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云记

2021-03-15 05:59朱朝敏
江南 2021年2期
关键词:芳菲郭靖

朱朝敏

乔老师跟我走吧,咱们以后隔壁处隔壁了。

后勤科的赵老师带乔云云去刚分到的住处。一栋四层楼,清水外墙,红砖裸露,简称红楼,芦苇荡高中的教师住宿楼之一。红楼每层三大间房屋,均前后结构,可住三户,卫生间和浴池共用。三楼就她和赵老师两户。住有两大间房子的赵老师也没占便宜,夫妻俩外加三千金(老大今年初搬出),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四个单间也勉为其难。

推开门,墙壁上一张笑脸聚焦视线。相框中的可人儿,黑直发,鹅蛋脸,俏丽的五官因微抿上翘的嘴角流露出丝丝冷傲。眼熟,像……对,林青霞。

那是小谢,以前住这里的。老赵丢下一句话就回了家。接着,隔壁房间响起水流声和切菜声。他在准备中饭。路上,老赵就絮叨着介绍了一些情况,包括自家的——老二老三均就读荡高,老婆尤三姐是名中医,擅长烹饪,受时间限制,平常日子的中饭他包揽了。

她回复小谢一个笑脸,在房间转圈。小单间靠左,窗户后开,还有一个宽大的窗台。窗台下是一方密集的树林,树林外流淌着宽阔的河流。老赵介绍说,因为两岸长有茂盛的芦苇,故名芦苇荡河,咱们的学校也就叫芦苇荡高中了。初秋的太阳镜子般明亮,却遭受万千涟漪的切割而波送细微的晶片,它们飞越了芦苇和树林,深情地涌来并擦洗凝望的眼睛。这么一条河流,仿若弯曲的臂膀,揽抱整个荡高于胸前,荡高便小女儿般娇羞幸福地成长。

来之前,有人告知,荡高是江城县委大院那班人为解决儿女上学专门建立的高中。彼时,城区仅有一所高中,还是全县重点高中。普高也有,两个,全在乡镇。有这样一些儿女,上重点高中有些困难,却也有潜能,去乡镇上普高远了,要留城区就须上职高。职高,啧啧,与社会半接轨,一脚踏入,只怕潜能还没显山露水就惨遭阉割。于是,荡高办起来。简直水到渠成,因那过于优越的硬件——河东就是省化肥厂,学校的水电便被包干。一年四季,热水敞开用,水量充沛如热带雨林,开关一拧,哗啦啦地下起暴雨。硬件好,教育质量也逐年攀升。

荡高的教育依托艺术特长培养。应试教育在全县尚无名头,而美音体特长教育这些年已成气候、美誉在外了,每个年级均有一两个特长班。乔云云正是某师范院校的美术系毕业分配来的。

二〇〇一年十月中旬,荡高改名为江城县第二高级中学。称呼上,大家仍依惯性喊“荡高”,谐音“蛋糕”,顺口,还喜感,同时,自嘲的小幽默滋生。多年后,乔云云回忆起那些年的学校經历,仍旧觉得“荡高”好,暗合了某种莫名的不安分的气质。

小谢,大名谢芳菲,房屋的前主人,去向无踪,留下一个谜。乔云云搬来后,在后面卧室的抽屉里,又发现一个相框——小谢坐在草坪上,长发如瀑,遮蔽了小半边脸,恰好烘托了那张融合了明媚与高冷的笑脸。如此可人儿,以垃圾弃之,实在可惜。她拍拍手,将那两个相框入袋收好,希冀有朝一日归还物主。只是,那一天会很远吗?

谢老师人呢?乔云云不免询问。

同事们有摇脑袋的,有神秘一笑的,还有的跟着嘟哝“是啊,她人呢”。赵老师的回答幽默——深圳的气温高,把她蒸发了。谢芳菲的去向添加了丝丝神秘色彩,乔云云便记挂在心了(半年后,有意无意地打听,终止于校办在年终教师大会上给出的“官方答案”——谢芳菲老师在今年春节去了深圳,一直没有返回学校,现在旷工一年,已被教育局除名)。

她也问过尤三姐。那天是她上班三周后的周末,乔云云在房门前坐着,一眼瞥见站在自家门前的尤三姐。两人相视一笑,尤三姐的笑容饱满结实,还绵长,几乎架空了她的微笑。出于礼貌,她觉得要找话说,就问起了谢芳菲下落。

那妮子说不见就不见了嘛。尤三姐凑近,递来胖乎乎的圆脑袋,一股中药味瞬间钻心入肺。鼻子发痒,乔云云打出一个喷嚏。

那天,乔云云正在拿抹布揩擦相框上的灰尘,尤三姐不请自来。尤三姐真名尤三凤,男女老少包括赵家两个高中生都喊她尤三姐。乔云云首次喊“尤医生”,尤三凤嘁了声,要她喊尤三姐。书中的尤三姐有剑气,应属于骨感美人。眼前的尤三姐却让乔云云想笑,终究化笑容为不屑,拉起右嘴角。尤三姐右手拢拢她簸箕般的狮子头,嘿嘿笑出了声,又道,你比我家老二大不了几岁,有缘嘛。老二赵佳媛读高三,老三赵佳丹读高一。乔云云为附议“缘分说”,补充道,我与您家老大同龄还同名。话刚落音,尤三姐立马变脸,掉头离开。下次再见,又小乔小乔地招呼着。是的,她从不喊她的名字云云,云云是个禁忌。但这次,尤三姐叽咕完谢芳菲事情后,胖身体歪在门框上,幽幽地补上一句话。

云云,人太漂亮了不是好事,红颜薄命这话太对了。

乔云云看眼相框,拿起,扔进了袋子,嗯嗯表示同意,又请尤三姐进屋坐下说话。尤三姐的话没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谢芳菲的失踪百分之百是因为美貌。漂亮固然聚焦视线,却更招惹嫉恨,正值芳龄的乔云云不是没有体验。乔云云给尤三姐泡好茶水,一副虔诚听故事的姿势。

尤三姐推开茶水。说她下午要碾中药,喝了茶水,气味难免犯冲,影响中药的药效。见乔云云愣怔不解,继续说,要是冬天碾中药,雪花膏都不能抹,饮食上也必须清淡,最好戴上口罩。原来碾药人戴口罩并非防止中药冲鼻,而是担心影响中药的药效。这事新鲜。乔云云却被更有趣的事情吸引,就没追问,一个劲地请尤三姐说说谢芳菲的事情。

那妮子没啥说的,你还没谈朋友吧,有啥要求?我单位有个与你蛮般配的,什么时候介绍你们认识下……

乔云云仓促地一笑,转身回卧室。尤三姐也就离开了。

尤三姐厨艺好,常在周末和节假日大显身手。她的厨艺本事表现在两方面,煲汤和做卤菜。煲汤与她工作有关,她总会结合时令和身体所需,入(尤三姐不说“加中药”,而说“入”,也是依了中药原理)些相关中药,装进大砂锅里熬汤。那大砂锅,深紫色,表里都粗粝,凸着肚腹蹲坐于煤炉子上,由冷到热,吱吱冒汽,隔远看,弥勒佛似的。话说大砂锅中,入了中药的汤汁,味奇香,沁人心脾,入口后,身体异常熨帖。

乔云云被邀请好几次,才答应去,倒也充分享受了尤三姐的好厨艺。

首次去是赵老师硬请之下答应的。被尤三姐介绍男友惹出毛躁,一直躲着尤三姐,尤三姐喊她喝汤,她拒绝了,尽管那汤汁香味一再撩拨肠胃,甚至,胃囊不知羞耻地鼓噪。赵老师过来请饭。他不会客套,话很干脆:喝汤去,三姐煲的药汤,酒店餐馆买都买不到。见云云没去,再一次邀请就是咋呼了——不来咋行?那么好的汤。那香味冲进鼻子,鼻子不识趣地打出一个喷嚏。云云就去了。

果然好汤,云云连喝两大碗,咂巴嘴唇,由衷感叹。尤三姐淡然地回应,一般般嘛,现在气温高,你又年轻,等到天气冷和你……对了,有男朋友吗?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

尤三姐你又来了。老三赵佳丹手中的筷子敲打碗边,脑袋也不抬起,眼睛却上翻出恼怒,唇上的黑痣一颤一颤地。她是美术生,乔云云正是她的专业课老师。每次师生遇上,佳丹不仅不招呼,反而低头溜走。初为人师的乔云云恪守师道尊严,断不会降低身价而主动招呼,也只当没看见,悄然而过。

尤三姐生气佳丹的抢白,教训佳丹要尊敬长辈。佳丹回应:长辈做错事,也要得到批评。尤三姐一声“你”刚出口,却被老二赵佳媛制止。佳媛读高三,学习紧张,有些失眠,脾气也差,拿筷子紧敲饭桌。喂喂,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都不晓得啊?有没有修养?老赵紧跟一句“吃菜喝汤”,饭桌陡然安静下来。

这是常态。乔云云已经习惯他们一家人的吵闹,不影响安定团结的吵闹,就是热闹。有了佳丹的拦截,云云再去喝汤也无担忧了。

那半年,乔云云喝了四次汤,分别是土鸡当归红枣汤、鲤鱼苜蒿汤、筒子骨野天麻汤和羊骨头枸杞党参汤。吃了一次卤猪脚和鸡爪。总体概括,鲜美,舒服。而功效……当时记得,过后全忘。

最后一次羊骨头枸杞党参汤,外加卤菜。菜好,时节逢上腊月,又是放寒假的当天,可谓占据了品尝的天时地利。

还有另外的客人。乔云云自然也把自己当客人了——佳丹的老师嘛,说得过去,何况这次还带了礼物,当时很流行的脑白金,外加一袋子水果,作为长期蹭食的回赠,也是临近春节的礼貌性祝福。

一进屋,后悔潮水般席卷全身。一个头发自然卷曲的胖男人朝她仰起大油脸,小眼眯笑成门缝,而一颗大龅牙戳到左唇边上,戳疼眼睛。男人站起来,朝乔云云伸出右手。接着,尤三姐风一般地跑来介绍:卫延辉医生,我们科室主任,已是副高了,医学才俊嘛。赵老师父女三人正在上菜,離开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上桌。但她坚决地与卫医生错开座位。

卫医生的表功会,尤三姐现场召开。优点一大堆,乔云云却没听进一个字,只是木然地挨时间,间或傻呵下。

佳媛一放筷子,她跟着放。尤三姐下桌,及时递上茶水,云云只好坐回沙发上。她下定决心,饭桌一散就离开。但是,卫医生和赵老师的酒杯碰不停,尤三姐也不甘示弱,一杯接一杯地仰脖吞酒水。

借上厕所溜回家,很快,尤三姐来敲门,喊她过去坐坐。她回应,不坐了,要赶时间回老家,不然,会耽误下午那仅有的一趟班车。尤三姐却道,回老家嘛,卫医生骑了摩托车,刚好送你到车站。乔云云恨不得捶自己嘴巴。正在后悔,老二佳媛冲出来。

哎,不是答应送我去大禹学子书店找复习资料的吗?我急着要,马上要去找,我在外面等你。话毕,又转身回屋拿起书包,出了房门,跺下脚,再噔噔噔地下楼。边下楼边喊道,我下面等着,卫医生。

乔老师,我先送佳媛去书店,她急着用,回头再送你哈。卫医生跟着跑出来,对着乔云云的房门喊道,嘴巴喷出酸热酒气。乔云云响亮地回答,不了,我马上就走,我跟我男朋友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男朋友——你不是说最近两年不谈恋爱的嘛。旁边的尤三姐歪起簸箕头,吃惊地问道。还是以前的幽幽语调,却透出几分刚硬的恼怒。

