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庐剧《秦雪梅》的前世与今生

摘要：在传统戏曲中，明传奇《商辂三元记》久演不衰，多种地方戏都将它作为传统剧目。当代庐剧《秦雪梅》改编自《商辂三元记》，增添和删减了《商辂三元记》的部分情节，丰富了秦雪梅的形象，重构了秦雪梅为爱情守节的主题，从而发现新生作品会随历史条件与社会生活的变化而自我调适。文章分析庐剧《秦雪梅》的前世与今生，以显示戏曲作品随社会时代变化的调适。

关键词：《商辂三元记》;当代改编;《秦雪梅》;秦雪梅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1）22-0-03

明传奇《商辂三元记》又名《三元记》或《断机记》，讲述了秦雪梅效仿孟母三迁，断机教子，最终商辂学业有成、连中三元，从而荣耀门楣的事情，彰显了秦雪梅的德行。李修生在《古本戏曲剧目提要》中指出：“秦雪梅故事见于明代《南词叙录》‘本朝’传奇目著录，未题撰人。”[1]从明代中期以来，该剧一直在舞台上出现，深受大众喜爱。历经几百年，在流传的过程中，《三元记》不断被各种地方戏剧改编，如越剧、秦腔、豫剧和庐剧中都有影响较大的改编，演出中往往以剧中主人公秦雪梅为剧目名称，如《秦雪梅》《秦雪梅吊孝》《秦雪梅教子》等。《三元记》在明清时期之所以能够广泛流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统治者把它视为宣传封建道德、教化民众的工具;而当代以来的改编，则呈现出新的主题和意蕴。文章以流传甚广的庐剧《秦雪梅》为中心，探讨其在新时代得到观众广泛认同的原因。

1 庐剧《秦雪梅》溯源

庐剧《秦雪梅》作为庐剧传统剧目在广大观众中有着持久而广泛的影响力，它取材于明传奇《三元记》。《三元记》讲述了浙西淳安县家富又善读书的商霖，去拜望岳丈秦徹时，见到了他如花的未婚妻秦雪梅，耽于雪梅的美貌，归家后害思婚病，日益严重。商家走投无路后去秦家求婚，秦家不应。商霖父母情急之下，把家中养女鲁爱玉给商霖做妾。與爱玉成婚三月后，商霖终因思念雪梅，命丧黄泉。雪梅得知商霖死讯前来商家吊孝，得知爱玉有孕，便决定留在商家，与爱玉一起守节尽孝，辛苦教养孩儿，效仿孟母三迁，断机教子。最终商辂学业有成，连中三元，荣耀门楣。

早期有不少论者持“诬贤说”观点，认为明传奇《三元记》的诞生是为了污蔑明代贤相商辂。但历史上连中三元的宰相商辂父母双全，并无未婚守节的寡母，因此创作此剧不足以污蔑贤相商辂。反倒是《三元记》中有不少说教成分存在，又因为明清时期讲史说经之风盛行，《三元记》得以广泛流传，被不断改编成各种地方剧。

其中庐剧《秦雪梅》在新中国成立前已经有了改编。《中国戏曲志·安徽卷》中提出：“该剧初期被称为《秦雪梅游地府》，后来庐剧艺人们把常演的《游园观画》《吊孝》《骂陶荣》《机房教子》等数折串连成连台本戏，新中国成立前在皖中一带农村常演不衰，深受农民群众喜爱，能一连演出七八个晚上。”[2]1980年，“经徐浩、孙邦栋、丁玉兰三人改编，由孙邦栋导演复排的上、下本《秦雪梅》剧本成型。至今已历三代演员，先后演出300多场”[3]。据著名庐剧表演艺术家丁玉兰回忆，“《秦雪梅》在合肥市江淮大戏院连续上演三个月，场场爆满”[4]。

