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
我在城堡墙垛上俯视护城河,一节节残枝败叶在流水里打着漩涡。枝叶最终逆流而上,向上游漂去。我嚷嚷着,枝叶来自下游!找死喂鳖么?魁梧暴躁的王又炸开响雷。我缩回伸长的脖子一溜儿小跑。仪仗和武士高举傲慢的头颅,空洞的目光佯装越过高山大川。街道上遍布垂头丧气的脑袋,他们或在城墙下坐着,或四处游荡。有几个人手里捏了几粒石子,在地上画上九宫格,摆好一粒粒石子,像小孩子那样玩得起劲。
我吸了吸快要坠地的大鼻涕,追着自己蹦跳的影子向前跑。往日空旷的广场就在眼前,今天的场面却吓了我一跳。蹲在祭台大石条上的汉子们满面乌青,口口声声说,他们再也不能容忍来自下游的威胁。我摸摸自己的脑袋,脸面顿时乌青。
王说:受够了下游那些白痴!无休止地释放毒气,污染水源,让他们去死吧!几千年的魔咒必须卸下去。
我揉了揉惊诧的眼睛,魁梧的王又像魔法师一样,站在高高的祭台上。
司务长端来一个轻薄的大鼎。他说:我们的血要流在一起。他像无畏的武士那样用一柄尖刀刺破手指,鲜血滴落在大鼎里。祭台下的汉子们也都刺破了手指,鲜血都滴落在大鼎里。我们别无选择,我们不能没有这座城堡。王慷慨激昂,我们不能无休止地纵容,否则,我们都会掉进凶恶的河里。我们后世子孙的日子会更加凄惨。来自下游的嘲笑就能淹死他们。
祭台下很快结成同盟。大家一个个举起大鼎,饮下鲜血。王是父亲。我从容地替他饮下一大口鲜血。广场上的激昂很快窜进我的躯体,仿佛来自下游的威胁正挥舞着利爪袭来。我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
烈日和干旱正企图绞杀我们!连小孩子都知道威胁来自下游!是他们抽干了我們的河水。司务长的呼号一针见血。
只有勇士才能成为英雄!王最后告诫他的臣民。
两天后意外发生了。中午,勇士大军还没有完成集结,大火就在城堡上空烧了起来。人们成了无头苍蝇。哭嚎声、奔跑声和呼救声混杂在一起。混乱无序的城堡像一口煮沸的大锅,正一点点吞噬着像蚂蚁一样的人们。我蜷缩在护城河里,火舌像一条条巨龙窜过,河水在沸腾在咆哮。有鱼从下游来,浪头跳跃着闪闪银光。没有了鱼香,我的鼻翼下只有惊慌。
火烧得更旺了。王和司务长满城奔走。他的臣民们似乎变成了傻瓜,没有了一点儿理智,更没有人知道如何扑灭大火。晚上,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令王恼羞成怒的是,灭火英雄并非来自城堡里的勇士,英雄居然来自下游,准确地说是从下游的城堡冲出来的。他们说,发现远方闪出冲天火光,他们就紧赶着冲过来。
送走下游的船队,人们开始在河岸捡拾搁浅的鱼。大火让人们有了意外收获。鱼很快塞满背袋。他们唱欢乐的歌。王在城堡瞭望台上载歌载舞。我也唱起那些歌,那些传播快乐的歌。
人们暂时忘记了来自下游的威胁。狂欢持续了三天。三天中他们吃完了所有鱼。他们收罗起所有被大火烧坏的物什,和吃剩的鱼骨,然后抛进城堡下面的河里。人们的肚皮撑得皮球似的,迈着企鹅一样的步伐。父亲是王,我假装成大人和他们一起狂欢,一起吃鱼,一起撑成皮球,一起走企鹅步。
很快,灾难开始蔓延。人们的肚皮不仅一个个瘪下去,而且裂开一条条大口子。腐败的鱼肉和鱼肉里滋生出的蛆虫溢出来,使得整个城堡污浊不堪。王是父亲,所有的煎熬和痛楚理应由我承担。我攥紧拳头,信誓旦旦。
王拍了拍我已不会走企鹅步的大腿,说:好小子!这场灾难来自下游,我们必须还回去。你看好喽!王坐在城墙垛口,望着河的下游,他又说,不除掉下游那些野蛮人,城堡永无宁日。
王是父亲。他端坐在至高无上的王座上,朝河的下游凝望了三天。祸从下游来!深信不移的人们跪在城堡的大殿里,呻吟声和腐臭充斥整个城堡。
一天天过去了,魁梧的王终于站起来,瞅着手中的权杖说,好啦,复仇的时刻到了。让一切从这边来,而不是从可笑的下游来。
夜幕降临。王和举着火把的司务长站在城头。城下,无数勇士身披黑大氅,头盘英雄髻,手执长剑。王挥舞权杖,城堡上空密集的浊气便腾空而去。
王是父亲。一切都该我承担。我撩起额前刘海,一股黑气纵身扑向河的下游。
狂风裹挟暴雨过后,我不忍一声不响地离去,于是从下游潜回城堡上空。此时,周遭的一切已归于沉寂。
昏黄的烛火下,还是王的父亲依旧在摩挲手中的权杖。
城堡下,护城河水哗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