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一
公元1791年,已经名满欧洲的莫扎特,前往布拉格参加自己创作的歌剧演出之前,在家里接待了一位身披灰色斗篷的神秘使者,他代表匿名委托人请莫扎特创作一部《安魂曲》。
12月5日凌晨,莫扎特撒手尘世,作品只完成了大半,他的学生、助手绪斯迈尔在莫扎特妻子的请求下,续写完了老师的作品。关于《安魂曲》原作与续作的质疑争论,专业研究与离奇故事交织着,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剧情,是多么的熟悉。
很少人会想到,这剧情相似的两个故事,开始于同一个冬天。
1791年12月,乾隆五十六年辛亥,《红楼梦》也被修补完整,作为一部书的形式,付印了。
此时的北京,前两年为庆祝皇上八十大寿进京的四大徽班,在京城扎下根来,作为“花部”的代表,与昆曲代表的“雅部”展开竞争——“花雅之争”的结果,是“百戏之祖”昆曲成了命若悬丝险些灭绝的文化物种。而因“俗”上位的京剧,实在也想不到两百年兜兜转转,自己会跻身了“国粹”之列。
远在英伦岛上的马戛尔尼伯爵,正在向人请教,该如何选择送给乾隆皇帝的礼物,几个月后,他将登上狮子号军舰,前往遥远的东方。
这个东方帝国的皇城里,万寿节的喜气还未散尽,乾隆又接到了捷报——清军击退入侵西藏的廓尔喀,兵临加德满都城下。而这位率军越过喜马拉雅山打到尼泊尔的将军,正是让富察明义想起来就心下黯然的堂弟福康安。
京城里的明义,则继续着他的静好岁月,偶尔和那位远在南京小仓山的袁大才子以诗代书,往来唱和,祝贺袁枚八十岁生日时,又提醒他:“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在诗的结尾明义颇有分寸地加了一行小字注:“新出《红楼梦》一书或指随园旧址。”
这里的“新出”,指的是三四年间,已风行南北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
二
两个人一起完成了把《红楼梦》排印成书这件事。
这两位就是程伟元与高鹗。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程先生。
程伟元,苏州人,字小泉,大约生于乾隆十年或十二年,卒于嘉庆二十三年前后——我们的资料只能推断至此,无法确定程先生的生卒年。他是读书人,但没有关于他得过功名的记载。除了他留在《红楼梦》印本前的两篇文字之外,他还为宗室晋昌的诗集写过一篇跋。
晋昌出任盛京将军期间,延聘程伟元做他的幕僚,想必这位程先生是有些文名和才干的。我们看不到程伟元的诗了,但晋昌与他次韵唱和的诗还在,他说程伟元“文章妙手称君最,我早闻名信不虚”。
程伟元去做晋昌的幕僚,是嘉庆五年,那是在他刊印完《红楼梦》之后的事情。他在帮晋昌佐理案牍——也就是处理工作文件的同时,记录下了百余首晋昌的诗作,编辑成为《且住草堂诗稿》。
记录编辑都是程伟元自己做的,晋昌几乎要把诗稿抢过来烧掉,他说自己不善于作诗,不过“感时而鸣”——有感触了随便说两句,若变成诗集,是要被那些“大雅”——真正的诗人——嘲笑的。程伟元说:“诗以道性情,性情得真,章句自在”,他之所以要留下这些诗,“不为词句之妙,而为性情之宜”。
从这些文字来看,幕宾东主之間,颇为契合。晋昌回北京之后,带着《且住草堂诗稿》去见了自己的姑父。他姑姑嫁的就是那位富察明义,于是在程伟元的跋后面,又多了一篇明义写的跋。
程先生到底是何等样人,我们也实在不好妄断,但他显然很喜欢《红楼梦》,而且结识了不少颇有些相同爱好的同人。
他带给我们的关于《红楼梦》的故事,留在他刊印的第一部书前面的序言里,如下: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繙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全书始至是告成。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
小泉程伟元识
这时候距离永忠“掩卷哭曹侯”,过去二三十年了。这期间,那个也被叫作《石头记》的《红楼梦》,成为了说部中的限量款奢侈品,越来越吸引人,但它显然还没有大范围流行,毕竟抄书不易,很花钱,拿普通人家一两年的生活费去买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也不是一般人会去做的事情。
四十多岁的程伟元,在京城里竭尽全力搜罗了他能看到的所有《红楼梦》抄本,自称是“全部”的也只有八十回,而程伟元知道原目录是一百二十回,他几年间从藏书家和“故纸堆”——应该是贩售古籍旧书的书店、古玩店之类的地方,毕竟当时也没有公共图书资料馆——又搜罗积累了二十几回的残稿,后来偶然从鼓担——收售古籍旧书的流动摊贩——重金购得了十几回,非常高兴地发现故事是连续的,于是就请朋友一起来整理文稿内容,刊印成书。
程伟元的这段自述,两百年来被当作“供词”严加审核。有人信他说了实话,有人说他在编“神话”,说谎话。我不打算给任何一方当辩护律师,是否相信程先生的话,“法官”和“陪审团”可自行斟酌。
