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强
在兰州,黄河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夏秋季节河水浑浊,带着上游的泥沙和腐烂的树木、垃圾,平缓地经过这座城市,然后又带着这个城市的废水悄悄流走。春冬两季黄河河床降低,河面变窄,中山桥边行人都可以走进河床,捡上几块石头,然后扔进干枯萎缩的河道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虽然黄河非常不起眼,但是却是我来这座城市读书的理由之一,有山有水的城市,哪怕是浑浊的水、粗砺的山,也总是有城市该有的样子。而我的家乡,黄土高原腹地上的那个小村庄,却从古至今困在水里;没有水,山村和人一样贫瘠,所以从那个小村庄走出来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向水而生,哪怕生活过得再苦,总有一条河在心里静静流淌,那样的日子总是让人有奔头的。
我在这个城市里,无数次穿过黄河,七里河桥、银滩黄河大桥、雁滩黄河大桥、中山桥。我也无数次坐在南滨河路或者北滨河路边,望着黄河水悠悠东流去。但是提起黄河,我更愿意想到的是啤酒,黄河是一款啤酒。
夏天的时候,兰州的啤酒摊与牛肉面馆一样遍地开花,每个啤酒摊在夜晚来临的时候都是人声鼎沸,黄河啤酒支撑着兰州夏天的夜晚,支撑着那些渴望酒精的肠胃,也支撑着这烟火缭绕的人间。大学城里的水挂庄桥头,顺着倾倒垃圾的臭水沟,一字排开十多家啤酒摊,烤羊肉串的味道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吸引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也随时有行人走进其中的一个摊点,就着半生不熟的羊肉串吹上几瓶。
在西北这座城,在甘肃这所二本院校,酒似乎是一门必修课,高兴了喝酒,郁闷了喝酒,没事的时候喝酒,有事忙完了喝酒。我们隨时能找到一个与这里发生关系的理由,撸起袖子坐在这里大喝一场。
那时候,我已经找到了一份报社的正式工作,虽然还在上大四,但是我每天还是要在7点之前赶到西北师范大学站,挤上已经拥挤不堪的11路公交车,顺着北滨河路一直到白塔山站,穿过中山桥到达我所在的工作单位。那家报社在8楼,那栋十多层高的楼上,开着各种各样的公司,一楼到四楼则是一家知名的酒楼,那时候我的工资也只能看一眼那个酒楼,知道它的所在。实际上,我在那个报社工作一年,也没有进过那个酒楼一次。
虽然薪水有限,但是好在已经不向家里伸手要钱,回家的时候还能给家里买些东西,剩余的钱则支撑着我在兰州的生活。住宿在学校,每天的花销只是饭钱和酒钱。在我那帮靠家里给的生活费生活的同学中间,我那微薄的薪水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可观了。所以在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总是要叫他们大醉一场,有时候在宿舍,奢侈的时候去学校东门外的烧烤摊上。
每晚,都有醉了酒的同学将酒瓶扔下宿舍楼,十几米的落差下去,啤酒瓶碎成孤独的形状,惊得楼下晚归的同学喊叫不已,宿管阿姨这时候也出来向楼上亮着灯的宿舍张望。然而孤独却是有恃无恐的,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在跟那些让人无所适从的岁月叫板。于是,有人在空荡荡的操场奔跑,有人在八楼的楼顶歌唱,也有人在女生宿舍楼前哭泣。
那些孤独的灵魂,需要用酒来慰藉。
低我两级的晓东是渭源人,生得瘦小,看起来有些温文尔雅,但是喝起酒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有一年快到暑假时,他在学校东门外的水挂庄臭水沟边的啤酒摊上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天晚上工作五六个小时,每个月可以挣几百元的生活费用。有一天夜里,他打电话叫我们去喝酒,就在他工作的那个啤酒摊,我所理解的晓东的工作,最为方便之处是,叫谁来喝啤酒,都可以按成本价敞开喝,酒钱用工钱来顶。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在那里工作的两三个月时间里,酒钱似乎要比工钱多。
我们就坐在臭水沟边,羊肉串混合着臭水的味道随风飘过来,路边的车辆来来往往,荡起一层层尘土,晓东尽管用抹布擦着桌子,不一会儿还是会积下一层尘土。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一张张桌子都被渴望酒精的胃坐满,小小的啤酒摊被高高低低的喧哗声填满,有人喝醉了高声歌唱,有人站在椅子上划拳,也有人站在水挂庄臭水沟边掏心挖肺地呕吐。
我能想起来的结尾,是我们相互搀扶着从水挂庄桥经过,南面的黄河水在暗夜里静静流淌,胃里的黄河却波涛汹涌。一位学长曾经说过,在兰州四年,无非是喝了四年黄河,这黄河既包括黄河水,也包括黄河这款啤酒。
与黄河啤酒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我站在黄河啤酒厂的院子里,而且不止一次站在那里,在为期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去那个院子,在机器轰鸣的厂房外,搬起一罐罐铁罐装的扎啤,码放在门口的小卡车上。
