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
一
那年,我刚到南京,居无定所,朋友寥寥,画的画却仍是一张都卖不出去。没有稳定收入,为着生计,又连接换了几份工作,均不遂意,时间一长,只觉身心俱疲,万事怠遁。明明囊中羞涩,却又无端生出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大约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唯恐自己进一步坍塌損毁。正值深秋,满城都是清幽雅致的桂花香,这花香静极了,像一大片澄净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整座南京城被这花香托着,载浮载沉,恹恹欲睡。我一个人到中山陵、夫子庙、明孝陵穷游,在明孝陵阴森潮湿的树荫下一坐就是半日,又或是带着酒在月夜独自前往四方城,坐在白骨森森的月光下,神道上铺满金黄柔软的银杏叶,我喝着酒,看到那些神兽和翁仲的身上都闪着银光,静谧庄严,全无半点可怖。
如此游荡了一段时日之后,生活愈加窘迫,正思忖该何去何从,一日忽听友人说,江宁牛首山脚下新建了一座园林,名为隐园,聚集了不少文人画家,终日在那里白吃白住,类似于古代的门客,倒也风雅得很。我大惊,如今竟还有这等事。江南之地,风流儒雅,自古就盛产园林,据我所知,从六朝到明清,这一带曾有过篱门园、沈约园、橘园、昌园、西园、蜗庐、沧浪亭、渔隐、腥庵、梦溪园、耕渔轩、梧桐园、瞻园、畅园、留园、真适园、个园、芥子园、春水园、仓园、继园。只江宁这一地就曾有过袁枚的随园和王安石的半山园,而随园又曾是曹雪芹祖上的园林。这些大大小小的园林多数已灰飞烟灭,片瓦不留,但它们曾为士大夫们的独立人格找到了一方栖身之所,所以保存下来的园林看着都像珍贵的标本,万不是用来住的。何况现如今,只要能开发的地段全部都建起了高楼,寸土寸金,到处立着售楼的广告牌,居然有人愿意掷重金建一座不合时宜的园林?
那日,我换乘两趟公交来到江宁,决心去看看这座牛首山下的隐园到底是何面目。园门并不起眼,窄窄一道古朴的门,上面用篆书刻着隐园二字。进门是一条幽寂的小径,长满青苔,有修竹夹左右,微风过处,竹林里飒飒作响,似乎还有隐隐的钟声传来,满目的翠绿,连那条石子小径也被染绿了。小径尽头是另一道门,门上有四个字“东篱遗构”。进得这道门,忽看见门口立着一棵榔榆,一树金黄的叶子,像火把一样耀眼,站在树下,落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竟如下雪一般。榔榆旁边是一座三开间的堂屋,名为“清风堂”,门口立有一块险峻的太湖石,左右各有一道门,上面分别写着“绣春”“凝翠”。
从那道凝翠门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泓碧绿色的湖水跳出来,湖水周围环绕着亭台楼阁,湖中残荷林立,意境萧索,一座玉带桥似卧虹跨过水面。一只石舫静静泊在水边,我站在石舫里看着这湖水,只见碧波之中隐隐游荡着血红色的锦鲤。我摘了一朵莲蓬,刚扔到湖中,便见几尾血红色的大鱼游过来,张嘴啜食着那朵莲蓬,后面跟着一串红色的小鱼,竟似一道艳丽的霞光铺在水底。我觉得那几尾大鱼看起来似乎太大了些,也太绚烂了些,竟带着一种妖气。
顺着曲折幽深的回廊往前走,便是一座临水而筑的荷香榭,半坐在榭中,这里是赏荷的最佳视角,伸手便可摘到莲蓬,翘起的飞檐似水禽栖息在上面。旁边是一丛假山,上面刻有“春山”二字,假山旁种着一片翠竹,竹林里有不少石笋,看起来翠竹披拂,春笋破土,难怪叫春山。沿着回廊继续往前走,见竹林旁有一处幽静的亭子叫忘筌亭,亭子里有木桌木椅,周围全是翠竹的风摇影动,是喝茶的好去处。再往前是临风阁,接着又出现了一座造型优雅的水榭,名叫“菰雨生凉”,贴水而筑,三面临风,榭中摆着一张湘妃榻。有意思的是,榻后竟摆着一面大镜子,湖水全映在镜中。炎夏的晚上躺在这榻上赏景,脚下、镜中皆是湖光月影,人如在湖中,倒真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心中便觉得这园子的主人不知是干什么的,真是有趣。
