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然
摘 要:清代学者崇尚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反对一切主观玄虚的论调,这种学术思潮,于是时各个学术层面都可以看到。学人只要对《四库全书总目》进行观察,便可以明显发现四库馆臣崇实黜虚的学术主张,这样的学术基调反映在对《春秋》三传的批评上,就形成重《左传》而轻《公》《穀》的现象。然而,馆臣并非一味地贬低《公》《穀》二传,其认为就义例而言,《公》《穀》仍有可取之处。若要对三传进行综合评价,馆臣则以记事之《左传》为最上,侧重褒贬大义之《穀梁传》次之,语多穿凿的《公羊传》为最下。
关键词:崇实 黜虚 四库馆臣 《春秋》三传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1)01-53-60
任何一个时代的学术思想,都会随着社会背景、经济条件及政治环境等因素的变迁而有所不同。然而,所谓的不同,并非是全盘地改变,其必然会受到上一代思想的影响,既而继承、融合、开创,逐步发展出属于各自时代的特色,有清一代自然也不例外。崇尚性理的理学自宋代开始发展,到了明清之际已步入穷途末路的境地,那时候的学者为了改变“游谈无根”的学术风气,于是倡导讲究实事求是的考据之学。加以清代统治者为了箝制思想,屡兴文字狱,学子既不得阐发己见,只好转而投入考据训诂的领域,更进一步促成崇实学风的发展。
乾隆年间,清高宗敕令儒臣编纂《四库全书》,此举不仅向世人展示其所继承的是儒家的正统文化,并进一步树立满人统治中原的正当性,因此,这套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旷世巨作,自然具有指导士子的意味。随着《全书》的纂修,作为揭示各书要旨、考察学术端委、列举诸书得失、权衡众说异同的《四库全书总目》也因此而诞生。后人只要透过《总目》对各种书籍的筛选及批评,就能了解清代官方想要提供什么样的学术指引,或建立起什么样的学术思想范畴。余嘉锡说:“嘉、道以后通儒辈出,莫不资其(《四库提要》)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弘矣。”1因此,四库馆臣对诸书的意见,可谓标识着有清一代官方的学术观点。
《春秋》为孔子述作之书,蕴藏着圣人心旨,在儒家的典籍中具有极为崇高的地位与价值,只是经文简练难明,所以作为解释《春秋》的《左》《公》《穀》三传,历来便受到学者的重视,甚而被置于“经”的行列。那么,在崇实黜虚的学术风潮下,四库馆臣是如何看待《春秋》三传的?这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一、清初崇实黜虚的治学风气
清人崇尚实学,讨论这个问题的学者,或认为满人相较于汉人,乃少数之外族,以少数之外族而欲统治地域广大、人口众多之中土,实在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清廷为便于统治,可谓恩威并济,一方面奖掖学术发展,开博学鸿词等取士科目,提供士子入仕的方便之门;另一方面却又大兴文字狱,凡是言论、思想不利于满人或其余外族者,一律予以禁止并施加刑责,这样的政治举措甚至会牵连到不相干的人们,使无辜的群众一并受到惩罚。在言论自由受到胁制的环境下,儒生既不得畅所欲言、申明心志,只好转而从事训诂、考证的工作,以期免受囹圄刀锯的祸害。支持这一说法的如钱穆,他在《前期清儒思想之新天地》中说:
清儒在异族政权严厉统治下,于刀绳牢狱交相威胁之艰难环境中,虽有追怀故国之思,而慑于淫威,绝不敢有明目张胆之表示。途穷路绝之馀,不得不沉下心情,切实作反省研寻功夫。而多数学者被迫走上考据训诂的消极路线,终生于丛碎故纸堆中,追求安身立命之所。1
或有学者认为,清儒之所以倡导实学,是为了反制明末阳明心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学术风气,故欲以求真求实的治学精神,反转空疏无据的学术思潮,如梁启超说:
晚明狂禅一派,至于“满街皆是圣人”“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道德且堕落极矣。重以制科帖括,笼罩天下,学者但习此种影响因袭之谈,便足以取富贵、弋名誉,举国靡然化之,则相率于不学,且无所用心。故晚明理学之弊,恰如欧洲中世黑暗时代之景教,其极也,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闭塞不用,独立创造之精神,消蚀达于零度。夫人类之有学问欲,其天性也,学问饥饿至于此极,则反动其安得不起?2
今人詹海云则是更进一步地将清初实学思潮的兴起,归纳成七项远源,分别为王学流弊的修正、明末颓废士风的整饬、东林讲学之启发、复社治学的影响、新兴考证学的刺激、刘蕺山思想体系的启示、自然科学发展的冲击。3
清代的崇实学风,实则发端于明末,其肇因亦是对理学末流的反思;到了清代,统治者在思想上进行箝制,致使学者有志难酬,故而投身于故纸堆中,潜心于训诂、考据等工作,统治者的决策,成了此学风勃然兴起的一大助力。此外,崇实的学术风气讲究实事求是的精神,宋明理学则注重于心性上的论述,二者在性质上本就大相径庭,周积明说:
在明清思想史上,经世实学的鼓吹者往往同时也是理学的批判者,因为,“崇实黜虚”的价值观念本来就作为宋明理学性理之说的对立物而存在。4
因此,清代崇实学风的盛行,也加速性理之学的没落。
至于崇实学风的学术特质为何?鲍国顺将之整理为三点:其一,在义理思想上,清儒反对主观玄虚的思考方式,肯定经验世界中实事实物的重要;其二,在治学目的上,清儒崇尚经世致用,因此重视实效实用;其三,在治学方法上,清儒讲求考据,因此要求实事求是。5反对主观玄虚的思考方式,是对游谈无根、思想空疏的反动;崇尚经世致用,是儒家特有入世精神6,清儒并总结明朝灭亡的原因,故由明末理学重内圣、轻外王,转变为内圣外王并重。讲求考据,则是前二者影响下的结果。在《四库总目》当中,确实也能观察到这种学术特质,此特质反映在四库馆臣对《春秋》三传的看法上,便形成重《左传》而轻《公》《穀》的主张。
二、《春秋》三传的特长
自古谈论三传者,大多认为三传各有所长,如汉郑玄《六艺论》云:“《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穀梁》善于经。”1又如宋胡安国《春秋传·叙传授》云:“《左氏》叙事见本末,《公羊》《穀梁》词辨而义精。学经以传为按,则当阅《左氏》;玩辞以义为主,则当习《公》《穀》。”2清刘熙载《艺概》则云:“《左氏》尚礼,故文;《公羊》尚智,故通;《穀梁》尚义,故正。”3或认为三传有短有长,如晋人范宁《穀梁集解序》云:“《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4《春秋三传》虽各有短长,解经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但都可用来辅佐《春秋经》,这本是无庸置疑。然而,自从汉代今古文经之辨以来,许多学者囿于门户之见,各自秉持所习,相互攻伐,于是古文经的《左传》与今文经之《公羊传》《穀梁传》,各自有拥护的学者,彼此间纷争不已,甚至形成對立的关系。范宁又云:“汉兴以来,环望硕儒,各信所习,是非纷错,准裁靡定。故有父子异同之论,石渠分争之说。”5所谓父子异同之论,便是指刘向、刘歆父子之间的争论,《汉书·楚元王传》云:
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时,诏向受《穀梁春秋》,十馀年,大明习。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歆亦湛靖有谋,父子俱好古,博见强志,过绝于人。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6
就是父子也因所学不同而于见解上产生歧异,其余出自不同门户的学者,彼此间相互排斥的情形,自不待言。
清初受到明末宋学衰败的影响,顾炎武、胡渭、阎若璩等人于是起而倡導实事求是的治学思想,此学风至乾隆时已成为学术主流。再者,《四库全书》的总纂官纪昀着重于考证之学,纪氏曾云:
余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卷轴笔砚,自束发至今,无数十日相离也。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7