班车上,乔云云心事重重,纠结在“尤三姐为何要固执地给自己介绍对象”的问题上。那个卫医生,至少年过而立,一副尊容又冒犯眼睛。郁闷中,她打起瞌睡。那奇异的羊骨头枸杞党参汤飘着袅袅白气浮现梦中,卫医生拿起勺子给她舀了大半碗汤,还将一颗大龅牙戳到唇外后才说话,中药养颜我有绝招,保证你以后……她着急了,连忙“不不不”地打断。尤三姐呵呵笑了,夺过乔云云的汤碗,说道:喝都喝了嘛,还假装事不关己,难不成给我吐出来?乔云云站起来要走,尤三姐却将肥胖身体依在门框上拦住,幽幽吐词儿,云云啊,你是聪明女孩子,卫医生的条件可是千里挑一,每月工资起码多你们这些年轻人两倍,还有一套楼房,在城区体育路,标准的别墅呢。要不多久,卫医生就是中医院的领导了,指不定还会调到市里,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顺着些,前景似蜜甜……

乔云云睁开眼,尤三姐的幽幽语调还在耳畔回响。她吃惊自己,以梦的形式重复了尤三姐的唠叨——餐桌上她极力排除,压根儿就没听,全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了。遗憾的是,右耳并未排除,而是将它们堵留体内。终于,它们借助一场梦再次响彻脑海。

那又算什么?只能说自己烦透,再不会喝她煲的汤了。乔云云握紧拳头,心中将感叹变更为自我警告。

正月初七到校,下午在红楼目睹了一场公之于众的吵架。

老大赵云云挺着大肚子回家了,还有一个男人。见到那男人,乔云云心中咯噔了下,尽管有准备,现实版却将之残忍地撕毁。的确是赵老师的年纪,右脚还有些跛。正当青春年华的赵云云怎么就嫁给他了?取世俗观念猜测,莫非那男人富有或者是当地权贵——很快,这个猜想被否定。楼下沾满泥泞的摩托车,单纯而执拗地显示,那两方面男人均无优势。也许具有某方面的“才”,只是目前还未创造出价值?抑或不可知的其他……

猜测再多,事实只有唯一——男人娶到赵云云,还很快就让赵云云怀了孕。

作为母亲的尤三姐恼怒不已。

她是要断了母女关系的。涩人,涩死赵家的先人,也涩死尤家的老祖宗。尤三姐完全变了样,说话不再是语气幽幽,而是痛彻心扉的沉重和恼怒。

滚,哪里来滚哪里去,除非你跟那老家伙离婚。尤三姐的嗓门有些哑,却炸响红楼的每扇门窗。还不够,扔出赵云云夫妇提来的拜年礼品。先是旺旺大礼包,再接着是一条红金龙香烟。随着赵老师一声吼叫——还不滚啊,脸皮比树皮都要厚。更加沉重的东西从窗口飞出,摔碎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是一件拆开的老酒。乔云云踮起脚尖看,“谦泰吉”三个字跃入眼帘,不由吐吐舌头。这样一件酒,四瓶精装的,少说也是上千元,却这样碎了。清冷的风中,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迅速熏染空气,扑进呼吸中。

男人跑下楼,扶住摩托车,没有坐上去,而是站着,双手扶住摩托车的把手,接着,戴上了黑色头盔。半长的黑色羽绒服捆绑发福的身体,绑出庞大的黑色粽子,笼统的阴暗色配合阴冷的风,模糊了人的视线。

老三佳丹扶着姐姐赵云云下楼。赵云云在哭,又极力憋着哭声,却憋不住,抽噎犹如饿猫叫,抓挠人心。佳丹不时地拍下赵云云的后背。尤三姐却拉长声带吼叫:佳丹你给我回来,不许跟他们拉拉扯扯。

佳丹没理,继续扶着姐姐走出红楼。

老二佳媛却在卫生间的半开窗户里递出半个脑袋,粗着喉咙喊道,赵佳丹,尤三姐喊你回家,你耳朵根子比铁还硬,小心她不给汤你喝。

赵佳丹丢开姐姐赵云云,叉腰,仰起脑袋回应道,你个狗腿子,云云不是你亲姐姐啊,有你这么狠心的妹妹吗?

突然,天空飘起了雪花。绒毛一样的雪花,细密,纷扬,及时。犹如启动某个开关,时间停了下来,天地兀地静默。赵佳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兴许她还在等待新的讨伐,应战的姿势自然不能松懈,叉腰,仰头,瞪眼,还有埋藏在喉咙处随时被抛出去的答复。

那个定格的时段深刻地留驻乔云云的脑海。对于那个同名同龄的大肚子女孩,她同情,还有几分惋惜,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自己。刹那,又自嘲地嗤了下鼻子。她已甄别出她俩海洋高山似的差别,起码,那样的男子不在她视线之列。故而,她没有赵云云那样的悲剧。没错,活脱脱的悲剧。那个雪花纷扬的日子,她对不喜欢的尤三姐,却产生几分理解——作为母亲,看见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一脚踏进婚姻的悲剧里,痛心却阻止不了。

打破那个岑寂时空的是摩托车的轰鸣。轰隆隆的嘶鸣中,觳觫发抖的排气筒排出浓黑的烟雾。接着,赵云云艰难地爬上摩托车后座,也戴上了头盔。纷扬的雪花中,摩托车歪斜着身体驶离。老三赵佳丹突然蹲下来,双手抱住脑袋,放声大哭。雪花下得更紧更猛了,地面积蓄一层厚实阔豁的银白,几乎淹没了佳丹和她的哭嚎。

她在哭什么?

乔云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也愣着眼神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正月,赵家都很安静。尤三姐遇到乔云云还是“小乔小乔”地招呼,也没再提那个卫医生了。

三月份时,天气转暖,万物葱茏,阳光明媚,沉寂了一个冬季的人们也活络起来。尤三姐又找上门来。这次的由头很足,是来安慰乔云云的,所以不请自坐。坐下说了一句“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又站起来回她自己的家,端来两杯菊花枸杞药茶。

喝茶,清清心肺。说完,尤三姐自己抿口,嗯嗯叫好,放下茶杯。小乔,别太难过了,生死自有天命嘛,去的人去了,留下的人还要照样活着,而且还要活得更好。

安慰的话入心入肺,马上引出乔云云的泪水。她怎能不难过?毫无预兆,人就离世了。二月底,乔云云的爸爸开农用车到镇上买肥料,晚上返回,经过一个缺乏护栏的桥墩,为避让对面来的脾气急躁的大卡车,农用车着急掉头,跌进了河流里,车毁人亡。看着旁边满脸同情的尤三姐,忧伤又增加几分。爸爸与她年纪相仿,不到五十岁,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下……号啕蛇一般蹿出喉咙,脸庞顿时梨花带雨。尤三姐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她早准备好了,细心地揩擦那张泪雨滂沱的脸。

别哭,别哭嘛,生离死别,人人都要经历,逃不过哦,无非迟早的问题,你要看开一些。

尤三姐的安慰比较到位,乔云云的号啕逐渐降低音量,减速为抽噎,几分钟后安静下来,捧起尤三姐递来的菊花枸杞茶轻啜。

真的要看开些嘛,人的命很没准,你还年轻,万事都才开头,要是这头起得好,命就握在手里了,再没定准也差不到哪里去。女人嘛,一生有两个门槛决定命运,一是出生,那是没得选择,老天爷说了算。再个就是婚姻……说到这里,尤三姐停下来,双眼看向乔云云。那眼神不大有力,似乎看偏分散了,发虚,她在遗憾无奈吧——多半是赵云云的缘故。很快,眼神定定。婚姻这个门槛,全靠自己的选择了,我介绍的卫医生,多好的条件啊,这不,今年开年去省城进修半年,回来就会提拔,还有……尤三姐伸来脑袋,右手压在乔云云的左手腕上,压低了声喉。他的一个堂伯可是省军区的领导——人家低调,一直交代我别说出这个秘密,我才瞒着不说。你呢,这个秘密也别张扬,心中明白就行,但我真心希望你们……你掂量掂量这只潜力股,他以后的前程无法估量啊。

我没心思考虑这些。乔云云有气无力地答道。

尤三姐站起来,边走边说,给你说了一箩筐话嘛,这么聪慧的人,还不明白?没心思考虑,我理解,但你琢磨琢磨。

这么好的潜力股,怎么偏偏缠上……乔云云随口冒出的话,到“我”字,又卡住了。

人家的愿望嘛,一直想找个高中老师组成家庭,老师和医生就是天仙配啊。

许多天以后,乔云云上厕所,听见尤三姐警告两个女儿要珍爱青春年华千万别学大姐赵云云偷着恋爱,马上想起尤三姐那天借安慰自己当媒婆的话,脑海突然闪过谢芳菲的美丽脸庞。

难道,尤三姐也给谢芳菲当了媒人?

回屋坐下,乔云云又忆起,有同事说过,谢芳菲有男朋友,还是驻扎江城军区的一个军人,两人来往一阵子,后来又散了。这点小插曲,依旧说明,谢芳菲失踪前单着,既然单着,热心的尤三姐不来给卫医生说媒,说不过去。

三月的江城惠風和畅,韶光淑气。红楼后面的芦苇荡河泛起绿波,犹如被春风吹皱的绿缎子,搭住荡高的大半个肩部。抬眼处,天地清碧,影湛水静。爽心悦目的美景下,再坏的心情也容易修复。

庆幸的是,卫医生不在江城,年初就去了省城,说是参加业务进修,尤三姐也就少了这方面的唠叨。乔云云不再轻易地接受就餐要求。再鲜美的汤,再好的卤菜,有了尴尬记忆,吸引力也就大打了折扣。

但尤三姐另一方面的拿手好戏得到展现。

三月底一个周末下午,太阳横穿赵老师家的客厅,在地上铺出一条金黄的长地毯。地毯上,尤三姐正在给赵老师扎针灸。银针插在赵老师的肩膀和颈部,颤颤巍巍,流泻细碎银光。乔云云随意一瞥,被那些细碎的银光揪住视线,不由驻足观看。

尤三姐在给我爸扎针灸。老三赵佳丹在一旁嗑瓜子,见到围观的乔云云,主动介绍。见乔云云递来一个笑脸,又洋洋自得地补充,尤三姐这方面技艺超好,主要是我外公家祖传扎针灸,有独门绝技。

佳丹像她爸,高挑白净,性子温顺直爽,却是慢热型。这样的女孩,接上了头,就会喜欢,而且喜欢还会随着时间增加。乔云云朝她爱怜地一笑。佳丹给乔云云搬把椅子,又转身沏上一杯茶。乔云云好奇地问尤三姐,你在医院也给病人扎针灸啊?尤三姐无声地笑笑。佳丹说,尤三姐不是正式医生,她正因为会针灸,中医好,治疑难杂症有几招,才被医院请去。

赵老师嗯哼一下,笑出了声,也说,没几刷子硬功夫,早被赶回家了,现在三姐是医院的宝贝。

乱粉得没影了,还宝贝,涩人。尤三姐不好意思了,幽着语调嗔怪赵老师。赵老师辩白,因为脑袋低着,声喉受到压制,声音沉滞。医院一直怕你不干,揪着不放,要不,咱们开个私人诊所,早发了财。

