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轼接受《维摩诘经》有四个特点:一是采用思辨的态度对待《维摩诘经》,提出了“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创作论;二是他毫无门户之见,呈现出“融三教于一炉”的特色;三是接受此经时,侧重于接受其风趣幽默、游戏神通的方面;四是经中“火中生莲花”的思想使其面对人生磨难时极为达观,从而磨炼了苏轼的伟大精神品格。
关键词:苏轼;《维摩诘经》;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2-0061-05
苏轼在惨罹“乌台诗案”后,谪居湖北黄州四年余,写下不少千古传诵名篇。清钱谦益认为:“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并赞曰:“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①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苏轼谪居于黄州时,曾一度闭门深居,挥洒翰墨,其文骤变,竟如川流而至,使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② 作为深切了解兄长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他的看法有着极重分量。苏轼居黄州期间,不能签署公文,经常去黄州安国寺焚香默坐,对自己过往的人生进行了深切的反思,并以佛法进行自我修养。同时,没有经济来源,因生计所迫,苏轼亲率家人,不分昼夜,躬耕于东坡之上,是以自号“东坡居士”。萧丽华统计苏轼引用佛经的情况,排前三位的是《景德传灯录》144次、《楞严经》113次、《维摩诘经》78次。③ 苏轼诗文频繁引述《维摩诘经》相关内容,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
一、理性思辨——“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宋诗与唐诗的兴味玲珑、情景交融的风格迥异。宋代由于印刷术的迅猛发展,书本较易得到,士大夫文化修养普遍较高,这可能促进了宋人的理性思维的发展。若说唐诗以情取胜,宋诗则以理趣取胜。时代思潮所及,苏轼虽有意气风发之作,然其诗之理性与思辨特点,极为明显。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题西林壁》),“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都是众所周知的述理诗名作。
这种特点也表现在他对《维摩诘经》的接受之中,如:“我观众工工一师,人持一药疗一病”,“我观石子一处士,麻鞋破帽露两肘。能使笔端出维摩,神力又过维摩诘”,“佛子若见维摩像,当作此观为正观”(《石恪画维摩赞》)④。此诗前部分都是从《维摩诘经》的内容中化出。前五句与《问疾品》《不二门品》相关,赞维摩诘大神通,末一段落则是赞画师石恪,虽然“麻鞋破帽露两肘”,但是却能够用笔画出维摩诘,那么画师的神力则超过维摩诘。此诗中,完全看不到苏轼对维摩诘的顶礼膜拜,诗歌口吻恰如谈身边的朋友一样轻松熟悉。可见苏轼接受佛经之时,并非当作“圣书”对待,而是视作普通的书籍。换言之,对苏轼而言,佛经虽值得赏读,但并非为了“成佛”的信仰,他也未曾神化维摩诘。
苏轼写有《朝云诗并引》,“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天女维摩”当指侍妾王朝云与苏东坡自己。再读“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⑤ 诸句,便可得知个中情愫。“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应是夫子自道。“空方丈,散花何碍”,则指《维摩诘经》中“天女散花”一事,亦隐指朝云为“天女”。结合《朝云诗并引》,我们可以看出苏轼与朝云的关系到了晚年,乃是同道、知己的关系。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吷,焦谷无新颖。……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诗法不相妨,此语更当请。”⑥ 这首诗也是苏轼的名作,广为传诵。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他的《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一文中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苏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⑦ 宗白华以此诗论创作之要点,堪称解人。而此诗直接引述《维摩诘经》的频率高达三次。“剑头惟一吷,焦谷无新颖”,此其一也。焦谷,指炒焦的谷子,语出《维摩诘经》:“如焦谷芽,如石儿女”⑧。“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此其二也。语出《维摩诘经》“视身如丘井,为老所逼”⑨。“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此其三也。语出《维摩诘经》“自观身实相”⑩ 一语。