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俊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公元3世纪末至6世纪中期,柔然继匈奴、鲜卑之后雄踞中国北方草原。对于其名称,汉文史籍另记有蝚蠕、蠕蠕、茹茹、芮芮(南朝史籍称呼)等。在一个半世纪的时间中,柔然可谓中国北方最为雄强的民族,但关于该民族的历史及其与各政权之间的和战关系,史书文献记载却十分有限,许多问题不是很清楚。然而,自20世纪以来,国内发现了一大批有关柔然的珍贵墓志,尤其是柔然王族成员墓志的出土,为学术界提供了十分可贵的新资料,研究成果已经不少。(1)刘连香:《东魏齐献武高王闾夫人茹茹公主墓志考释》,《华夏考古》2016年第2期;磁县文化馆:《河北磁县东魏茹茹公主墓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4期;罗新:《茹茹公主》,《文景》2011年第4期;周伟洲:《新出土柔然王族墓志汇释》,《胡族文物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72-100页。窃以为,这其中的几方有关柔然、吐谷浑公主的墓志,对于解读柔然同北朝诸政权的联姻及其背后纵横捭阖的复杂政治关系,大有进一步挖掘的必要。故不揣谫陋,撰此文以就教于学界。
近年出土的《魏故齐献武高王闾夫人墓志》,从志文内容推测,应该是出土于河北磁县城南高欢义平陵。志文书法为典型的魏碑体,用笔沉稳秀拔,为北朝石刻书法之上品。根据志文可知,墓主为东魏时期齐献武王高欢夫人闾氏,即柔然可汗阿那瓌之第二女,是促成东魏与柔然和亲结盟的实践者,史书所谓的“茹茹公主”。兹谨将志文迻录并标点如下:
魏故齐献武高王闾夫人墓志
夫人姓闾,茹茹主第二女也。塞外诸国,唯此为大。既丰沮泽之产,实同骄子之疆。世约和亲,恒为与国;奇畜衔尾,侍子盈朝。甘泉之烽未动,龙城之使屡降。及国胜兵焚,来控天邑;渭桥成列,上林自归。重起韩昌之骑,还由鸡鹿之道。胜兵控弦,十不遗一。雄图武略,复振北土;槀街无阙,輶轩继路。夫人体识和明,姿制柔婉,闲淑之誉,有闻中国。齐献武王敷至德于戎华,立大功于天地,弼成五服,光于四海。方一此车书,同兹声教。驱百两于王庭,鸣双雁于塞表。遂以婚姻之故,来就我居。推信让以和同列,率柔谦以事君子。虽风马未及,礼俗多殊,而水清易变,纸洁宜染,习以生常,无俟终日。至于环珮进止,具体庶姬;刀尺罗纨,同夫三世;非法不动,率礼无违。宜其永年,以信天道;忽焉已及,何验高明。春秋一十有九,以武定六年四月十三日薨于并州王宫。其年五月卅日窆于齐王陵之北一里,有诏葬以妃礼。虑员方有易,陵谷代徙,余美无传,式留于此铭曰:天地交闲,祸难方延;救焚援溺,非圣伊贤。德之所备,功亦至焉;柔远能迩,礼洽化迁。彼美淑令,时惟妙年;有行去国,言告移天。音容外理,柔和内宣;生之不吊,忽若吹烟。翠羽将灭,铭华蹔鲜;我行其墅,归于墓田。松风已急,陇月徒悬;哀凝廻隧,歌绕空山。来宾讵久,送轸方旋;齐女思北,秦姬望西。灯光且烂,香炉余燃;嗟哉白日,永秘重泉。(2)墓志图版见贾振林主编:《文化安丰》,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203页。
墓志记柔然公主闾夫人之“薨于并州王宫”,此即并州太原郡晋阳县之晋阳宫,为献武王高欢镇守晋阳所居之霸城。众所周知,东魏、北齐时期,虽然国都在邺,高欢父子却一直占据晋阳,平日往来于邺城与晋阳之间,薨后则远途归葬邺城。夫人闾氏墓志云其“窆于齐王陵之北一里”,此齐王陵特指齐献武王高欢之陵。武定五年(547)八月高欢薨后,葬于邺城西北漳水之西。天保初,高齐政权追崇高欢为献武帝,庙号太祖,陵曰义平。北齐后主高纬天统元年(565),改谥为神武皇帝,庙号高祖。
志曰:“夫人姓闾,茹茹主第二女也。”闾即柔然王族郁久闾氏之省称,茹茹即柔然,茹茹主指时任柔然可汗的阿那瓌。北魏正光初,阿那瓌被立为柔然主。初立不久,被其族兄示发战败投魏,被魏明帝“封朔方郡公、蠕蠕王”。孝昌元年(525),北魏北部边境沃野镇发生暴动,阿那瓌出兵大破六韩拔陵,受到魏明帝的奖赏。此后东、西魏分立,阿那瓌雄长漠北,东、西魏竞相与之和亲结好。这期间柔然与东、西魏和亲共五次。先是西魏大统初年,文帝“以孝武时舍人元翌女称为化政公主,妻阿那瓌兄弟塔寒”。继之,大统四年(538),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指示魏文帝元宝炬废其皇后乙弗氏(其先世为吐谷浑渠帅),纳柔然头兵可汗阿那瓌之长女为后,此即文帝悼后,死后与文帝合葬。东魏亦于兴和三年(541)以常山王骘妹安乐公主,改封兰陵郡长公主,妻柔然可汗阿那瓌长子庵罗辰。兴和四年(542),阿那瓌以孙女邻和公主嫁与高欢第九子高湛。武定三年(545)东魏丞相高欢又亲自迎娶了阿那瓌次女,此即上引志主“茹茹主第二女”。对于高欢迎娶的这位柔然公主的史事,史书有传:
蠕蠕公主者,蠕蠕主郁久闾阿那瓌女也。蠕蠕强盛,与西魏通和,欲连兵东伐。神武病之,令杜弼使蠕蠕,为世子求婚。阿那瓌曰:“高王自娶则可。”神武犹豫,尉景与武明皇后及文襄并劝请,乃从之。武定三年,使慕容俨往娉之,号曰蠕蠕公主。八月,神武迎于下馆,阿那瓌使其弟秃突佳来送女,且报聘,仍戒曰:“待见外孙,然后返国。”公主性严毅,一生不肯华言。神武尝有病,不得往公主所,秃突佳怨恚,神武自射堂舆疾就公主。其见将护如此。(3)《北史》卷十四《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册,第517-518页。
可见,昔日东魏丞相高欢不顾自己年届半百而迎娶这位柔然公主的动机,就是出于政治联姻,借以抗衡西魏。其后被迫抱病侍奉这位年轻的公主,甚至废其原配娄氏而立其为王后,其正室娄昭君亦主动“避正室处之”,这都是因畏惧柔然的强大和为政权大局考虑,从而极力拉拢讨好柔然。尽管前引志文对高欢的文治武功极尽渲染,但志文开头却已经流露出了对于柔然的畏惧和与其联姻的原因,所谓:“塞外诸国唯此为大。既丰沮泽之产,实同娇子之疆。世约和亲,恒为与国……雄国武略,复振北土,槀街无阙,輶轩继路。”这里对其强大与富足,以及对与之和亲的原因,都是毫不掩饰的。
政治联姻的动机多为政权之间的政治联盟,有时又与大国交聘之际的互换人质差不多,只不过是用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一旦时过境迁,和亲公主的命运往往就成了统治者相互斗争的牺牲品。而这位柔然公主的命运尤其悲惨,昔日以十五六岁的芳龄嫁于年过半百的高欢,不到两年时间,武定五年(547)八月,高欢就去世了。她年仅十八岁,竟成遗孀,且很快又撒手人寰。可见,在高欢薨后,她肯定已经不再被尊为王后,去世后不仅未能与高欢合葬,礼仪也明确降为“妃礼”。更为遗憾的是,其死因不明,尽管其志文没有透露,但史书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史称:“神武崩,文襄从蠕蠕国法,蒸公主,产一女焉。”(4)《北史》卷十四《后妃传》,第2册,第518页。可见,高欢死后,此公主又遵从柔然民族的收继婚俗,嫁与高欢长子高澄。而高澄一生骄横跋扈,放肆乱伦。这位和亲公主曾为高欢王后,死后却葬于“齐王陵之北一里”,显为降礼薄葬。其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很可能是在高欢原配娄氏及其诸子的白眼甚至是欺凌之下度过的。
这位柔然公主在东魏高欢家族的命运如此,那么先前嫁给西魏文帝的其姐姐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前文提及,在柔然可汗阿那瓌雄长漠北的背景下,东、西魏与之争相结好。柔然可汗阿那瓌曾因其国内讧而一度被迫流亡于魏,并受到魏明帝的厚待,封其为“朔方郡公、蠕蠕王”,“赐以衣冕,加之轺、盖,禄从仪卫,同于戚藩”。(5)《北史》卷九十八《蠕蠕传》,第10册,第3260页。后来,在北魏宰相元叉的帮助下,得到魏明帝的资助而返回,并成功雄长漠北。但势力逐渐壮大以后,阿那瓌态度大变,史载:“初,柔然头兵可汗始得返国,事魏尽礼。及永安以后,雄据北方,礼渐骄倨,虽信使不绝,不复称臣……及两魏分裂,头兵转不逊,数为边患。魏丞相泰以新都关中,方有事山东,欲结婚以抚之,以舍人元翌女为化政公主,妻头兵弟塔寒。又言于魏主,请废元后乙弗氏,纳头兵之女。甲辰,以乙弗后为尼,使扶风王孚迎头兵女为后。头兵遂留东魏使者元整,不报其使。”(6)《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八,梁武帝大同四年二月己亥,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4892页。可见,西魏权臣宇文泰为了结好柔然,率先与之通婚,先是以宗室女为化政公主,妻柔然头兵可汗之弟塔寒,后又迫使魏文帝废黜皇后乙弗氏,以隆重的礼仪卑躬屈膝地为西魏文帝迎娶了柔然公主,即头兵可汗阿那瓌的长女。对此,史书又记曰:“文帝悼皇后郁久闾氏,蠕蠕主阿那瓌之长女也……大统初,蠕蠕屡犯北边,文帝乃与约,通好结婚……”(7)《北史》卷十三《后妃传》,第2册,第507页。《资治通鉴》曰:“柔然送悼后于魏,车七百乘、马万匹、驼二千头。至黑盐池,遇魏所遣卤簿仪卫。柔然营幕,户席皆东向,扶风王孚请正南面,后曰:‘我未见魏主,固柔然女也。魏仗南面,我自东向。’丙子,立皇后郁久闾氏。丁丑,大赦。”(8)《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八,梁武帝大同四年三月辛酉,第4893页。这里,昔日柔然的强势及柔然公主藉此而颐指气使的神情可见一斑。