眼前是一道月宫门,门内一面极素净的白墙,墙根下植有两棵芭蕉,一株桂树,如一幅娴静的小品。穿门而入是一排厅堂,堂前又是一簇假山,假山上刻有二字,“夏山”,夏山苍翠欲滴,由太湖石堆叠而成,太湖石形状洒脱奇异,如夏日的行云流水。又过一道门,桂香扑鼻,只见空地上种着一片桂树,而树下只有一座小小的凉亭,名为“赏月亭”,在中秋闻着桂香赏月确实风雅。再往前走,又见“秋山”,是一座用黄石叠成的假山,西迎夕照,配以红色的枫叶和五角槭,枫叶萧萧而下,只见残红满地,翠绡香减。
再往前走是一道短墙,墙外遥闻溪声叮咚,墙边立着一株二乔玉兰。墙上有门,穿门而过,只见一座觅书楼,楼前又见假山,正是“冬山”。只见雪石倚墙堆叠,如白雪皑皑未消,石上开有音洞,有风经过,石洞便发出低沉苍凉的啸声,如北风呼啸。假山旁边植有蜡梅,尽得岁寒冷趣。
在园中行走半日仍不见边际,曲廊回合迤逦,每一扇门的后面还有门,从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画。我感觉自己像穿行在一场梦境中,梦中人迹寥寥,亭台楼阁也像是镜中的幻影。终于在湖边的凉亭里看到两个女人,她们正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湖水,一个年轻些,一个年老些,年老的那个嘴里正叼着烟。我过去询问园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方才知道,原来这园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园子,是专门用来住人的。那年轻的女人站起来,说她带我去找九哥。我有些好奇,为何要叫九哥。她说,园子的主人在家中排行老九,小名就叫九儿,我们都称他为九哥。
我们经过曲折蜿蜒的游廊,又过了一座叫“濯缨”的石拱桥,桥下的荷叶有的残了,有的依然亭亭如盖。走在前面的女人神情高傲,长发及腰,穿一条青色长裙,鬓角戴了一朵紫色的莲花,走路的时候把两只手端在胸前,像个电视里的主持人。每走几步,她便停下,十分端庄十分熟练地向我介绍园子里的一个个景点,“这处景致叫蕉雪坡,巴山夜雨自然有意境,但雪中芭蕉其实更有味道。”“这里叫耕渔轩,晚耕岩下看云起,夕偃林间到日晡。”“秋霞圃取自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原句之意境过于邈远壮美,在这里却显得沉静柔美。”我心中暗暗惊叹,看来这园子里也是卧虎藏龙啊。
我应和道,这园子真是美,只是,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她淡淡说,等太阳落山了自然就出来了。这句话听得我脊背发凉,倒好像在野地荒冢里,只有在天黑之后,所有的狐妖才会现出原形。犹豫了一下,我才问道,请问怎么称呼?她头也不回地说,刘小雨,我是个画家,你就这么叫我吧,他们都这么叫我。我心想,同样是画画的,看人家这范儿多足。
园子极幽深,重峦叠嶂,古木与花药杂处,竹林蓊然,溪流萦绕,处处可闻环佩叮咚之声,让我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幅山水卷轴中。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渐渐来到一片花木疏朗处,一座两层楼阁,楼前只有几棵巨大的樟树,树身上长满暗绿色的青苔。其中一棵樟树下设有石桌石凳,有两个老头正坐在那里下棋,黑白的棋子干净清冽,一阵风过,落叶纷纷扬扬,漫天扑来,两个老者像是正坐在大雪中下棋。
刘小雨走到那个白衣老者跟前,帮他摘掉落在头上的两片树叶,然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专心看他们下棋。只见这白衣老者身形清瘦,一头染过的黑发纹丝不乱,整齐地向后梳去,暗黄面皮上长着几块老年斑,穿一件中式对襟麻布褂,脚上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看他们的情形,我忍不住想,莫非这是仿效随园主人,门下也有不少得意的女弟子?
