙子给老二带,抛下老头一个人在家孤零着。何老太与儿子们约法两章:一,每月回家歇四天,不能没有休息日,得回家和老头团圆;二,带孩子得有工资,每月两千块。“好容易拉扯大他们,供了大学娶媳妇,又帮着他们看孩子,咱容易吗?我问过当律师的亲戚,老人帮着带孩子是情分,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必须给他们带。咱做出牺牲,他们也得自觉,不自觉我就提条件。这两个条件答应我才给他们带,不答应不来。我不死要面子活受罪,世事自有公论。我早看出来了,养活孩子是损己利人的事,老人病了,孩子们要工作,要养家,哪顾得上老人?久病床前无孝子,伺候几天也就烦了。我早想开了,病就病个痛快,咔嚓一下子过去,谁都不累着。”

“何大姐,可别这么说。适当地病病也可以,别太长,病上半年,让孩子们尽尽心,伺候伺候,又不拖太久,咱走了他们心里才放下得去。”万老师在婆婆群中是有水平的,她出言谨慎,说得委婉周全,防着哪个婆婆回家多嘴学舌,传到张幂耳中招人恨。來市里两年,她始终进入不了婆婆状态,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归入老妈子大军。别的婆婆声讨儿子媳妇,她轻易不插嘴,偶尔当当和事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从陕西来,去过江苏,又来到河北,见过三个省的婆婆们,全都水深火热。谁要能抗得过不带孩子,那真是英雄人物。但凡能动,爬也爬过来为儿子排忧解难。时运不济呀,我当媳妇的时候,婆婆为大,捏着鼻子当媳妇,生怕惹老人家不高兴。好容易熬成婆婆,又兴起媳妇大了,只好继续伏低做小,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儿女们懂事孝顺,咱拼了老命给他们搭把手也不为过,就怕遇着不懂事的,伺候了她一家子还不落好。咱图什么?吃冷饭看冷脸坐冷板凳,逢年过节给件值不了仨瓜俩枣的衣裳还高兴得不知迈哪条腿,贱!”孙子在扭扭车里哭起来,何老太一摸,把孙子的裤子扯下,“又尿了!快三岁了还尿裤子,我给你两巴掌。”高举手轻落下地给了孙子两下。

万老师安慰何老太:“咱带的是自己孙子,不是别人家的,吃苦受累全为孩子。知足吧,你有工资拿,我们倒贴的还不敢叫屈呢。”另几个婆婆点头苦笑。

“市里请个保姆至少五千,管吃管住。一线城市更厉害,八千一个月,一般人家谁请得起?咱们得想明白了,现在是他们离不了咱,不是咱离不了他们,咱们就是做贡献,做牺牲。哪条法律规定老人一定带孙子?咱不就为解儿子的急,不就怕孙子吃苦吗?我身体还好,回老家随便干点什么,比这两千好挣得多。我原来在集上摆摊,走动惯了的,如今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蹲监狱一样。他不给工资行呀?我有时也得逛个街吧?带孩子出来得买零嘴吧?没钱拿什么买?我能每天仰着脖子伸手要?儿子们粗心,想不到这些,净以为咱们是孙猴子,拔根毫毛什么都能变出来。我已和他们说好,老大家那个带了五年,老二家这个再带两年到期,不偏不向。生二胎我是帮不上什么了,我岁数大了,不能舍着命上。他们愿意生,该雇月嫂雇月嫂,该雇保姆雇保姆。”何老太说到做到,两年过去回了陕西。另一个邢台来的婆婆没能功成身退,去幼儿园接孩子时摔了一跤,骨盆碎裂,回老家养着去了。

瑞瑞上幼儿园后,万老师私下和舒泰谈了一次:“舒泰,房子是我们全款给你买的,你不是房奴。你两口子每月上万的收入,不是穷光蛋。你俩知道吃喝玩乐享受生活,我和你爸是不是也该享受生活?你结婚前还知道给你爸买件打折的衬衫,结婚之后可是没见过你一根布丝儿。你是变傻了还是装傻呢?我和你爸还不老,没有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动不了,也愿意四处走走看看。我是不是也该有个大假?”

