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比赛
“马德是什么时候迷上钓鱼的?”
李梅问我。我没理她,因为我也说不上来。马德是我的好朋友,我刚认识他那阵,他就喜欢钓鱼了。每当无事可干的时候,他就会拿起鱼竿说,走吧,我们钓鱼去。但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痴迷于钓鱼。现在的他就像一根鱼竿,完全是为钓鱼而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将生活中的一切撇开,只管去钓他的鱼。
“也许他天生就喜欢钓鱼,就像狗天生爱吃屎,就像你天生丽质。”我盯着李梅的脸蛋看,她脸上贴着一片黑乎乎的面膜,像糊了一层牛粪。
李梅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走在街头总能招来路人别样的目光。她说,在她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有男生不断给她递纸条了。上了大学,这种状况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因为我十岁那年也开始暗恋班上的女生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什么奇怪的。
此刻,李梅盘着双腿坐在沙发上,两手掌心相对,腰身挺得笔直,闭目养神。她在练瑜伽。她身上挂着一件单薄的真丝吊带睡袍,饱满的胸部若隐若现,呼之欲出,雪白的大腿从裙摆下闪出来,晃眼。
练瑜伽和做面膜是李梅每天晚上睡前的必修课。
我坐在旁边,能嗅到李梅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怎么说呢,有点像春天的味道,湿漉漉的、黏糊糊的,百花飘香,让人沉醉。李梅时不时跟我说上一句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不说话。
每天晚饭后,我都无所事事,我这个人一点兴趣爱好也没有,连游戏都不爱打。我只好打开手机刷微信朋友圈,朋友们都在晒孩子晒车子晒海角天涯的风景,有几个大学女同学甚至生了二胎了,看上去家庭幸福美满,一副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样子。我把微信翻了个底朝天,沒找到一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
我瞄了李梅几眼,她仍在那闭目养神,好像一尊女菩萨。我又看了一阵足球新闻和本地二手汽车资讯。我刚拿了驾照,两手痒痒的,一直想弄辆二手车来开开。这个事我跟李梅说过好几次了,她也怂恿我买。她说买了车子就能带上她和马德出去玩了,不必像现在这样整天闷在屋子里,跟坐月子似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兴许出去走走,还能让马德忘掉钓鱼的事呢。但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其实我是想再攒几年钱,攒够了首付款,在城里弄套小两房。
我在一家本地二手交易网上刷到一辆尼桑车,小型SUV,七成新,叫价六万元,车主说还可以小刀(砍价)。我翻来覆去看了车主发布的照片,觉得还挺满意。我凑过去,让李梅帮忙参考。
“我不懂车,不过看着还挺好的,至少是台越野车,能去很多地方。”李梅说。
“这个颜色也不错。”
“车主为什么要卖这台车?”
“车主说这是他人生第一台车,开着它去过很多地方,现在他要有两个孩子了,要换一台更大的车了,只得忍痛割爱。”
“还是个挺重感情的男人嘛。”李梅说。
“这不关男人女人的事,不管是人也好车也好,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吧。就比如我,房子租久了,搬家的时候心里也会依依不舍呢。”
“那你也是个重感情的男人,马德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一说到马德,我们的谈话又戛然而止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的路灯亮了,不知道此刻马德在哪里钓鱼。
我们住在桂林最著名的两江四湖景区附近,就在榕湖边上。景区的夜景很美,这个时间有大型音乐喷泉,还有本地的彩调班子演出,男男女女咿咿呀呀地对唱,大多是些男女打情骂俏的剧情。每年有成千上万的游客纷至沓来,他们坐在船上走马观花,好不热闹。我跟李梅对此熟视无睹,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我们懒得出门。每天晚饭后,我们总这样枯坐在客厅里,像两只吃饱的老鼠,一动不动。
不久,我们听到楼下传来滴嘟滴嘟的声音。那是救护车开进来了,过了一阵又滴嘟滴嘟开走了,肯定是有老人病了。这样的情况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这是一个老小区,房子破旧,垃圾遍地,治安环境堪忧,像一个被人嫌弃的垃圾堆。一些原本在此居住的年轻人纷纷搬到繁华地带去了。久而久之,小区里只剩下一堆老人,以及我们这类外地租客。平时走在小区里,总能看到老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树下打牌。他们打那种在桂林很常见的字牌,不赌钱,谁输了就往谁脸上贴一张细长的纸条,滑稽得很。
我们的房东也是一个老头,七十多岁,瘦得像一根甘蔗。每月一号,他准时上门来收房租,风雨无阻。他每次爬上四楼都像快要断气,我总担心下一个月是否还能见到他。
有天,他发现房子里住进了三个人,而且是两男一女,他很不放心。他大约是在本地新闻上看到了最近这个城市传销猖狂的消息,自然就起了疑心。他颤颤巍巍地将我拉到狭窄的卫生间,关上门,小声地问我另外一对男女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问我们是不是在搞传销?要不然这样年轻漂亮的美女怎么会来租这种老房子?怎么可能跟两个男人混住?
实际上,马德搬过来住完全是为了方便钓鱼。可是我这样跟房东解释,他怎么可能相信呢?我就跟房东撒谎说,他们是我的妹妹妹夫。房东本来还要查户口本,但我拒绝了。我说你这样查,下个月我可能就不住了。房东善意一笑,也就不再追究。
马德本来跟李梅住在城西的一个高档小区里。那是李梅的房子,一百四十平米的大三房,有个宽大的观景阳台,能看见远处的西山和猴山。他们在那住得好好的,还时常邀请我去吃饭喝酒。可那地方没有河也没有湖,游泳池倒是有,就是没地方钓鱼。马德每次都要跑大老远去找鱼钓。后来他发现我住的地方能钓鱼,而且非常方便,几乎是随时可以钓鱼,他干脆搬过来了。再后来,李梅也跟着住了进来。这样,我们三个人就住到了一起。
“钓鱼真那么有意思吗?”李梅睁开了眼睛,她已经练完瑜伽了。我知道接下来她要看电视了。我很自觉地把遥控器递给她。我没有回话,而是在心里问自己,钓鱼到底有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实在很难找到钓鱼的乐趣。
李梅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里正在播新版武媚娘传奇。最近这个电视剧火遍大江南北,就连小区里那些打牌的老人们也在议论纷纷。据说因为演员的着装过于暴露,现在整个剧集被重新剪辑过了,满屏都是大脑袋。
“你说范冰冰跟李晨是真爱吗?”李梅说。
“也许吧。”
“再强大的女人,都需要一个男人。”
“强势的女人,是不是都喜欢听话的男人?”