一盘棋终于下完,棋子清脆落回漆罐中,刘小雨又从楼阁中取出茶水点心摆在石桌上。茶是碧螺春,色如碧玉,胭脂色的点心放在雪白的瓷盘里,如灼灼桃花。咬开一块点心,发现里面包着鲜红色的玫瑰花酱,用蜂蜜腌了,又拌上猪油和橙皮丁,一口下去,满嘴都是玫瑰花的清香。
九哥一边喝茶一边问我道,李先生是画什么画的?我说,主要画油画,偶尔也画画国画。我犹豫了一下,正想继续往下说,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说,我从前也是画画的,后来就不画了,我们的艺术现在已经完全商品化和奴才化了,市场让画什么,画家就得画什么,但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纯粹的艺术家在画画,你说是吧?李先生你就在园子里住下来吧,景色不错,一日三餐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在这里好好画几幅画,搞艺术先得衣食无忧才能有独立性,你说是吧?住下,住下再说。刘小雨也在旁边说,那你就先住下吧。
没想到这么容易,我有一种羞愧的感觉,自己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手里连幅画都没拿,便被允许住下,还有一日三餐。我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辩解点什么,还未开口,就见他已经把头转向了对面的老头,再来一局?两个人接着又开始下棋,刘小雨坐在他身侧,认真观棋,鬓角的那朵莲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有些困惑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看着像父女,又像师徒,还有点像情人。
我重又走回濯缨桥的时候,天已薄暮,夕照穿过花木落入湖中,湖面上金光瑟瑟,波纹之间还隐隐可见鲜红色的鱼影。站在桥上,这么一眼望去,整面湖有种金碧辉煌的端凝感。过桥继续往前走,路边有几棵鸡爪槭红得像血一样,绕过假山,是一丛南天竹。这时候我才发现,园子里的那条溪流无处不在,無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现它已经悄然而至,静静地候在那里。或者,它已经流过去了,如闲云野鹤,又忽然回头看你一眼,那目光幽深诡异,欲说还休。
忽然,有个人影从假山后面闪了出来,是个男人,个子很高,身上穿的裤子看起来有点短,裤角吊起来,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拦住我的去路异常流利地说,今天该讲辟疆园了,当时号称吴中第一私园,以美竹闻名,园中有怪石纷相向。六朝时期流行的是士人园林,推崇那种竹林名士的风神。比如那篱门园,园中就有座卞壶墓,墓侧植一片梅花,主人每与友人饮酒,必举杯敬卞壶。六朝士人们建的园子,主题大都是老庄的返璞归真,与自然共处,文人名士们所追求的都是带长隼、倚茂林的自然之美,追慕一种山水情怀,所谓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当时园林主要有岩栖、山居、丘园、城傍这四种形式。
我后退了几步,疑惑地看着他,请问,我们认识吗?他眼睛一眨不眨,用直直的目光盯着我说,我是这园林的设计师,园林建好之后,我就被关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大惊,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问他,那你报警了吗?不料,他的目光从我肩膀上跨过去,又直直看着我身后说,因为玄学的影响,名士们对山水的欣赏,逐渐过渡到庄子的境界,也就是神游,美学追求更倾向于山水之道,从镂金错彩之美到水木清华之美。
我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已经站了一个瘦小的老者。只见他头发花白油腻,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过的样子,整整齐齐向后拢去,高颧骨宽嘴巴,倒像是岭南一带的长相,手里还抓着一只扁酒壶。老者对我说,别理他,他这里有点问题。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便向前走去。我不敢久留,赶紧跟在老者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一回头,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我忍不住问了老者一句,他刚才和我说他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不知是真的假的。老者拧开酒壶喝了一口酒,笑着说,我们都叫他林疯子,还住过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有点妄想症。