在庐剧《秦雪梅》中，浙江杭州梅坞县家贫的商霖寄居在岳父家中读书。春日间，商霖游春归来，遇见雪梅，从此得了思婚病，一病不起。爱玉到商家送信，并留下照顾商霖。几个月过去，商霖得知眼前人不是雪梅，含恨归西。雪梅前去商家吊孝，得知爱玉怀了商霖的孩子，决定留在商家守节。后雪梅父亲给雪梅另觅陶荣为夫婿，雪梅大骂陶荣，表明自己守节决心。骂退陶荣后，雪梅向秦安诉苦，再次表明自己守节之志。说罢这些，雪梅回到商家，在机房织布。后来泼皮蔡小子谎说商辂欺负他，雪梅盼孩子成器，断机教子。

庐剧《秦雪梅》主要分为四部分，分别是《游园观画》《吊孝》《骂陶荣》《机房教子》。这四出戏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雪梅与商霖相见、相识、相知、相念、相忆。我们感动于商霖对雪梅的一往情深，也懂得了雪梅的伟大——为爱抚养商霖孩儿，照顾商霖父母。

2 《秦雪梅》对《三元记》的剧情改编

庐剧《秦雪梅》和《三元记》相比，在情节方面改动最大的是秦雪梅观画部分。庐剧中，秦雪梅观画是商霖之死的导火索。庐剧在秦雪梅观画部分加入了雪梅和商霖两人相见的这一段戏，引出两人的情和封建的礼之间的冲突。这样一改，相对于《三元记》中雪梅单独在书房观画，庐剧秦雪梅观画便成了一出十分有名的戏，主要原因有两点。

第一，增强了戏剧的可观性。雪梅和商霖，两个有婚约的男女在书房一起观画，在观画的过程中，男子出于情想要亲近女子，女子出于礼，竭力避免男子的触碰，画面轻松有趣，增强了舞台演出效果，激发了观众的兴趣。而《三元记》中是商霖来秦家给老丈人送礼，在园中瞥见雪梅的美貌，商霖唱道：“瞥见娇娘面，真个是世无双。惹动风流子，神魂飘荡。”[5]后商霖又自白：“今蒙岳父留饮。今日赏玩凉亭，蓦见雪梅，真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如神玉为骨。岳父着我中举方成亲。正是刘郎一见武陵花，从此春心皆放荡。”[5]两人并未面对面相处，更无言语。商霖因远远看到雪梅貌美，就对雪梅一见倾心，只能算是单相思，剧情简单。

第二，为后文雪梅与商霖、雪梅父、爱玉三人起冲突作铺垫，并间接为商霖的死埋下伏笔。首先，雪梅与商霖起冲突，商霖在书房没有和雪梅结合，雪梅为了脱身，谎说晚上三更绣楼中相见。商霖三更前来楼中见雪梅，雪梅告知白天说的晚上相见都是为了脱身，迫于礼的束缚，雪梅骂走商霖，商霖后悔来见雪梅，又羞又气，告知雪梅再见他只能见到阴魂。其次，雪梅与父亲起冲突，雪梅要去商家吊孝，父亲阻止她去商家吊孝，雪梅先和父亲讲道理再哭求去商家。最后雪梅与丫鬟爱玉起冲突，雪梅到了商家灵堂，听到了灵堂后爱玉的哭声，雪梅询问爱玉，你又没死夫婿，为何如此伤心。爱玉告知雪梅实情，雪梅生气，骂爱玉。雪梅后来得知爱玉和商霖结合的原因后，希望和爱玉转换身份，自己小姐之身甘当丫鬟，只为把商霖的孩儿养大。爱玉深受感动，说感谢雪梅小姐的恩情，但断不能再和雪梅小姐把身份换。庐剧《秦雪梅》的冲突一环扣一环，引人入胜。