“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听话,谁会去喜欢一个孤傲的男人呢?”李梅说。
看着武媚娘的大头,我打了个哈欠。这一天在公司忙上忙下,累得跟条狗似的,要不是为了跟李梅聊聊天,我完全可以回房间去睡觉。
“你喜欢钓鱼吗?”李梅又问我。
“不喜欢。也许三十年后,等我退休了会喜欢吧。”
“可是,为什么马德那么喜欢钓鱼?”
是啊。马德为什么那么喜欢钓鱼呢?不说李梅,连我都想不明白。马德今年三十五岁,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却乐意跟那些老头儿混在一起,整天不回家。我曾经跟马德去钓过几次鱼,在湖边一坐就是半天,一动不动,每次我的屁股总坐不住。后来,我就再也不跟马德去钓鱼了,那简直比和尚念经还考验一个人的耐力。最近一段时间,马德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每天下班回家,胡乱吃几口饭,扔下碗筷,就带着他的鱼竿去湖边钓鱼了。开始,他还会跟我们打声招呼,他说你们慢慢吃,我钓鱼去了。后来,也许他觉得天天都这样说,有些多此一举,于是连招呼也不打了,抓着鱼竿就出门去了。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如果碰上周末,甚至整夜都不回来。
李梅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说,马德身上从头到脚全是鱼腥味,就连那地方都不例外,简直像一个在菜市场杀鱼卖鱼的鱼贩子。
但是,这么多年来,马德从来没往家里提过一条鱼。
当然,马德有時候也会跟我们讲钓鱼的事。他告诉我们,有人从湖里钓起一条八十斤的大青鱼,在湖里遛了大半天,才把鱼捞上来。有人连续三天在榕湖里钓到了红鲤鱼,那人去买了一注彩票,结果中了五万元大奖。有个老头晚上去钓鱼,大鱼咬钩,人被拖进湖里,尸体都没找到。从马德的嘴里,我们总能听到惊奇的事情。现在,他就很少说起钓鱼的事了。有时候我们主动问他,最近湖面上有什么稀奇事?他总用一句“没什么”一笔带过。不知道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还是他觉得没必要跟我们这种不爱钓鱼的人浪费口舌。
“你不觉得马德越来越奇怪了吗?”李梅说。
我点头。
以前的马德是什么样子的?那时我们还年轻,还有很多疯狂的想法。尤其是马德,他那时还不是光头,还蓄着飘逸的长发,心中总有按捺不住的激情和理想。大学毕业后,我们都打算留在桂林工作。他的运气比我好,当我还在四处抛撒简历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上了文案。他文笔好,在大学里写过诗,当过文学社副社长,还自费印过一本诗集。起初他野心勃勃,跟我说公司那些同事写的都是狗屎,他要弄几个牛逼的文案。然而,半年不到,他就辞了职。他不断跳槽,换的工作一个比一个差劲,最穷的时候差点被房东扫地出门。他还开过公司,搞什么业务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是搞砸了,欠了一屁股债。有一阵,他向朋友们借了三千块钱,打着背包去了北京,他说要在首都混出个人样来。两个月后,他胡子拉碴地回来了。他的理由是:北京的空气太差了,房租太贵,人心浮躁,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就此沉沦了好一阵。后来索性回到老家,在乡下租了一块地,养土鸡种水果,想搞生态农业。他还邀请我去参观过两回,他说两年之内产品要进军东南亚。然而,次年春天整个村子害了鸡瘟,五千只鸡一夜之间死了。马德再次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像一个相亲无数的大龄剩女,他不再挑剔,跑了趟人才市场就找到了现在的工作。他在一家小型物流公司当送货工,每天开一辆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送快递。这一干就是四五年了。
这些事情,也许李梅并不知道,也许早就知道。总之,我们从没有说起过。
电视有些无聊,叫人哈欠连天。看着看着,李梅顺势半躺下了。整张沙发就让她霸占了,我只好退到对面的椅子上。她躺在沙发上,白花花的大腿从睡裙里显露出来,像剥得干干净净的两根葱,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果她不是马德的女人,我肯定会喜欢上她。
“你应该说说他,一个年轻人不能老是这个样子。除了钓鱼,人的一生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我对李梅说。
“我早跟他摊过牌了,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李梅叹了一口气。
李梅把脸上的黑面膜撕下来了,一张粉嫩的脸浮现出来,像开得刚刚好的桃花。她把用过的面膜递给我,示意我丢进垃圾桶。
“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是不是有神经病?看来我得带他去矮山塘看看。”李梅说。
“也许过一阵就好了,你也不要担心。人总是这样的,不顺心的时候,就特别奇怪,就喜欢重复做同一件傻事。比如我刚离婚那阵,就特别喜欢爬山,动不动就去爬山,有时候半夜睡不着,都想去爬山。短短两个月,我就把桂林市区所有能爬的山爬完了,什么叠彩山伏波山猴山老人山鹦鹉山。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山就想吐,我就再也不想爬山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正常吗?”我说。
“你爬山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想跳崖?”
“我也说不上,好像总有一股魔力在驱使我,让我老想爬到高处去,老想把一座山踩在脚下。到了山顶,我就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冲着远处喊:‘喂,你好吗?如果在平地上这样喊,人家肯定会当我是疯子。可是在山顶就不会,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在喊,反而那些沉默不语的登山者才像怪物。”
“那不一样,你是受了打击,马德是无缘无故迷上钓鱼的。”李梅说。
“也许他有难处,心情不好,他只是不想告诉我们。等有一天他钓鱼钓烦了,自然就正常了。”
“他这样有一年了吧,反而是越来越严重了。”
“再等等吧,也许他很快就烦了。”
“可是你知道吗?他最近跟我说他不想去上班了。他说最好什么事也不干,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钓鱼。”
“他怎么能这样想,你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他去西山寺出家。他倒是想得美,天天优哉游哉钓鱼,年纪轻轻就像个老头儿似的。可这个家谁来养?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谁来养?他的父母还在农村呢,谁来养?要是他真那样,我就跟他离婚。离婚!”李梅说到这,停了一会儿,好像被自己的话呛住了。
说到这,我想起一年多以前马德跟我说起离婚的事。那是在夜宵摊上,半夜三更的,他把我叫了出来。喝过几瓶啤酒之后,他说他想跟李梅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顾埋头喝酒,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说我也还没想好,这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李梅,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然后,李梅换了一种口气接着说:“他怎么舍得跟我离婚呢,他当初追我可没少花力气。如果是你,你舍得吗?”
“当然舍不得,只有傻子才舍得。”我看了李梅一眼,笑着说。
“没准马德真是脑子有问题,哪有一个正常人那么喜欢钓鱼的?”