这里面最为确定的事实是,程伟元邀请了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起把《红楼梦》从“抄本”变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说,并且印刷了出来。
这位朋友,就是高鹗。
对于高先生,我们了解的资料略微多一些,毕竟他出身内务府镶黄旗包衣,是有旗籍的汉人,而且有功名。他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乡试中举,乾隆六十年乙卯中进士,三甲第一名,那一年,他三十八岁。
乡试之后,殿试之前,他被程伟元邀去参加《红楼梦》出版工程。在第一次的印本前,程伟元的序言之后,他也写了一篇“叙”,如下: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
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高鹗说他听人说《红楼梦》很好,也差不多二十多年了,但是没有完整的、确定的本子。他以前从朋友那儿借来看过,那种感觉就像把手朝人家锅里蘸蘸,舔舔手指,尝了味道,却并没能真的吃痛快别人口中的“脍”和“炙”。
下面的故事就和程伟元的相同了,但多了条出版工程启动的时间,是辛亥年的春天,完成的时候已然是冬至后五日了。两位都说启动这项工程的目的是为了“公同好”,换做今天的话说,就是社区同人分享。
高鹗略带解释意味地说了一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虽然是通俗作品,不登大雅之堂,但还没有违背核心价值观——不是小黄文——我有时间,它有意思,我乐意干这差事。
铁岭是高鹗他们家入旗之前的原籍,他履历上填“镶黄旗满洲都统内府汉军”,那是国家人事档案,诗文后署名加原籍,是文化认同。高鹗,字云士,号秋甫,别号兰墅,他还有一枚小印:“红楼外史”。
程伟元先生数年苦心,高鹗先生一年辛劳,萃文书屋活字排版印刷,一百二十回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三
这毫无疑问是《红楼梦》演化史上最为重要的时刻。
仿佛“谜”是这部书命中注定的“人设”似的,无法解释的戏剧性事件发生了。仅仅七十二天之后,程先生和高先生又印了一部《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
书名一样,绣像一样,他们在序之后,增加了一篇引言,总共七条: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谬。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识者谅之。
二、书中前八十回钞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三、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四、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五、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其中用笔吞吐虚实掩映之妙,识者当自得之。
六、向来奇书小说,题序署名,多出名家。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七、是书刷印,原为同好传玩起見,后因坊间再四乞兑,爰公议定值,以备工料之费,非谓奇货可居也。
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
程先生与高先生也实在是不易,完成一项了不起的文化工程,却要满怀歉意地向人解释:
对不起,上回因为你们急着看,我们的编辑工作不到位,发现了很多错漏的地方,这回我们改了。
对不起,前八十回实在是因为各家抄本都不一样,我们就是为了您读起来方便,才改了些句子,不是想显摆自己比人家能。我们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们也只能按照正常人的理解,选定合情合理的那种了。
对不起,后四十回实在是没有可以对照的抄本,我们手里的稿子也是散的,我们尽量让前后呼应,没有矛盾,我们可没有擅自改动原文啊。只希望以后能找到好本子,我们再改回来——我们可不想掩盖这本书的原来面目啊!
对不起,因为工作量太大了,就不加评点了——反正明眼人肯定能看懂。
对不起,本来这种书的序和前言,该找大咖来写,我们只是好不容易编完了这部书,太兴奋了,我们写的这可不是什么弁言,只是想记录下来这一刻!
对不起,这本书本来是同人分享,但出版社死乞白赖地要公开发行,大家就商量出了个定价,印书也有成本呀——不是我们要卖高价啊!