柔然可汗阿那瓌之长女于西魏大统四年正月被迎娶至西魏京城长安,随后魏文帝废其皇后乙弗氏,改立柔然公主为皇后,公主时年十四岁。遗憾的是,这位柔然公主与西魏文帝的婚姻也是不美满的。史书记载,魏文帝昔日因服从宇文泰结好柔然的和亲大计,废黜皇后乙弗氏,令其剃发为尼,居别宫。后因夫妻旧情不忘,引起悼后嫉妒。“乃以其子武都王戊为泰(秦)州刺史,使文后随之官。魏主虽限以大计,而恩好不忘,密令养发,有追还之意。会柔然举国渡河南侵,时颇有言柔然以悼后故兴师者,帝曰:‘岂有兴百万之众为一女子邪!虽然,致人此言,朕亦何颜见将帅!’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手敕赐文后自尽。文后泣谓宠曰:‘愿至尊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遂自杀;凿麦积崖而葬之,号曰寂陵。”(9)《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八,梁武帝大同六年二月己亥,第4905页。今麦积山石窟东崖的第43窟,即是当年魏文帝瘗埋废后乙弗氏的。西魏文帝因畏于柔然的强势,先废黜皇后乙弗氏,后逼令她自杀,但内心深处对于这位柔然公主的怨恨,应该是愈加痛切的。
此后,仅仅过了两年,即西魏大统六年(540),这位年仅十六岁的柔然公主就崩逝了,去世后上谥号为“悼”。史书记载她是因难产而死的,这里面是否有蹊跷已经不得而知,但史书记载文帝驾崩之后,在将二人合葬永陵之际所发生的十分怪异的一幕,其中就暗示了其夫妻不和的史实。“十七年,合葬永陵。当会横桥北,后梓宫先至鹿苑,帝辒辌后来,将就次所,轴折不进。”(10)《北史》卷十三《后妃传》,第2册,第507-508页。史书此记,言外之意甚明,即此夫妇二人,生前彼此怨恨,死后亦不愿合葬。另外,史书明言东魏高欢当时就借机遣使柔然,离间其与西魏关系,史载:“云文帝及周文既害孝武,又杀阿那瓌女,妄以疎属假公主之号,嫁彼为亲……此其逆诈反覆难信之状。又论东魏正统所在……阿那瓌乃召其大臣与议之,便归诚于东魏。”(11)《北史》卷九十八《蠕蠕传》,第10册,第3264-3265页。此后西魏与柔然的关系急剧恶化,柔然转而全力结好东魏,于是就有了上引志主柔然阿那瓌第二女出嫁高欢的史事。
那么,从大统四年西魏迎娶柔然可汗阿那瓌长女,到东魏武定三年丞相高欢迎娶阿那瓌次女,中间仅仅过了七、八年,柔然与东、西魏的关系为何变化如此迅速?另外,高欢父子对于柔然的态度前后不一,真可谓前恭后倨,这从他们对待柔然公主的态度上表现得至为明显,那背后是否另有深层的原因呢?
深究个中原委,确实大有文章。原来,就在西魏文帝与其先后两位皇后的感情纠葛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北方草原上已经开始发生巨变。此时,一个新的民族——突厥,开始兴起。史书记载:“魏丞相泰遣酒泉胡安诺陀始通使于突厥。突厥本西方小国,姓阿史那氏,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至其酋长土门,始强大,颇侵魏西边。安诺陀至,其国人皆喜曰:‘大国使者至,吾国其将兴矣。’”(12)《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九,梁武帝大同十一年二月庚申,第4926页。史书将西魏与突厥联络的最早时间记为西魏大统十一年(545),就在同一年,柔然可汗阿那瓌不惜将自己心爱的妙龄次女嫁于年过半百的高欢。随之,史书记载,西魏大统十二年,突厥“土门遂遣使献方物”,结好西魏,《北史·突厥传》:“时铁勒将伐蠕蠕,土门率所部邀击破之,尽降其众五万余落。恃其强盛,乃求婚于蠕蠕主。阿那瓌大怒,使人詈辱之曰:‘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土门亦怒,杀其使者,遂与之绝,而求婚于魏。周文帝许之,十七年六月,以魏长乐公主妻之。”(13)《北史》卷九十九《突厥传》,第10册,第3286 -3287页。在柔然骄横,与东、西魏俱通婚且摇摆之际,西魏的外交变得更加务实灵活,很可能已经与兴起于西域的突厥多有往来,只不过至此方借机公开化,甚至大事渲染,率先将西魏宗室长乐公主堂而皇之嫁与突厥土门可汗。