“你也不能那样说他,他是我朋友。”我说。
“我这么说一点也不过分。对了,你知道马德怎么说你吗?”
这时候电视进入了漫长的广告时间,李梅扭过头来,乜了我一眼。
我没理她。
“有天夜里我问马德,你一天到晚在外边钓鱼,晚上也不回来,就不怕我跟王飞好上?你猜他怎么说?”
“你真这样问了?”
“他说王飞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朋友。再说了,他也没那个胆,他不敢。”说完,李梅冲我笑了笑,我感觉她的笑里别有意味。
“他真这样说我?”我有些恼怒。
我一恼怒就喜欢抓头发。我不停地抓头发。
“不信拉倒。”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金属雨篷上,嘭嘭作响。我突然感觉这是马德的巴掌啪啪啪扇在我脸上。马德怎么能那样说我呢?他这是狗眼看人低,岂有此理!他真是太小看我了,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我心里这样想着,抬眼望了一眼李梅,她手里抓着遥控器,依然斜躺在沙发上。我这一看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咯噔了一下,热血沸腾起来。
“外面下雨了,要不要给马德送伞去?”李梅下意识地望了望那扇窗。窗户被帘子严严实实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去哪里找他?你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就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李梅像是看出了我在生气,她嘻嘻哈哈地说:“哎哟,没想到你还会吃醋呢。”
我没理她,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包花生米,我必须喝点酒。以往总是我跟马德一起喝的。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也许就因为喝酒的习惯。我们喜欢先往嘴里塞一把花生米,嚼得稀烂,嚼得满嘴是香,然后再用一大口啤酒送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味的了。
李梅给马德打电话,手机铃声很快在隔壁房间里响起。李梅有点生气,她说,去钓鱼总是不带手机,难道带个手机会死吗?
雨点嘭嘭嘭敲打着金属雨篷,打得人心烦。
雨越下越大,李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不时跑到窗前去看看。
“马德又不是傻子,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我说。
但是,马德一直没有回来。
后来,李梅跟我喝起了酒,我们俩人手一瓶酒,对着瓶子喝,喝一口就碰一下瓶子,我们把酒瓶碰得哐当响。我们很快把桌上的花生米吃光了,我们玩起了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谁输了就罚一大口,她总是输。
我们喝光了冰箱里所有的酒。李梅跑到冰箱前去找酒,差点把冰箱给掀翻了。
雨一直下。我们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李梅还意犹未尽,她甩出两张百元钱,吵着要我出去买酒。她说,这狗日的雨篷吵死人了,反正也睡不着,不如继续喝。显然,她喝得有些多了。平日里,我从未见她喝过酒,有时候马德让她帮着喝两口,她也不愿。
“去吧,今夜我们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别喝了,再喝就醉了。”我说。
“喝醉心里才舒服。”
“醉了难受。”
“你是不是男人?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李梅啪地往地上砸了一个酒瓶。然后,她伏在沙发上呜呜呜哭起来。她一哭,我就更加不知所措。我最怕女人哭了,女人一哭,我就乱了阵脚。
我只好冒雨出去买酒。还好,小区门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等我抱着一箱啤酒回到屋里,李梅还在哭。我说别哭了,酒买回来了。
我们继续喝酒。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以为马德会记得,他会留在家里给我过生日,谁知道……”李梅哭着说。
“对不起,我也没记住,那么我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自从认识马德之后,每年他都会变着花样给我过生日,有一年他包了影院的开场广告,搞得整个影院的情侣都羡慕得要死。但是,那个马德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很快就喝得烂醉。我感觉自己突然飘了起来,地球在我脚下转啊转,转得飞快,我马上就要被抛上九霄云外。
“马德那狗日的,我真是受够了。他再这样下去,我就跟他离婚。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知道吗?他是个变态,他折磨我。”说着,李梅竟然拉低睡袍的领口,露出了白花花的胸部。那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像发霉的馒头。
“来啊,今晚大不了醉一回,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王飞,难道你不希望我喝醉吗?”说着,她扑哧一声笑了。
我感到自己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整个人都抖個不停。
不知道外面的雨是不是已经停了,我已经听不到雨声,只听见李梅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一把将李梅抱住了,她就倒在我的臂弯里哭。我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她泪如泉涌,刚擦掉又泪流满面,我只得不停地擦啊擦,仿佛要为她擦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我抬头看见马德面无表情站在门框里,他手里竟然拎着一条大鱼。
马德浑身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经过雨水的洗刷,那颗光头显得特别耀眼,如同一只硕大的灯泡。
我僵在那里,感觉飞转的地球踩了个急刹车,一切都停止了。
马德一声怒吼,直直冲过来,将我跟李梅推翻在地,我们如同出轨的列车,歪死在地上。
马德啪啪啪给了李梅几个耳光。她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臭不要脸的东西,我早知道你会这样。”马德咆哮着,发疯似的把李梅的睡袍扒了下来。李梅哭喊着挣扎着,一切无济于事。
我双手抱头缩在角落里不敢动,我担心马德会用鱼钩钩住我的舌头,像钓鱼一样把我扬到空中,甩来甩去。
马德并没有那样做,也许他觉得对付我,还用不着用钓鱼的办法。他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向我逼过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小命正在以读秒的方式结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出现在城市晚报的头条。
我闭上了惊恐的眼睛,绝望地等待马德手起刀落。
“脱。”他高声命令道。
“脱什么?”
“衣服。”他用力踹了我一脚。
我没想到马德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下来,如同在扒自己的皮。
然后,马德让我跟李梅并排蹲在他面前。这让我想起电视新闻里警察突击扫黄的镜头。我把头埋得很低,低到只能看见马德的鞋子。那双鞋子沾满了泥,湿漉漉的,但它们无比威严。
马德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他开始审讯我们了。
“第几次了?”马德的声音硬邦邦的,掷地有声。
“就、就、就这一次。”李梅吞吞吐吐答道。她的声音微弱,像一只蚊子,随时都可能被拍死在墙上。我知道她肯定在发抖,但我没敢抬头去看她。
“你说。”马德的鞋尖踢了我一下。如果他手上有一挺机枪,我肯定会变成一个筛子。
“就一次。”
“抬起头来,说实话。”马德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上那把水果刀,仿佛随时要在我们赤裸裸的身体上来那么一刀。
“我们什么也没干。”我说。
“对对,什么也没干。”李梅弱弱地补充道。
“姑且不论是第几次,一次跟几次也没什么区别。那么,你们知罪吗?”