据说从前也是个艺术家,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哪有人关他,是他赖在这里,赶都赶不走,还幻想这整个园子都是他设计出来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上陡生一种阴森之感,便只管跟在老者身后。我们顺着溪流往前走,忽见前面有一团人影,不知道他们是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倒像是原本就栖息在花木间、湖水中,只是一到天黑便纷纷现出原形。走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居然是在玩曲水流觞的游戏,如此古雅的游戏,像是从《兰亭序》里走出来的。他们把一杯酒放入溪流中,漂到谁面前,谁便把酒饮了,并作诗一首。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取了酒杯,把酒一口喝完,然后吟了两句,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旁边有人叫道,那是人家王羲之的诗,不是你的。戴眼镜的男人笑道,千万不要把你写的那些诗又拿出来朗诵,会把人都吓跑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虽然我自己也是个写诗的,可就怕有人当众朗诵自己的诗,动不动还泪流满面。旁边有人叫道,把他淘汰掉,继续继续,必须是自己的诗。
酒杯被与我同行的老者取起,老者把那杯酒一口饮了,还嫌不过瘾,又摘下随身携带的酒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几大口。旁边有人笑道,景老师,你都这个年纪了,不能这么喝酒了吧。老者抹抹嘴唇站起来,朗声说,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众人嬉笑一番,等着那老者作诗出来。天边的最后一缕夕照也悄然黯淡下去了,树影和湖水失去了光彩,骤然变得阴沉起来。这时候,湖边的荷香榭忽然远远亮起灯来,像一只华美的大船幽幽漂荡在湖面上。一干人便也不再等诗,收了酒壶酒杯,只管说笑着,结伴向荷香榭走去。
二
跟着走进荷香榭我才知道,原来是九哥今晚在荷香榭设宴。只见两张云头长条几并在一起,几上已摆了不少菜品和点心,还有装在青花瓷酒壶里的散酒。九哥已经坐在席上,刘小雨紧挨着他坐着,等一干人纷纷入座后,他便朗声介绍道,今日设宴欢迎几位新来的画家,新增了几样菜品,这个菜叫八宝肉圆,把精肉肥肉各半,剁成酱,加入松仁、香蕈、笋尖、荸荠、南瓜、姜,加淀粉后捏成团,加黄酒和酱油蒸熟。这个菜叫如意卷,把千张泡软之后,加酱油、醋、虾米搅拌,卷上金针菇和香芹,将千张切成段,放入油锅里微微一炸,再和蘑菇、笋一起煨烂。这是桂花鸡头米,现在正是吃鸡头米的时节,一年到头就这么短短几天,能吃到新鲜鸡头米是口福,再配上糖桂花的清香,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这样的美味,风光霁月。
把菜品介绍一遍之后,又开始介绍点心。只见桌上有红白绿各色点心,颜色璀璨炫目,他说,这玉带糕是用糯米粉做的,中间夹着猪油、白糖和松仁核桃仁。这石花糕的灵感是取自大理石的纹理,是拿芋头、黑芝麻、糯米粉放在一起揉捏,贵在能捏出行云流水的大理石纹路。这翡翠糕是把青豆磨成浆,加入艾叶和杏仁,再拌上米粉蒸熟,出锅之后便色如碧玉。
我第一次听人在饭桌上这么详细地介绍菜品的做法,好像一桌菜都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带点卖弄的可爱,倒也有趣。忽然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九哥,没想到你对吃都这么有研究,我是来了你这里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饮食文化,先谢过九哥了。只见九哥端坐在方凳上,从怀里摸出一只硕大的烟斗,立刻有人凑上前帮他点着了,他把烟斗叼在嘴角吸了两口,徐徐喷出一缕青烟,然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只要你们好好画画就行了,我从前也是画画的,但我没画出什么好作品,因为那时候太穷了,一个艺术家要是每天忍饥挨饿,看人脸色,又能创作出什么好的艺术作品?你们说是不是?每天就琢磨着下一顿饭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省点钱,不懂风雅,不懂美食,哪里还能有一点艺术家的尊严?有人问我,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我说,就是那些身上还能看到理想和自由的人们。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什么都不信,不对,艺术家们就是有信仰的,他们信什么呢?他们信理想、信艺术,他们应该享受这世间的美景美食,这样才能滋养出真正的艺术。不错,人都是要死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人最后必死无疑,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错,真正的艺术作品能让一个艺术家独立千年而不朽,独立千年,而不朽。
