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天:亲历创业“第二战场”

2021-03-15 06:02周同义
中关村 2021年2期
关键词:工友大叔工人

打开封藏的记忆,副团自主择业算来已两个年头,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当老板,600天的经历,400多天在环境恶劣的工地上度过,100多天在追债的路上。其中滋味,非亲历者难以想象。

那是军改第二年,我如同5.8万名军官一样,脱下军装,奔赴第二战场。一直在军营里成长,在体制内工作,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憧憬。我决定打碎自己,重塑人生,到社会基层品尝人间是非冷暖。

保安队长的饭碗就这样丢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当兵之初,看到家乡年轻人去往江苏苏州打工,穿名牌戴手表,很是羡慕,去往苏州打工的愿意早已融入我的内心深处。

2017年9月12日,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南去的列车,来到这个陌生城市。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找了好几天工作,都没有结果。于是交了230元中介费,去面试一家楼盘工地保安队长,应聘者一共15人,房地产老板不是嫌弃个头太矮,年龄偏大;就是嫌弃没文化,不会管理。轮到我时,命运一样。老板看了我两眼,连话也懒得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大家灰溜溜地走出工地,我却没有走。也巧,面试合格的那位队长,正在组织保安进行军体考核和消防灭火演示。看着他们破绽百出的动作,我再也沉不住气,毛遂自荐能够胜任这一职位。得到允许后,我首先打了一遍军体拳。我在军校的时候军事考核次次满分,正连职时还赤手空拳制服过两个小偷,军体拳表演对于我来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军体动作拳脚生风,擒拿格斗干净利落,夺枪拿刀样样在行,灭火器使用展示得也是淋漓尽致,全场一片喝彩。

这时老板走过来,问我来自哪里,我军姿挺拔,自信又骄傲地回答:“中部战区副团职自主择业军官!”老板握住我的手,讓我明天直接接任保安队长一职。

回来的路上,就在我暗自庆幸时,前面已成功应聘的那个人悄悄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来保安队我就得离开,要不你那中介费我出了咋样?”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我的心软了。心想,自己怎么也是一名受到部队大学校培养了20多年的军官,现在退役了,也不至于没饭吃。于是挥挥手,把那个亲手赢来的机会拱手让出。

一场风波倒贴一千多

为了生存下来,我和所有民工一样,每天蹲在劳务市场等活干。钱包越来越瘪,工作却没有着落。只好白天等在劳务市场,晚上睡在网吧,这样起五更睡半夜,零零散散拉过砖运过土,当过空中蜘蛛人,还干过粉刷匠。

所谓的劳务市场就是苏州黄埭镇的一个桥头,外地民工都聚集在那里,我渐渐和工友们混熟了。一天,工友见我蹲在桥墩边,朝我打了一个响指:“老哥,有活了!”我没多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个字“干”!

“累、真累!”刚到德邦物流没几天,工友对我说:“受不了,装卸工不是人干的活。”我卷起裤腿给他看,大腿小腿都肿得像馒头,被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个地方还在流血……工友一下子沉默了。

难熬的是时间、难耐的是寂寞。每天重复着搬了卸,卸了装,一路小跑手提肩扛,汗水像雨浇过一样。以前在部队跑五公里武装越野,也不过如此。大伙不时地吆喝着加油,互相鼓劲,我带头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震天撼地,豪迈热烈的旋律在整个厂房飘荡。后来,德邦物流基地每天播放这首歌鼓舞士气。

物流工作不分白天黑夜。一次午夜,厂房大喇叭忽然大喊:“急活!跑起来、跑起来、速度……”我们你追我赶,抱着五箱葡萄酒的四川工人小何,与抬着货物的另一位工友相撞,只听“哗”的一声,瞬间箱倒瓶碎,大家全傻眼了。

监管员对我们怒目以待,破口大骂,他从腰间拔出对讲机,立即呼叫主管经理。现场死一样静寂,谁也不敢吱声。有人小声说,反正是日结工,恐怕赔偿起来还没有挣的多,要不偷偷溜走算了。我阻止说:“不行,出了问题就要勇于承担,不能给其他弟兄们添麻烦,有问题推给我。”大家倒是很听我的话,不再想逃跑的事。