这回,我跟李梅都答不上来了。我们不约而同望了对方一眼,我们看到了彼此陌生的身体,十分钟前它们还热情似火,现在却冷若冰霜,跟一堆死肉无异。我们没有从彼此的脸上看到答案。
我摇了摇头。
“快说。”马德猛地将水果刀刺进布艺沙发,又猛地拔出来,沙发立即出现了一个洞,刀尖带出一小撮劣质棉花。李梅尖叫一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通奸罪。”我说。
“强奸罪。”李梅哭着说。
“接着说。”马德朝沙发又是一刀,地板上散落着棉花絮。
“偷人罪。”我说。
“非法酗酒罪。”李梅哭着说。
“背叛朋友罪。”
“破坏家庭罪。”
后来,我们像在玩组词比赛,一个个罪名从我们嘴里吐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马德逼过来的刀。
“够了!”马德大吼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话。
“随便定两个罪,你们就得千刀万剐。要是今晚不下雨,要是我没及时回来,没发现你们的奸情,你们甚至还想谋杀亲夫、碎尸抛尸,是不是?”
马德越说越激动,水果刀在他手里飞舞。
“没,没有。”李梅大哭起来。
“是不是?狗日的王飞。”
“我们只是喝多了酒,我们什么也没干。对了,今天是李梅的生日。”我说。
“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而你却忘记了!”李梅的声音。
“够了,别说了,你再说话,今天是你的末日。”
“马德,你真的误会我们了,我们整个晚上都在为你操心。”我说。
“为我操什么心?”
“我们弄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钓鱼,我们都很关心你,我们想帮你戒掉钓鱼的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抬眼看了看马德,我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些友情的内容。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张铁青的脸。
“世界上喜欢钓鱼的人多了去了,我好得很,用不着你们管。”
马德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提着刀,再次向我逼近。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
“是,都怪我们多管闲事。求求你,马德,饶了我吧。”说着,我扑通一下跪在马德面前,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这就对了,坦白从宽嘛。贱货,你呢?”
我低着头,看见马德脚上的皮鞋慢慢向李梅靠近。
李梅也跪了下去,她一把抱住了马德的大腿,哭哭啼啼地说:“放过我吧,马德,我再也不敢了。”
马德似乎对我们的态度很满意,他重新坐回沙发上去了。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他跟我们说话时,嘴边竟然还掠过那么一丝笑容,将他之前那一脸的怒气一扫而光。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站起来,把衣服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开门走出去,他肯定不会阻拦。
然而,我想错了。马德很快把刀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们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如果今晚把你俩都杀了,反而是成全了你们的好事。我看这样好了,今晚我只杀一个。你们是不是要商量一下,究竟杀谁?”
之后是一片死寂。
“既然你们都不想死,那也成。不如我們来做个游戏,谁输了就去死。”
还没等我们点头,马德就径直走进了卫生间。这时候,我和李梅想趁机跑掉,可我们一眼就望见大门上吊着一把大锁。这狗日的马德,精明得很,我们还当他是神经病呢,看来弱智的是我和李梅。
很快,马德拎着一个大桶过来了,盛着半桶水。他把桶摆在我和李梅面前,开始向我们讲解游戏规则,那把水果刀在他的讲解下一笔一画的,像一根指挥棒。
马德小心翼翼将那条鱼放进水桶。那是一条青鱼,也许是鲢鱼,或者鲤鱼,反正我是分不清。大约有一斤重,虽然不算大,但长得很肥。它已经死了,像一条倾覆的船,失去了平衡,白花花的肚皮露在水面。
“这是我今晚钓到的鱼。我每天都能钓到好几条鱼,有大的也有小的,这条算是最小的了。你们一定纳闷,为什么从来没见我带鱼回来。是的,我钓到鱼从来不带回来,不是放回湖里,就是拿去喂那些野猫了。你们也许不相信,每天我钓鱼的时候总会有好多猫陪着我,多的时候甚至有十來只,不管我钓没钓到鱼,它们都默默守候在我身边。它们像我的知心朋友,有时我们一言不发,有时我会跟它们讲讲话,当然也会提到你们,它们好像听得懂,听得入迷。那么你们又要问,为什么我从不带鱼回来,烧个下酒菜,跟你们一起喝上几盅?我告诉你们,我这辈子最讨厌吃鱼了。我小时候就不爱吃,又腥又臭,我妈非要做给我吃,说什么吃鱼补脑,吃鱼聪明。有一次我故意吞下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了。第二天肿得连脖子都没了,我才告诉我妈。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又是动手术又是打针吃药,在医院折腾了一个星期才算好。从此,我妈就再也没给我做过鱼。直到现在,我看到盘子里的鱼,就感觉有人用鱼钩把我的喉管钩住了,就想吐。你们问得好,钓鱼有什么意思呢?说实话,我也还没想明白,就像人家问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赚钱有什么意思呢?结婚有什么意思呢?没几个人能说得上,说得上也不见得说得好。今晚,我就让你们尝尝钓鱼的滋味,看看钓鱼究竟有没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好了,废话少说,现在言归正传,你俩来比试比试。机会只有一次,祝你们好运。”马德的训话滔滔不绝,像一个伟大的演说家。
“各就各位,预备。”马德开始发号施令,我们不禁紧张起来。我跟李梅光着身子,面对面站在水桶两侧,我们的脚下有两条刚刚画上的白线,我们必须站在白线之外。
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我们各自举着鱼竿,有点像两个正在一决高下的剑客。我们的任务是把水桶里那条死鱼钓上来。这情形跟儿童游乐园里那些小孩子玩的钓鱼游戏多么相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金属雨篷被雨点打得嘭嘭嘭响,像在为我们的比赛擂鼓助威。马德笔挺挺站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他口含口哨,手握一把水果刀,像一个严肃公正的裁判。此刻,他跟我们一样,屏住了呼吸。