别乱动,窜了真气就出拐了。针灸嘛,就要静,动不得。尤三姐交代赵老师,又朝乔云云觑来一个眼神。乔云云懂意思,站起来,准备离开。

佳丹少有的好兴致,叫道,乔老师有兴趣,我以后告诉你一些尤三姐扎针灸的故事,她真是一把好手耶。乔云云的脚步放慢,故意哦声,语调拖出几个节拍。佳丹打一个响指。尤三姐没好气地笑骂,丫头片子你懂个屁嘛。

好好,乔老师你听听,看我懂不懂。赵佳丹着急了,噘起嘴巴,唇上的那颗黑痣猛然增大发亮,似在抗议。而眼神巴巴地看着乔云云,想要拿出什么来证明她的“懂得”。乔云云不好意思离开,耐心等着。约莫两三秒后,佳丹笑了——我背一段关于针灸的古话你听:

“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手若见苍天,刺之道毕也。”

佳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缓慢语速下的背诵,仍让乔云云听得吃力。她却明白无误地听清楚“吹云”两个字。针灸若吹云,这说法好,一下就入耳入心了。难怪赵佳丹记得牢固。

这些没用的东西记得牢,学习倒是不开窍。尤三姐感叹。佳丹文化课的确不强,美术专业也一般般。作为住在隔壁的老师,乔云云虽有遗憾,却也想得通,人都是有潜能的,看赵佳丹这……乔云云哎一声,道,佳丹说你们家针灸有独门绝技,刚好她有兴趣,不如要她跟着学,这祖传绝技也有传人了。

小乔你别这么说话嘛,佳丹重要的是考个好大学,其他的再说。尤三姐丢下手里的活儿,转身面对乔云云,胖脸拉长。

又来了,老三篇。赵佳丹跑进她的卧室,砰地关上门。乔云云也趁机离开。但尤三姐的话还是清晰地传来,小乔你还是要多关心佳丹,帮她把成绩搞上去,她考个好大学,你也光荣。

若她考不上,就是我的罪过?乔云云砰地关上房门,也把心里话狠狠地关在门外。

第二天在楼梯过道的窗户下遇到佳丹,佳丹又是低头而过,仿佛昨天的亲昵是梦境。倒是乔云云被佳丹昨天的话勾起兴趣,哎了声,喊停了她,问道,尤三姐扎针灸还有许多趣事?

是哈。她经常找你玩,没跟你讲——噢,我晓得,她是跟你当红娘。嘁,她就这点招人嫌……不过,针灸倒是顶呱呱。佳丹站定,双手交握于胸前,微微仰起脑袋。以前在草埠湖,几根银针救过好些溺水孩子的命。有个偷着游泳的小男孩,救上来都闭了气,被尤三姐倒提身体,倒出好多污水,人缓过了气,却浑身抽搐,嘴巴也歪了。尤三姐就给那孩子扎针灸,扎了半个多月,硬是让那孩子一点不变地恢复了原样。

了不起。乔云云赞叹。

还有一个才叫绝,也是草埠湖时的事。一个老婆婆夏天到湖边不知忙啥,被水蛇咬了,还崴了脚,当时就歪在地上,一激动,又心梗,不省人事。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医生说身体冷硬,没救啦。家人不信邪,送到我们当时的家里,尤三姐来回抚摸老婆婆的胸口,掐人中,还在人中上扎银针,折腾一会儿,老婆婆竟回过气来,神奇吧。老婆婆吃下救心丸,躺了小半天,意识完全清醒。尤三姐便拿绷带扎住伤口拔毒,再扎银针。你猜,老婆婆身体康复后,竟然给尤三姐赠送了什么?

锦旗?

赵佳丹摇摆脑袋,抿着嘴角发笑,笑容弥漫神秘,唇上的黑痣跟着颤抖,也抖出神秘。祖传的银指套,说是宝贝能辟邪能逢凶化吉,还叮嘱尤三姐,不要丢了卖了,万不得已的话可以先当着,一定要赎回来。

真的是价值连城?

有传说,说给你听听。闯王李自成兵败麦城,四处逃窜,隐藏到草埠湖里的一户水上人家,就是那个老婆婆的先人家里。草埠湖抬眼闭眼都是湖水,不晓得它有多大,湖里的水怪也多,挺神神道道的,是极好的隐藏地方。闯王安稳地过了一段日子,某天却被下人出卖,朝廷军追来。黑压压的人马来到草埠湖,响动太大了,自然也传递了消息。情急下,婆婆的先人就扮成闯王模样,戴一顶大帽子,身披黑斗篷,骑上一匹马朝东逃去,引开了朝廷军,闯王才得以逃脱。闯王临行前,留下这个指套感谢救命之恩,指套便成为这户人家的传家宝,传到老婆婆手里,她又转赠给尤三姐,我们赵家才有了传家宝。说到这里,赵佳丹笑靥如花,右上唇的黑痣兀地散发玉石般的光芒。这个指套还缀有一颗夜明珠,能在夜间发光,宝贝吧?

乔云云微啟的嘴唇一时合不拢。这是传奇,无论故事还是那个指套,陡然降临在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时空,恰如一道奇异的光刺来,挑开平俗日子的表皮,注入新鲜紧张的空气。她不禁有些晕晕乎乎。

哈哈哈,神奇吧,乔老师别问那指套的下落了。赵佳丹笑着摆手,打破了沉寂。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一次,以后尤三姐就藏起来了,无论我们怎样吵嚷要看,她就是不给我们看。

乔云云点脑袋。

总之,尤三姐有绝招,我们赵家……嘿嘿,特别是我们,被佑护,会有福气的。赵佳丹打出一个响指,眯眯笑的圆脸,几分得意,还有几分娇羞。接着,她朝乔云云做个鬼脸,抬脚跑掉。

这小机灵。乔云云伸出脑袋朝窗户外面看。红楼前面小道上的赵佳丹,蹦蹦跳跳地,开心不过的模样。突然,她回过脑袋,朝窗户看来——乔云云慌忙地躲避一边。佳丹难道怀疑自己不信她说的?

春去夏来。卫医生回到江城,高考季也来了。尤三姐把工作重心放在赵佳媛的高考上,没时间继续当红娘。

卫医生却找来了。这半年在省城似乎开心,他身体胖了不少,肚腹西瓜般凸出,那卷曲头发打了发蜡,小磨盘似的压在头顶上,泛滥油光。他是送礼物来的,一个精装盒子,说是正宗的巴黎香水。乔云云坚决不要。卫医生坐下来,畅谈他光明的未来,马上晋级正高,下半年可能会有职务上的调整,将来还有更大的调整,而私房楼正在全面装修,具体如何装修法,他犯愁,打算请乔云云实地考察再给出建议……

乔云云耐着性子听,听到这里,腾的一下跳起来,情急下,一些更坚决的话语犹如石子抛出嘴唇。

卫医生,我已经向尤三姐明确表态了,我毫无这方面的心思,而且我有男朋友了,请你不要再……卫医生此时也站起来,面相严肃。乔云云狠狠心,继续说道,不要再骚扰我了。

卫医生一把拽起礼品盒,转身就走。下楼时遇见了尤三姐,尤三姐亲热地招呼并挽留卫医生吃饭。卫医生一声不吭,勾着脑袋继续下楼。尤三姐只能遗憾地微笑着目送。

卫医生慢走,佳媛马上高考嘛,以后再详聊。尤三姐陡然抬高音量的声音风一般灌进来。乔云云皱眉。难道他们还不死心,還要找机会实施拉锯战?

高考日,赵佳丹放假,却不见了人影。她去哪里,本不需要乔云云牵挂,尽管她俩的关系熟悉并亲昵许多。但是高考结束那天下午,赵佳丹回家了,跑到乔云云家里,小声问道,乔老师你猜我这些天去了哪里?

去哪里——赵佳丹一定有事情说。乔云云不作声,拿眼睛看赵佳丹。赵佳丹转身看墙壁——那里曾经挂有谢芳菲的相框,眼神凝滞在那里,嘴巴开始诉说。我去了深圳,我大姐一家在那里,嗯,她做妈妈了,居然生下一对龙凤胎。

好事啊,祝贺你当了小姨。乔云云接话道。

赵佳丹无声地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乔云云。我看见了一个人,但是我不敢确定。

谁?乔云云问,见佳丹眼睛又转向那个挂有谢芳菲相框的地方盯着,随口问,难道是谢芳菲老师?

是啊,就在我大姐住的地方的一个经销店旁边,我还喊了她,她却没理我,径自走了。

真是她?

当时我看见的是她的侧影,我……觉得很像,应该是她,但是她为何不理我呢?

也许根本就不是她,你喊谢老师,人家怎么理?

奇怪,那女人还抱着一个孩子,嗯,要是……赵佳丹垂下脑袋,牙齿斜咬嘴唇。乔云云紧盯着赵佳丹,却只换来一阵沉默。

谢芳菲去深圳的时候怀了孩子?她不是单身吗?乔云云忍不住询问,打破了沉默。

我也是模糊知道一些。赵佳丹右脚开始移动,准备离开。乔云云兴趣来了,带着一点央求的语气说道,你给我说说谢老师的事情,好神秘。

谢老师漂亮,以前的男朋友也长得英俊,哦,他名字叫郭靖,好记不过,两个人真是天造地设,却分了手……乔老师你知道吗?那个卫医生看上了谢老师,死缠着不放,谢老师跟她男朋友分手,就是卫医生的缘故。

谢老师答应了卫医生——不会吧?

当然不会。只是……幸好,你坚决拒绝了卫医生,他呀,比鬼还缠人,还有,为人也凶狠。赵佳丹皱起鼻子,双唇咬紧,哼了声。此时,尤三姐回家,手里挎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满了瓜果。赵佳丹兔子一般溜掉。

说不准哪天谢老师就回来了。乔云云如此想到。于是,走到里间,在衣柜角落里拿出装有谢芳菲相框的袋子,取出相框。相框上蒙了一层灰。她转身去卫生间清洗。尤三姐正蹲在卫生间里洗瓜果。乔云云退出。尤三姐叫道:小乔你来嘛,我马上就结束了。

噢噢答应着,乔云云放下袋子,拿胶盆去卫生间接了水,端到卧室里擦洗相框。然后,端起盆朝窗户外泼掉废水,再将相框和袋子放在窗台上晾晒。

盛夏黄昏中的芦苇荡河,被晚风搅碎,波纹折射细微金光,万千波澜煜煜生辉,却因为两岸郁郁葱葱的草木而淡远了视线。它们缓慢流淌,不动声色,却又充满生机。它们就在眼前,却因无法言说的美而遥不可及。

黄昏中的芦苇荡河呈现辉煌的虚幻感,而这虚幻因为波光的微澜瞬间抵达了真实,它驻扎进观望者的体内,唤醒一度麻木的神经,就像……乔云云想了下,一个词语顺势而来。微神。心中蓦地一动,支起画架,临摹黄昏下的芦苇荡河。

黄昏时分的芦苇荡河。凌晨时分的芦苇荡河。正午的芦苇荡河。她一一见识过,那不同的美丽在画笔下水流般淌着。在她自己看来,最满意的还是夏日黄昏中的芦苇荡河,集合了典雅堂皇和幽闲清妙。一张张练手画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更好就在此刻……半个时辰后,画作完成,支在窗台上。一抹霞光斜照并穿透了画板,一点阴影不留。胸口似被点化,蓦地升腾一个句子:天地变化,是生神物,吹云吐润,浮气蓊郁。

好一个吹云。她又忆起佳丹所诵的“若风之吹云”。

小乔,晚上来我家一起吃饭嘛,我又煲了汤。尤三姐跑到家门前喊道,打断她的遐思。不知她熬的什么汤,因为汤还没开锅,但再好的汤也失去了吸引力。乔云云道,不了,我晚上有约。这不是假话,晚上高中同学聚会。

晚餐中,乔云云看见一个在616部队工作的高中同学,猛然想起了谢芳菲的前男朋友郭靖,便询问。郭靖这名字过于戏剧性,被熟识的概率大,同一单位的更不用说了。同学果然知晓,便讲起了郭靖。

郭靖是名技术人员,颜值高,属于又红又专的人才,两三年前谈了一个女朋友,可谓郎才女貌,两人牵手在616部队家属区走上一圈,回头率那是百分之百,他俩的故事自然也就被众人所知。可天不遂人愿,郭靖两年前在他女朋友的学校里打篮球,出了事。说到这里,同学停下吃了好几口菜,才接着说,也不是打球出的事,而是打球后浑身是汗,就在女朋友那里冲澡,冲出了事情。同学说到这里,闭上嘴巴。

什么事情?