一会儿,主管经理赶过来,你一句、我一句,为千儿八百,僵持不下,大家险些动起手来。我知道抗议是无用的,主动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交付1200元的保价赔偿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处。

不爽的是,“快”见效率,“慢”遭训斥,快中有误又是谁的错?虽然付出了代价,可我依然没有放慢去追逐梦想的脚步。

一个50人的队伍拉起来

在不知何去何从的日子里,突然接到工友小何的电话,约我到韵达快递工作。

见到小何后,他坚持把我赔偿的钱塞给我,被我挡了回去。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你的真情感动了我。以后,我就是你的忠诚追随者。”

别人能吃的苦我照样也不差。我被安排在一座高楼深深的地下室里,跟工友挤在一个大通铺上,那里白天黑夜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但大家并不感到简陋,因为房租便宜。

言必信,行必果。小何在韵达快递工作很努力,很快被提升为领班组长,我跟他跑起了龙套,对我处处关爱有加。

时间久了,我们无话不谈,大家知道了我是军转干部,空闲时总是围着我听军营的故事,每天我们交换故事和感动,很多工人都成了挚友。

后来,公司主管经理知晓我分捡货物从未出过差错,号召力还很强,有意提拔我为公司组长,月薪8000元,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想要个更大的天地,带着大家单干。2017年春节,韵达物流果真将快递的工作承包给我,签定了每天50个工人的月合同。

说干就干。我从老家找来30名工人,在苏州当地又招来20名关系不错的工友,一支队伍拉起来。

退役后,实实在在地搬砖

大家跟着我很快乐,因为每个人都有话语权,喜怒哀乐如同家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一名工人因不能上夜班,我给他安排前半夜,后半夜由我接力顶上。我既当领导又当工人,和大家就像兄弟一样,自然而然地听到了来自基层原生态的声音。

第六根肋骨摔断了

起初干得热火朝天,从全国各地运来的物流,在我这里从不积压,迅速分拣。可到了第三天,有关部门的领导来检查,要对年龄偏大的予以辞退。这一消息如雷贯耳,让我措手不及。老家来的30人一大半年龄超半百,可是他们身体很好,都是壮劳力。就这样辞退回家,一是不好交待,二是影响工作。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连夜请来5个理发师,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给“白发工人”先理后染。检查時,领导看到一个个“小平头”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跟小伙子没啥区别,高兴地说:“这伙年轻人是从哪里招来的?老板不愧是当兵的人。”

检查过关!我走进兴奋的人群中,瞬间找到了在部队里的感觉。

工期到了第五天,货物多了起来,大家马不停蹄,一路小跑着干活。到了下半夜,我换下一位年龄稍大的工人,肩扛三根沉重的货杆往前冲,可是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我的一条腿掉进车箱与装卸平台的夹缝间!工人们及时把我拉上来,平躺在地板上,五分钟后才勉强站起来。坚持到快天亮,我疼痛难忍,再也动弹不了了。少有的医学常识让我意识到,我的肋骨可能断了。

工友拉我去医院检查,报告单上清楚地写道:左侧第六根肋骨断裂。虽说没有塌天,可眼下就是年根儿,我倒下了工人可咋办?

我在宿舍养病的时间里,工人们凑钱给我买了许多营养品,我感动得哭了,再也躺不下去。大家见我忍着疼痛弓着腰来到工地,给他们送来盒饭、水果、年夜饺子和每人200元的红包,大家的眼睛都红了,我的泪水也模糊了双眼。

除夕夜,我们仍然奋战在物流场,我为大家唱了一首跑调的歌《故乡的梧桐树》,一触即发的思乡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工期结束后,除去别的开支及看病的钱,我把挣的5万多元钱拿出4万元补贴给工人。有的坚决不收,可我还是分文不少地打到了他们的工资卡上。