水 怪
又是煎熬的一夜。天没亮透,她就起了床,为儿子一家三口准备早餐。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噜咕噜,锅里蒸着馒头,煮着鸡蛋。白雾弥漫开来,屋子里就有了馒头的香味。闻到这味道,她从迷糊的状态中慢慢苏醒。因为长期失眠,她感觉自己在梦游。
阳台上那盆太阳花开得正好,五色花朵爬满枝头,热闹非凡。她有点坐立不安,更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一盆鲜花。她一个人坐在阳台的矮凳上梳头发。她的头发全白了,每天早上都会梳落一撮白头发。梳完头她开始吃早点。她吃得极简单,一个馒头一杯白开水,就把这一餐饭给对付了。
这是中秋小长假第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秋风轻柔。阳光带进来的斑驳树影在墙上轻轻摇曳,像有人在慢悠悠地摇一把蒲扇。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半。这时候,儿子一家三口还没起床。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假期,可以睡个懒觉。
阳光好得无可挑剔。她透过密集的钢丝防护网,看见楼下小区的草坪上铺满了热气腾腾的阳光,中秋时节的草坪仍然焕发出耀眼的绿光。这日头真是好啊,要是放在乡下老家,足够晒干全村一整年的稻谷玉米高粱了。这日头照在城里真是浪费了,全用来晒马路晒草坪了。她这样感叹着,又想起了老家那几亩田地。
吃完早点,她开始扫地。地板前一天晚上睡觉前她才仔细拖过,一尘不染,其实没必要扫。但她还是要扫,就像家里那个扫地机器人,这是每日的固定程序。她扫着地,心里想着要不要跟儿子说说回老家的事。
她早就想着中秋假期要回一趟老家,半个月前就跟儿子说过了,儿子没有点头。儿子不耐烦地说,脚长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吧,又没人拦着你。她知道儿子是在说气话,气话怎么能当真呢。儿子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别老想着回老家。儿子结婚之后,总是这样跟她说话,黑着半边脸,阴阳怪气的。儿子再不是以前的儿子了。以前的儿子什么都听她的,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现在,跟儿子沟通就有了困难,母子之间出现了隔阂。
本来,这几天她想再跟儿子谈谈的,一直没逮到机会。头一天晚上,儿子一家三口就没回家吃饭,儿子儿媳下班后去幼儿园接了孩子,直奔电影院,看《疯狂原始人》去了。孙子小京早就吵着要看这部电影了。等他们看完电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当然还没睡着,她本来想爬起来跟儿子说的,最后还是躺在床上没动。
她从老家进城来,眼看就三个年头了。她至今还记得进城那天的情景。那天她正在地里收玉米。那年的玉米长得真好,一根秆子上竟然结出两个饱满的玉米棒。她种了一辈子玉米,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的玉米。玉米棒子从青衣里炸裂开来,像一个个调皮的白胖小子。她一边收玉米,一边想着即将降生的孙儿,幸福得快要晕眩起来。
玉米还没收完,儿子突然从城里打来电话。儿子说儿媳快要生了,赶紧收拾收拾来城里帮忙。
在她的生活里,原本是没有这项计划的。因为儿媳刚怀孕的时候,儿子就说过了,孩子生下来由外公外婆带。外公外婆都是城里人,刚退休下来,精力旺盛,有他们帮忙照顾就好了。那时候,她还以为是儿媳嫌弃她这个乡下老太婆,嫌她不会照顾人。女人坐月子很重要,要是坐不好,会影响后半辈子。这事她懂。她心里虽然不太舒服,倒也没多少脾气,她也是女人,也给人当过儿媳,婆媳之间那点心思她是理解的。再说了,自从儿子娶了个城里媳妇,她就一直犯愁今后如何跟媳妇相处。不要她去伺候儿媳坐月子,倒是省却了麻烦。偶尔有人问起她,什么时候进城去抱孙子啊?她总是敷衍人家说,我是苦八字,离家半步就不安宁,去城里根本没法生活。这倒是实话,她从来就离不了家,就连每次回三公里外的娘家,天一擦黑,她就没了魂,就得往家里赶。要是留在娘家住夜,整夜都睡不着。回到自己家,站着都能睡着。尽管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暗自叹息,认为自己白养了个儿子,辛辛苦苦,尽给别人养了。但她总是安慰自己:孙子总归是她的孙子,姓的是刘,而不是苏,谁爱带就让谁带去吧。于是,她又往鸡圈鸭圈里多添了些小鸡小鸭,悉心照料,想着养大了给孙子儿子捎进城去,也算是尽到做奶奶的责任。
没想到儿子一个电话,就把她的生活打乱了。活到六十出头,她从没出过远门,连县城都没去几回。她有些不知所措,把剩在地里的红薯玉米高粱,刚养下的一窝小鸡小鸭全部托付给弟媳,匆匆忙忙进城来了。她走的时候还专门跟弟媳说,家里就全靠你了,等孩子满月了我就回来。
儿子分配给她的任务是带孙子。儿媳坐月子由亲家两口子全权负责,她不必操心,也插不上手。原本,她还准备了供产妇洗浴用的草药,十八种药材,按老家的风俗配的,祛风散寒,补充血气。但是,直到儿媳出了月子,那包藥材仍旧原封不动地堆在角落里,不知道哪天又被当作垃圾处理掉了。她也没说什么,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规矩,哪里用得上乡下的土办法。按亲家公的说法,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他们讲求的是科学坐月子,科学育儿养娃。
月子里,她每天抱着小孙子在狭小的三室一厅里来回游荡。从客厅到阳台,从阳台到房间,从房间又回到客厅……饿了就塞到儿媳怀里喂奶,睡了就放回摇篮,醒了哭了又抱着摇啊摇,拉了屎尿及时清洗,打上一层爽身粉。这些事情,开始她干得不太麻利,笨手笨脚的,毕竟三十多年没带过孩子了,慢慢地也就得心应手起来。
孙子生下来八斤八两,又白又胖,脸上大腿上肉乎乎的,谁看见都想捏一把。小家伙一点也不像儿子小时候,儿子生下来皱巴巴的,又黑又瘦。她抱着孙子看啊看,感觉还没缓过神来,自己就当奶奶了,像是在做梦。她看啊看,怎么也看不够,看着看着就恍惚起来,分不清怀里抱的是儿子还是孙子。
家庭新成员的到来,三个老人的进住,让儿子家狭小的房子变得更为逼仄。四个人伺候产妇和孩子,家里一天到晚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出了月子,日子总算平静下来。儿子休完陪产假回单位上班去了。亲家两口子也搬回自家住了,除了每日来家里探视,他们也回归到了以往的退休生活,钓鱼打牌广场舞,偶尔出去旅游,夕阳无限好。