“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一句,从字面看来,未见直接引用《维摩诘经》,然而,此经《问疾品》载,其时长者维摩诘,“即以神力空其室内,除去所有及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卧。”《示现不可思议解脱品》亦载:于是,“长者维摩诘即现神通力。即时彼佛遣三万二千狮子座,高广严净,来入维摩诘室……其室广博,悉包容三万二千狮子座,无所妨碍。”前后两段讲述的是,维摩诘知道了文殊菩萨率领大众一起前来问疾之后,用神通使室内一切人、物都消失不见,只剩一张病床。后众菩萨来到维摩诘空室问疾之后,与文殊同来的舍利弗心想我们坐哪儿,屋内空无一座。维摩诘以神通知他念头,又在室内变出三万二千极高大的狮子座来,并且毫不狭窄。结合前三次的直接引述,“空故纳万境”一句实与《维摩诘经》的启发有关。《维摩诘经》中的“空”是室内无物之空,而苏轼将之引申为心境之空明、悟性之空灵。此句与《老子》中的“涤除玄览”有相互发明之处。
此诗先抑后扬,先是“颇怪浮屠人”,后言“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赞其巧妙,妙在何处?“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倘若想将诗写好,必须达到“空灵”“宁静”之心境。这是苏轼直接论述佛教空静与创作关系的诗歌。作为一代文豪,这自然也是他的创作心得。然此均与《维摩诘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诚如袁行霈所言:“诗和禅的沟通,表面看来似乎是双向的,其实,主要是禅对诗的单向渗透。”{11} 若说苏轼的《送参寥师》是对自身创作的总结,那么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苏轼创作之成功也得益于他对佛经的主动接受。
苏轼曾说,佛书旧时亦尝看,并以自洗濯,像农夫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但终治而不去也:“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答毕仲举》){12}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阅读佛经时,不为“出生死、超三乘、作佛”,而是将佛经与老庄同看,目的是去掉精神上的“草”,达到“静而达”的境界。但是他又擔心学者将之与懒、放混淆,因而苏轼对此还自疑,不断地进行反思。
这种夫子自道式的阐释与思考,更从侧面说明他接受佛典《维摩诘经》是出于理性的思辨,目的是为我所用,以期达到精神上的超脱与宁静,而非狂热的信仰,这是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第一个特点。
二、三教融一 ——“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
梁银林认为,苏轼最早以《维摩诘经》为题材的诗,应是他于凤翔之时所作《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一诗:“昔者子舆病且死,其友子祀往问之。跰鲜鉴井自叹息,造物将安以我为。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谁能与结无言师。”{13} 苏轼将维摩诘视作具有老庄思想的“至人”,“至人”能将人之生死置之度外。故此,苏轼对于维摩居士的认知,是以《庄子》思想来达成的。
诚然,早期佛教融入中国,的确是依附于《老子》,甚至出现了《老子化胡经》这样的“伪经”,而这种现象是佛教传入中国的初始阶段。佛教发展到唐代,五祖惠能创立了中国本土的禅宗,佛教也不必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依附于《老子》。从更深层次看,儒佛道很多方面有融通之处,并非井水与河水的关系。高延在《大一统论》一书中指出:“‘三教不过是从一个共同‘主干上生长的三个‘分枝,而‘主干早在史前时代就存在了。‘主干即‘天地万物之宗教,这一宗教有其基本构成要素与外在表征。囊括天地万物在内的‘大一统论就是中国的‘一教。”{14} 也就是说,中国儒释道均有一个共同的主干,这个主干使得儒释道三教在多层面、多维度有着相互融合与相互补充之处。
基于这一观点来观察苏轼诗文及其思想,我们或许能领会更多,也不会认为他早期以庄论释有“肤浅”之处。事实上,苏轼不仅早年将释道融于一诗,而且随着对社会人生的体悟更加深切,他在晚年创作中,仍将释道融于一体。如“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朝云诗并引》)其诗前半写“天女维摩总解禅”,出自佛典《维摩诘经》;后半则言“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这是典型的道家炼丹成仙的意象,而“巫山云雨”,则指楚国神话传说,其意是巫山神女,兴云降雨,后来却是专指男女情爱。此诗写于被贬惠州之时,苏轼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如果说因为他将佛道融作一诗是“肤浅”或是“初级阶段”的话,那么或许苏轼一生对佛教的认识就不曾深刻过,而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但假如我们换一个角度,不将儒释道视作各自壁垒森严的不同思想,而是视为一棵树上的不同枝桠,则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即苏轼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生境遇中,接受三教的侧重點有所不同。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今人这样清晰的思想分界。《宋史·苏轼传》载,苏轼十岁苏母即教读《范滂传》,希望儿子作一个有社会担当的儒者。但这与苏母自己信奉佛教并不抵牾。可见在宋人眼里,儒佛相通相融、相辅相成,并无矛盾。