那是我去报社之前的日子,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就是给各大饭馆送黄河扎啤。这份工作并不轻松,但是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我已经无法再张口向家里要生活费,虽然每月父亲也会偶尔打来几百元的生活费,但是这些钱显然无法支撑我在城市的生活。在经历过多次寅吃卯粮、上顿不接下顿、不知道向谁借钱的尴尬之后,我决定在暑假期间谋一份工作,哪怕是苦力活。实际上确实是苦力活,面试的老师傅看到一个大学生来应聘也有些愕然,问:“送扎啤是个力气活,都是下苦人干的,你能干吗?”我为什么不能干呢?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不能干呢?虽然我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是显然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啤酒厂就在黄河岸边,紧邻南滨河路,黄河啤酒四个大字明晃晃挂在一栋大楼顶部,楼下就是酿酒车间,一瓶瓶啤酒从车间的小门运出来,然后被搬上货车。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将原本不通畅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咒骂声此起彼伏。
我几乎能够看到,车间与货车之间,货车与最终的销售网点之间,乃至销售网点与消费者的食道之间,已经形成一条运输通道,这些啤酒如血液一般,被层层运输到每一个人的胃里。再看那些绿色的啤酒瓶,竟然有些血液的颜色,而我从来没有注视过这样多的啤酒,我也想象不到,这浑浊的黄河水是经过怎样的提取加工,变成那一瓶瓶让人又爱又恨的液体。车间的机器轰鸣,院里的货车络绎不绝。
我坐在面包车里,抽着一根兰州烟,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与我一起注视着的,还有几位师傅,我们都坐在面包车里,等待啤酒厂分配指标,然后将那一桶桶扎啤搬到车上。我们要做的,是将这些扎啤送往散布在这座城市大街小巷里的大大小小的饭馆。开车的师傅说,兰州的夏天,扎啤维系着食客与饭店之间微妙的关系,哪个饭馆要是没有冰冰的扎啤,多半是留不住食客的。所以每个饭馆里,都会立着一个或者两个扎啤机,随时供应新鲜的扎啤。
五个人,运送着兰州城内近百家餐馆的扎啤。那时候虽然瘦弱,但是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百余斤的一桶扎啤,抡起膀子就能扛上楼,其他送货的师傅也啧啧称奇,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干起活来不马虎。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老师傅们坐在牛肉面馆内,每人一碗牛肉炒面,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让我掏过钱,说等我工资发了再请他们吃饭。
但是我并没有来得及请那些老师傅们吃饭,在那里工作了不到半个月,原来我实习过的那家报社新闻部主任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希望我能去报社工作,是签合同正式工作而不是继续实习,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其实我在那家报社也仅仅实习了一个多月,与我一同实习的也还有其他同学,但是唯独我接到了电话。在那一刻,我感觉兰州的天空特别晴朗,黄河水也似乎不那么浑浊了。那一晚,我和同学坐在水挂庄桥边的烧烤摊上,一直喝到快天亮,然后摇摇晃晃去报社商量工作事宜。
当然,我也没能从送扎啤的公司要来一分钱的工钱,对方的理由是我工作不到一个月,公司规定干够一个月才会支付工资。我去的时候跟我一起送货的老师傅也都去送扎啤了,没有人替我说话,最后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我还有后路,报社的那个工作,更加体面一些,也应该会有稍微体面的收入。
相比于送扎啤的力气活,报社的工作并不轻松,初入职场的我并没有想象中的记者那样成为“无冕之王”,而是每天在寻找新闻线索的路上奔波着,偌大的兰州城,每天发生着成千上万的新闻,但是能走到我笔下的却微乎其微,它们似乎都隐匿在时光深处,并不希望被我看见被我记录。所以在报社的那一年里,很多时候我是无所事事的,在兰州的大街小巷行走,在黄河边闲坐。
南关什字有一处空地,人称万人坑,到底能不能坐下万人不好说,但是坐个千余人应该不成问题。无事的下午,我经常从单位出发,经过省政府,顺着酒泉路一路向南,一直走到庆阳路交叉口,东南角偌大的一片空地上,大大小小的啤酒摊扎着堆,肩上搭着毛巾的服务生一边招呼着桌上的客人,一边盯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随便找一处坐下,就有服务生走过来招呼:来了嘛,喝个啥呢?于是,两杯冰冰的扎啤不一会便会送到桌上,午后的阳光透过凉棚照射下来,万人坑外的繁华似乎与此无关。
實际上,以我的工资水平,我也没法经常去“万人坑”,一杯啤酒就是我一顿午餐的费用。
偶尔,我也会在各种饭馆门口看到那些抡圆了膀子送扎啤的师傅,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那几个跟我一起送扎啤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