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书教》篇指出史学的宗旨是“以史明道”,《春秋》与《尚书》本一家之学,《周官》法亡,《尚书》的撰述方式失去了基础,所以后世祖述《春秋》。从《尚书》到《春秋》再到《左传》《史记》《汉书》,都是史意在不同时势下的流变。史识、史才、史学须统合于史意,才能恢复史学“以史明道”的精神。章学诚的史家述作之道,强调史意与别识心裁,而史意又是关键。心术为著书之本,须以六经为根柢来凝练史意,以史德温养史识。
【关 键 词】尚书;春秋;史意;因事命篇;别识心裁
【作者单位】 黄聿龙,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1.01.026
《文史通义·书教》篇,反映了章学诚晚年的史学见解,认为《尚书》是史撰的最高典范,《春秋》则是其流变。《书教》篇通过阐发《尚书》精义,为其史学宗旨与书写范式寻求经学依据。另,《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方志立三书议》于《书教》篇旨意亦多有阐发,可合而观之。
一、史意相承:《尚书》《春秋》本一家之学
“史家之书,非徒纪事,亦以明道”,在这个前提下,章学诚认为“《书》与《春秋》本一家之学”,后人以记言、记事强分为二家,乃“不能究六艺之深耳”。
第一,就书写范式而言,《春秋》“比事属辞有成例”与《尚书》“因事命篇无成法”一脉相承,都是史意在不同时势下的体现。《尚书》之所以能够因事命篇、不拘成法,是以周代史官记注完备为前提的。章学诚认为“《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纤析”,上至邦国大事,下至地方事务,皆为史官所记载保存。“盖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1]因史官记载完备,作者便可依己意取裁,不必如后世史书汇大小之事于一书,为存一代之史而在书法义例框架下削足适履,反而冲淡明道经世的旨意。总之,因事而发,有为而作,不拘成法,以史明道,是《尚书》能明道经世的精义所在。
自周衰礼坏,史官记注荒弛,亦不完备,甚至“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2],《尚书》式的书写也就失去了基础。“《周官》之法亡,而《尚书》之教绝,其势不得不然也。”孔子修《春秋》,不得不四处搜集史料,比事以属辞;左丘明作传,也不得不取百司掌故与百国史书以补事之始末。此皆时势之不得已。所以章学诚说:“《书》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尚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1]正因《周官》法亡,存“史官书法”与“一代信史”便成存亡继绝之事。《春秋》虽简,然年经事纬,言审事核;比事属辞,多存周史旧法,又有变例。董仲舒说“《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即指出了《春秋》不为常例所拘的一面;又说“《春秋》固有常义,又有应变”“《春秋》有经礼,有变礼”,“经”“常”即指周官旧法而言,“变”则出于孔子的别识心裁[3]。因此,《春秋》比事属辞的常与变,很好地包容了周史记注的“有成法”与《尚书》因事命篇的“無成法”,成为后世史撰的典范。又因“《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是以后世“史之大原本乎《春秋》”[1],而“史家渊源必自《春秋》比事属辞之义” [4]。
第二,就内在精神而言,《春秋》与《尚书》都在构建王道政治,皆为“王心”制作。《尚书》是以选为作的“撰述”,借此“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构建政治伦理与秩序。孔子修《春秋》,也是以修为作,寓褒贬于笔削,构建王道政治。章学诚认为“《书》与《春秋》本一家之学……《周书》讫平王而《春秋》托始于平王,明乎其相继也”。又说“《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1]正因王纲不立,孔子《春秋》才继《尚书》而作。班固说孔子作《春秋》:“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5]此亦可见孔子于重建王道政治之努力,于《尚书》“敬天明德”这一核心理念的继承。授历明时乃天子立政之大事,但“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是以“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6],以定历数。朝聘盟会在于明德,所谓“合诸侯以崇德也”,“会以训上下之责,制财用之节;朝以正邦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7]故记齐桓、晋文之事,意在藉朝聘会盟以正礼乐。可见其内在精神之传承。