可见,西魏与突厥的结好,实质就是针对势力强劲的柔然,而柔然与东魏的结好又是畏于西魏与新兴的突厥之结盟。上引突厥国人因与大国结盟而喜的话,又道出了他们此时为了东扩,急于寻求东方大国支持的事实。正是因为突厥与西魏的联合及其强劲东扩,很快使得昔日草原霸主柔然的地位开始动摇,而东魏高欢集团自然是洞悉草原上此形势之巨变的,于是对柔然的态度随之发生了变化,由昔日畏惧拉拢,逐渐变得疏远冷淡,体现在对他们已经迎娶来的柔然公主的态度上,则是由原来的恭敬尊崇变为了下嫁蒸报,死后又降礼薄葬。至此,昔日东西魏与柔然政治联姻的真实动机,已经大白于天下,令世人看得清清楚楚。
前文提到,在柔然势力强大,其可汗阿那瓌雄长漠北,东西魏竞相与之联姻结好之际,兴和四年,阿那瓌以孙女邻和公主嫁与高欢第九子高湛。这位邻和公主的墓在河北省磁县城南,有墓志出土。(14)磁县文化馆:《河北磁县东魏茹茹公主墓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4期。兹谨将志文迻录并标点如下:
魏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长广郡开国公高公妻茹茹公主闾氏墓志铭
公主讳叱地连,茹茹主之孙,谙罗臣可汗之女也。源流广远,世绪绵长,雄朔野而扬声,跨列代而称盛。良以布濩前书,备诸历史矣。公主体弈叶之休徵,禀中和之淑气,光仪婉嬺,性识闲敏;四德纯备,六行聿修;声穆闺闱,誉流邦族。若其尊重师傅,访问诗史,先人后己,履信思顺。庶姬以为谟楷,众媛之所仪形。皇魏道映寰中,霸若威棱宇县。朔南被教,徼外来庭。茹主钦挹风猷,思结姻好,乃归女请和,作嫔公子。亦既来仪,载闲礼度;徽音岁茂,盛德日新。方亨遐期,永结难老。与善徒言,消亡奄及。以武定八年四月七日薨于晋阳,时年十三。即其年岁次庚午五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釜水之阴,齐献武王之茔内。天子下诏曰:长广郡开国公妻茹茹邻和公主,奄至丧逝,良用嗟伤。既门勋世德,光被朝野。送终之礼,宜优常数。可敕并州造辒辌车,备依常式,礼也。乃铭石壤阴,永传余烈。其词曰:祁山发祉,蒙野效灵;雄图不競,世载民英。于惟淑女,膺庆挺生;德兼柔慎,质俪倾城。皇德远临,霸功遐震;紫塞纳款,丹邀思顺。有美来仪,作嫔世俊;惠问外扬,贞情内峻。思媚诸姑,言齿同列;衾帱有序,大小胥悦。方亨遐期,仪范当世;如何不吊,兰摧玉折。卜云其吉,将窆玄宫;荣哀总备,礼数兼崇。轻辌转毂,飞旐从风;清晖永谢,彤管无穷。
“魏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长广郡开国公高公”,即高欢第九子高湛,后来为高齐政权中承父兄遗烈登基称帝的第四人,崩逝后谥曰武成,庙号世祖。高湛于东魏原象元年(538)被“封长广郡公”,北齐开国天保初年,“进爵为王”,墓志所记东魏武定八年(550)四月邻和公主去世时高湛爵位“长广郡开国公”与史书所记同。史书称高湛:“仪表环杰,神武尤所钟爱。神武方招怀荒远,乃为帝聘蠕蠕太子庵罗辰女,号‘邻和公主’。帝时年八岁,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15)《北齐书》卷七《武成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标点本,第1册,第89页。
志文指出公主名叱地连,“茹茹主”即时任柔然可汗的其祖阿那瓌,而其父谙罗臣,即《北史》所记的阿那瓌长子庵罗辰,其实当时尚未称可汗。东魏武定八年四月邻和公主去世时年仅十三,则兴和四年嫁与高湛时年仅五岁。
前文已论,邻和公主的两位姑姑,即分别嫁于东、西魏的两位柔然公主,她们的命运一定程度上说确实为政治需要付出了巨大牺牲。那么这位邻和公主的命运又如何呢?其实,考察邻和公主出嫁的时间与武定八年四月她去世的时间,能说明一些问题,因这两个时间节点都非常特殊,所发生的史事与其命运也是息息相关。
前文提及,史书将西魏与突厥联络的最早时间记为西魏大统十一年,这就在西魏与柔然关系开始恶化之际,随之西魏大统十二年,突厥“土门遂遣使献方物”,西魏与之结好。这是史书记载的西魏与突厥正式建交的时间,而此时西魏之所以结好突厥,一定是在此之前已经看到了突厥的兴起与强大,于是才出使突厥以牵制柔然。既然突厥的兴起和强势已经引起了西魏的注意,应该同样也早已引起柔然可汗阿那瓌的注意,同为草原民族的他应该是早有警惕。若如此,该时期柔然与东、西魏频繁通婚和亲的动机,可以有新的解读角度。回过头来看,不仅仅是东、西魏竞相结好柔然,而且柔然因为畏惧新兴的突厥,从而也借机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同时与东、西魏和亲。