舒泰一拍大腿:“我早就想让你好好歇一歇了,不说我都忘了。你回去吧,和我爸出去转一转。让瑞他姥姥过来几天。”

万老师和老孟报团去新疆游了十天,看了胡杨林,赏了喀纳斯,吃了烤全羊,买了和田玉。回来休整了两天,正想再报个华中五日游,舒泰电话打过来,瑞瑞姥姥急着回家,万老师该返岗了。回到市里进屋一看,万老师登时气闷,怪不得张幂不肯让她妈来,才十天,厨房脏得一塌糊涂,孩子带得土里土气。饶这么着还不白带,给了两千块钱。婆婆带孙子天经地义,姥姥嘛,得出工钱。

“妈,这钱我垫上,你别管了。”舒泰跟着万老师进屋,也很沮丧。

万老师知道他做不得主,张幂说啥就是啥,让朝东不敢朝西。她叹口气,数出两千递给舒泰:“你别替我垫了,咱母子之间明算账。”舒泰小声嘀咕:“我也说这事不对,可现在兴这么着,我也没办法。”万老师挥手让他出去,懒得理他。她心口阵阵作疼,谁都不怨,怨舒泰没出息,怨自己养了个没出息的儿子。为这么个儿子鞠躬尽瘁,保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真是不甘。瑞瑞跑过来依偎着她,万老师搂着肉乎乎的孙子,心里说:瑞瑞,快长大吧,长大娶媳妇生孩子,也这么折磨你爸妈,啊?

俞老师火烧火燎地打来电话:“老万,你家老孟情况不妙,像是和一个大妈好上了,我录了段视频,你上微信看看。”俞同事刚退休,她家是女儿,用不着她带孩子,闲得四处游逛,看到什么都拍成小视频。万老师登上微信,打开俞老师发的视频,老孟果然和一个大妈对舞,大妈挺时髦,红上衣黑短裙,老孟挺精神,白上衣扎进裤腰,和大妈蝴蝶似的翩翩对舞,相当默契。万老师当场发病,胸口一绞一绞地疼,幸好舒泰在家,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心梗。

“好好的怎么心梗了?”舒泰抓着头发纳闷。

万老师虚弱地捂着心口:“舒泰,你爸这么长时间独自在家,闲出事来了。你们还让瑞他姥姥来吧,每月四千我出。我两头操心,顶不住了。”

“我和张幂商量商量。”舒泰站在楼道里和张幂通话,通话完进来,“妈,让我爸来伺候你吧。你病了就推回家里,显得我们不好。让我爸过来,既伺候了你,也管住了他,一箭双雕。就这么定了。”

万老师住了两周医院,老孟尽心尽力地伺候。他矢口否认和大妈有事:“你还不知道我那点本事?咱俩两地分居,可不能被小人离间了。我还盼着和你去山水好的地方长住呢。”万老师病好出院,老孟又住了半个月,两人一起做饭,一起接送孩子,还坐公交把附近的西山逛了逛。又是一番春来到,处处鸟语花香,万老师站在半山腰上幽幽感慨:“一困六年,我都快抑郁了。我教了三十年书,猛地停下工作沦为老妈子,连个过渡都没有,这六年我是生生扛过来的呀!看着儿子生气,看着孙子又欢喜,苦不苦乐不乐地煎熬人。我真想撂下这一摊子跑了,管什么面子不面子,有本事他们别认我这个妈。”

老孟轻拍着她的手背:“再熬熬,等瑞瑞上了小学,说不准会放你回家。实在不行咱俩在附近租房,不和他们同住。”

“就怕租不成,咱俩的进账都在人家心里记着呐,人家已圈地为王,把你我都算作囊中物了,租房就是花他们的钱。我听他们嘀咕要倒腾个大点的房子,往市中心挪。老孟,这次打定主意,一分钱不出,刀架脖子上也不出。我估摸他们想趁你也在,提这事了。”

逛了西山回去,晚饭时张幂把话题往换房上引。老两口不搭腔。张幂说她算了算,倒一套四室的,大概有五十万的缺口,看爸妈能不能支援。万老师埋头吃饭,不与她对目光。张幂就盯老孟,老孟放下碗,咳一声:“住这三室的就挺好,把钱用在精神生活上吧,出去转转看看,多见识见识世界。”舒泰开口:“倒个四室,一家人就能住开了。”老孟把筷子也放下了:“你们攒着点吧,瑞瑞长大娶媳妇,得另买房子,老人和孩子还是分开住好。”张幂顿时发作,骂起舒泰:“以后別在家待了,出差,出远差!挣那么仨瓜俩枣倒什么房!”万老师起身回屋,老孟一拍桌子:“越惯越不是你们了!身在福中不知福,非把老人这几个钱抠光抠净呀?养下你上辈子造什么罪了?我这么好脾气的人都生气了,你妈可不得心梗。你们也养着儿子,让他以后也这么对你们。”气哼哼回屋。

第二天老孟收拾行李,临行前安慰万老师:“你再忍耐忍耐呵,等瑞瑞再长大一些,咱们从长计议,慢慢来。”