现代学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较为严重,因此各学科、各思想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壁垒。而在中国古代,学科边界相对较模糊,尤其唐宋时期,儒佛道有较深入的融合,因此苏轼在接受《维摩诘经》时也有着类似的特点。苏轼与明公长老论佛时说:“是二法者,相反而相为用。儒与释皆然。”{15} 苏轼认为,明公虽然身出家,但是心未出家,也并非逃禅。明公曾告之老友苏轼:“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16} 儒、释本无矛盾,作为在家的居士苏东坡,他一边体验和吸取佛家的无畏与超脱精神,一边尽全力为老百姓和国家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他还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17} 可见他对这儒释道三家的异同是深入思考过的,并认为三者恰如江河之异流,最终归于大海。
从某种意义上说,苏轼作为宋代士大夫居士中的典范,他对《维摩诘经》的接受有着代表性的意义。佛教在唐代空前繁盛,禅宗的创立标志着佛教真正成为中国本土的宗教,具有本民族文化的特性。佛教的中国化以结出自己的果实——禅宗,作为最终的结局。《维摩诘经》使得中国士人摆脱了“在家出家”的困惑,从而在世俗的生活中建立起超脱与宁静的栖居之地。宋代士人无论是否信仰佛教,多给自己取“居士”称号,于此可看出此经对宋代士人的影响。即便主张排佛的欧阳修也给自己取“六一居士”的雅号,则更可以说明其影响之深远。
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宋代君主多认为儒佛道三教并行于社会治理有益,一方面予以提倡,另一方面也限制其发展,同时还采用儒佛道相互制衡的方式予以调节。从士大夫的角度来看,三教合流虽有论争,但士大夫多能按自身的需求吸取佛教中的有益部分,为我所用。
苏轼在接受《维摩诘经》时,保持冷静而理性的态度,将儒家的社会担当与佛教的“众生病故我病”的无私无畏相结合,一方面在坎坷的仕途中寻找心灵的宁静与寄托,另一方面于儒道之外用佛眼透视人生世相,从而得到超脱。三教合一,并行不悖,使得苏轼的人生跃升至新的境界。
苏轼的晚年进入了李常生所称述的人生“第五重境界”。“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是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诗句。此诗一二句,可与以下二诗同读。其一是写于黄州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而另一诗是十几年之后,在儋州写作的《独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李常生认为,晚年的苏轼实已领悟“平淡洒脱的无我之境”{18}。进入无我之境的苏轼,于名利纷争、得失计较毫不挂怀,故对于伤害过自己的政敌章惇等人不仅予以包容,而且将自己被贬期间的保身药方悉数交托,并嘱其保养身体。这无疑是“一切众生病即我病,一切众生病愈则我病愈”的维摩精神,但这种精神与儒家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仁爱精神并无二致。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作为天才的文学家、画家、书法家,作为宋代佛教居士的典型,作为久经患难而不改其乐的苏轼,他身上所体现的居士精神,实得益于三教融一的接受与思考,而这也是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第二个特点。
三、幽默趣味——“不须天女来相试,总把空花眼里看”
“苏轼是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这是林语堂先生在《苏轼传》中的评价。苏轼性格乐观、幽默。晚年贬到海南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这样一个穷苦的地方,苏轼的境遇如何呢?食之无肉,病了无药,居住无屋,出行无友,冬来无火炭,夏来无凉泉,概而言之:“大率皆无耳!”这是苏轼写信给朋友时所说的。就在这样一个“大率皆无”之地,苏轼却在某一天吃海南当地渔民送来的蚝时,觉得十分美味,写信给儿子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19} 在一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得了点蚝,却跟儿子说要保密,不然北方官员们听说了,都争着要贬到海南来,这真是黑色幽默。苏轼就是这样,很擅长在生活中发现乐趣、享受生活。或许正因为这样的性格特点,他在接受这部《维摩诘经》时,也深得此经意趣。