《三元记》中商霖和雪梅并未见面，因此并无正面冲突。《三元记》第七折中，雪梅母亲想留商霖在家，她此时心中的思考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为留女婿在家，吩咐女儿不要他出入，恐惹人道不是”[5]。再结合雪梅母亲教育雪梅“女子十年不出”“执麻枲，治丝茧，织组以供衣服。女子出门必须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再不要胡行”[5]，然后雪梅说自己不敢有违。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她的家庭教养，秦雪梅和商霖单独相处几乎是不可能的，故《三元记》中雪梅和商霖并无正面冲突。

雪梅与父亲矛盾大小主要在于父亲对女婿商霖的态度。在雪梅去商家为商霖吊孝这一情节中，《三元记》中雪梅与其父亲的冲突相对于庐剧《秦雪梅》中与父亲的冲突要小得多。《三元记》中，商霖与雪梅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商霖死后，秦雪梅父亲听到女婿之死的消息，还感到伤心，在女儿要为商霖守节时还说“节义可全，只恐你不能尽其终身，污我清名”[5]。庐剧一改《三元记》的道德教化，秦父在剧情一开始就嫌弃商霖家贫，商霖死后秦父反而高兴。最后雪梅要为商霖吊孝时，秦父将对商霖的不满转嫁到女儿身上，他和雪梅的冲突达到高潮，要和雪梅断绝父女关系。

《三元记》中雪梅与爱玉之间并无冲突。爱玉是商家养女，为报商家恩情，甘做商霖妾室。雪梅来商家吊孝，见到怀有身孕的爱玉，她在悲伤中有了守节的理由，原文中雪梅是这样说的：“一来保全其后，二来奉养公姑，三来守夫之节。”[5]而庐剧《秦雪梅》在情节安排上是雪梅与商霖、雪梅与其父、雪梅与爱玉都有矛盾冲突，使剧情在小高潮中迎来大高潮，推动剧情发展，逐步为名段“秦雪梅吊孝”作铺垫。

庐剧《秦雪梅》相对于《三元记》还添加了一处情节——“秦雪梅骂陶荣”。雪梅父以雪梅母亲生病为由哄骗雪梅回家，把雪梅说与新科状元陶荣为妻，雪梅大骂陶荣，表明自己为商霖守节的志向。纵览《三元记》全文，骂陶荣在《三元记》中无迹可寻。庐剧艺术家有意添加骂陶荣这段戏，目的是以雪梅拒绝新科状元陶荣，衬托出雪梅守节的伟大。

庐剧《秦雪梅》除了添加情节之外，还删减了《三元记》中的部分情节。比如庐剧《秦雪梅》在机房教子这出戏结束后，并未表明商辂是否中状元，而《三元记》点明是为表秦雪梅的德行而作这一戏剧，商辂连中三元是彰显雪梅德行最有力的证明。庐剧《秦雪梅》删去这一情节后，雪梅留在秦家守孝的本质发生了改变——不单单是为了封建伦理倡导的节义，更是因为商霖。因为雪梅对商霖的感情，她才要留在商家替商霖抚养孩儿。

当然，笔者并未全部指出庐剧《秦雪梅》对于《三元记》情节方面的所有改编，仅仅是指出一些情节方面变动较大的改编。正是因为这些改动较大的情节，才使人物间的矛盾冲突更加强烈，使戏剧的观赏性更强。

故事情节的改动直接导致人物形象发生变化。故事主人公秦雪梅在《三元记》中的形象是遵守母训、知书守礼，是儒家道德标榜的妇女代表。而庐剧中的雪梅，活泼，会在闺阁中和丫鬟们嬉闹;可爱，会想在春天的花园光脚，但又怕被别的男子看到;充满好奇心，好奇未来的丈夫文采如何;有主见且大胆，她知晓商霖对她的情，因思慕她进而为她而死，敢于反抗父命去商霖灵前吊孝，得知爱玉有商霖孩儿，她要为商霖抚养孩儿;更守节孝，骂陶荣，明己志，思商霖。庐剧中的秦雪梅已经完全不是《三元记》中的秦雪梅。庐剧中的秦雪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追求。《三元记》到庐剧《秦雪梅》中雪梅形象的变化，可以折射出社会价值观念由重伦理趋向于强调人的欲望，社会开始重视作为个体的人的需求。