对于这份引言,后世的《红楼梦》专业研究者和业余爱好者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对连出两版《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感到困惑,有各种猜想,诛心说阴谋论都有,若有兴趣可自行搜索来看。
我对这份引言的感觉很朴素,就是在向读到这部书的人解释,七条都是有针对性的回应。我的猜想是也许冬天那版书出来之后,程高两位收到了不少反馈意见:八十回内容如何取舍的?后四十回内容来自哪里?书稿上的评点去哪儿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这本书编校出版的具体情境如何,工作量到底有多大,有没有班底和团队,资金从何而来……我们都一无所知。
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最后一条,“坊间”出现了,这不再只是同人之间的小游戏——《红楼梦》“破圈儿”了。
四
萃文书屋活字排印的这两版《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确定了我们看到这部书的基本面貌。蒙胡适先生赐名,今天我们把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冬日后印的那版称为“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后印的那版称为“程乙本”。
当然,这一称呼要到二十世纪才出现,在乾嘉年间,这两个版本应该不会被阅读者严格予以区别对待。
这两个版本之间有两万多字的差别,是分散于各个章节的,专业研究者已经把研究精确到每页每个字,还涉及到清代木活字印刷的各种专业技术问题,是否压边框,分割线的情况,活字的异同……委实用心良苦。
我这里只引用涉及到异文的一些数字资料:程甲本共1571页,程乙本1575页;完全没有变化的页数只有56页;前八十回改动15537字,后四十回改动5967字。这些数字说明这是一次深入全面的校勘、改动,难怪后人质疑程高是如何在两月间完成的。我也很想知道,那个壬子年的新年,他们是如何过的……
萃文书屋应该是很快且不断在重印这两个版。二十世纪中,不断发现萃文书屋的印本,又有研究者比对之下,发现了不同排版的异文,于是“程丙本”“程丁本”都出现了,甲乙丙丁闹了一通,也没什么结果,最为主流的判断还是将其归为程甲本的异文本,或者是程乙本的异文本。
程甲本与程乙本的优劣问题,直到今天都还有人在争论,除了少数以此为业的人,这样的争论,原本不必传到普通阅读者耳朵里去的。若你听到了,就该想到,一定是“坊间”的力量加入了。
不只萃文书屋在重印,全中国的“出版社”都在拿着他们的版本印。一位远在江南的学者周春,治经学史学文字声韵,著作颇丰,后来还写了本《阅红楼梦随笔》。他乾隆五十五年才从亲戚那里听说了《红楼梦》这部书,没有看过,他说,“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兹苕估以新刻本来,方阅其全。”
“苕估”,指的是书贩。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北京萃文书屋活字排印,当年冬天,周春就已经听说苏州的书坊已经在做雕版准备刻印了。等到书贩给他带来新刻本,他才完完整整地看了这本书。
周春不仅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还留下了一本读书笔记。当然,这样做的远不止他一个人。
《红楼梦》这部书,在程、高两位先生的帮助下,终于不再是依赖他人的善意和喜爱获得容身之所的软弱残躯,变成了可以自由行动、自行复制、不断结合、不断繁衍、甚至跨族群变身的强大物种。
我有时候想,程、高两位,很像那些在魔幻故事里释放了某种神奇生物的“肇事者”,他们开启的这个故事,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评价和判断也越来越多,故事也就越来越不可思议。
他们肯定无法想象有一种做互联网的奇怪东西,两百多年后,一些负载着信息的电磁信号在这张无形的“网”上传播,翻译成两位先生能够理解的文字,概而言之:程伟元和高鹗是用心险恶篡改《红楼梦》的千古罪人……這些信息会与另外一些信息碰撞在一起:程伟元高鹗保全《红楼梦》,却“蒙冤”九十年……
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做了一件满足自己心愿的事情,程伟元过几年去给盛京将军做幕僚了,偶尔继续一下编辑出版的业余爱好;高鹗则要接着去赴他的会试、殿试,走上仕途。在《月小山房遗稿》中,高鹗有一首诗,名为《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
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中日高眠。