法国学者保罗·戴密微说《维摩诘经》是艺术作品,有巧妙的戏剧安排,“其中有精彩的天女散花一节,佛声闻弟子舍利弗尽力不能去花,忽而变成女身,真是诙谐诡趣,独运匠心。”{20} 《维摩诘经》的趣味性直接影响了中国士大夫们接受此经的态度。
《维摩诘经》的趣味性与苏轼的幽默性格之所以能产生某种程度的共鸣,其间自有道理,如“白足高僧解达观,安排春事满幽栏。不须天女来相试,总把空花眼里看”(《赠江州景德长老》),此诗前两句容易理解,而细细品味后两句,却极有意思。传载这位“天女”,应指《维摩詰经》所述方丈室里的那位天女。文殊师利率众前来问疾时,天女本来隐身,静听维摩说法,甚是欢喜,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现其身,后来散花于众。溯其源,此诗从唐代皎然“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答李季兰》)诗中化用来的。皎然赠答诗是因唐代女诗人李治而起。李治字季兰,她欣赏皎然才气,向皎然写诗示好,以表爱慕之意,皎然写此诗婉拒。苏轼用在此处,作为赠景德长老的诗句,妙趣横生。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宋人在接受《维摩诘经》的同时,还有对唐人诗句的传承与化用。
不妨再看:“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诗之首句,源自“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21} 诗之次句,源于“鸟窠禅师曰:‘汝若了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即真出家……如谢灵运之俦也。”{22} 可见魏晋时期的谢灵运,因为接受《维摩诘经》,写了不少与《维摩诘经》有关的诗,被后人视为在家居士。第三句出自魏文帝《折杨柳行》。诗之末句,写喝茶之妙,出自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全诗读来,对仗工整,用典丰富,意趣横生,标题用“戏书”二字,与全诗的轻松格调相应,堪称宋诗以才学为诗的典型之作。
苏轼性格幽默风趣,所以接受《维摩诘经》时,反复使用天女散花这一有趣的意象。据笔者统计,苏轼诗词中有11处运用了这一意象,如“结习已空从著袂,不须天女问云何”(《再和杨公门济梅花十绝(其一)》,“结习渐消留不住,却须还与散花开”(《座上赋戴花得天字》),“精诚贯山石为裂,天女下试颜如莲”(《游径山》)等,恕不赘列。
由以上分析可知,苏轼幽默达观,故而接受《维摩诘经》之时,极为注重佛典的风趣之处。此经的趣味性与苏轼的性格特点产生了极大的共鸣,这可说是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第三个特点。
四、苦难淬炼——“淤泥生莲花,粪壤出菌芝”
《维摩诘经》载,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什么是如来种时,文殊说一切烦恼皆是佛种。维摩诘问这是什么意思呢?文殊答曰:“若见无为入正位者……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又如植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能滋茂。……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佛经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说明烦恼中生菩提,恰如淤泥中生莲花。这段话也让苏轼深有领悟,以这一意象入诗的有数处。且看《陆莲庵》:“何妨红粉唱迎仙,来伴山僧到处禅。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这里的“红粉”是指莲花,以禅眼观之,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无不是禅,红粉莲花自然也是。《维摩诘经》诗又云:“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这是化用佛经之意象入诗。苏轼《韩退之〈孟郊墓铭〉云:以昌其诗,举此问王定国,当昌其身耶?抑昌其诗也?来诗下语未契,作此答之》云:“慎勿怨谤谗,乃我得道资。淤泥生莲花,粪壤出菌芝。赖此善知识,使我枯生荑。”此处说“怨谤馋”是“得道之资”后,尤嫌不足,又再补充道“淤泥生莲花,粪壤出菌芝”。联系韩愈《送孟东野序》中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之言,可见苏轼深知苦难中方有智慧与心性的淬炼。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屡遭家人亡故。苏轼49岁时与朝云所生幼子早夭,写了两首哭儿诗,其中有句“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泄水。”另一首曰:“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老年丧子痛不堪言。然过不多久,苏轼好友滕达道写信劝慰,苏轼回复云:“丧子之戚,寻已忘之矣。此身如电泡,况其余乎?”