他的神态和语气简直像一个极富煽动性的演讲家,话音刚落,席间一片叫好,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已经开始举杯敬酒,忽然之间就有一种奇异的兴奋被点着了。荷香榭三面临风,挂着两盏八角琉璃灯,在黑暗中显得灯火辉煌。我想,若是从远处看,这夜色里的荷香榭必定像个美艳的古戏台,拥簇在荷叶丛中,戏台上荷风清响,人影憧憧。
正当我愣神的工夫,有个男人从席间站了起来,举起喝水的玻璃杯,往里面倒满酒,然后一仰脖子,满满一大杯酒灌了下去。一杯酒下去之后,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又迟钝又轻盈,像只随时会飞走的大气球。他忽然爬到了椅子上,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挥舞着两只手说,兄弟们,我来南京之前,在北京混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做了好多年的艺术盲流,盲流,你们信不信,我捡过垃圾,钻过民工的工棚,蹲过火车站,睡过地下通道,我的画一幅都卖不出去,可是我不怕,你们说我为什么不怕呢?因为我知道自个儿搞的是什么,是艺术,是正经八百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是独立的,是受难的,它是一个人的苦难、爱情、背叛、饥饿、痛苦、渴望、疼痛、尊严一起分泌出来的。和你们说实话,在来这儿之前,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没住过这么美的园子,你们心里肯定骂我是个土鳖是个傻缺,我不怕,因为我是真正在画画,我是独立而自由的艺术家,九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你这每天的好酒好菜好风景。
九哥叼着烟斗微微一笑,说,艺术就是能让人类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美德。比如说李白吧,别人都不相信他是为了捞月亮而死的,我就信,他这样的艺术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死法,浪漫纯粹,这样的死法比任何一种死法都更适合他,你们信不信?
这时候又有一个女人站了起来,是我白天在湖边见过的那个抽烟的女人,此刻她把白天盘起来的头发都放了下来,轰隆隆地直垂到脚踝处,把我嚇一大跳,从没有见过这么长这么黑的头发,看上去像房子一样能把人装进去。这女人一说话便露出一嘴黄牙,大概是长期抽烟的缘故,做派上很像个男人,她咣当一声也灌下去一大杯酒,然后把杯子狠狠墩在桌上,挑衅道,以为就你一个人能喝?老王,我就看不惯你这点做派,一个大男人,哼哼唧唧,把自己吃的那点苦翻来覆去地说,有意思吗?谁让你搞艺术了,可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
人群中有人笑道,还是范姐厉害,人家可是把自己整个儿都献给艺术了。她朝那人轻轻说了一个字,滚。九哥放下烟斗,也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说,范老师是我十分敬重的艺术家,她是当今女性艺术家里的英雄,是为艺术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不过,我更敬重的是我们的景云亭老师,我是他忠实的粉丝,他曾经是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当年写的那些诗歌我全都能倒背如流,早已是经典,而我们的景老师至今没有房子,没有家,没有子女,甚至还要经常向朋友们借钱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要我说啊,这是真正从水中捞月式的人物,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来,我先敬景老师一杯。
在座的人们在瞬间里一起安静了那么几秒钟,把目光齐齐投到席间坐着的一个人身上。只见这个人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抽烟,我一看,正是那个与我同行了一段路的老者。见九哥敬酒,他便掐掉烟头,不慌不忙地举起自己的酒壶,朝空中晃了晃,便哧溜哧溜慢慢喝进嘴里。然后,放下酒壶又点起了一根烟。摆在他面前的盘子和碟子都是干净的,他好像用不着吃菜,只抽烟就够了。