冲澡冲出什么事情?

烫伤了,还是什么倒下来砸到了他?

抑或他发了急病或者人死了?

乔云云问了许多,吃完几口菜就发问。为啥这么多问题?因为同学不答,保持缄默。乔云云就以询问代替猜想求证。

同学的缄默割掉乔云云的追问,却膨胀她的兴趣。她预感,谢芳菲的出走与郭靖出事有关。这种预感在毫无根据的事实前,基本是猜测。

饭局结束,关于郭靖,同学还是没再说什么,这越发吊起乔云云的胃口。看来,要扭转猜测局面,似乎只有找尤三姐了。她隐隐感觉,郭靖的事情多少会与尤三姐有关。

吃完饭,又转场去卡拉OK厅嗨了一会儿。乔云云骑自行车回学校,走的是芦苇荡河那条路。她故意弯去的。晚上喝了点酒,天气又热,嗨歌又嗨出躁气,便弯了路,沿着芦苇荡河荡回学校,权当散心。

没运气,就在芦苇荡河边的拐弯处,自行车爆了胎。只有推着自行车走回去。固然穿着尖细的高跟凉鞋,也走得卖力,可是,晚风借了芦苇荡河的水汽,缓缓吹拂,凉爽滋润迎面撞来,又穿透周身。头顶的夜空深邃,星星水洗似的晶亮。道路发白,若积水空明,斜轧下来的树影若藻荇交横。蛙鸣在耳,此起彼伏。脚下自己的影子犹如行舟载着她朝前游弋。

河那边的每一栋建筑都历历在目,它们借助河风,长出双脚,穿过河流和河水之上的草木,走到眼前。瞬间,她似乎聽见了水龙头的流水声、电视声、孩子的哭啼和说笑声。也是一瞬间,夹杂了水流的风声吹散了它们。只有蛙鸣,只有她哒哒的脚步声。

再一个弯时,她兀地停住脚步。

前面一棵大樟树下,一对抱一起的人影……那肥胖的男人,头顶磨盘似的头发,格外吸光,却又留不住,将光泽反射回去。乔云云定睛再看,那男人侧过了半边脸,还觑来一个眼光。竟是卫医生。而他双肩揽住的女孩子,戴眼镜,扎马尾巴,微微勾下脑袋……乔云云的心顿时激烈地咯噔,右手揉了下眼睛。

老天,是赵家的老二赵佳媛。

他们……乔云云思维完全短路。片刻后,她转身,推起自行车往回走。蛙鸣、风声、细碎的微光、摇曳的倒影全部隐退消失。汗水溢出,接着挂满腋窝、脖子和脸庞,甚至,她觉得胯下也是汗水。

那一夜,她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诸多疑问盘旋于脑海,拼凑出一只凶猛的老鹰,扇开双翅,朝她的思维俯冲。

卫医生和赵佳媛相恋关系何时开始的?尤三姐知道吗?是否尤三姐有所察觉,气恼又无奈,才故意为卫医生介绍女朋友?卫医生既然接受了尤三姐的介绍,缠着自己不放,为何还与小女生赵佳媛相好……

时间就在纠结中过去。高考到放暑假,中间隔了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尤三姐丝毫没有提起卫医生。老二赵佳媛一下子唇红齿白起来,走路时,略微粗壮的身材也娉娉婷婷,仿若杨柳扶风,而眼镜背后的眼神短促却意味深长。奇怪的是,这一个月,卫医生再也没有来过红楼。而这一个月后,放假的乔云云回老家过暑假,接着去市里参加业务进修,也没回过学校。

八月底回学校,时间又充满了惯性朝前迈步。九月底,赵佳媛来了通知,一个专科学校,就在宜江市,经济类的。尤三姐一家仍欢天喜地,定好江城一个上档次的酒家办起升学宴。

乔云云也去了。宴席上,她看见了卫医生。隔着好几个饭桌,卫医生的眼神追随着她,她还没来得及调转目光,卫医生竟然朝她点点脑袋。

瞬间,她明白了他点头的含义。并非招呼,而是宣告——七月份那个夜晚的撞见,不是她单方面啊,而是双方彼此。她高跟鞋磕着地面的响声,怎么能被浩渺的寂静吞没?

接着,中秋节到了。那天,下楼回老家的乔云云,在楼梯上碰见了卫医生。卫医生西装革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乔云云友好地招呼道,卫医生好,来尤三姐家过节啊。

过节。卫医生答道,面相严肃,紧紧地将大龅牙关在嘴巴里面。乔云云纳闷,他是喜欢笑的人,这次遇见,自己礼貌地招呼,他为何不笑呢?

中秋节后,乔云云回学校,接到学校通知,县文化馆准备借调她。因为那幅画——夏日黄昏中的芦苇荡河,参加全省的一个绘画竞赛,得了金奖,给她创造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江城县文化馆差业务人才,便将乔云云借调去,以后有机会的话,会正式调入。校领导问她愿意去不,乔云云马上回答,愿意。她的理由简单,专业对上兴趣,何乐而不为?

只是突兀,陡然就要搬出红楼。

去文化馆好嘛,教书太锁人了。尤三姐过来帮着收拾行李。乔云云差不多已经收拾好,没什么要帮忙的,就唠起嗑。小乔你得奖的作品,听说画的就是红楼后面的芦苇荡河,那有啥子看头嘛?

乔云云笑笑。见尤三姐靠近后窗看,也跟着看。深秋的芦苇荡河,寂寥却不枯索,犹如看透世事后心胸清明的老人。缓缓流淌的河水,在高远的秋空下,偶尔迸发清冽之光。

我还是没觉得它有多好看,不过嘛,有它比没有要强多了。尤三姐收回眼神,看见那个袋子——装有谢芳菲相框的袋子,乔云云一直放在窗台上。尤三姐提下来,但马上又放回。

你还保存这两个相框,人都不在了嘛。尤三姐感叹。

不在世上了?乔云云问道,又赶上一句,佳丹在高考那段时间去深圳,似乎见到过谢老师。

估计她看花了眼,不过也说不准……总之,没有音讯。

对了,谢老师以前的男朋友郭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靖嘛,我见到过好些回,蛮好的男孩子,他们俩却分了手。

我问的是……听说,郭靖在学校篮球场打球后,在这里公用的卫生间冲澡,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事情嘛,我知晓部分,他浑身是汗,年轻人毛躁,马上就冲冷水澡,那怎么行?神经被强烈刺激,人就瘫痪了,小谢与他分了手,然后去深圳……唉。

瘫痪?你是说,郭靖瘫痪后,他们才分手,然后谢老师去深圳,那郭靖现在呢?听说,卫医生追求谢老师挺紧的。

赵老师喊尤三姐吃饭。尤三姐转身离开,一边走,右手一边激烈地摆手。左一个“听说”又一个“听说”,这流言蜚语,你还信了?

乔云云从窗台上拿起袋子,掏出相框,分别摆放于书桌的左右两端。谢芳菲明媚又高冷的笑脸,一下点亮她的眼睛。这不打折扣的美丽,曾经点燃过多少眼睛里的星火?然后燃烧起正或邪的希冀?谢芳菲的人在哪里呢?她坐下来,端着茶杯喝,再盯着两个相框左右看。

水喝完,拎起行李箱,起身离开。

走到一樓时,遇见上楼的佳丹。佳丹嗨了声,问道,乔老师还会再回学校吗?

说不准。乔云云答道。

我们隔壁留不住漂亮女老师,扫兴,真是我们的损失。

哪里。乔云云无声地笑笑。

你看,以前谢老师是佳媛的语文老师,还是她的班主任,对佳媛可好了,佳媛学习成绩也棒,她一走,佳媛成绩就不行了,考了一个烂大学。我呢,跟着你学美术,不算优秀,可也不错,谁晓得以后跟谁学,我很择老师的。

谢芳菲竟然是佳媛的班主任。这不值得诧异,可是……她莫名地想到了卫医生这个人,一些模糊的想法冒出,瞬间又消失。佳丹招手告别。乔云云拉过佳丹的手,说道,学校里几个美术老师都不错,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找我,咱们可是好朋友了。

佳丹性格温顺,还善解人意,但这温顺和善意建立在“接纳”的基础上。佳丹“接纳”自己,是一个较长的过程。而一旦接纳,就滋生超出师生关系的情谊。乔云云的话果然引来佳丹的依依不舍。

那你以后来找我玩,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找尤三姐扎针灸,尤三姐给谢老师也扎过针灸。

多年后,美术老师乔云云是江城县著名的画家了。她以绘画为生活,出了不少作品,风景画、人物画均获得过一些重要的奖。名声跃出江城县了,属于省市的青年才俊。接着,受聘于宜江市一所职业学院,教授美术。她讲绘画,三两句后就跳说到生活,将彼此融合,并引用曹植的《吹云赞》作结——“天地变化,是生神物,吹云吐润,浮气蓊郁。”而作结的当儿,她脑海偶尔会闪现赵佳丹所说的针灸若吹云的比喻。

针灸在身,吐润在心。“吹云”一词令人耿耿于怀,又无端生出些许期待。

有了期待,她绝不会将就生活。三十好几的乔云云,几轮恋爱均告以失败,沦为一枚货真价实的剩女。怎么说?并非要求苛刻,并非鸡蛋里挑骨头,也并非一些外因挟制选择。说到底,只有一个原因——感觉。一些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可走着走着,就有声音警告,那不是适合在一起生活的人。几轮恋爱,都是她提出分手的。就在她打定主意独身时,在一个场合认识了一名军人,是宜江市军区的一个中校。两三个月后,乔云云迅速决定,将自己嫁出去。此际,乔云云已经35岁。他俩属于大龄青年,均是恋爱几次都失败,在乎一些感觉,绝不强求也不将就。这点很重要,要是具体来说,又说不清楚什么,就是感觉对头,一切OK。年龄上,乔云云年长这位中校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而且乔云云性格娴静,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眼神常常会代替一些言语。中校满意。中校个头细高,尤其是脖子细长,模样干净,除了眼睛瞪大时眼白较突出外,其他的均耐看。有意思的是,中校也是从江城县调来的,正是驻扎江城县的616部队的人,也算故人。

不免说到了郭靖,中校也知晓。

郭靖的确是打篮球流了一身热汗,冲洗时,遭遇冷水,身体瘫痪成植物人,只不过当时还有意识,眼睛也能动。

后来呢?