我们继续考察该时期突厥民族的强势兴起。继西魏大统十一、十二年西魏与突厥互派使节通好以后,前引《北史》载曰:“时铁勒将伐蠕蠕……以魏长乐公主妻之。”《资治通鉴》将这一段史事记载在南朝梁大宝二年(551),记载略有滞后,但已经充分说明,曾为柔然属国的突厥,至此与柔然的冲突已经公开,尤其公然与柔然此时的敌国西魏通婚结好,其实已经是在公开挑战柔然的草原霸主地位。
该时期突厥强势东扩的形势虽史无明载,但连锁反应却在史书中可以屡屡看到。该时期与柔然结盟的东魏高齐北边接连有战事,库莫奚、契丹不断骚扰其边疆,齐主连年出塞,大规模修筑北边长城,其对西方之突厥的恐惧和防范表现得十分明显。
北齐天保三年(552)正月,显祖高洋“亲讨库莫奚于代郡,大破之”。继之,“二月,茹茹主阿那瓌为突厥虏所破,瓌自杀;其太子庵罗辰及瓌从弟登注俟利发、注子库提并拥众来奔。茹茹余众立注次子铁伐为主。”(16)《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1册,第56页。北齐天保四年(553),“十二月己未,突厥复攻茹茹,茹茹举国南奔。癸亥,帝(高洋)自晋阳北讨突厥,迎纳茹茹。乃废其主库提,立阿那瓌子庵罗辰为主,置之马邑川,给其禀饩缯帛。亲追突厥于朔州,突厥请降,许之而还。于是贡献相继。”(17)《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1册,第58页。可见,该时期库莫奚、契丹等骚扰北齐,应该就是草原霸主柔然已经失去了对于草原的控制后,来自突厥的压力以波浪式向东传递,受突厥东进胁迫或挤压的各民族开始与北齐、柔然争夺生存空间。最终,柔然可汗阿那瓌为突厥攻破而自杀,柔然举国南奔,投靠北齐寻求庇护,柔然与突厥之间的冲突开始变为北齐与突厥的正面交锋。但史书记载,就在交兵之际,“突厥请降”,高齐“许之而还”,已经是大有深意,为日后双方的结好埋下了伏笔。更有意思的是,北齐史家有意无意加了最后一句“于是贡献相继”,这就为随后北齐与突厥彼此互相往来的暧昧关系做了一个注解。
应该是在突厥的压力之下,北齐与柔然的联盟走到了尽头,北齐天保五年(554),史书载曰:“三月,茹茹庵罗辰叛,帝亲讨,大破之,辰父子北遁。”至此,北齐与柔然反目,最终柔然余部竟然被其昔日盟友北齐所灭。同年四月,柔然寇肆州,北齐文宣帝高洋亲征,大破柔然,“伏尸二十里,获庵罗辰妻子及生口三万余人。”(18)《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1册,第58页。同年五月、六月高洋连续亲征,接连大破柔然余部。随后,走投无路的最后一支柔然余部又被西魏出卖。“是时,蠕蠕既累为突厥所破,以西魏恭帝二年,遂率部千余家奔关中,突厥既恃兵强,又藉西魏和好,恐其遗类依凭大国,使译相继,请尽杀以甘心。周文帝议许之,遂收缚蠕蠕主已下三千余人付突厥使,于青门外斩之。中男以下免,并配王公家。”(19)《北史》卷九十八《蠕蠕传》,第10册,第3267页。
其实,昔日北齐出卖柔然而与突厥建立暧昧之关系,汉文史籍另有较明确的记载与上引史料可相互印证。就在北齐天保四年十二月,北齐与突厥达成谅解,突厥回师,天保五年三月北齐皇帝高洋御驾亲征大败柔然之后,北齐史官又记:“六月茹茹率部东徙,将南侵。帝率轻骑于金山下邀击之,茹茹闻而远遁。”说明该时期的柔然西面及北面已经受到突厥的挤压,往南走又是已与之反目的北齐,最后只有往东逃徙。可见北齐与突厥在军事行动上此时已经在彼此配合了。而到了该年八月,北齐史官已经明确称:“八月丁巳,突厥遣使朝贡。”次年四月又记:“戊寅,突厥遣使朝贡。”(20)《北齐书》卷四《文宣纪》,第1册,第58-60页。巧合的是,对于剿灭柔然的这场大战,西方也有相关记载,但又明确记载消灭柔然的这场大战是突厥发起的。拜占庭历史学家Theophylacte Simocatta记载:“初,著名东方突厥之可汗遣使于Maurice皇帝,并呈其叙述战胜诸事之国书……盖此可汗曾经战胜Abdel(原注云应即嚈哒)之王,而取此民族之国,因此胜利,更具雄心,而与Stembis可汗共同征服Avares……别有一部分Avares逃之勿吉(Moukri),此民族居地与桃花石极近,人颇好战。自是以后,可汗又征服一切回纥[Ogor(Ouigour)]部落,此民族人众而强,居在东方Til河上,突厥习名此河为黑河……可汗征服回纥之后,曾以(Kolkh)(民族)首领试其剑锋,此族之人在此役中殁于阵者不下三十万,陈尸之地通行四日尚可见。”(21)参见冯承钧:《西突厥史略》,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0-221页。对于西方史料中的“Til河”,有学者认为是“独洛水”,即柔然可汗所在的土拉河,但结合北齐出征的史事,应该为与北齐临近的一河流,很可能即今河套地区东北隅之大黑河。此记载,正好与前引汉文史书所记高洋打败柔然后“伏尸二十里”比较一致,也与随后接连大败柔然余部的记载大致相符。结合该时期北齐与突厥关系暧昧,正说明最后消灭柔然的就是北齐与突厥的联军,只不过东西方史料的来源不同,西方史料来自突厥人,汉文史料来自北齐史官。