人群一阵沉默,但很快就又有人打破了沉默,笑道,诗人们的黄金年代真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当年的那帮诗人朋友每年聚一次,说好日子,从五湖四海赶到我那儿,赶到一起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我们一喝就是通宵,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完,我们谈诗歌谈文学谈艺术,喝了吐,吐完再喝,喝到半夜还要跑出去吃一碗肥肠面,把酒压下去。我门口有一家肥肠面白天从不营业,到晚上十二点才开张,天亮就关门,和鬼店一模一样,可那味道是真好哪。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在车里放上几箱酒,走到哪喝到哪,我们在戈壁滩的公路上一边喝酒一边开车,整个戈壁滩就我们一辆车,真是连只蚂蚁都不如,我们喝醉了,车就拐进了戈壁滩里,我们也不管它,反正什么也撞不到,就在车里睡着了。有一次,我们喝多了,把车开进河里了,但水并不深,只把车淹了一半,我们就由它泡在水里,美美地在车里睡了一觉,结果第二天忽然被晃醒了,我想,难道是地震了?你们猜是怎么了,原来是吊车把我们的车从河里吊起来了。如今,那帮人都不写诗了,过日子的过日子,发财的发财,还有的开了婚姻介绍所,其实就是骗人的,光收费,一对都没介绍成。如今就我一个人还在写,像个怪物一样,世道不一样了,大家再也聚不起来了,风流云散,如今已是风流云散哪。
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众人纷纷举杯,相互敬酒,酒过三巡之后,便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抱着酒壶,开始窜场子。他们相互举杯,喝着喝着,便相互拥抱起来,开始大谈文学大谈艺术,或是啃着鸡腿大骂某某人没有风骨,骂着骂着又谈到了如何赚钱如何买房的问题。还有的喝着喝着便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哭得站都站不起来,直往别人怀里倒。还有的喝着喝着就躺到桌子底下去了,也没人管他,就由他在桌子底下躺着,等他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这帮人还在喝。
月上中天,碧空如洗,湖水中也沉着一轮明月,与天上的那轮交相辉映,天地间看起来一派明瑟旷远。近处,有一只水鸟从荷叶丛中惊起,振翅向上飞去,一直飞到了金色的月亮里。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对着湖水高声唱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又有人敲着筷子应和道,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也喝了两杯酒,凭栏望月不禁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忽然想到“隐园”这个名字和它那个不起眼的入口。也许,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走进这座园子,就会从众人眼中消失,变成隐形人,这些隐形人看得到彼此,却看不到园子外面的那些人。这园子倒像是一个大梦,或者是被狐妖鬼怪造出来的荒冢,无论深夜里如何灯火辉煌,到了天亮便总归要消失,只剩下一座老坟和几缕青烟。
第二天早晨醒来,定了定神,才想起来昨晚好像一直喝到半夜,后来众人散了,我便被刘小雨安排在隐园的一个地方住下了。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睡的房间,像是公寓,不是很大,带卫生间,一张床一只柜子一副桌椅,有一种宾馆化的冰冷和洁净。我打开窗户向外张望,一缕桂花的幽香扑鼻而来,估计附近种着不少桂花树。但见窗外是一面粉墙,粉墙前立着一块太湖石,石旁种着两棵芭蕉树。我出了房间,才发现门外有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静悄悄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房门,看起来应该是客房。我刚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我右侧的房间门是大开着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假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却听见那扇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进来喝点酒吧。
我吓一跳,扭脸朝那门里一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屋里抽烟,看不清脸,只见他手里的红烟头一明一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进了那间屋子。即使敞着门,我还是一走进去就闻到屋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气味,这屋里的家具和我那屋里的一模一样,可还是不由得觉得它们是老年人的东西。一扭脸,那瘦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挪到了我面前,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叫景云亭的老诗人,昨晚九哥还向他敬过酒的。我说,景老师,您也住这?他用两根树枝般的手指架着一支烟,用另一只手庄严地往后拢了拢头发,仍然紧紧盯着我的脸说,都住这,所有的食客们都住这。