中校摇摆脑袋,细长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接着话题一转。听说他的女朋友跟他分了手,后来不知所踪……还有一件事,挺闹心的。说到这里,中校住口,低垂脑袋,似乎沉思这事说不说。

乔云云追问什么事情。中校依然垂着脑袋,约莫四五秒钟后才说,都这么多年了,我却记得清楚。他当时出事后,他的爸妈不相信儿子会冲冷水澡,因为郭靖有寒痹症——就是通俗意义上的风湿吧,于是到那卫生间查看,看来看去,倒真发现那太阳能热水器有问题。中校又停了下,皱皱眉,接着说,热水器挂在窗外,并不高,伸手可触,上面有个隔板,但仍旧暴露在外,这么多年了,应是布满灰尘,事实……被擦洗干净,他们怀疑有人动过手脚,那天气温高,热水却流不出,而且水流的档位都一样,一拧开关,冷水倾泻,郭靖就被当头浇了个透……

真有这事情?乔云云的心剧烈跳动,话语冲出声喉,声调尖锐急促。

当时,郭家父母了解到郭靖女朋友有另外的追求者,还很狂热,认为郭靖遭到了陷害,心中不服,于是上告。

主要告谁?

郭靖女朋友和那个追求者。

结果呢?

结果,省里军区有意见下来,强调安定团结,因为郭靖父亲也是616部队老职工,最主要的还是拿不出切实证据,告状一事不了了之。

乔云云一时沉默,心中却波涛翻涌。中校也跟着沉默。许久,乔云云才说道,郭靖那个女朋友名叫谢芳菲,我直觉,她不会伙同那追求者去害她的男友,再说,我们学校当时接的省化肥厂的用水,水流一直充沛。不过,那热水器……的确匪夷所思。

说完,乔云云低垂脑袋,右手拇指和食指叉开,卡住下唇,又沉默。四五秒钟后又说,不会是她,郭靖出事后,谢芳菲并未与那个追求者恋爱,而是春节时去了深圳,据说是参加一个私立学校的应聘,没想到,从此下落不明。

哦,若是她以逃离来摆脱舆论影响呢?我觉得,这种猜测更符合谢老师当时的心理。总之,郭靖出事后,谢老师就中断了与郭靖的来往,这是唯一的实情,这个实情下再来推测,谢老师不能排除嫌疑。

你了解这么多,不会与郭家是泛泛之交吧?

郭靖的爸爸是我的直接领导,郭靖年长我四五岁,彼此熟识,我信任他们。中校答道,右手搭在乔云云的右肩上。那个追求者我也清楚,是个医生,他的堂伯就是省城军区的一个领导,而且,我还知道,他也追求过你,却弄得灰溜溜的,这正是我看中你的原因之一。

我与他们……乔云云耸耸肩膀,双手摊开。各是各,毫无关系,没必要成为你选择我的一个条件。

言之有理。但是,一些看似无关的事情无由地就发生了关联,成为某些因果缘分,你不会没有感觉,要不,你也不会问起郭靖了。

乔云云点头,又补充:还莫名就改变了命运,另外,这事件还有一些比较关键的……你听说了吗?

还有其他人?

尤三姐,嗯,他们一家人,还有红楼,红楼后面的芦苇荡河……我指的是,环境吧,在我们青春时代,就那样聚拢来,聚拢来,飘浮起我们……我们云一样的命運。这些话在脑袋里跳跃,却终止于喉咙。乔云云沉默了一会儿后,咧开嘴唇轻声发笑,然后作答:我们曾经共同工作生活的芦苇荡高中。

中校哈哈笑了,还拍起巴掌。你是想念那个地方了,毕竟那是你首次踏入社会落脚的驿站,就像我,总是不由就想起616部队一样,理解,咱们找个机会到那里去看看。

不是承诺的承诺,犹如一叶派不上用场的小舟,只能搁浅在时间的岸畔,偶尔随着波浪颠簸出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乔云云新婚的第一年,有好几次都梦见一个女人。她站在红楼三楼的窗口,双手在窗台上支撑起整个脑袋。芦苇荡河的清晨和黄昏的风光交相入目,幽闲清妙,典雅堂皇。那个女人,开始是自己,还拿着画笔,慢慢地变成了谢芳菲。最让乔云云不能释怀的是第三次做的梦,女人从自己变成谢芳菲后,接着变成了赵佳丹。赵佳丹站在窗台上,双手迎接突然而至的雪花,又跳下窗台,站在雪花中,莫名就哭了,接着蹲下来号啕,而雪花紧而猛,箭一般射在地上,射出一个大窟窿,佳丹不见了。

36岁时的乔云云有些悲伤。连续两次怀上孩子,每当胎儿两个多月时,都莫名地掉了。

第一个胎儿两个月零三天,却化成一大摊血水流走。当时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认为,身体无大碍,但乔云云是高龄怀孕,各方面条件都差,胎儿极容易流掉,以后再怀上,必须静养。如何静养?也简单,行动要静缓,杜绝一切过急的动作,加之已流走一个胎儿,极易形成惯性,有必要用药物养胎。再次怀上孩子,都依照医生的话做了,哪想,两个半月后,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既然留不住,为何要创造他或她?自己有何权利随便决定他或她的命运?乔云云不断地反问自己,内心自责、痛惜,又无奈。但是,中校太想要一个孩子。他鼓励乔云云调整好心态,继续迎接那个正在路上的婴孩。他描述——说他已经看见了婴孩在招手,咯咯地发笑,嘴角笑出了清亮的涎水,水晶一样的骨骼,却憋着一股劲头准备破壁来到尘世。他描述的婴孩栩栩如生,仿若眼前,带来不少鼓舞。乔云云的悲伤多了几许憧憬,又多了几分担忧。

自己还有能力留住那幼小的胚芽吗?

踌躇时,想起赵佳丹的话——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找尤三姐扎针灸。

尤三姐的针灸她见识过,中药煲汤也领略过,其神奇性,特别是针灸的神奇性,赵佳丹的宣传未必夸海口吧。

暑假时,乔云云回江城荡高去找尤三姐。

荡高大变样,面积大了一倍多。红楼拆掉,加上旁边的一些空地,建筑起三栋宿舍楼。

学校后面的那条芦苇荡河,丰腴、白亮,弯出臂膀,将荡高紧紧地搂在胸前。而河流两边辟出休闲的公园,绿植、草坪、健身器材和带着艺术性的建筑标志,提升了芦苇荡河的城市气质,却增加了陌生感。

乔云云站在四楼后面的阳台上,打量芦苇荡河。它现在太像一条人工河了,驯服,又带着无知者无畏的骄狂,携手格式化的花草树木跃入眼帘。它们轻而易举就钻进肉身里,蛇一般地探头探脑,皮肤和器官被搅出骚乱。出于本能,乔云云极力排斥,心中又惊讶地感叹。那微神似的遥远感神圣感,几乎是相悖的梦境,似在反讽她的记忆不靠谱。

尤三姐和赵老师都在家,这个118平米的房子现在也只住有他们夫妻俩。两人均已退休,但尤三姐被中医院返聘,一周坐班三天。这天周三,尤三姐正好在家里,听说了乔云云的症状,一拍大腿。

你这就找对了人嘛,难得还记得我,要不,就失去了一个大好机会。接着又询问乔云云的身体检查情况。一听没什么毛病,马上点头,给出定心丸,说道,那就好,就是年纪大了,体质不好,多保养没问题的。

尤三姐的保养方法就是中药加针灸,中药是补,针灸是疏通和排毒,双管齐下,身体体质增强了,可以考虑怀孕。怀孕后,中药保养即可,三四个月后,可以适当地扎针灸保胎。

半个月来,乔云云住在江城616部队的公婆家里。每天去尤三姐的家扎针灸,顺便学了煲汤技术。此煲汤非彼煲汤,而是入中药后的汤剂。耳闻目睹下,乔云云多了一些养生知识。珍珠母白茯苓祛斑,山栀仁蒺藜子去疤痕,麦冬生地黄去皱纹……

煲汤这样的话题,是开放不过的闲聊方式。闲聊下,家长里短、往昔峥嵘岁月稠、故人旧事飞蛾扑火似的聚拢,掀开岁月的表皮,飞出大小不等的消息。

唠叨起赵家三千金的去向。

尤三姐也不避讳老大赵云云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如何不听从父母的劝告,曾经再不堪的龌龊,也断不了骨肉关系。只是说起来,充满了惋惜和感伤。赵云云嫁给年长她十八岁的跛脚男人,男人在问安镇上修车,妻子生病早亡,留下一个六岁的女孩子。如此条件,堪称包袱,赵云云却看上了他,死心塌地地跟他组成了家庭。尤三姐和赵老师好意劝过,也骂过打过,还以死威胁过。没用。赵云云头也不回地搬到那个男人家里。不久,怀孕生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为了生存,赵云云与男人一起南下深圳去打工,逃离了令人尴尬的环境,一家人虽然过得辛苦,却也清净不少。不想,不幸发生了,两年前,男人带着儿子骑摩托车给别人送外卖,却在弯道上被一辆大货车撞飞,父子俩当场死去,双胞胎姐弟只剩女孩了。去年,赵云云带着女儿回到了镇上,卖掉了旧房子,在县城租下二居室旧房子,还租下一个门面,开了艾灸生活馆。

你肯定搭了一把手。乔云云插话道。

尤三姐没答话,继续唠嗑。嗨,就这样了嘛,悔不转来的,云云负担重,除了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个继女,我跟你说说她吧。那女孩子,我大孙孙,当时叛逆,打架斗殴样样来,还在臂膀上纹了一只老鹰,不学好嘛,高中都没考上,还是赵老师想办法让她进荡高读的书,住宿我们家里——对了,那红楼三楼自从你走后,就只有我们一家人住,她就住在你那卧室里。你说有缘分吧。说到这里,尤三姐嗯哼笑了,身体晃了晃,簸箕头跟着轻轻摇摆。现在正在上大学,还有意思的是,她明明学的理科,却也爱画画,那都是在我们家里闲着没事学出来的,结果,还真画出好运,前不久在全国大学生绘画比赛中得到一个大奖,那个得奖的画作,你知道画的什么吗?

芦苇荡河。乔云云想都没想,马上答道。

不是嘛,画的一个女性像,就是谢芳菲老师——依照你留下的那两个相框为蓝本画出来的,我说的缘分就在这里啊。

乔云云也很惊叹。尤三姐你们改变了一个女孩子的命运,你那大孙孙——看得出来,你挺喜欢她。

开始很烦我,我爱管闲事嘛,管着管着,竟然管出了感情,她也喜欢我——不能说喜欢吧,就是比较服我。尤三姐有些得意,很快,那得意被不出声的叹息取代。尤三姐讲到了老二赵佳媛。

赵佳媛专科毕业后,回到江城,给一家企业做会计,然后嫁给了卫延辉。尤三姐唉一声后,长久地沉默。

后来呢?你说说,我还挺关心他们的。乔云云催促道。

他们散了……散了就散了嘛,天下离婚多的是,又不是不能活下去,他们却闹得……唉,佳媛人都变了样。说来也怪我,但我……尤三姐沉默一会儿,又继续说。赵佳媛竟无法生育孩子,卫延辉以此为借口,在外面不断地拈花惹草,而且有几次带异性到家里来,被佳媛遇见,惹烦了佳媛。后来,卫延辉提拔成卫生局一把手,身份完全变了,嫌弃佳媛,强烈地要求离婚。佳媛开始还硬挺着,坚决不离,后来扛不过,也就离了。佳媛单下后,一个劲地怪我找我哭闹,嗨,现在也不回家了,一年到头,难得见她一面。

为什么怪你?乔云云瞪圆眼睛,惊讶地问道。“你”字刚落音,又补上一句询问:难道是你撮合他们的?