这种讲究考证的治学观念,于《全书》的编纂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也影响到四库馆臣对三传的品评。从三传的书写形式来看,《左传》主于叙事,因而对事件始末多有详细的描述;《公羊传》惯用问答的方式来阐发《经》文中的微言大义,着重于名物及书或不书的解释;《穀梁传》的体例与《公羊传》相近,多用问答的方式解《经》,然其所侧重者非在名物,而在于《经》义的阐释。在重视考证、讲求实学的环境中,馆臣自然会注意到文献材料的真实性,因此,在三传的看法上,遂形成偏重叙述史事的《左传》,而轻视凭己意推敲字句的《公》《穀》二传。但这里必须先了解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馆臣是基于两个前提下而肯定《左传》叙事的可信度,这两个前提是:第一,《左传》的作者为鲁国史官左丘明;第二,左丘明系根据鲁史旧文完成《左传》。关于《左传》的作者问题,见次节讨论。
三、《左传》的作者问题
关于《左传》的作者,在唐代以前,学者们一致认为是左丘明,如汉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1
太史公认为左丘明为鲁国的贤者,左氏惧孔子弟子各执异说,故根据孔子之《春秋》而作《左传》。《汉书·艺文志》则于“《左氏传》三十卷”下注:“左丘明,鲁太史。”2进一步说明左丘明为鲁国史官,又晋杜预于《春秋经传集解序》云:“左丘明受经于仲尼,……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3可知杜氏承袭了《汉书·艺文志》的说法。而唐孔颖达于杜预序文下引用沈文阿之语解释云:
《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4
则又说明左丘明之《左传》与孔子之《春秋经》为同时之作品。根据这些资料,汉代至唐代以前的学者,皆视左丘明为《左传》的作者,并为鲁国的史官。至唐代的赵匡,始认为《左传》的作者非《论语·公冶长》中所提及的左丘明5。赵氏著作虽已不传于世,然其若干文章保存于唐人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中,其云:
自古岂止有一丘明姓左乎?何乃见题“左氏”悉称丘明?近代之儒又妄为记录云:“丘明以授鲁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铎椒,椒传虞卿,卿传荀况,况传张苍,苍传贾谊。”此乃近世之儒欲尊崇《左氏》,妄为此记。6
赵氏不仅否认《左传》作者为左丘明,更驳斥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对于《左传》之学递传过程的说法。而后王安石以十一事证明左氏非左丘明,叶梦得以为左氏是六国时人,郑樵更加以推阐,并得出左氏是六国时楚人的结论。7
清代纪昀奉命纂修《四库全书》,依旧认定左丘明即《左传》之作者,故《四库总目》认为赵匡“欲攻《传》之不合《经》,必先攻作《传》之人非受《经》于孔子”,又引陈振孙《书录解题》,说明王安石的十一事乃出自后人依托,对于叶梦得等人的说法也都加以反驳。8四库馆臣既认定《左传》的作者为鲁国史官左丘明,那么对于馆臣来说,《左传》的资料来源便是切实有征了。或者可以说,馆臣既认定《左传》所记事实有据,为《公》《穀》二传所不及,则《左传》作者必须为左丘明,如此其论点方能扎根。
四、四库馆臣对三传的批评
(一)崇《左传》之实而黜《公》《穀》之虚
透过《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的叙述,可以明显发现馆臣重《左传》而轻《公》《穀》的情形。《四库简目》于《春秋左传正义》条云:
《左氏》褒贬或不确,而所述事迹则皆征国史。不明事迹之始末而臆断是非,虽圣人不能也。故说《春秋》者,必以是书为根柢。1
馆臣认为《左传》在谈论褒贬方面或许不够精确,然其所载列之事迹,皆来自鲁国旧史,故后人治《春秋》皆须以《左传》作为基础,否则只是臆断丛生罢了。又,《春秋公羊传注疏》条云:
寿距子夏凡六传,皆口相授受,经师附益,失圣人之意者有之。而大义相传,终有所受。2
馆臣以为《公羊传》是由经师口相授受,其间又有后人附益的情形,故于圣人之意或有所失,不及《左传》信实有征。然而,《春秋》的微言大义,藉由师徒相传,仍有其可取之处。而《春秋穀梁传注疏》条引晋宁注杨士勋疏云:“赤学与《公羊》同师,而传义之精者,《公羊》或弗能及。”3说明《穀梁传》与《公羊传》师出同源,如就义理之精微而论,《公羊传》尚且不及《穀梁传》精湛。根据《四库简目》对三传的描述,可以得知馆臣以《左传》最为可信,《公羊传》《穀梁传》由经师转相授受,难免有所失真。倘或再进一步检视《四库总目》对于春秋类图书的批评,四库馆臣偏重《左传》的现象,则更是显而易见。
