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犬

张港

狩猎时代远了，而故事依旧在。

老爷子涂金带着猎犬乌嫩进山了。

老涂金猎得一头大鹿。老涂金一边割鹿角，一边对乌嫩说：“在这儿守着，我去去就来。”老涂金下山，他要牵一匹马，或者叫几个人，这么大个鹿，一个人弄不回家。看到烟囱时，老涂金犯了心口疼，大叫不好。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让乌嫩自己留在山上！怎么可以割下鹿角，血腥味定会引来食肉猛兽，可就坏了！

老涂金扭身回山上了。宁可鹿不要，也不能让乌嫩遇险。

见熊搏熊，见虎斗虎，并非猎犬最大的本事，最重要的是绝对听从主人的口令，明知是死也去执行。被切割过的鹿，果然引来老熊。老熊要的是肉，它只想吓走轰跑这只狗。可是，熊一触上鹿腿，猎犬就上来死拼死咬。老熊怒了，一掌下来，拍中乌嫩，上去一口，狗一条前腿离开了身子。

老涂金跑回来了，鹿还是那只鹿，可是，血淋淋的，乌嫩没了一条前腿。什么也不要了，老涂金扛起猎犬往屯子跑，又哭又叫。

照规矩，乌嫩这样的猎犬，应该养着，与人同吃，与人同饮，直到终老。

老涂金还得上山打猎讨生活，让乌嫩留在家里。乌嫩不听口令了，又蹿又跳，说什么也要跟着。不懂猎犬哪叫猎人——乌嫩虽然失去了一条腿，可是战斗之欲依然如火，让它呆着白吃比死都难受。老涂金就下了口令：跟我走。

这样的狩猎，只能得兔子、山雞。可老涂金还是带三足乌嫩进山，他不能让乌嫩没有尊严。

其实，老涂金更没尊严，看着人家扛着大鹿，驮着雄犴，他却空手而归。老涂金呀，趁着黑回村;老涂金呀，低着头走路。

老涂金手抚乌嫩，却暗暗流泪——老猎手，竟然活成这个样子。望着蓝天白云，回忆带着乌嫩与孤猪搏斗，与老熊周旋，岁月光荣，日沉西山。乌嫩将头埋腿窝里，将尾巴夹肚子下边，眼睛不时瞄瞄老涂金。

日子越过越紧，老涂金感觉突然老了。人老了，枪也老了，得进城花钱了。底火也用没了，火药也不多了，老涂金背着枪，仅仅是想证明自己仍是猎人。

为了获得有点儿脸面的猎物，老涂金开始缠炸子。炸药拌羊油，弄成元宵大小的团子，然后用一层麻线缠药团子，抹一层羊油，再缠麻，再抹油，炸子就成了。狼嗅到羊油味，就来了，只要上嘴一咬，就炸了。

老涂金构想着背一匹狼，趁太阳正红，扬眉吐气回屯。老涂金缠第二个炸子时，斜乌嫩一下，天哪！乌嫩嘴上叼着第一个炸子。这狗疯了！牙尖稍一用力，那可就是轰的一声。老涂金不敢惊了乌嫩，将手轻轻塞进狗嘴里，撑着两颗尖牙，说：“听话，别动。听话。”取下那颗炸子。

老涂金浑身发冷，哆嗦打战。再也缠不成第二个炸子了。可怜的乌嫩呀，这是憋闷出了狂病。他决定，带乌嫩进山，拿个大猎物，让乌嫩活得欢活。

老涂金带乌嫩进山了。老涂金寻找着足迹，他需要最适合的位置。终于发现了狼迹，脚印新鲜。老涂金小心翼翼地把炸子放在一棵蒙古椴下，用树叶伪装好，就与乌嫩藏到不远处等着。

人与犬等待着，猎犬乌嫩耳朵竖立，发出警报。老涂金一惊：一头大黑熊晃晃悠悠来了。

老涂金兴奋了，如果猎犬前去逗引熊，乘熊前肢立起，一枪击中那V型白毛，就可以得胜而归，回村子里给后生小子们讲打猎的故事了。老涂金心一收缩，那是从前。乌嫩已经不能引老熊了，三条腿的它，只要一上前，就会被熊一掌拍死。

老熊冲炸子抽抽鼻子，却径直朝猎犬来了。老熊已经看中了这只瘸狗，它要吃鲜活的肉。

老涂金吓坏了：弹壳里只装了鸡砂，只能伤皮毛。

老涂金还是举起枪，他想等熊扑来时，趁它张嘴开枪。乌嫩上来，咬熊的肾子。熊放弃了老涂金，冲犬来了。

猎犬乌嫩跑到蒙古椴下，叼出炸子。老涂金蒙了，它要干什么？

熊已到，乌嫩并不躲闪，伸长脖子，蹲坐着。老熊扑起来，露出前胸，只听一声巨响，一片红光。

鲜血淋淋的乌嫩，身体已经破碎。鲜血淋淋的老熊已经奄奄一息。

白桦林真能变红？

是啊是啊，太阳落山，天就红了。

嫩江水真能上山？

能啊能啊，水变成白云，雨就落到山尖。

大冬天真也是春？

真啊真啊，草根子就活在雪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