她却像家里雇用的一个保姆,在儿子家里长住下来。
同住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近似于主宾之间的客套也就没了,渐渐过成了一家人的样子,矛盾也随之冒头。比如,中午孙子哭闹不肯睡觉,她想着不要影响一家人休息,就推着孙子出去透气。没承想儿媳跟亲家两口子都有意见。他们说,中午就该给孩子安静睡觉,从小养成规律作息的好习惯。再说,眼下正是孩子生长高峰期,不午睡会影响发育。从此,中午她就不敢再带孙子出去。但是,在家里呢,孩子又总是哭闹,一出门就乐呵呵了。他们又说,看你把孩子惯的,现在中午不睡觉,非要出去浪了,这么小心就野了,现在的小孩比大人还精呢。有时候她给孙子把屎把尿,屁股洗得不干净,他们又抱怨她不讲究卫生,孩子生病就麻烦了。最让她难受的,是儿子也不站在她这边,双方起了纷争,儿子总是沉默寡言,有时候还会帮着那边说话。原本他们这一边人数就不占优势,儿子站到那边,形势就成了压倒性的四比一,她成了孤军奋战。后来再遇到事情,她也不再争辩,只是默默把委屈吞进肚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咀嚼消化。
她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连保姆都不如,心里难过。不过呢,这些事她都能忍。大多数时候,在人后偷偷抹一把眼泪,心里的委屈也就抹掉了。一切为了儿子和孙子。
折磨她的,是失眠。
一到夜里,她就成了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漫漫长夜里迷失了方向,漂泊不定,无依无靠。她只好抱着小孙子在房子里不停游荡,好像孙子就是她的定海神针。儿子说,你怎么整天像个幽灵一样走来走去?你就不能坐下来看看电视?她没有回话,抱着孙子默默坐到沙发上,不到五分钟又站起来,踱到自己房间,在幽暗的床头坐上一会儿,再次回到客厅。
最难熬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孙子跟儿媳睡去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即便是一天下来累得快要散架,上下眼皮打架,脑子却像一台失灵的机器,怎么也停不下来。有时候,好不容易眯上一小会儿,却常常被同一个梦惊醒。她梦见自己在老家收玉米,玉米长得电线杆一样粗壮,高耸入云。她奋力爬上一棵玉米棒,每一个枝杈上都结了大玉米棒。她就这样爬呀爬,掰下一个又一个玉米棒,玉米多得实在是掰不完。等她想停下来歇口气,发现身边飘满了白云,已经爬上天了。她把掰下的玉米往地上扔,半天都听不到玉米落地的回响。她正发愁怎么回到地上去,突然间狂风大作,她被狂风卷了起来,她死命抱住玉米秆,风越吹越猛,再也抱不住了,她听见自己惨叫一声,从云端急速坠落……
好几次,儿子问她,你晚上怎么老是大喊大叫呢?她就跟儿子说了那个怪梦。儿子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叮嘱她安心在城里带孙子,不要老想着老家那几亩地。确实,自从进城以来,老家那几亩地一直荒废着,起初她还指望弟媳能帮忙打理。她曾经交代她,开春时随便挖两锄头,撒些玉米种子或者插几蔸红薯秧子,有没有收成无所谓,别让它荒了。弟媳承包了三十亩地种辣椒,整日忙得像个陀螺,哪里还顾得上她那点地呢?如今,那几亩地恐怕早就杂草丛生,彻底沦为野地了。
她倒不是心疼那几亩地,孙子和土地孰重孰轻,她还是分得清楚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孙子带大。儿子也不容易,大学毕业在城里打拼,一直没个稳定工作,前些年考进本市一家大型国企,日子才算安稳下来。好不容易凑够首付,在城市的新区安了个家。住在新区,单位却在老城区,儿子每天骑电动车上班,往返四十公里,光是上下班路上就够辛苦了。工资收入不高,身上背着房贷,如今又要养一个孩子,压力大着呢。她拿不出两个钱,能帮儿子带带孙子,省下一笔请保姆的钱,也算是尽一份力了。
儿媳产假结束回单位上班之后,孙子就彻底交给了她。每天早上,她起床准备早点,接着从儿媳手上接过孙子,一直到晚上儿子儿媳下班,这段时间孙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她管。除此之外,她还承担起了洗衣做饭的家务。一天到晚都没个停。这样忙碌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她最害怕的是闲下来。
儿子儿媳给她下了规定:不许带孩子出小区。每天,她带着孙子在小区里转。好在小区里有几位谈得拢的老太太。都是跟她一样,老了老了,被儿女们接进城来带孙子孙女。每日最愉快的时光,便是跟那几位老太太一起带孩子,拉家常。关系最好的,自然是那位老乡蒋老太。说起来也是缘分,两人年纪相仿,同县同乡,进了城又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个单元楼,蒋老太住一一〇一,她住三〇二。儿子、孙子也是同样的年岁。私底下,两个老太太为孙子认下了老同。在他们那个县,老同就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人,就是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
有些不愉快的事,她不跟儿子说,倒是愿意跟蒋老太说。蒋老太有心里话,也会跟她诉苦。
老太太聚在一起,发现各自的烦恼竟是那么相似。无非是儿子成家后如何不孝,讨了老婆忘了娘,无非是婆媳、亲家之间源源不断的鸡毛琐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但是,失眠的烦恼却只有她一个人有。这就成了她的心病,跟得了怪异的绝症一样。
老太太都同情她,纷纷为她搜罗各种偏门良方。来自湖南乡下的赵老太说,我刚进城那段时间也是这样,吃吃不下,睡睡不着,生不如死。我还专门去大医院看了中医,吃了好多中药,一点用也没有。
你是怎么治好的?
我后来总结出来了,开心最重要。以往总是牵挂着老家,一想起来就失眠,我现在习惯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你这是心病。现在你儿子都在城里,老家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老乡蒋老太说。
我也没什么牵挂,就希望儿子孙子平平安安。她说。
老乡蒋老太说,我一夜睡不好都难受,你这三年了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劝你还是回老家吧,再这样下去,身体就垮了。
是啊,你看你这两年头发全白了。另一个老太太说。
她叹一口气说,我天天都盼着孙子快点长大,现在儿子儿媳上班,孩子没人带,我能甩手不管吗?