《四库总目》对春秋类各家图书进行分析、评论的同时,也经常举三传的特点作为提要中的补充说明,从这些补充文字当中,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四库馆臣对于三传的意见。如《总目》于《春秋集传辨疑》条云:
《左氏》事实有本,而论断多疏;《公羊》《穀梁》每多曲说,而《公羊》尤甚。汉以来各守专门,论甘者忌辛,是丹者非素。4
由这段引言来看,馆臣认为《左传》所记载的《春秋》事迹有所根据,但在论断上则不够周密。再取此段文字与《四库简目》对《左传》的叙述互相比对,可知其所谓的“论断多疏”,是指“褒贬或不确”而言。至于《公羊传》《穀梁传》,馆臣以其多为曲说,这是基于《公》《穀》系由经师口授相传,所述事迹不如《左传》确实而提出的论点。就上列引文推论,四库馆臣以为《左传》最佳,次为《穀梁传》,《公羊传》则居最末,《四库总目》于《春秋或問》条亦云:
考三传之中,事迹莫备于《左氏》,义理莫精于《穀梁》,惟《公羊》杂出众师,时多偏驳。5
再次表达了《公羊传》不及《左》《穀》二传的主张。
四库馆臣相当重视《春秋》事迹的真实与否,甚至以此作为三传优劣的评定标准,这必然与当时实事求是的学术风气脱离不了干系。因此,纵然馆臣也认为《公》《穀》的义例在《左氏》之上,却还是屡次于《总目》中强调《左传》所载事迹确实可信的重要性,甚而藉此贬低《公》《穀》的地位,如《春秋集解》条云:“盖以《左氏》有国史之可据,而《公》《穀》以下则皆意测者也。”6直接指明《公》《穀》二传所列之事迹皆为臆测。如此一来,《公》《穀》的价值便远不及《左传》了。在《传》文事实根据的问题上,《总目》中有所述及的还有《读春秋编》条,其云:“盖左氏身为鲁史,言必有据,非《公羊》《穀梁》传闻疑似者比。”7又《春秋经传辨疑》条云:“《春秋》三传,《左氏》采诸国史,《公》《穀》授自经师,草野之传闻,自不及简策之记载,其义易明。”8又《春秋简书刊误》条云:“考《左传》虽晚出,而其文实竹帛相传,《公》《穀》虽先立于学官,而其初皆经师口授,或记忆之失真,或方音之递转,势所必然,不足为怪。”1又《公穀汇义》条云:“然《春秋》事迹,二传多据传闻,《左氏》所述,则皆据简策。”2又《春秋三传事实广证》条云:“左氏亲见国史,公、穀两家已不及其确实。”3而《总目》于春秋类著录书末的案语中,对于《左传》事迹之所以胜于《公》《穀》二传,又作了更为详细的说明,其说道:
《左氏》说经所谓“君子曰”者,往往不甚得经意,然其失也,不过肤浅而已。《公羊》《穀梁》二家,钩棘月日以为例,辨别名字以为褒贬,乃或至穿凿而难通。三家皆源出圣门,何其所见之异哉?左氏亲见国史,古人之始末具存,故据事而言,即其识有不逮者,亦不至大有所出入。《公羊》《穀梁》则前后经师递相附益,推寻于字句之间,故凭心而断,各徇其意见之所偏也。然则征实迹者,其失小;骋虚论者,其失大矣。后来诸家之是非,均持此断之可也。4
此外,《总目》于《春秋左传要义》条又述明了《左传》之所以胜于《公》《穀》的主因,其云:“盖左氏之书,详于典制,三代之文章、礼乐,犹可以考见其大凡,其远胜《公》《穀》,实在于此。”5
综上所述,四库馆臣认为《公》《穀》二传不及《左传》的原由,大约可以归纳如下:其一,左氏亲见鲁史简策,这些材料即其撰作之凭据,故《左传》所载事迹最为真切;其二,《左传》详于典制,三代礼乐法度大抵可以考见,《公》《穀》难与之相较;其三,《公》《穀》二家过于专注《春秋》日月之例及人物称号褒贬的解释,或有穿凿附会的情形产生;其四,《公》《穀》经由众多经师转相附益,又重视字句推求,其内容或有臆断之嫌。因此,《左传》虽未必尽善尽美,但其所叙事实皆有根据,即便有所偏失,馆臣认为也都在可被容许的范围之内;而《公》《穀》二家既有穿凿、经师附益等情况,自然不若《左传》精良。馆臣尊崇《左传》的主张不仅表现于春秋类的提要中,亦经常见于他类书籍的提要,如礼类的《礼说》条云:
古圣王经世之道,莫切于礼。然必悉其名物,而后可求其制度;得其制度,而后可语其精微。犹之治《春秋》者,不核当日之事实,即不能明圣人之褒贬。故说《礼》则必以郑氏为宗,亦犹说《春秋》者必以《左传》为本。6