这一忍耐又是两年过去,瑞瑞上了二年级。万老师想起早些年刚上班时,有个同事的婆婆夜里跑了,她还纳闷:怎么跑了呢?现在想来,当婆婆的该是多么无奈到极点才出此下策,大门出不去,白天走不成,只好夜里跑走。如今万老师格外关注这类新闻,网上说南京有个婆婆抱着才满周岁的孙女跳了楼,说是长期住在儿子家抑郁了。万老师联系自身,倍感伤情。她不怪张幂,有不孝的儿子才有不孝的媳妇,谁让自己没教育好儿子呢,熬吧,还有四年。

万老师喜欢听戏,自从来到市里带孩子,这个爱好淡了。瑞瑞上学后家里无人,万老师重拾这一爱好,她爱听《夜奔》,下载到手机里反复听,打发时光。六十多岁的裴艳玲把林冲演活了,身手矫健,招式毫不含糊,哪像六十多的人。“按龙泉血泪染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疾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林冲一字一身段,边舞边唱,演尽英雄失路的悲愤。万老师边看边落泪,恍惚中林冲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林冲。她热爱教学,原打算退休后去北京的培训机构干,挣钱的同时把北京玩个够,在北京干上一年,转战南京,老两口伴着,尽可以把日子过得从容丰富,谁想搁浅在这里当起老妈子。四年,还有四年,等瑞瑞上了初中,舒泰和张幂再没理由扣着自己,到那时,龙归大海鸟入林,董永就要回家门。

一头老牛拽着犁,抻着脖子往前拽啊拽啊,看到地头了,正欣喜着,谁知地头猛地往前一挪,挪到更远,这就是万老师的感受。张幂上下唇轻轻一碰:“妈,我们想生二胎了。”她反复考虑,决定拼一把,赶在四十岁前生个二胎,最好生个女儿,来个儿女双全。万老师才五十九,那次心梗之后再无发作,还能多带几年孩子。

万老师掉入了万丈深渊,她不相信地问:“你不是说坚决不生二胎吗?”

“我想了想,还是再生一个好,赡养老人上有个分担。舒泰独生子,负担太重,我不能让瑞瑞受这苦。”

万老师不再开口:没法交流,再交流只好吵架了,邻居会听见,会笑话,她丢不起这人。房子是老人买的,没花他们一分钱;孩子一带九年,省他们多少心;上次住院老孟赶过来伺候,没耽误他们上班。还一口一个负担重,贪而无厌啊,贪而无厌必将一无所得。万老师回到卧室,在微信上和老孟一番交流,定好了计策。

张幂为生二胎也是拼了,疯狂健身,又请老中医调理,喝下大包小包的汤药,怀上了。孕检出来,她兴冲冲回家宣布重大消息,把肚皮炫耀地一拍。万老师淡淡回应:“好呀,这岁数怀上不容易。”“医生让保胎,又得有劳妈了。”她怀瑞瑞的时候,走路都得万老师扶着。

万老师登录微信,给老孟留言:“按计划行动。”老孟迅速回复:“收到。”

吃过晚饭,瑞瑞写作业,万老师坐在他旁边看着,见他小手握笔咕扭咕扭地动,不禁湿了眼眶。张幂在客厅对舒泰撒娇,说老蚌怀珠不容易,得好好给个奖赏。“奖什么呢?”舒泰问。“看着奖吧。人家豪门媳妇生个孩子奖一千万,咱们小门小户,怎么也得再弄套房子吧?”万老师冷哼一声。

夜里十一点,万老师拿起随身小包,包内有身份证、工资卡、社保卡、零钱以及调成静音的手机。她打开卧室门,踮着脚尖走到玄关,换上平底皮鞋,悄悄开门、出门,别着把手轻轻关门,没发出一点声响。她快步走向电梯,下了十六楼。

冷风夹着小雪阵阵扑面,她大步快走,来到小区口的站牌下。老孟带着出租汽车等在这里,见她过来,打开车门,万老师一钻而入,坐定之后隔着车窗向来路细看,路上悄无一人,细雪在路灯下映出点点金光。出租车一路飞驰到火车站,万老师和老孟下车结账,拖着皮箱走到取票口,刷身份证取票,十五分钟后坐上了开往重庆的高铁。

“你说,明早发现我失踪,电话打过来怎么说?”

“如实地说,在重庆住半年去贵州,贵州住半年去大理。”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地球离谁都一样转。就当没你了。”

“也不知人们怎么笑话我,儿媳要生二胎了,当婆婆的跑了。”

“谁爱笑话谁笑话,听蝲蛄叫还不种地了呢。”

“谁伺候月子呢?”

“他两口子收入不低,请得起月嫂。你烦不烦?拿不起放不下,要不你还回去吧?!”

万老师不言声了。高铁沉稳无声地向夜深处疾驰,雪打车窗,发出细声碎响。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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