我……我撮合……尤三姐半头不落的话,既像自问,又似以反问而否定。她回乔云云一个瞪眼,然后摇摆那灰白的簸箕头。我是她妈妈,卫延辉年纪大她那么多,可是他们……我没得办法嘛,等你当了妈妈,就能理解母亲的心了,不说佳媛了。

老三佳丹情况简单,大学毕业后,与同学一起南下深圳闯荡,两人开了一家广告公司,随后成家,在深圳买了房,有了孩子,算是安家立业了。

佳丹有灵气。乔云云跟着赞叹,同时,耳边响起佳丹关于针灸的古论。

扎针灸的最后两三天里,乔云云找到一个机会,从自己的老公起话,慢慢地说到了郭靖。

尤三姐一直没有搭话,万不得已时,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把话题拐到别处。乔云云厚着脸皮直接问,红楼三楼的热水器当时是否真有问题,导致郭靖的身體被废掉?

一时,房间沉默,尤三姐的脸低垂,蓬松的灰白烫发遮蔽了大半个脸庞。

尤三姐上了趟厕所,又喝了大半杯菊花茶,回答了乔云云的询问:嗨,你太关心了,我就说说我知晓的,那热水器是太阳能的,因为使用频繁嘛,时不时就罢工不出热水,而学校接的是省化肥厂的用水,流量不设防,开关一拧,几乎劈头盖脸的,你应该也领教过吧。只是没想到,郭靖却……真是背运。

为何郭家父母怀疑郭靖是被人害的,还告状?

是有这回事——不过,有些说法真是讹传。尤三姐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椅子上,瞪眼看了看乔云云,再调转开眼神,敛着神色独自发呆。

郭靖爸爸就是我老公的直接领导,不会是讹传。乔云云轻声反驳。

尤三姐右手举到半空,五指张开,掌心向她自己,掌背朝向乔云云,举在空中墙一般隔开彼此。那么,告倒哪个没有?你倒审问起我尤三姐了?费解。这事情都过去好些年了,我们外人也没权胡说八道。

这样坚决的不客气的怼语,打脸。她的舌头却不听指挥,又弹向上颚,吐出一句询问:谢芳菲为何到深圳去应聘?据说,她那时都怀孕了,却出走深圳……与卫延辉应该有关吧?

尤三姐仿佛遭遇一根弹簧的提拉,猛然站起来,侧脸,一副沉思模样,但嘴唇紧抿,身体没动。乔云云闷着声喉等待回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绷出紧张的弦,乔云云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却坚持不懈地拿眼盯看尤三姐。眼帘中的尤三姐颓然落座,又喝了几口菊花茶,吧嗒下嘴唇后,走到乔云云身边,捻起银针,神色已经缓和。

讲真,我对小谢那女孩子挺抱歉的,多美的人儿嘛,一直就在眼皮底下,说不见就不见了,人啊,都有自个的命,不好说,尽管有些悲剧你能预测,却无能为力啊,你看我的赵云云……没有办法,只能说遗憾。尤三姐幽幽吐话,不失真诚。乔云云狠狠心,不接受这份真诚,继续说道,现在来看,佳媛才是你真正的遗憾。

银针抖颤,抖出肌肉的酸胀感。尤三姐低声叮嘱乔云云别乱动。躺着的乔云云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尤三姐这次会正面搭话吧。

我没强迫她,也没强迫任何人,当初我给你介绍卫延辉,只是觉得你们合适,你没听我的,我也没强迫你啊。

卫延辉为人狠毒,尤三姐你知道的,是不是?

我承认。那些年他是我的科室主任,我能挣口饭吃,能把自己的技能发挥出来做份贡献,也是仗他一句话,唉,我只是没想到,佳媛竟接受了他,还百般袒护……这也是命吧,我拗不过,就像她姐姐赵云云一样,我这个老妈想尽办法,也拗不回她们的想法。

听到这里,乔云云伸手,捏捏尤三姐垂下的一只手。尤三姐犹豫了下,也捏捏乔云云的手指。

真的是伤脑筋哦。乔云云带着理解的口吻说道,我不明白的是,卫延辉既然与赵佳媛好上了,为何还那么努力地请你介绍我?

傻女,因为他与佳媛好上了嘛,我肯定要阻止,私下里跟他们两人沟通劝说,对卫延辉当然是打包票给他介绍好女子……这你懂吧,但胳膊扭不过大腿,佳媛现在反怪我没拦住他俩,我这个妈妈多冤屈——

你给卫延辉介绍谢芳菲也是为了佳媛,是吗?乔云云打断尤三姐的话,再次插入谢芳菲的话题。

嗯,卫医生那时真是迷上谢芳菲了,那份痴迷,对小谢可是负担,没办法。他那人德性差,私下里又骗佳媛,佳媛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偏就着了他的魔道。人家小谢跟郭靖俩,啧啧,一对璧人,卫延辉这不是……

事情渐渐明朗。卫延辉经常来尤三姐的家里吃饭喝汤,骗上老二赵佳媛的感情,小女孩嘛,一旦被打动春心,便执意不顾了。尤三姐发现后,心中着急,私下里找佳媛做工作,劝说却无果,也私下找卫延辉沟通,又怕得罪这位直接领导,便承诺,一定给卫延辉找一个年轻貌美的高中老师。于是,当起红娘,先是谢芳菲,后来是乔云云。卫延辉对这两个年轻女教师都满意,也止于单方面的满意。尤三姐拿出浑身解数牵线搭桥,两次均毫无成效。而赵佳媛高三毕业了,毫无顾忌地与卫延辉走近。经过种种努力终究告以失败的尤三姐,只好默认了他俩的关系。佳媛大学一毕业,两人便成婚。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纪之初的那几年,全国医院都在改革,凡是招聘来的医务人员按照政策要清退,尤三姐没有编制,在那几年里不仅没有被清退,反而弄到了正式编制,成为医院的正式职工。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卫延辉肯定下了蛮力。

对于自己工作的事情,尤三姐毫不隐瞒。她的确得到了卫延辉的鼎力相助,但是,一切都合乎规矩,因为她参加了考试,拿下了相关证书,还参加了医师评级。而卫医生给予的帮助就是,打通上层关系,省里直接给江城县卫生系统下拨了转正考试和评级的指标(据说,当时的指标下拨程序应该到宜江市,不可能直接下拨到县城)。这太难得了,即使难得,还是合乎情理。如何合乎情理法?江城县中医院申请指标的理由就是,尤三姐具有深厚的祖传中医知识,尤其是针灸技术精湛,是难得的民间医生,如果能正式成为江城县中医院的医生,将是对中医的极好传承,也将对江城人民的身心健康做出贡献。

嗨,他在申请中把我拔高了。尤三姐说道。怎么拔高——尤三姐用了一个俗语“胳膊上跑得马”。尤三姐又补充,这“拔高”让人怪难为情的。

事实是,你的中医技术是挺好。乔云云由衷地打上补丁,见尤三姐似乎默认,又继续说道,佳媛说到底还是被卫延辉害了,她肯定反悔。说到这里,乔云云想起那个炎夏晚上,在芦苇荡河边的公路拐弯处,卫医生搂着赵佳媛,赵佳媛娇羞深情,而卫延辉却瞥见了乔云云。赵佳媛那时十七八岁吧,套用如今的网语,正值骚年,而卫延辉三十好几,实则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却使出怪招,让赵佳媛着魔,他们结婚后,卫延辉以佳媛不能怀孕为由头到处拈花惹草,两人离婚。不是卫延辉骗赵佳媛还是什么?

这卫延辉骗惨了赵佳媛。乔云云气愤地说道。

尤三姐却不同意乔云云的定论。小乔你以偏概全了嘛,卫延辉是有问题,像你说的,为人狠毒德行也不好,但是佳媛也有错,对自己的错误不反省,总是推给别人,认为别人害她——若不是卫延辉而是他人,就会很好嗎?

乔云云没作声。她不好说什么,尤三姐的话有道理,听上去蛮顺耳。但此际说出来,要乔云云感觉,分明就是因为讨了卫延辉的好而为之辩解,同时也是为赵佳媛的怪罪而做出的辩白。

无论如何,这是尤三姐自己的事情,而自己为何耿耿于怀?

回到宜江市后,跟中校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还疑惑自己耿耿于怀的感觉。到底是身外人,看得清楚。中校的点拨一语中的:因为我们直觉,郭靖的出事和谢芳菲的出走失踪,均与那个卫延辉脱不了关系,但遗憾的是,我们找不到证据,哪怕一种合理的说法也找不到,遗憾便增生愤恨。

没错。中校是身外人,也非彻底的身外人,恰如自己——无形中,她就会将谢老师的遭遇套在自己身上……

要是早两年分配到荡高教书,自己与谢芳菲错开交换下,那遭遇真说不准就套牢了自己。

三个月后,乔云云怀了孕,每天喝一些入了中药的汤水。真还顺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凌晨,羊水破了,送往医院,刚进产房,便分娩出一个男孩子。挣扎和困顿,剧烈却短暂,犹如暴雨后便是难得的风和日丽,时间因为对比强烈而呈现绚丽之美。中校的怀抱中,那面团团般的婴儿打起哈欠,接着睁开眼睛,嘴角咧开,哇哇啼哭,嘴角溢出清亮的涎水。

两人相视一笑。

真要好好地感谢尤三姐,中医神,神得让人没话说。中校由衷地感叹。

确实要感谢尤三姐,顺利怀孕到顺利生产,都是她的功劳。而且,尤三姐还郑重建议,女人生产时尽量不要剖腹,能顺产就顺产,剖腹产固然有一时便利,但从长远来看,对孩子和大人来说,却没有益处。尤三姐还强调一句哲言:只有挣扎过的生命,才能抗打击。信服。

这份谢意等到好几个月后才兑现。时令是腊月,距离春节还有四天,夫妻俩回到了616部队的老家。

天气出奇地好,太阳红彤彤的,萧索的大地渗露蜜糖般的绯色,给人小阳春的感觉。但是经验已经告诉世人,这是假象,突然拔高的气温,多半意味一场风雪就在酝酿中。即使有暴风雪——那也是后来的事情,挡是挡不住,不如顺着天意尽情享受这份煦暖。

两人抱着孩子提着礼物去芦苇荡河前的那栋宿舍楼。

老二赵佳媛在家,拉开防盗门,看见乔云云一家人,一张大圆脸黑沉沉的,加上黑蓝色的长羽绒服,灰墙般地堵住门口,仿若乌云突来遮蔽了天光。尤其是镜片后面的眼神……这些年来,乔云云没多少变化,赵佳媛不可能认不出来,可是她就不认识似的看着他们。

静默下,乔云云有些错愕。佳媛胖成一个黑球,一张胖圆脸披着染烫的葡萄色头发,紫簸箕一般,如果去掉那副宽大的黑框眼镜,年过三十的她就是临近五十岁的尤三姐的翻版。瞬间,乔云云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红楼里,倚着门框站着的尤三姐上下打量自己,然后幽幽地邀请自己去喝她煲的中药汤。那声音穿越时空,响彻耳际:你还没谈朋友吧,有啥要求?我单位有个人与你蛮般配的……

你们来找尤三姐的吧?她不在家,家里就我一个人。佳媛终于忍不住了,打破了沉寂,板着脸说道,那言辞不亚于逐客令。

是找尤三姐,我们来感谢她的——说到这里,乔云云拍拍中校手里的孩子,孩子被鼓励,挥舞豆腐般的胖手,竟咯咯地笑出了声。这下,引来赵佳媛的强烈反感。眼镜上面的眉头皱出明显的川字。随即,不耐烦地答道:她生病了,在医院里住着。

生病住院——哦,是在她工作的中医院吗?乔云云眼看赵佳媛要关门,一只手扶在防盗门上,着急地询问。赵佳媛仍在轻轻地拉门。情急下,乔云云干脆撕破赵佳媛的伪装。

佳媛,我是乔云云啊,尤三姐帮我调理好身体,我们专程来……

砰。防盗门不客气地关闭。

下楼时,乔云云悟出,不能生育,可能是赵佳媛无法释怀的心结,而自己的言行举止恰恰触动了这个心结,故而,自己的到来致使赵佳媛烦闷不已。同时,她又遗憾地想到,难道尤三姐也完全无能为力?