请个保姆。
保姆一个月就要八九千,哪里有钱请。
让孩子他外公外婆带。
她就不说话了。
另一个老太太说,听电视上说,你这是什么抑郁症,晚上睡前吃一粒安眠药就好了。
她听了这话,偷偷跑去药店买安眠药。药店店员说,安眠药是处方药,你有医生的处方吗?她说,你放心,我是睡不着买点试试,不是买来自杀的。对方说,我才不管你是催眠还是自杀,有医生的处方我就卖给你。
一天,老乡蒋老太神秘兮兮地给她打电话,说是找到睡眠良方了,让她赶紧下楼见面。她跑下楼,看见蒋老太提着一个装过花生油的塑料桶。蒋老太说,这是我从老家搞的玉米酒,你睡前喝一小杯试试看。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这辈子最讨厌喝酒。
你就喝两口,又没喊你喝醉,这是用我们家乡山泉水和玉米酿的,兴许有用呢。
她谢过老乡蒋老太,收下了那半桶玉米酒。夜里睡前喝了两口,除了加倍的头疼头晕,毫无睡意。
有一阵子,听人说玉米须可以安神、改善睡眠,她就跑去菜市场捡玉米须,拿回来熬水喝,喝到吐,还是没有疗效。
折腾了大半年,她也就彻底放弃了治疗。人死如灯灭。她总是想,也许只有闭眼那一天,才能睡个安稳觉。
日子再难熬,三年时间总算过去了。现在,孙子三岁了。上幼儿园了。再咬牙坚持两三年,孙子上了小学,她就可以安心回老家了。
孙子跟她最亲了,一天到晚奶奶、奶奶叫个不停。一会儿嚷着奶奶,我肚子饿了,给我泡牛奶喝;一会儿说,奶奶,给我开电视,我要看汪汪队。电视看得好好的,突然又大喊,奶奶,不好了,我要撒尿。这个小屁孩从早到晚都没个停。她就在这样的叫嚷声中,幸福而疲惫地忙碌着。
孙子上了幼儿园,家里突然清静了。她感觉日子被拉长了,度日如年。
最让她期待的,是每天下午接孙子放学的时刻,她总在心里数着那一刻的到来。幼儿园下午五点放学,午饭时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了。到了午后,便再也没办法集中精神做其他的事。三点半钟,她就出门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往幼儿园赶。
她不会骑电动车,接送孙子只好走路。幼儿园离家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晴天,她推个婴儿车,那是孙子以前用过的。她一边慢慢地推,一边问孙子,幼儿园有什么好玩的事?早餐吃了什么,吃饱没有?午睡睡着没有?有没有尿床?老师都教了什么课?学到了啥本领?孙子还小,很多问题他还回答不上。只有问他饿了没有,他答得飞快,他知道奶奶兜里有他爱吃的糖果点心。要是遇上下雨天,她就用一条背带背上孙子,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再把雨伞压低,这样再大的风雨也淋不到孙子了。
一路上,孙子都在唱歌。都是在幼儿园学的儿歌,每一首他只会唱三两句,不断地重复。后来,他学会了改词,每一首歌他都要改编一下,故意把歌词唱歪去。本来是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偏要唱世上只有奶奶好,我的奶奶是個宝。后来,又学了一首红旗红旗多美丽,他改成奶奶奶奶多美丽……
接送孙子的路上有好几个十字路口,每次她都胆战心惊。因为长期失眠,她的日子越过越混乱,好几次锅里正煮着菜,她竟短暂地睡了过去,差点把厨房给烧了。每次婆孙俩走到十字路口,看着滚滚车流,她就头昏目眩,好像横在面前的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孙子刚在幼儿园学了安全过马路。每次到了路口,他都提醒奶奶,红灯停绿灯行,不要闯红灯。有几次,婆孙俩走到马路中间,绿灯变成了红灯,她惊慌失措,急急忙忙推着孙子穿过车流,差点被一辆公交车撞上。从此,再过马路她就有了阴影,感觉随时会被撞飞。
奶奶、奶奶,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孙子在喊她。她竟然靠在阳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扫把。
奶奶,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给你找药药。孙子最近感冒发烧,每天都要吃好几种药,所以他知道生病了要吃药。
她说,奶奶没病,奶奶不用吃药。
孙子又说,奶奶骗我,奶奶说了生病就要乖乖吃药。
奶奶这病没有药治。
奶奶的眼睛怎么变红灯色了?
奶奶睡眠不好,眼睛肿了。所以小京要好好睡觉。
孙子乖乖地点点头。
她招呼孙子吃早餐。
阳光已经铺满了阳台。孙子一眼就看到了那盆盛放的太阳花。他惊呼道,哇,奶奶快来看,我们种的太阳花开了。
孙子又问,今天天气真好,我要上幼儿园吗?
不用,今天放假。
那奶奶带我去玩吧。
奶奶今天没空,叫爸爸妈妈带你去吧。
孙子嚷着说,不行,我就要跟奶奶玩。
她给孙子喂完一杯牛奶、一块馒头。
她跟孙子说,奶奶要回一趟老家,你去跟爸爸说一声。
孙子很听话,一路小跑着进了房间。
她听见孙子大声说,爸爸,奶奶说她要回一趟老家。
儿子没有回话。孙子又重复了一遍,爸爸,奶奶说她要回一趟老家。
她要回就回吧,又没人拦着她。儿子说。
话音未落,孙子咚咚咚跑出来告诉奶奶,爸爸说要回就回去吧。
她眼前一阵灰暗。她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准备出门。孙子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不停地问她,奶奶,你回老家为什么要背书包?
她对孙子说,小京,奶奶回去几天,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孙子还是不停地问,奶奶,你要去哪里?
奶奶回一趟老家。
老家是什么?
老家就是奶奶的家,爸爸小时候的家。
奶奶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山沟沟里。
我也要回老家,我也要回老家。孙子兴奋起来,他说,奶奶,你赶紧给我拿书包,我也要回老家。
奶奶的老家很远,等你长大了再带你回去。
奶奶,我已经很大了,我能自己走路,我要去。
小京,乖,听奶奶的话。
我不!
奶奶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棒棒糖吗?
不是。
那是什么?我现在就要吃。
孙子撒起娇来,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从盒子里取出一块小月饼给他。孙子熟练地撕开包装,把月饼塞进嘴里吃起来。
好了,回房间玩去吧。
奶奶要去哪里?
奶奶去买菜。
不对,奶奶骗我。
最后,孙子就哭了起来,他非要跟奶奶出门。
这时候,儿媳苏枚推门而出,她走过来抱起孙子说,奶奶要回农村,我们不去,等会爸爸妈妈带你去儿童公园玩过山车。
她也劝孙子,小京乖,在家听爸爸妈妈的话,奶奶那里不好玩。
孙子偏不听,抱着奶奶的大腿不放,吵着闹着要跟她走。
儿媳又说,妈妈带你去吃肯德基,吃冰淇淋薯条好不好?
孙子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跟奶奶回老家。
两个女人越劝,孙子闹得就更凶了。
儿媳冲着房间大喊,家里都乱成这样了,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管管你这个倔驴儿子。
儿媳的不满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发火了。她说,小京,你怎么越大越不听话了呢?你要是再闹,我就打你了。说着她扬起了巴掌。孙子没有被儿媳的巴掌震慑住,他抱住奶奶的大腿,顺势坐到了地上。他说,我不要奶奶走,我不要奶奶走。
儿媳怒吼道,你给我起来!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孙子脸上。
她说,哎呀,你别打孩子,孩子还那么小,你怎么能动手呢。
她这样一劝,孙子像是有了靠山,变本加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儿媳抓住孙子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孙子在空中扑腾,哭得接不上气。
她说,哎呀,你别这样提他的脖子,会窒息的,会勒断脖子的。
儿媳说,你别管,我今天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迟早要翻天。
她想把孙子抱过来,没想到儿媳一把抢了过去。儿媳说,你别老是惯着他了,他都三岁了,也该懂道理了。你总惯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有保护伞,这样下去这孩子就没办法教育了。
她还想说什么,儿媳已经拎起孙子进了房间,房门被重重地甩上了。我不要奶奶走,我要跟奶奶回老家。孙子的哭叫声从房门的空隙里冲出来。他哭得更厉害了。
她提着行李站在门边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房门又被猛地甩开了,儿子黑着一张脸走出来。
儿子说,你要走就赶紧走,别在这捣乱了,你是嫌家里还不够乱吗?