这里,我们还可以再回顾一下武定八年四月邻和公主去世时东魏的内外形势。该年四月邻和公主去世,同年夏五月辛亥,高洋入邺受魏帝禅让,随之改东魏武定八年为北齐天保元年。可以看出,邻和公主去世前,正值高氏家族加紧禅代的前夜,也是突厥与西魏已经通婚结盟,公开与柔然反目的前夜。随着柔然在突厥面前步步败退,其早已由北齐仰仗的草原大国变为乞求北齐庇护的弱国,随后又变为流亡政权。面对此形势,北齐建国之初,应该是急欲摆脱与柔然结盟的政治包袱,寻机与西魏、北周竞相结好于突厥。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为政治联姻的邻和公主,早已由柔然与东魏、高齐结盟的纽带,变成了妨碍东魏、高齐政权与突厥建立关系的政治包袱。可以想见,其处境已经非常危险,最终年仅十三岁的邻和公主的命运与她的两位姑姑的命运应该也是一样的,其不为高齐王室看重而生病死亡,甚至是被无情抛弃,或是被残害至死,都是很有可能的。
2015年12月,考古人员在长安区发掘了一座北周时期的合葬墓,墓主为柔然骠骑大将军乞伏孝达及其妻吐谷浑晖华公主,夫妻二人的墓志随之出土。其中,乞伏孝达墓志为朱书,文字脱落不清,但晖华公主的墓志以楷书书写,记录了这位吐谷浑贵族的生平事迹。(22)有关该墓志出土的情况参见刘呆运、程旭等:《陕西西安西魏吐谷浑公主与茹茹大将军合葬墓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19年第4期。晖华公主名库罗伏,为吐谷浑可汗之女,柔然可敦之妹,西魏悼皇后郁久闾氏的姨母。这方墓志披露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信息,亦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北朝时期诸政权之间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兹亦将志文迻录并标点如下:
茹茹骠骑大将军俟利莫何度支尚书金城王乞伏孝达妻晖华公主吐谷浑氏墓志
志文谓“公主讳库罗伏,字尉苪文,吐谷浑主明元之第四女也”,清楚点明公主为吐谷浑王明元之女。但所谓的吐谷浑王“明元”史书未见,无法直接确定为哪一任吐谷浑王,只能根据公主生活的年代略作推测。公主大统七年(541)正月去世时三十九岁,知生于北魏景明四年(503)。而在其生活的这一时间段内,吐谷浑王的世系传承史书记载是清楚的。众所周知,吐谷浑王拾寅受宋封为河南王,又受魏封为西平王。至太和五年(481),拾寅死而传子度易侯。度易侯传子伏连筹。伏连筹传子夸吕,对于伏连筹后吐谷浑王位传承,《梁书》与北朝史籍记载有所不同,周伟洲先生认为,“伏连筹死后,吐谷浑王位变动频繁,国内也不安定,至夸吕嗣位后方走向正轨,具体情况已不得而知”。而且据周伟洲先生研究,夸吕嗣位是在西魏大统初(535年前后)。(23)参见周伟洲:《吐谷浑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页。
夸吕嗣位以后,吐谷浑始都伏俟城(位于青海湖西15里,遗址即今共和县石及亥铁卜加古城),并始称可汗。而且夸吕在位的时间很长,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直至隋初。而正是夸吕在位期间,吐谷浑不仅交好柔然,而且假道柔然,与东魏、北齐互相通婚结好。史书记载:“兴和中,齐神武作相,招怀荒远,蠕蠕既附于国,夸吕遣使致敬。神武喻以大义,征其朝贡,夸吕乃遣使人赵吐骨真假道蠕蠕,频来东魏。又荐其从妹,静帝纳以为嫔。遣员外散骑常侍傅灵檦使于其国。夸吕又请婚,乃以济南王匡孙女为广乐公主以妻之。此后朝贡不绝。”(24)《北史》卷九十六《吐谷浑传》,第10册,第3186-3187页。可见,东魏曾在高欢的主政之下,让东魏孝静帝迎娶了吐谷浑可汗夸吕之从妹,又将元魏宗室济南王匡孙女广乐公主嫁给了夸吕。