馆臣在这则提要当中,强调了《春秋》事实的重要程度,虽然《左传》论褒贬不似《公》《穀》精良,但若不参照《左传》所记载之事迹,则圣人之褒贬大义皆无从谈起。又,易类著录书末的跋语云:“《左氏》所载,即古占法,其条理可覆案也。”7故而易类图书中,凡用《左传》所载之占法者,多能获得馆臣的青睐。这也再次证明了馆臣对《左传》中的文献所抱持的正面态度。
四库馆臣认为《左传》所载录的事迹乃根据鲁史而来,故最为可信,也最具参考价值,这是凭着经师口传的《公》《穀》二传所不能及的。因此,凡是后世不信《左传》事迹的著作,《四库总目》亦多予以斥之,并将是类著作列于存目书。如斥清刘荫枢《春秋蓄疑》云:“或并《左传》事实疑之,则师心太过矣。”8斥清姜兆锡《公穀汇义》云:“兆锡驳二传之事迹,往往并《左氏》而驳之,则终不出宋人臆断之学也。”9斥清朱轼《春秋钞》云:“攻击《左传》,则颇伤臆断。”10斥清朱奇龄《春秋测微》云:“不信《左氏》之事实,故往往不考典制,不近情理。”1斥清刘绍攽《春秋笔削微旨》云:“其说谓《左氏》不过叙事,于经义毫无发明,不知有事迹而后有是非,有是非而后有褒贬。……以《传》为不足据,是何异迷途之人,藉人为导,得途之后,鞭其人而逐之乎?”2斥清王心敬《春秋原经》云:“至谓《左传》事迹皆圣人之所删,不当复存。……不思《经》文简质,非《传》难明。”3斥清刘梦鹏《春秋义解》云:“大旨遵《公》《穀》而斥《左氏》。……其论似通而实谬。”4如此之类,多不胜数。
(二)《公》《穀》以义例胜
四库馆臣虽一再表明《公》《穀》不如《左传》的主张,然而,这并非表示《公》《穀》在馆臣眼里仅仅只是穿凿臆断而全无可取之处。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传承《春秋》者共有五家,分别为《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邹氏传》及《夹氏传》,因邹氏无师,夹氏有录而无书5,故二说早佚,传世的只有《左》《公》《穀》三传而已,日后研治《春秋》的学者,亦多根据此三传进行推阐;加上《春秋古经》早已不见单行,后世学者皆须凭借三传才得以探求《经》文。因此,即便是崇尚实学的四库馆臣,必然也得承认《公》《穀》二传于《春秋》学上的重要性。再者,《公》《穀》相较于历来的《春秋》学著作,实是近古的作品,承袭的经师或许持有门户之见,但毕竟还是代代相传,维持一贯的学术思想,与后世空谈或滥发议论者有所差别。《四库总目》于《春秋三传辨疑》条云:“平心而论,左氏身为国史,记录最真,公羊、穀梁去圣人未远,见闻较近。”6以及《四库简目》中所谓“大义相传,终有所受”7,便表达了这个观点。
反之,四库馆臣也不是一味地认为《左传》全然没有缺失,前文就已提到馆臣有《左传》论褒贬或有所失、义例上则以《公》《穀》为精的想法,《总目》又于《左传事纬》条云:
三传之中,《左氏》亲观国史,事迹为真,而褒贬则多参俗议。《公羊》《穀梁》二家得自传闻,记载颇谬,而义例则多有师承。《朱子语录》谓:“《左氏》史学事详而理差,《公》《穀》经学理精而事谬。”盖笃论也。8
馆臣的这段话,明确表明《左传》不善于谈论褒贬,其于义理的解释上,也不像《公》《穀》那样精确。这里谈到《左传》“褒贬则多参俗议”,《总目》于易类存目书的《程氏易通》条也有“《左氏》所纪,其事或有附会”9的评论,其实就是范宁所谓的“其失也巫”。唐杨士勋为范宁语疏解云:
“其失也巫”者,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申生之托孤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厉、彭生之妖是也。10
申生之托孤突、荀偃死不受含、伯有之厉、彭生之妖等,都是《左传》中充满神怪色彩的文章,对此,东汉王充也发表评论云:“《左氏》得实,明矣。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反也。”11因此,《左传》虽以纪事称,却也因记载许多怪力乱神之事,令后人时常执此以诘难。
五、结语
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谈到清代的学术主潮是“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与“排斥理论提倡实践”1。四库馆臣虽认为《左传》论褒贬多参俗议,但其叙事乃是根据鲁史旧文而来,因而所述内容较为客观;《公羊传》《穀梁传》是由经师附益,偏重褒贬的义例,这属于主观的推断,也较为有理论性。因此,馆臣侧重记事之《左传》而轻视推敲字句以求褒贬的《公》《穀》二传,这是崇实黜虚学风的具体表现。