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三十五岁的他,我们今天看,还很年轻,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轼,也只三十八岁。此处言“老”,况味如何,我不能尽知,但我知道,光明自在,很好。
五
乾隆纪年到六十年止。这位“十全老人”传位给十五阿哥颙琰,自己要当太上皇了。据说有不在天子脚边儿的窑口,不知道大年初一京城里发生的事儿,糊里糊涂地在瓷器题款上写的还是“乾隆六十一年”。
生活有着巨大惯性,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人,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既被这惯性裹挟又用自身的重量加剧着惯性,大清帝国依旧是一片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马戛尔尼使团,来了,又走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是乾隆六十一年,而是嘉庆元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爱新觉罗·裕瑞,豫亲王多铎的五世孙,这段时间心心念念的也是自己的四册诗集,他把它们寄给了江南的随园主人。
我一直以为《随园诗话》只是“诗话”,现在看看,还有点儿“大清文学年鉴”的功能,袁枚显然是当时的文艺批评权威,“则瑞幸以先生传,一经品题,便成佳士,诚平生之大愿也。”
裕瑞显然很羡慕自己的舅舅们与袁大才子的那些佳话——他的母亲是富文之女,明仁、明义都是他的堂舅——渴望和他们一样通过随园主人,进入文学史。
彼此都很给面子的事情,袁枚立刻把裕瑞这封信收在了《随园续同仁集》里,还在《随园诗话补遗》中专门写了一条,价值上得很高:“本朝文运昌明,天皇之裔,皆说礼敦诗。前已载瑶华主人、檀樽世子诗矣。今又接到豫亲王世子思元主人诗文四册,殷殷请益……”袁枚从头数了一遍有多少个姓爱新觉罗的给他投过稿,最后录了裕瑞的两首诗和几句“佳句”。
袁大才子固然名重一时,但他的《诗话》《随笔》错漏百出,在上条里被点过名的檀樽世子昭楝很不给袁枚面子,在他写的笔记《啸亭续录》里忍不住问他:“记同时人之事,乃舛错至此,何也?”
为什么?首先是因为袁大才子容易想当然,高兴起来就信口说。他在《红楼梦》上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看了明义的《题红楼梦》,他自己没读过抄本也没看过印本,只为“风月繁华”四个字,想当然地就把“红楼”当成了“青楼”,把十二钗当成了“十三钗”,雅称“女校书”。
《随园诗话》(壬子随园刻本)卷二第二十二条:
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后来郭沫若读到此处嘲笑袁枚:“诚然风物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词客英灵当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出版状况,“盗版”相当普遍,尤其是随园系列,已然成了当时文青案头必备之书。袁枚自己在《小仓山房诗集》中有一首题为《余所梓尺牍、诗话被三省翻板近闻仓山全集亦有翻者戏作一首》:“自梓诗文信未真,麻沙翻板各家新。左思悔作《三都赋》,枉是便宜卖纸人。”
三省——也许还不止——盗版的过程中,错漏增删擅自改动,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现今存世的《随园诗话》,版本颇为混乱,上面被频繁引用的“红楼女校书”那条,异文就有很多种,错也错得多姿多彩。
裕瑞若只是那密密麻麻的诗话里普通且无趣的一条,谁又会在意“瑶华主人”“檀樽世子”之后的那个“思元主人”是谁呢?他真正传名不是因为袁枚,而是因为他自己在十九年之后,写了一本《枣窗闲笔》,收录了八篇书评,其中七篇都与《红楼梦》相关,另外一篇是关于《镜花缘》的。
这七篇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谈《红楼梦》的续书。
裕瑞把程本当作续书的一种对待。他说他看到过八十回抄本,与现在的刻本前八十回略有不同,上面有雪芹叔辈人名为“脂砚斋”的批语,而且也看到过八十回后的回目,与现在的“四美钓鱼”也不一样。他讲述了自己从家族长辈那里听来的关于曹雪芹的点滴: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闻袁简斋家随园,前属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约在康熙年间。书中所称大观园,盖假托此园耳。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其书中所假托诸人,皆隐寓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际,一一默写之,唯非真姓名耳。闻其所谓宝玉者,尚系指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八十回书后,惟有目录,未有书文,目录有大观园抄家诸条……盖雪芹于后四十回虽久蓄志全成,甫立纲领,尚未行文,时不待人矣。又闻其尝作戏语云:“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