由该墓志可知,早在夸吕嗣位之前,吐谷浑交好柔然之际,亦有与之通婚之事。志文称晖华公主为柔然可敦之妹,即吐谷浑嫁给柔然的公主就是晖华公主的姐姐,此时已经成为柔然可汗阿那瓌的可敦。而晖华公主曾跟随其丈夫乞伏孝达出仕柔然,之后他们夫妇又作为柔然的送亲使,到了西魏。可见,在他们生活的年代,吐谷浑与柔然关系密切。尽管这位晖华公主生活的后期,为吐谷浑夸吕可汗时期,但她却不应是夸吕可汗的女儿,即其父“明元”不一定是夸吕。因大统初年夸吕嗣位之际,晖华公主大约已经32岁,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其中作为柔然可敦的这位姐姐,也在此之前作为吐谷浑前朝公主嫁至柔然。(25)吐谷浑嫁公主(西魏悼后生母)与柔然可汗,时间应该在西魏悼后出生的北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或孝昌元年(525)之前不久,当时的吐谷浑王应该为伏连筹。至于后来嗣位的夸吕,《隋书·吐谷浑传》记其“在位百年”,但《通典·边防典·吐谷浑目》记:“夸吕在位且百年”,其实他从大统初年(535年)即位,至隋开皇十一年(591)去世,在位时间在56年左右,说明上引史书记载的应该是其寿考百年左右。尽管夸吕在位时间很长,从大统初年即位后,直至隋开皇十一年去世,在位时间五六十年,但其即位之时至多四十余岁,显然晖华公主与其三个姐姐很难成为夸吕的女儿。结合志文在提及晖华公主之父祖时有称“乃祖乃考”之句,因《释名》谓“父死曰考”,已说明在晖华公主生前其父“明元”早已经去世。而“明元”很可能为其父去世后,吐谷浑人效法中原给其上的谥号。在夸吕之前的几任吐谷浑王中,其中伏连筹任吐谷浑王时,其国力达到了鼎盛时期,此“明元”很可能即指伏连筹。近见周伟洲先生新作,亦认为“明元”应为伏连筹,公主当为吐谷浑主伏连筹之第四女。(26)周伟洲:《吐谷浑晖华公主墓志与北朝北方民族关系》,《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
考察该时期北方诸政权的关系,大统四年西魏迎娶柔然公主(即文帝悼后),柔然派遣晖华公主夫妇护送悼后嫁与西魏。后二年,柔然又为吐谷浑、东魏联盟提供方便,史书明确记载,高欢为联合吐谷浑抗西魏,吐谷浑“是岁,始遣使假道柔然,聘于东魏”。随后,吐谷浑夸吕“乃遣使人赵吐骨真假道蠕蠕,频来东魏”。可见,柔然在嫁公主给西魏的同时,又为吐谷浑与东魏的联盟提供方便,甚至充当中介。由此反映出,当时柔然奉行的已经是一种灵活自主的多元务实外交。
我们再来考察吐谷浑晖华公主的丈夫乞伏孝达,其头衔为“茹茹骠骑大将军俟利莫何度支尚书金城王”,此官号应为杂糅了柔然与西魏的授官。“俟利”即俟利发,为主一方军政的长官。“莫何”又称莫贺、莫贺咄,为尊称或修饰词,《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上》谓:“其勇健者谓之始波罗,亦呼为英(莫)贺弗。”莫贺弗即莫何、莫贺或莫贺咄。此一官号和敬称都是典型的柔然至突厥汗国时代的称谓。而“骠骑大将军”和“度支尚书”则明显是掺和了华夏官号,很可能为官名比类的叫法。至于“金城王”的封号,则与乞伏孝达的家世有关。乞伏氏为吐谷浑大姓,出自陇西鲜卑,十六国时,其酋长乞伏国仁曾建西秦政权,都苑川(今甘肃榆中东北),长时间控制吐谷浑,后来西秦政权在北凉、夏主赫连定及吐谷浑等政权的夹攻之下灭亡,西秦部众及“其故地皆入于吐谷浑”。(27)《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一,宋文帝元嘉七年十月辛巳,第3822页。此后西秦王姓乞伏氏成为吐谷浑政权的组成部分,其原王室成员也常被吐谷浑封为金城王。乞伏孝达有“金城王”之称号应该缘于此。
正是因为志主丈夫乞伏孝达为原西秦王族后裔,所以早年得到吐谷浑政权的器重。西秦政权灭亡以后,吐谷浑就是利用王室联姻及给予高官厚禄的方式,将原西秦王室成员团结、笼络起来,借以控制西秦部众。晖华公主的“公主”称号来自吐谷浑,但封号“晖华”很可能是来自西魏的册封。从志文可知,吐谷浑晖华公主后来跟随丈夫乞伏孝达到了柔然,至于作为西秦王族后裔的乞伏孝达何以出走吐谷浑而投奔柔然,墓志没有交代,背后似乎大有隐情。但至柔然后不久,乞伏孝达将军与晖华公主又受柔然之命,夫妇二人作为送亲使护送柔然公主来长安与西魏文帝元宝炬成亲,并由他们的三个儿子随行,最终定居长安,终老于此。他们送柔然公主来长安的时间是西魏文帝大统四年。悼皇后于大统六年去世,而这位吐谷浑晖华公主“以大统七年正月甲午卒于苌安(长安)”,去世时“春秋卅有九”。