3 传统婚恋观的消解与重建

郭英德编著的《明清传奇综录》中认为：“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戏曲风化观甚嚣尘上，在传奇创作中占据主导地位。”[6]所谓风化，乃是风育教化之意。王阳明生活在明代中叶，当时社会矛盾激烈，为了维护明王朝的统治，王阳明提出以戏曲“格”民众之心，即“戏曲有益风化”论。明传奇《商辂三元记》雪梅未婚守节，抚养商辂连中三元，得到皇家的封诰这一故事，正是明代统治者借社会娱乐活动对百姓进行道德教育的有力证明。

例如，《三元记》第三十八折剧末诗曰：“三元历中世间稀，未嫁孤孀天下奇。公婆八秩承封赠，慈母三迁诚不移。圣恩垂照表旌显，门蔼貔貅龙虎威。编成新传扬千古，万载芳名众所知。”[5]从这首诗中可知，创作这部剧是为了传扬秦雪梅未嫁却为未婚夫守节，含辛茹苦抚养未婚夫的孩子连中三元的德行。此剧中还有一句诗云：“已配洁身天下有，未婚守节世间稀。”[5]另有情节是天上仙官因闻秦雪梅未婚守节和秦雪梅的善行，要给她抚养的孩儿安排为头名状元郎。可知，《三元记》的诞生就是为了宣扬儒家思想中的节妇、孝道，用以教化当时的百姓。

《云间人物志》记载：“如史载，任勉之在洪武年间任江西鄱阳县知县时，曾有一位寡妇到衙门告状，状告其丈夫之兄‘弗育己’，即对自己缺乏供养，言外之意即自己打算改嫁。这位知县聽了之后，首先就是反问道：‘汝他适乎？’意思是你想改嫁吗？随后，将自己的判决书写在这位寡妇衣衫的背上，判词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位寡妇对他的一番话甚为感动，终于不再改嫁。”[7]此故事反映了社会官员在为政的地方鼓励寡妇守节。这间接证明了当时的社会存在许多的贞女、节妇，寡妇改嫁则属于不符礼教的失节行为。在《三元记》中，秦雪梅未婚为商霖守节，已然成为明代社会儒家思想极力宣扬的节妇。

新时期以来，庐剧《秦雪梅》也在顺应时代潮流不断发展，其主题从肯定顺应社会倡导的礼教守节过渡到了为爱情守节，歌颂了雪梅对于商霖的爱。机房教子后，庐剧到这戛然而止，并未用商辂连中三元表彰她的德行。因此，庐剧《秦雪梅》主要歌颂的是雪梅和商霖的爱情。

庐剧《秦雪梅》虽然是安徽传统戏剧，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它本身宣扬的婚恋价值也已发生了很大转变，虽无法逃脱剧本的守节桎梏，但为夫守节的本质已变。

4 结语

一个故事，两个时代，消解与重构的价值观。从明传奇《商辂三元记》到庐剧《秦雪梅》，虽然他们都在讲述秦雪梅为未婚夫守节、抚养他的孩儿、奉养他的父母的故事，但不同的是，守节的本质已经由顺应礼教守节变成为爱情守节。

参考文献：

[1] 李修生.古本戏曲剧目提要[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255.

[2] 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安徽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1993：192.

[3] 蔡长青，李之冬.一块尚待打磨的美玉：关于庐剧《秦雪梅》剧本的修改建议[J].皖西学院学报，2019（4）：132.

[4] 丁玉兰，段金萍.我的庐剧人生：丁玉兰口述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138.

[5] 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三十一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1992：15-16，48-49，117.

[6] 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7.

[7] 李绍云.云间人物志：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54.

作者简介：潘敏（1997—），女，河南确山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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