第三,就其教而言,《春秋》教与《书》教亦一脉相承,皆在教人以史明道,鉴往知来。《礼记·经解》云,“疏通知远,《书》教也”,“属辞比事,《春秋》之教也”。“疏通知远”,即教人要具备通史的眼光,考察古今之变,能明其道而尽其变;于因革损益中,能鉴往知来。“属辞比事”,章学诚作“比事属辞”。所谓“比事”,即排比事类,不仅有纵向的联系,还有横向的对比。就前者而言,程端学云,“大凡《春秋》,一事为一事者常少,一事而前后相联者常多。其事自微而至著,自轻而至重,始之不慎,至卒之不可救者,往往皆是”。“《春秋》有大属辞比事,有小属辞比事。其大者,合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而比观之……其小者,合数十年之事而比观之。”[8]就后者而言,董仲舒谈及《春秋》“同事异辞”的现象,说“《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又“常于其嫌得者,见其不得也”,“视人所惑,为立说以大明之”。因“事”涉及具体的“人”与“时”,不能一概而论。是以“《春秋》之道,固有常有变,变用于变,常用于常,各止其科”。[3]总之,“属辞比事”是教人用联系的眼光看问题,考察人事变化,既要原始要终、见微知著,又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知其常而通其变。如果说《尚书》是在古今变迁中体现道的传承,由变知常,那《春秋》就是在一代之史中体现道的常与变,由常通变;如果说《尚书》是在古今变迁中见其通,那《春秋》就是在事件相续中见其通。张高评说,“《尚书》……亦内化为《春秋》之教。……疏通知远、属辞比事,分说则各异其趣,合而观之,则并无不同。”[9]
第四,就言、事关系而言,《春秋》与《尚书》亦一脉相承。章学诚认为“《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所记之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又说“《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而宰孔之命齐侯、王子虎之命晋侯,皆训诰之文也;而左氏附传以翼经,夫子不与《文侯之命》同著于篇,则《书》入《春秋》之明证也”。[1]可见古人撰史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故“文章政事,未有不相表里者也;令史案牍,政事之凭藉也”。后世拟《尚书》之作,如孔衍《汉尚书》《后汉尚书》《汉魏尚书》、王通《续尚书》等,从史书中删选名臣章奏,“削其事而辑录其文”。这是把《尚书》当作记言之书来看,但没了事件背景,这些文章只是言辞优美的空文,从长于政事转向教人作文。所以“撰辑章奏之人,宜知训诰之记言,必叙其事,以备所言之本末”。[1]
从后世体例来看,“《尚书》为史文之别具,如用左氏之例而合于编年,即传也”,“其中辞命,即训诰之遗也;所征典实,即贡范之类也”,所以“《书》学自左氏以后并入《春秋》”。后来司马迁效法《春秋》,变编年为纪传,把典谟训诰这类政事文书散入纪传史中;班固又取法《禹贡》作《地理志》,取法《洪范》作《五行志》。就这样,《尚书》的政事文书、典章故实和《春秋》的编年记事被统一于纪传史的书写中。章学诚还举例说,《汉书》“叙贾、董生平行事,无意求详,前后寂寥数言,不过为政事诸疏、天人三策备始末尔”。叙述生平,编年纪事,属《春秋》之学;而选录奏疏,又记其事,属《尚书》之学。这是“以《春秋》之学为《尚书》也”,并自注云“即《尚书》折入《春秋》之证也”。[1]
二、重注史意:以《尚书》之法救后世纪传之弊
章学诚把史书分为记注与撰述两大类,记注备记往事,撰述着眼将来,并用“方以智”“圆而神”分别概括它们的特点。他以《史记》《汉书》为例,认为“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1]《史记》重在通古今,究天人,故不拘一格;《汉书》则包括一代事迹,纲举目张,皆有法度。有成法容易模仿,故后世修史皆以《汉书》为典范,但问题也随之产生。其一,后世没有完善的记注法度,也就没有完备的记录,所以需要以一部汇集一代事迹的史书来弥补这种缺失。这样,在书写一代之史的名义下,从求全求备地整辑排比史料,到后来的馆局纂修,史撰变成了史纂,导致成书容易,史学的精神内涵却因此缺失,文胜于质。再加上材料搜集困难,真伪难辨,以致“史学不亡而亡”。其二,自司马迁、班固以后,纪传体成为正史,传承千年。后世史家袭用成法,不重史意,缺乏别识心裁,“书为体例所拘,但欲方圆求备”,把史书体例弄得像科举程式般死板,内容像记流水账一样,以致“圆不可神,方不可智”。
章学诚反思后世史学,以思救济之道。他认为,后世史书讲求书法义例是从《春秋》《左传》开始的。《史记》《汉书》作为后世正史的典范之作,也是继承《春秋》《左传》而来的,“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只因“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后世袭用纪传成法而不知变通,而史识、史才、史学为史例牵拘,愈袭逾舛”,当溯其原本,以思变通。他说“纪传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书》之初意”,“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书》未入《春秋》之初意”。想通过师法《尚书》,来救后世史学之偏弊。因为“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1]