晖华公主夫妻二人当年出走吐谷浑、投奔柔然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从志主与柔然可敦的吐谷浑公主为亲姊妹的身份,以及最后全家先投柔然后至西魏的经历来看,其中似乎大有文章。吐谷浑与柔然曾经多年交好,但吐谷浑与西魏却是长期对峙。柔然与西魏的通婚绝非吐谷浑可汗夸吕所乐见,而护送柔然公主前往西魏的又是出走吐谷浑而投靠柔然的乞伏孝达与其妻晖华公主,尤其乞伏孝达还是多年与吐谷浑为敌并被后者灭国的原西秦王室成员,对此处历史的隐情,颇引人注意。这夫妻二人似乎并不在意吐谷浑的态度,而晖华公主很可能并非时任吐谷浑可汗夸吕之女,即其父“明元”并非夸吕,则其夫妇二人出走吐谷浑,先后投奔柔然与西魏,可能与吐谷浑王室的内讧有关,更与西秦王室图谋摆脱吐谷浑的复国努力有关,其出走柔然,又借机来到西魏,都是在借机游说,寻求各政权的援助。也许,正因为如此,晖华公主大统七年正月甲午卒于长安后,以敌国公主的身份却得到西魏隆重厚葬,“皇帝悼之,葬以公主之礼”。可以说,西魏收容西秦王室成员,厚待并礼葬出走吐谷浑的公主,可能本身也是对吐谷浑夸吕可汗的一种明确态度。
前文提及,北方柔然等政权出于政治目的,彼此之间多有联姻,吐谷浑亦是如此。为了自身的发展,吐谷浑在外交上奉行远交近攻的策略,与东魏通好以牵制邻近的西魏政权。吐谷浑可汗夸吕曾借道柔然通使东魏,其从妹成为孝静帝元善见的嫔妃,东魏丞相高欢亦以宗室济南王元匡的孙女为广乐公主,嫁与吐谷浑,此后双方频有交往,他们通过联姻确立了政治上的联盟关系,对西魏形成夹击之势。
前文已论,吐谷浑与柔然的友好关系由来已久,北魏前期已有柔然使节借道吐谷浑控制的河南道前往南朝。(28)周伟洲:《吐谷浑史》,第134-135页。但对吐谷浑与柔然的联姻,史书中则少有记载,而这位吐谷浑公主墓志,就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其墓志言:“主茹茹可敦之妹,即悼皇后之姨也”,这就提供了一重大信息,即当时吐谷浑与柔然亦有通婚的史实。柔然可汗的可敦,即时任柔然可汗的阿那瓌的王后,就是晖华公主的姐姐,也为西魏文帝悼皇后郁久闾氏的生母。
这里还有必要再考察一下吐谷浑与柔然可汗阿那瓌的最初联姻。阿那瓌本为柔然豆罗伏跋豆伐可汗丑奴之弟,即位后不久就在部落内争中战败,投奔北魏,时为孝明帝正光元年(520)九月。阿那瓌受到魏明帝的厚待,被封为“朔方郡公、蠕蠕王”,“赐以衣冕,加之轺、盖,禄从仪卫,同于戚藩”。(29)《魏书》卷一百三《蠕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6册,第2299-2300页。阿那瓌失国后,其族兄婆罗门夺得柔然汗位,后为高车所逐,也来投奔北魏。孝明帝听从卢同等人的建议,将阿那瓌和婆罗门分别安置于吐若奚泉和西海郡。
西魏文帝悼后应该是出生在北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或孝昌元年(525),其生母,即晖华公主的姐姐,若非阿那瓌元后,则是阿那瓌在依附北魏期间迎立的可敦,说明阿那瓌与吐谷浑的联姻就在此前不久。当时,阿那瓌和婆罗门都面临部众离散、实力不足的困境,柔然与北魏素为敌国,他们自然无法从北魏获得足够的支持,为了重登草原的至尊宝座,不得不另寻外援。婆罗门选择谋求西域嚈哒的支持,被安置于河西后,也是以联姻的方式结好嚈哒,所谓“寻与部众谋叛投嚈哒,嚈哒三妻,皆婆罗门姊妹也”(30)《魏书》卷一百三《蠕蠕传》,第6册,第2302页。。可惜其谋划被北魏军队发现,本人被擒,后死于北魏。而阿那瓌在结好北魏之际,还与吐谷浑结好,从其可敦为吐谷浑公主来看,他当时也是选择通过联姻的方式来争取吐谷浑的援助,此后柔然与吐谷浑关系长期友好,所以才有了晖华公主及其丈夫从吐谷浑出走后投靠柔然之事,以及后来又在西魏与柔然交好联姻之际,晖华公主来到西魏之史事。
由志主事迹可知,在西魏文帝迎娶柔然公主之际,陪送公主前往西魏的送亲队伍中就有志主一家,“悼皇后来归也,金城以姨婿之重作上宾于魏,时主及三子亦从此行”。晖华公主与其丈夫乞伏孝达,分别为西秦王族和吐谷浑公主,却又为柔然的送亲使,最后一家人来到了长安,此不仅是北朝各政权彼此和亲联姻的典型案例,也是北朝各民族人员彼此迁移交融的一个生动画面。这其中有柔然与东、西魏的通婚,有柔然与吐谷浑的通婚,还有吐谷浑与原西秦王室成员的联姻。可见,北朝诸政权政治联姻的动机为政权之间的政治联盟,诸国公主为和亲肩负的政治使命远大于其个人婚嫁的意义。当然,民族间的联姻,在消弭不义的战争、维护民族政权关系、促进民族融合等方面有时也扮演着和平之使的角色。以上几方墓志的发现,对于了解北朝诸政权之间的政治联姻与复杂关系,无疑是新史料重要价值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