事实上,四库馆臣秉持着崇实黜虚的治学精神不仅反映在春秋类的图书上,在其他各类图书的提要中显然也能观察到这项特色。举例来说,馆臣评易类著录书《读易详说》云:“自好异者推阐性命,钩稽奇偶,其言愈精愈妙,而于圣人立教牖民之旨愈南辕而北辙,转不若光作是书切实近理,为有益于学者矣。”2在嘉许李光之书“切实近理”的同时,也对性理之学作出批判。馆臣又论诗类著录书《诗说解颐》云:“虽间伤穿凿,而语率有征,尚非王学末流以狂禅解经者比也。”3肯定是书内容大多信实有征,并借以摈斥空疏无据的心学末流。“切实”“有征”都是馆臣在治学上所持有的基本态度,这是清初崇实学风的延续,是用来反转明末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学风的路径。
Abstract:Scholars in the Qing Dynasty advocated the practical and realistic methods to conduct their studies, and they opposed to the subjective and unreal arguments. The academic trend could be found in every academic hierarchy. Through the observation on the Siku Quanshu Zongmu,it could be found easily that the academic claims held by Siku Quanshu department officials advocated the pragmatism but dismissed the euphemistic ideas. Such academic keynotes were reflected on the criticism made against the Three Commentaries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d it formed a phenomenon that the Zuo Zhuan was emphasized, the Gongyang Zhuan and the Guliang Zhuan, however, were disregarded. If the integrated assessment on the Three Commentaries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as required, then the Siku Quanshu department officials would put the narrative Zuo Zhuan as the first priority; the Guliang Zhuan which mainly focused on some judgement would be the second; and the Gongyang Zhuan that gave improper interpretations and inferred far-fetched results was the last priority.
Key words:Advocating the pragmatism;Dismissing the euphuism;Siku Quanshu department officials;Three Commentaries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責任编辑:胡海琴
(“四库学研究”栏目主持:西南大学文学院何宗美教授 栏目组稿: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张晓芝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