她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想到儿子现在这样跟她说话了。她心一横,提上行李,含著眼泪出了门。随着哐当一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关上了,她就知道今天自己非走不可了。这个家已经不需要她了,是时候回老家去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她是一个能忍的女人,她一辈子都在忍。先是忍耐失败的婚姻生活,忍耐那个整日不省人事的酒鬼男人。身边的人都劝她离婚,或者直接一走了之,她都忍下了,一切都为了儿子。直到有一年冬天,那个酒鬼摔下河彻底没了,她才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那时候儿子刚上初中,她就靠着家里的两亩田地,种稻种菜,养猪养鸡,供儿子念完高中又上了大学。人们都说,你总算熬出头了,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就接你进城享福了。她起初也是这样想的,每天都盼着儿子在城里站稳脚跟,等自己老了就进城带孙子。
秋天的太阳依然毒辣,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她脚步飞快,一是为了避开熟人,二是以防儿子追上来,不让她走。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匆匆闪过,没有人跟上来。
可是,在小区南门,还是碰上了迎面而来的老乡蒋老太。蒋老太推着一个遛娃神器,上面坐着她的宝贝孙子。
她想扭头避开蒋老太,已经来不及了。蒋老太似乎在此等她多时了。
蒋老太说,你这是上哪去啊?
她干咳一声,对蒋老太说,我去买点菜。
蒋老太说,你莫哄我,你提着行李去买菜?
她只好说了实话。我要回一趟老家。
还是睡不着?
那不是嘛。回去也许就好了。
你不跟孩子们过完中秋再回去?
现在生活好了,哪天不是过节?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看情况吧。要是在家里能睡着,我就不出来了。
那可不行,你就不想孙子?你走了,孙子谁来带?
他们谁爱带就带吧,反正我是不来了。
蒋老太还有话要说,她知道蒋老太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她说,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南站赶车,去迟了就赶不上回老家的班车了。
两个人就此匆匆道了别。走出好远了,她听见蒋老太在身后喊她。她回头看见蒋老太推着孙子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跑到她面前,已经气喘吁吁。蒋老太从遛娃神器的布兜里摸出一块月饼,塞了过来。她说,这个月饼给你在路上吃。
我不要,留着给孩子吃吧。
家里还有。
你太客气了,我没什么给你。
双方你来我往,那块月饼在两人手里流转,最终她只好收下了。
你走吧,等你能睡觉了就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带孙子呢。
她点点头,看着满头白发的蒋老太,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泪水又在眼里打转。
她泪眼模糊地走到了十字路口。对面是公交车站,她要坐98路车去客运南站,从那里搭乘回乡下老家的班车。回老家的班车每天仅一班,每天下午一点半发车,错过了就回不去了。
等待是如此漫长。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像是高悬的另一个太阳,火辣辣的,刺眼。马路如同一条湍急的大河,横在她面前。她在马路这边等红灯,眼睛像渔网一样撒向对面的公交站台,焦急地搜寻98路公交车。实际上,即使有98路开过来,她也看不清。
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晃得她头痛欲裂。她感到数不清的细汗正从后背涌出来,密密麻麻,如同爬满了毛虫,难受极了。绿灯终于亮了。地面不断冒出蒸人的热气,让人作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98路车的。车厢里挤满了人,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过了一个站,又一群人挤上车,空气都不够用了。好在一个好心人给她让了座。她谢过人家,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坐下了,她有点站不稳了。
从新区到客运南站,几乎要从北往南穿越整个城市,98路车一路走走停停,在城市里穿梭,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她把行李抱在怀里,头靠在行李包上,她太想睡一觉了。车厢里闹哄哄的,她只听见报站的女声越来越轻柔,最终嘈杂的声音也慢慢远去了,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喊她,下车啦!终点站到了。
她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空空荡荡。是公交车司机在喊她。她说,师傅,我要去客运南站,南站是不是过了?
现在到终点站了。你去对面站台再坐一趟98路,五站路就到南站了。公交车司机说。
师傅,现在几点了?
下午两点了。
她急急忙忙跳下车。睡了一觉,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眼前的世界也变得真实多了。
她赶到客运南站的时候,回乡下老家的班车早就开走了。她呆坐在车站广场的花坛边,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家是回不去了,儿子家也不能回,进退两难。今天是中秋节,这大过节的能去哪儿呢。随便找个桥洞,凑合过一夜?还是去车站附近的小旅店住一夜?她犹豫不决,似乎去哪里都不合适。
小小的广场上人来人往,不断有人上来问她,要去哪里?站外搭车可以少十块钱。也有人问她要不要住旅店,有热水彩电和Wi-Fi;要不要坐出租车;要不要买房子。广场上乱哄哄的,她心乱如麻,那些人却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她只好离开车站广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里走,在这偌大的城市里,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有走不完的路。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斜下去,路边树木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
黄昏时分,她出现在了淦江大桥上。她知道这是淦江大桥,好几次她在98路车上听到淦江大桥站到了的报站声,看见宽阔的淦江从98路车的车窗里闪过。那时候她就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淦江大桥看看。
淦江淹没在夕阳里,河面上波光粼粼,像一条大鱼在游弋翻腾。她站在大桥中央,第一次见到这样宽阔的大河,她没想到大河竟这般平静,像是凝固了,悄无声息。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孤坐在河岸上,应该是在钓鱼,坐在那一动不动,仿佛河岸的一块石头。
后来,她发现有小小的黑影在河面上蠕动,刚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头,很快又沉下去了,不久又浮起来。她想起了孙子看的科幻世界,水怪,有水怪,小心水怪!她冲着桥下的钓鱼人大喊。可是大桥上空无一人,车辆飞驰而过,钓鱼人没听到她的呼叫。她急得跳了起来,撒腿往桥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小心,河里有水怪!
【肖肖,本名肖品林,80后。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山花》《青年文学》《文学界》《飞天》《广西文学》《福建文学》等。现居桂林。】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