这段话给我们了一个黑胖的大头曹雪芹,与那个“四十萧然太瘦生”迥然不同。粽子、汤圆都有“甜党”和“咸党”,对于曹雪芹的想象,也有“胖党”和“瘦党”。不过似乎“胖党”一直没有获得太大支持,今天看到的曹雪芹的雕像画像,大多是瘦的。我想也许是审美趣味,黑胖大头,与一般人悲剧性的想象落差有点儿大。另外裕瑞说得也含混暧昧,听说,听谁说的?前辈姻亲是谁?舅舅们吗?舅舅们自己既没留下白纸黑字,也没别的佐证,且从舅舅们生卒和裕瑞的年纪推断,他也似乎没机会听他們闲话。
传说听听也好,我私下觉得,这个触境生春的话痨型黑胖子,显然比那个“步兵白眼向人斜”的瘦版雪芹,更接近小说家和《红楼梦》——当然,“我觉得”,没意义,算不得数,当不得真。
《枣窗闲笔》更大的意义,不在关于雪芹的点滴,甚至不在让很多二十世纪研究者怦然心动的“脂砚斋”三个字,还有那石破天惊的“叔辈”两字,而在于它告诉我们:《红楼梦》“出道”二十年,乘风破浪,或者兴风作浪,显示出了多大的生命力量。
除程高本外,《红楼梦》刊印之后短短二十年间,就有了至少六种刊印、发行、产生影响的续书。而且,“及传奇、盲词等杂作,莫不依傍此书创始之善也。”
传奇,指的是戏曲舞台演出剧本,盲词,是指用以说唱的曲词鼓词。改编的出现,意味着《红楼梦》已经摆脱了“文字”这个受限的原生状态,通过跨物种繁衍,更大程度地提升了自己的生存度。
读书是需要认字的,但看戏听书,门槛就大大降低了,《红楼梦》化身妇孺皆知的国民故事,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而已。
六
几乎就在第一时间,关于《红楼梦》的“原教旨主义”也诞生了。
“雪芹原意”是其第一要义。
裕瑞是我们可以确认的第一位《红楼梦》演化史上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首先质疑了程高两位的“鼓担”故事:
观刻本前八十回,虽系其真笔,粗具规模,其细腻处不及抄本多矣。或为初删之稿乎?至后四十回迥非一色,谁不了然,而程、高辈谓从鼓担无意中得者,真耶假耶?
然后裕瑞进行了文本细读,认为人物性格逻辑不对,情节大不合理,读来“味同嚼蜡”,“妙玉走火入魔”“潇湘鬼哭”皆“大煞风景”,最后断定是“补著无疑”。
裕瑞还发现有人照方抓药:《后红楼梦》的作者,甚至伪造了雪芹妈妈的信,来证明自己重金购得的三十回是“雪芹原编”,手法拙劣,行文更非“雪芹原意”。
但手段拙劣者,欺人也浅,更何况人家还怯怯地加了个“后”字,别的要么在“红楼梦”前写上“续”,要么变成“圆梦”“复梦”,不像程、高,大咧咧就说是《红楼梦》,生生把《红楼梦》弄成了《庄子》内外篇,赝鼎冒充珍璧,裕瑞气愤填膺,叫苦连天:
呜呼!此谓为雪芹原书,其谁欺哉?四十回中似此恶劣者,多不胜指,余偶摘一二则论之而已。且其中又无若前八十回中佳趣令人爱不释手处,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备具之物,乃用之滥竽于雪芹原书,苦哉、苦哉!
说这是雪芹的原书,你骗谁呢?
裕瑞不会孤单,他的后来人很多,当然,反对者也很多。热热闹闹的真伪互撕连台本戏还有两百多年要演呢,这不过才起了个头儿。
从永忠、明义,到程伟元、高鹗,他们对《红楼梦》,依然是面对“爱物”的态度,是心头好,珍之宝之,但也只是把此一玩,即便程、高两位付出心力,两度排印刊行,也是为了方便“同好传玩”。
二三十年过去了,到了裕瑞,《红楼梦》依然是因为“佳趣令人爱不释手”,但微妙的态度转化还是发生了,他不只是“玩”,他还要界定“玩”的原则与规矩——他选择了些“没规矩”的坏典型,挨个儿批评。
我的态度比裕瑞先生柔和多了。
我觉得,那些续写《红楼梦》的人,文字差强人意不必苛责,动机目的也不必妄加揣测。或如他们所说,因为程高本的结局让他们“含恨”,为了解恨把黛玉晴雯都从地府召回阳间,团圆一番,自己才心满意足;哪怕他们就是为了追名逐利——《红楼梦》畅销,续书跟着也畅销——这些都没关系。
对于《红楼梦》来说,这一切都是自身生命能量越来越强的标志。
仅靠着“有意思”,《红楼梦》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就“倾国倾城”了。接下去的一百年,“世界”闯到了中国面前,在“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红楼梦》开始变得越来越“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