赶去中医院,得知尤三姐住在心外科。推开病室的房门,尤三姐和赵老师一起递来惊讶的眼神,随即,躺着的尤三姐坐了起来。

尤三姐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太吃惊了。尤三姐竟然生病,还是冠心病,怎么可能?努力回忆,但记忆里丝毫找不出尤三姐心脏有问题的蛛丝马迹。那样笃定的一个女中医……她不相信似的三次发问:

尤三姐,你有冠心病?

你冠心病啥时开始的?一年前找你扎针灸时,还好好的,丁点毛病都看不出。

尤三姐你真有冠心病啊?

三次询问穿插在絮叨中。开始是赵老师回答,很肯定的答复。接着是尤三姐自答,也简短:病在自己身上嘛,旁人哪能看得出?第三次询问后,尤三姐上了趟厕所,坐回病床,端茶杯喝了两大口温水,答道:这不是什么光荣事情,说穿了就是心病,犯不着撒谎吧。

乔云云就没话了。赵老师却接上话,幽默地批评道,瞎扯,你是我们赵家的中流砥柱,心宽体胖,哪能有什么心病?乔云云马上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况且尤三姐你还有中医神招,没事的。

怀里的孩子肚子饿了,手脚乱蹬,嘴巴一撇,哇哇地放声哭泣。赵老师笑着打趣道,这小家伙肺活量好啊,以后有你们受的。乔云云拍了下孩子的屁股,侧过身体,也不避讳,解开羽绒服,再撩起毛衣给孩子喂奶。中校站到乔云云身前,端着茶杯喝水,双脚在这块小地方来回地滑动。赵老师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尤三姐半闭双眼,突然问道,你们刚才去我们家,佳媛跟你们说啥子没有?

夫妻俩一对眼。中校马上回答,她就只告诉我们,你生病了在住院,啥子都没说。

我们闹翻了,这不,我这心病……哪里还受得住她大闹——尤三姐说到这里,赵老师快步走进来,挥手打断了尤三姐的话。哎哟,今天来了稀客,天气也凑合人,咱们到外面吃个饭吧,刚好赵云云来电话说,要给三姐送饭菜来,可以顶我的班看护三姐。

走出中医院门口,乔云云问道:佳丹春节不回家吗?

赵老师没答话,只是着急地在前面带路,大口吸烟。乔云云有些自责,此时才问起自己的学生佳丹。脚步赶上赵老师,又道,佳丹回来,你们一家就团圆了。赵老师大声地咳嗽,中校拉了下乔云云的衣服。

一家鱼羊鲜餐馆。火锅咕咕地沸腾着,喷香的油辣子气息中,赵老师和中校推杯换盏,两三杯酒后,两人红光满面,气氛极其配合外面正午的阳光。赵老师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佳丹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人也不在深圳。唉,她带着孩子四处躲藏,去哪里是个未知数,反正不能回湖北江城,要是回家,可能就给家人带来麻烦了,这孩子孝顺。佳丹的麻烦是她老公惹下的,她老公开车撞倒了一对老夫妻,那对夫妻都撞成了残疾,一个瘫在床上再也不能坐起来了,这下,撞出了无底洞,倾家荡产都不为过。广告公司被拍卖,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佳丹的老公便一跑了之。人家只好整天找佳丹吵闹要钱。苦了佳丹啊,孩子那么小,她一个人带,每天着急慌慌地。一天骑摩托车送孩子上学——去年深圳禁摩托车,她是偷着骑的,结果在路上被别人拦住盘问,混乱中孩子被人抱走……佳丹快疯了,找我们借了一大笔钱,私下与人家沟通,在警察帮助下才找回孩子。嗨,教训深刻。到了年关,为了安全,她只能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又能躲哪里去?房屋和公司都已拍卖,没有住的地方,偏偏那时又怀上老二,有孕在身,挺个大肚子,行动极不方便。

乔云云顿时食之无味,肚腹却在发胀。孩子睡着了,她递给中校,起身上厕所,蹲下,半天也没蹲出什么来。又回到餐桌上,拿酒杯斟满酒水,与赵老师碰杯,一口吞下,顿时,喉咙辣出火棍,不由剧烈地咳嗽。中校責备道,正在哺乳期,哪能喝酒呢?再说,你一喝酒人就发晕,何必。

满脸通红的乔云云倒扣酒杯,接过孩子,辣出水液的双眼有些迷蒙。脑海群蜂飞舞似的紊乱。眼前却无端地闪现十多年前赵佳丹哭泣的情景,雪花飞舞中,赵云云他们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离开了,雪花越来越紧,天地迷蒙,赵佳丹蹲下来,双手环抱成团,接住低垂的脑袋,号啕大哭……

乔云云抱着孩子提前离席,返回医院尤三姐那里。赵云云正在给尤三姐削苹果吃,旁边的小女孩拿一本书在看。两个同龄还同名的女人相视一笑,似乎都知晓对方。乔云云刚要退出时,那对母女却招呼她进来,说她们有事先要离开一步。尤三姐在一旁解释,那个……我那个大孙孙,她马上到站回家,云云母女俩去接站。

又半个小时过去,赵老师和中校喝完酒吃完饭,一起回到了病室。离开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紧绷着脸,那衰样儿让人觉得上午的太阳是醉酒后的幻觉。乔云云依旧昏昏沉沉的。

回婆家的车上,中校问乔云云为何莫名其妙地喝那么多的酒。乔云云拍了下右脸颊,蠕动嘴唇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中校侧脸看了下乔云云。瞪大的眼睛,眼白浮出,占据大半个眼眶,眼球不自觉地朝上翻动。这怼样吓人,也吓清醒乔云云的意识。乔云云笑了,牵起中校的手,感叹道,我们一个意思,都是怪命运无常,喜欢捉弄人。

十一

春节时,风雪袭来,江城覆盖一层厚实洁白的棉被,天地崭新,视野阔豁,心胸也尘埃落定般地明净。

团年、回娘家,再走亲戚。初四这天,夫妻俩安排去两个重要的人家拜年。首先去尤三姐的家。尤三姐仍旧在医院里,故而,他们没有按照拜年必须吃饭的习俗,坐了一会儿就返回。

回去的路上,中校才告知,那天与赵老师喝酒,乔云云带孩子离开餐馆后,赵老师说到老二赵佳媛跟他们闹翻的事情。为了她的前夫卫延辉。

卫延辉仕途上的靠山,是卫延辉的堂伯——他是省军区响当当的人物,因为严重违纪违法,正在被查中。那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卫延辉,他担任江城县卫生系统的一把手多年,佳媛也知晓卫延辉的一些事情,觉得报复机会来了,赶着去踹一脚。尤三姐呢,认为佳媛是胡编乱造落井下石,强烈地反对佳媛的做法。佳媛却说,以前受到尤三姐与卫延辉同流合污的祸害,人生被毁,她必须出这口恶气。

乔云云问道,赵佳媛是要举报卫延辉——举报了他一些什么问题?

中校没回答,或许来不及回答,或许觉得没必要,开车拐向另一家去拜年。这家在616部队的一个旧宿舍楼里。

郭家父母都在。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但气味不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屎尿味和酒精味。郭靖躺着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

他还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生不如死,而他知道吗——曾经的恋人出走深圳失踪多年?

悲哀袭来,直贯心胸。是那种觉得活着乃多余的悲哀……乔云云准备进屋去看下郭靖的想法瞬间消失殆尽。怀里的孩子不安分了,咧开嘴巴哭泣。清亮的哭泣声,排浪似的冲击这个屋子里的暮沉和衰气。郭家爸爸浑浊发黄的双眼不停地眨巴,竟然有清亮的光芒在闪烁。乔云云抱起孩子走动,孩子还是不依,扯着喉咙哭嚎。之前在车上,乔云云已经喂饱了孩子,孩子这样哭嚎,大概是吵闹瞌睡。乔云云轻拍孩子后背,安抚他入睡。孩子却犟着乱踢乱蹬,仰起脑袋,嘴唇不放松地号啕。中校在一旁默默看着,郭家两老入定般一动不动,而脸上神情,明显地注入几分滋润。

乔云云坐下来,先是由着孩子哭泣,后来让他坐起来,轻捏他的双手,嘟起嘴巴,挤眉弄眼地逗弄。孩子的号啕迅疾改版为咯咯大笑。

突然,郭家爸爸多褶的脸肌肉微微颤抖,暗沉褶子水纹似的晃动,接着双眼发红。人的心多么柔软不堪一击啊,一个婴孩的缘故。乔云云抱起孩子,走到餐桌前的窗户边。郭家爸爸的哽咽还是清晰地传到耳边。郭靖若是没那事……我孙子都快成人了……

乔云云先行退出房间,抱着孩子在楼下等中校。但中校打来电话,要乔云云先回去,他中午就在郭家吃饭。

傍晚时,中校返回。他留在那里,不仅陪两个老人吃了饭,还帮老人给郭靖洗澡按摩,换了床单被褥,再清洗了房间。

这么多年——郭靖出事那年我来过这里,今天是第二次,嗨,帮忙说不上,表达心意也说不上,只是顺手而已。其实,我不想来郭家,你看见了,来了,不免会触发老人家悲伤,何必。中校感叹。乔云云问郭靖现在的身体情况。中校高兴起来。还不错,郭靖现在手臂能活动了,还能吃流食,脖子以上都能动弹,照这个样子下去,他下床也有可能。

他能说话吗?乔云云着急地问道。她心中又萌发了去探望郭靖再交流的想法。

简单的可以,复杂了就捉襟见肘。你是想问他那事情的真相吧,即使他能说话,也不能问,因为他身体正在恢复中,忌讳激动,这就是郭家父母放弃追究真相的原因。

郭家父母知道卫延辉的那个靠山被查的事情吗?

知道。他们还知道,卫延辉正在遭受举报,问题多着,说是医院扩建中受贿和借增添医疗器械贪污公款的问题,还有生活作风问题……

赵佳媛举报的?

不见得,他们离婚有好几年了,她哪能了解卫延辉那么多业务上的事情?哦,还有一件事情,郭靖身体恢复有成效,还要归功一个人。这十多年来,这个人每星期都找时间来给郭靖扎针灸按摩,郭靖的身体从脑袋到脖子再到手臂慢慢地恢复知觉,腰部也有了微小反应,情况不错。不好的是,那人不知为啥一两个月没来了。郭家爸爸准备去医院找她。

尤三姐?

中校点头。没想到吧,尤三姐这么多年都在为郭靖扎针灸,你说,是否内疚的缘故?

不清楚,也许吧……其中有太多的疑问和遗憾,真是无法定论。乔云云说完这句话,就歪着脑袋沉思。中校上了趟厕所,回到客厅,见乔云云还在沉思,便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和谢芳菲换下顺序住进那个红楼的房子,我们的命运是否也交换了?