{23} 好友蔡景繁女儿病逝,苏轼在黄州写信安慰说:“惊闻爱女遽弃左右,窃惟悲悼之切,痛割难堪,奈何!奈何!……区区,愿公深照,一付维摩、庄周令处置为佳也。”{24} 苏轼劝友人如是,自己亦以佛教的空观来消解人生之苦痛。他在帮助埋葬了“无主暴骨数百躯”之后,写下《葬枯骨疏》云:“沐浴法水,悟罪性之本空……以戒、定、慧,灭贪、嗔、痴。勿眷恋于残躯,共逍遥于净土。”苏轼愈经历人世的磨难,佛教的智慧便愈能使他照见五蕴皆空,从而获得宁静与解脱。《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云:“芙蓉在秋水,时节自阖开。不如玉井莲,结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谐。”诗中内容与庄子宁做曳尾于途中的乌龟类似,宁可做华山峰顶上的莲花,不被采折,可以“结根天地泥”,成其天然。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很安慰,“吾事幸不谐”。“不谐”意指不好办、不顺利。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屡失亲人,但在佛教智慧的观照之下,竟然是“吾事幸不谐”!这真是“淤泥生莲花,粪壤出菌芝”。苏轼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越是苦难之地、污浊之境,越能淬炼出苏轼高洁、通透、强健、丰富而又纯粹的魂灵。苏轼在精神世界中达到的高度是今人所难以想象的。而之所以能达到这种境界实与苏轼对《维摩诘经》的精细阅读转而深入领悟密不可分。
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火中生莲花”、“烦恼皆佛种”的思想来面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从而超越现实“色相”世界,磨练出伟大的精神品格。
苏轼诗云:“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这种博大的仁爱之心既有“齐物论”思想,更出自佛教的慈悲精神。正是因为这种精神,苏轼“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俗眼观之,万物自有贤愚高低美丑;佛眼观之,一切众生平等皆具佛性。苏轼熟读佛经,深知佛法,了悟佛教智慧,故常以佛眼观世。
综上,苏轼接受三教并无门户之见,取各家精华为我所用。在接受《维摩诘经》时,他将经中“众生有病,是故我病,众生病愈,我亦病愈”的大乘佛教思想与儒家仁民爱物相结合,历尽坎坷而能“也无风雨也无晴”,步入人生精深华妙之境。
《维摩诘经》的幽默风趣,深为苏轼欣赏,诗词中常有佛经的回响和余音。在此经的影响下,苏轼提出了“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空、静创作论。
苏轼旷达、超脱、乐观的品性是人类精神所能达到的至高境界。无论身处何境,他始终真挚、庄严而不粘滞地生活着,并尽可能地创造人生、奉献人生,这于现代人而言也具有深刻的启迪作用。
注释:
① 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6页。
② 苏辙:《栾城集(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21—1422页。
③ 萧丽华:《从王维到苏轼——诗歌与禅学交会的黄金时代》,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页。
④{12}{15}{16}{17}{19}{23}{24} 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84、1671—1672、393、394、1961、2592、1487、1911页。
⑤⑥ 苏轼:《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73、905页。
⑦ 宗白华:《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85页。
⑧⑨⑩{21} 黄宝生译注:《梵汉对勘维摩诘所说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56、329、144页。
{11} 袁行霈:《诗与禅》,《文史知识》1986年第10期。
{13} 参见梁银林:《苏轼诗与〈维摩经〉》,《文学遗产》2006年第1期。
{14} 参见张云江:《嫁接抑或移植:佛教中国化路径的比较与反思》,《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2月13日。
{18} 李常生:《王国维的三种境界说与苏轼的人生第五境界》,《2018眉山东坡文化国际学术高峰论坛论文集》下册,第239页。
{20} 保罗·戴密微:《維摩诘在中国》,刘楚华译,《中国佛教史论集》,台北华宇出版社1987年版,第 241页。
{22} 道元辑、朱俊红点校:《景德传灯录》,海南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
作者简介:杨瑰瑰,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湖北黄冈,4380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