章学诚进而对“本末体”有了新的认识。他说:“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又说:“纪事本末本无深意,而因事命篇,不为成法,则引而申之,扩而充之,遂觉体圆用神。”在他看来,这种史学体裁本无深意,但其“因事命篇,不为成法”,若贯入史意,引申扩充,则可上接《尚书》精义。如能善用这种方式书写,既有利于克服编年史记事分散和纪传史记事重复的缺点,“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又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地把某一事的相关记载汇为一篇,充分体现作者的别识心裁。他又从史学流变上说,“纪事本末,其源出于《尚书》……马、班以下,代演《春秋》于纪传矣,《通鉴》取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纪事本末》又取《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而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转得《尚书》之遗法”。[1]
至于袁枢《通鉴纪事本末》,章学诚并不看重,甚至认为此书“不足为史学,止可为史纂史钞”。他看中的是纪事本末的书写。首先,本末体以事件为中心,因事命篇,若运用得当,能充分体现作者的史意与别识心裁,也符合史家述作之道。其次,本末体重在叙述事件之来龙去脉,原出于《春秋》家学之“比事”。本末体只是将治经的方法,用于史学述作而已。再次,章学诚主张求道于一阴一阳之迹,以史明道,鉴往知来,而本末体颇合其用。正如梁启超所说,“欲求史迹之原因结果,以为鉴往知来之用,非以事为主不可”。[10]最后,章学诚补充说,“《尚书》固有不可尽学者也,即纪事本末,不过纂录小书,亦不尽取以为史法,而特以义有所近,不得以辞害意也”。[1]
三、存乎其人:史意与别识心裁
章学诚非常强调史家的史意与别识心裁,这与史家之文有关。他说:“史体述而不造,史文而出于己,是为言之无征。”認为史家之文的最大特点在于“述而不作”,这就突出了史意与别识心裁在史学撰述中的主导地位。关于史家“述作之道”,他说“古者史官,各有成法;辞文旨远,存乎其人。孟子所谓其文则史,孔子以谓义则窃取。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而义意为圣人所独裁。然则良史善书,亦必有道矣”。又说“即簿牍之事,而润以尔雅之文,而断之以义”。[1]此处的“义”即指史家的别识心裁。因为“断之以义,而书始成家”,而“义理存乎识”,“非识无以断其义”。著述能否成家,关键还在于史家的学识修养,所以说“辞文旨远,存乎其人”。
由此可知,章学诚的史学最终还是要回到史家的学识修养上。这一点,他在《书教》篇中也有提到:“诸史皆掌记注,而未尝有撰述之官,则传世行远之业,不可拘于职司,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极致,不足以与此。”[1]正因其心目中的史学对史家学养要求很高,所以他认为,“唐宋至今,积学之士,不过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过史选、史评。古人所谓史学,则未之闻矣”。[1]除孔子、司马迁、班固外,唐宋以来,只有司马光、郑樵,但对此二人仍有批评,可见其要求之严。而袁枢《通鉴纪事本末》被列入杂史,不被重视,正是缺乏高才卓识所致,也从反面说明了问题。
别识心裁由史意生出,“意之所在,必有别裁”。而史意又与史家修养相关。章学诚在《史德》篇中所论,主要在气与情的调理上,气合于理,情合于性。因“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得不藉人力以成之”,故“所患夫心术者,谓其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底于粹也”。“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章学诚又说:“吾则以谓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盖言心术贵于养也。史迁百三十篇,《报任安书》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谓‘绍名世,正《易传》,本《诗》、《书》、礼、乐之际,其本旨也。”[1]心术为著书之本,要讲明史学,必先通经学、养史德。欲成一家之言,须以六经为根本。这也说明了史家的别识心裁,要用史德来温养,而根柢在于六经;然后明于古今天人,“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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