我为哑巴大叔找到了工作

2018年过完春节,我把工人妥善进行安置后,以2万多元的价格接手了一个30多平米的人力资源中介,希望为那些远离家乡找不到就业的农民工人竭诚服务。

可中介开业不到两个月,当地劳动稽查大队专项整治检查来了,因没有许可证不许营业,所办的营业执照也成为废纸一张。向来遵纪守法的我,也曾逃避或直接关门。人生的失落、生活的困顿、地位的低下和身份的卑微,并未使我精神萎靡、理想破灭。之后,我又找门路、走手续,注册成立了一家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

开业那天,门前停满了电动车,30多名工人前来祝贺,还送来鲜花、烟花鞭炮、牌匾、啤酒等等。在我眼里,工人就是我的兄弟。但是这个行业的水,我还是第一次趟,被坑被骗的事,屡屡发生。

但我仍然坚守自己的底纸,按照行业规则,每介绍一个工人,工厂都会给我一笔中介费。即便工厂每人返10元钱,我也给工人5元红包。一个工厂因效益不好,全部停止了返费。别的中介一分不给,我还是依然兑现承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工人有损失。

有位憨厚的聋哑大叔找工作,用手比划着,我看不懂,他在纸上写道:“我跑便了很多地方,都说超过了60岁用工年龄,并且不要残疾人。听说你当过兵,人好……”

命运多舛的大叔,生下来就哑巴,妻子因剖腹产早逝,自己一个人在社会上流浪。听完他被儿媳驱赶出门的遭遇,我的心一下揪起来,恨不得马上为他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知道他身上根本没钱,留下他跟我一起吃饭,晚上就在我外屋的沙发上睡觉。他每天将门店前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别人都认为是我的父亲。我带着他,拎着一兜苹果,兜兜转转一个多星期。苹果都已经干瘪了的时候,终于打动了洗涤厂老板。大叔知道洗涤厂管吃管住每月收入4000多元,喜极而泣,高兴得又是鞠躬、又是呀呀直语。

三天后,老板打来电话说:“大叔比年轻人还能干,过年要不回家还给他涨工资。”听到这话,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我与大叔成了忘年交。每次看到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好像有种慈父般的感觉。后来我离开了苏州,听工友说,大叔找我好几趟,哭得像个泪人,我的心也隐隐作痛。

就这样忙到大年二十九,2019年的春节我又没有回家。

100多天追债的滋味真叫痛

多年军营生活,向来是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心的,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人性的贪婪、自私,有时会超出想象。只有经历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了解了追债的苦与难,才能体会到基层生活的痛。

由我中介进了一家工厂的工人王师傅干了一个多星期就被辞退了,一千多元工钱被老板全给扣下。王师傅靠借钱维持一日三餐,我和他多次上门催讨无果,还遭到了恐吓。我详细了解了原因,这件事是因为工厂用不了那么多人,与工人无关,工钱应该是一分也不少。可老板一直搪塞说厂里辞退一分钱不发。我连夜写了1000多字的诉状,告倒了黑心老板,追回了工人的血汗钱。

雨夜,周同义一身泥水,趴在房顶上接通电源

去年5月,苏州市开展专项整治,我的公司因为面积不够被查封停业。那一瞬间,我眼中曾经蔚蓝的天空似乎变成了灰黑色。了解我的妻子再次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注销公司撤离苏州,她知道我的善良和实在没有底线,如此以往只会一直赔下去。

“钱没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妻子的一番话让我决定选择放弃,不能再让老婆孩子牵肠挂肚。

今年年初,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苏州。几百名工友打电话、发微信,舍不得我走,还想跟着我干。我眼睛一酸,虽然没有赚到钱,但我赚到了良心和人品,赚到了一大帮的好兄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财富。整整两年,如同一次艰难的长征,也犹如脱胎换骨,亲历了人生最难忘的生存境遇,体会到百味杂陈的基层生活。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这不,刚回来时间不长,一个区人武部就将我招聘过来。回到熟悉的军营,我仿佛听到冲锋的号角,又开始了崭新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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