中校没了话,也坐下来沉思。

命运怎能假设?一切都不會重来。睡觉前,夫妻两人共同否定那假设,认为尤三姐一家不错,绝对不是开黑店的。

十二

别太挂心上了,往事不能回头,生活还要继续。

中校的几句话瞬间将乔云云拉回现实生活中。带孩子、教书育人、忙家务……返回宜江市的乔云云马上回归紧张忙碌的状态,每个时间段都摊附了具体事情。时间便长出翅膀,扑腾下一个季度,再扑腾下,半年过去,一个回旋已是一年,再一年……

乔云云看手机,宜江发布上一则消息吸引了视线。江城县卫生局局长卫延辉涉嫌严重职务违法被查。按照惯例,这样的消息,是在当事人违纪违法情况基本查证落实的基础上发布出来的,只不过还没有给出最后的处理结果。而距离结果出来,恐怕也要一段时间。

夫妻两人一对眼,不禁同时点头。卫延辉被查的时间是一两年前,缘于他堂伯的牵连,还有当地人的举报。郭家老人的消息来源准确。乔云云疑惑的是,郭家老人几乎足不出户,是谁告诉他们卫延辉被举报的消息的?中校不以为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有些人总是同情弱者——尽管不那么知晓真相。

说不准,也有人特意来告诉郭家老人。中校说道,歪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已不是中校了,前几个月查出肝硬化,便退役,在市报社挂了一个闲职,拿基本工资,治病养病。情况不大好,但情绪乐观,仍以中校自居。乔云云便依着他的心情,人前人后地称呼他中校。

2019年端午节,回到了江城县。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不再黏着爸妈不放。这次是乔云云催促中校去看看郭靖。时隔两年多,郭靖的身体怎么样了?

令人欣慰,郭靖能够坐起来,还能下床走几步。这不亚于新生。对于未来,郭家充满了信心。

郭靖还是不能多说话,乔云云便放弃了询问旧事的打算。其实,问与不问,一个故事——郭靖出事,到底是人为陷害,还真是单纯的热水器问题,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乔云云脑海闪现出那模糊的笑脸,卡在金色相框里的谢芳菲,她返回了郭靖的记忆吗?

离开时,纠结不已的心终于作出决定。她问道:郭靖,你出事时,谢芳菲怀上了孩子?

郭靖轻轻点下巴。

怀了孩子,卫延辉还要追求谢老师?

郭靖點头,还嘟哝出“是,的”。此时,郭家爸爸冲进来,拉乔云云的手,中校也催促离开。但乔云云挑明了说,你们放心,我的询问有分寸,再说,这么多年了,郭靖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事情,他有心理准备。

郭靖嘟哝,你,问。

我猜,卫延辉是狂热地迷上了谢老师,不管她怀孕与否,都要把她追到手,后来,你出事后,谢老师不堪卫延辉的骚扰才出走深圳,是吗?

郭靖半仰脸庞,口水快要流下来。我猜,是,的。

你猜,她在深圳到底是死……

郭靖猛地站起来,右手激烈地摇摆,接着,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没,死,她……郭靖大口喘气,接着歪倒在床上。郭家爸爸一把抱住郭靖,右手做出驱赶手势。

防盗门快要关上时,郭靖的声音传来:她,会,回……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郭家爸爸来了电话,为刚才的失礼致歉,停顿一会儿又继续说,有件事情……算了,以后再说吧。

究竟何事?疑惑中,对方已经挂断通话。夫妻俩又陷入沉默。

我明白了,郭靖身体之所以能恢复,不仅因为尤三姐的针灸,还有一个信念。乔云云终于说道。中校点头,补白:是的,他坚信谢芳菲还活着,带着孩子在深圳生活,之所以下落不明,就是想摆脱卫延辉的骚扰,而终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会回到郭靖的身边。

再没有比这鼓舞人心的希冀了。苍天饶过了谁?苍天又恶心了谁?时间会有答案的。故而才有善待,才有意外。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乔云云举起拳头。

返回宜江市之前,去芦苇荡河闲逛。

靠着学校的部分河流上铺设了浮桥,花花绿绿的泡沫底子上拥挤着人群。河流两边的芦苇萱草什么的,统统被五彩鹅卵石代替。喧嚣下的河流,死寂发白。

没啥看头。但已经走到这里,干脆去看看尤三姐吧。夫妻俩朝学校走去。

太意外了。

赵佳丹住在这个房子里,她与老公离婚后,带着两个孩子从深圳撤回。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另一个上幼儿园。佳丹的时间除了照看孩子,就是帮大姐赵云云打理生意。赵云云以前的艾灸生活馆扩充为江城县最大的美容机构了,集美容、养生于一体,还可以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疾。

治病?乔云云打断赵佳丹的话,问道。

嗯,尤三姐的中医技术全传给了她,她考了执照。

尤三姐呢?

赵佳丹瞬间闭嘴。

佳媛人呢?乔云云不管,继续追问。

病了,见不得人。赵佳丹喝了口水,才告知一些事情。

赵佳媛因为婚姻的不幸,一直怪罪尤三姐,认为尤三姐在发现她与卫延辉的私情后——实际是被卫延辉诱骗后,进行了阻拦,却不彻底;而赵佳媛考上大学后,更是默许两人交往,等于把佳媛送进了豺狼之口。佳媛一口咬定,那是尤三姐的交易,为了能捧上一个铁饭碗,不惜牺牲女儿的前途。这两年,卫延辉被查,佳媛觉得出气的机会来了,要去举报卫延辉杀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乔云云啊一声后插话,杀人——是指谋害郭靖吧?

沉默拢来,又迅速逃逸。赵佳丹继续说,那是佳媛的猜测,或者说故意栽赃,她又没亲眼看见。说到底,是因为恨,她恨死了卫延辉的背叛和抛弃,想要卫延辉一命呜呼。

即使真有这事……卫延辉也死不了。中校插话。

唉,一个疯狂人的思维,只能秀下限,她还说,谢芳菲那年春节去深圳,卫延辉跟踪在后面,到深圳的当天晚上强暴并杀死了谢老师。

巨大的沉默冷流似的席卷房间,空气凝滞。坐着的三个人在各自的视线里模糊变形。这消息突兀,真假与否不重要,却具备非凡的打击力量,压迫一切。终于,中校忍不住了,咳嗽下,喉结上下滑动。这是真的吗?

假的,尤三姐清楚不过,因为那年春节,卫延辉带着尤三姐在值年班,哪里去了深圳?而佳媛高考时我去深圳遇到了一个女人……我跟乔老师提过,那时我不大确定,因为看见的是侧影,只觉得很像她,但两三年前,我躲债到东莞真的遇到了她,闲聊得知,她到深圳后,嫁给了一个做房地产的小老板,小老板是东莞人,后来发了财,便举家回到了东莞,谢老师没有再工作,而是在家相夫教子,帮着老公打理生意,她娘家一大家子人相继也搬到了东莞。对了,谢老师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正是她和郭靖的孩子。

听到这里,乔云云夫妻俩面面相觑,同时张大嘴巴。佳丹叹口长气,继续说,佳媛那不是信口雌黄?尽管卫延辉那人不咋的,恶心死苍蝇,但一码归一码,总不能故意栽赃陷害他,尤三姐死命地阻拦佳媛落井下石,也是这个意思,我理解。佳媛却不,她们两人不停地吵啊闹的,有一次吵闹剧烈,气愤的佳媛推了尤三姐一把,尤三姐摔倒在地上,因为手臂磕到了餐桌,骨折了,她其实一直心脏不好,这下摔出了大问题,从此就病恹恹了。

后来呢?

后来,我妈住了一次院,还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出院后,身体还说得过去,而去年年底,再次与佳媛发生冲突,当天晚上睡觉就睡过去了。

啊。夫妻俩再次面面相觑。

赵佳丹抽下鼻子,哽咽着骂道,那个蛇精病,忤逆不孝,我爸却心疼她,还把那个逢凶化吉的银指套送给了她……又怎么样?还是没好下场,严重抑郁,怕见人,就回我们老家草埠湖养病,我爸就专职照顾她。乔老师,我们赵家这运气,祸不单行啊……佳丹顿时泪液纷涌,唇上的黑痣在颤抖。为了掩饰难堪,她大口喝水,又站起来擦泪水,但终没忍住,干脆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

一时,十七年前雪花弥漫中蹲着号啕的一幕又闪现眼前。时间在重复,还是命运在轮回?

别哭,别哭。乔云云右手轻抚佳丹的后背,低声安慰。中校默默地看着她们,目光尽是怜惜。伤感便迅猛地渗透,喉咙也在哽咽。

好一会儿,佳丹抬起脑袋,右手抹把眼睛,轻轻地摇摆脑袋,眼神迷蒙,不相信自己的訴说似的。

佳丹,你觉得郭靖那事到底与卫延辉有关不?乔云云问道。

赵佳丹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谨慎地说道,唉,当时卫延辉骗上我二姐,被谢老师知晓,她告诉了郭靖,郭靖好管闲事,又死板,不仅找卫延辉交流警告,还找到卫延辉医院的领导反映了这情况,卫延辉和佳媛就恨死了他们——我最有印象的是,佳媛那次和尤三姐吵得很凶,说郭靖败坏她名声,她要搞死他,被尤三姐当场扇了巴掌。佳媛那脾气你晓得的,越发被激怒,就大声说,你等着看他不得好死吧。

中校的眼白翻出来,不由问道,这么说,是赵佳媛……

赵佳丹右手举起,打断了中校的猜测。这只能说明她有动机,而真相谁都没有看见。

夫妻俩告别。中校已经走出了防盗门,却又转身说道,我忘记了一件事情,佳丹,你知道吗?你妈妈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给郭靖扎针灸。

佳丹点脑袋。我知道,我妈去世后,我大姐就接过了这个任务,听说郭靖的身体恢复很好。

你妈妈——尤三姐的针灸真是神啊,原以为你会继承这祖传技艺的。乔云云感叹。你当年背诵有关针灸的古文,用“吹云”来形容效果,让我终生难忘。

乔老师你不会失望的,我现在的针灸手艺不差,等我还清债务,我会重返深圳去“吹云”。赵佳丹招手作别,右唇上的那颗黑痣兀地亮闪出光芒。

吹云……下楼时,中校右手抚摸发硬的胸口,侧脸笑眯眯地对乔云云重复这个词语。这样好听的一个词儿,谁听谁记住。乔云云挽上中校的胳膊。

手机在响。

郭家爸爸打来的,他有些激动。刚才,郭靖接听到一个电话,就是小谢和她儿子打来的,儿子今天正好满十八岁,才被妈妈谢芳菲告知了往事,准备回来看爸爸郭靖。郭靖一高兴,竟从房间走到了客厅里……

中校太兴奋了,中途停下来,将好消息转述给乔云云。乔云云抢过了手机,大声地祝贺再祝贺。

感谢尤医生母女俩,这么多年的坚持,不容易啊,另外,小乔啊,那事你不要刨根问底了,我刚才征询了郭靖意见,还是知会你们。说到这里,郭家爸爸吐了口涎水,继续说:尤医生病后告诉我们的,当时那热水器的确被人动了手脚,谁呢?就是尤医生的老二,那女孩子高中时被卫延辉蒙骗,郭靖晓得了,找卫延辉单位的领导反映了情况,尤医生的老二恨死了,就想教训下,没想到惹出大豁子……那孩子一直境况不佳,唉,受到的惩罚也不小。

郭伯伯您记住,郭靖的针灸不能停。

不停,针灸功效好啊,古书就说它“若风之吹云”,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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