听他嘴里说出食客两个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说,景老师挺有意思,也可以叫门客嘛。他脸上纹丝不动,慢慢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学过,学不会。他又转身指着桌上的酒壶,有些可怜巴巴地说,那喝酒呢?我又犹豫了一下,不忍拒绝,便说,酒还能喝点,不过也喝不多。他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自己叼着烟坐到了床沿上,他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说,要是连酒都不喝了你还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来这?都不够丢人的。我知道,你不就是个画画的嘛,我年轻时候也是画画的,我是画油画的。老九也说他以前是画画的,他以前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以前画画可是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画画改写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画得不好,我不是一个好画家,我才华不够,发现了这点之后,我自杀了一次,但没死成。我跳到河里,河水淹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忽然不想死了,就自己爬上岸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写诗了,相当于我重生了一次。
他掸了掸长长的烟灰,往两只茶杯里分别倒上酒,然后举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是五十多度的高度酒,便皱着眉头问,您这里没有可以下酒的东西?他云淡风轻地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青烟,说,谁让你不抽烟呢?这烟便是下酒最好的,我从二十岁起就这样,一口酒一口烟,喝酒时从来不吃任何菜,吃菜会败坏了酒的香味。我叹道,您这都快成仙了。他叉开五指,又往后拢了拢灰白油腻的头发,端着烟的那只手驻留在半空中,烟灰又长了好长,像很老很老的人的指甲。他就那么纹丝不动地看了我很久,我被看得有些发毛,问,景老师,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截灰白的烟灰轰然坍塌,落到了他的裤子上,他也不管,只是慢慢把烟举到嘴边又抽了一口,这才说,你趁早改行吧,别画了。我大惊,问,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适合干这行,可能画画行画还可以,在这里住几日就走吧,找个工作找个老婆,再生个孩子,过过小日子也挺好,等到你只剩下尊严的时候就晚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时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薄线衫已经有几处开线了,头发好像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肩膀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头皮屑。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屋里摆放最多的就是书和酒瓶,清一色的牛栏山二锅头酒瓶,很壮观地垛成了一堵墙,心里便怀疑他莫不是有些酒瘾。我朝他举了举杯子,说,那您现在还写诗吗?他咕咚一声喝下去一大口酒,皱着的眉头像弹簧一样猛然松开,然后嘻嘻一笑,又架起一只手掸了掸烟灰说,我这辈子没钱没财产没房子,老婆倒是有过一个,不过也早离了。我那些老哥们儿催着让我付个首付,赶紧供上一套小房子,说好歹有个住的地方,快把我笑死了,让我去供房子?怎么可能?你知道人应该怎么活?房子贵就不买房子,城市拥挤就不在城市里待着,电费贵就不用电,电话费贵就不用电话,汽油涨价就不开车,彻底回归到自然,不用电,不用化工产品,不用抽水马桶。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我说,那您还不回到原始社会了?
他又慢慢端起那只手抽了一口烟,摇着头说,你们这代人,和我们那代人就是不一样了,你们这代人还什么苦都没吃,就和一切妥协了,我们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还把自己整得像贵族一样。当知青的时候,我在洪泽湖边的双湖村劳动,白天要干一整天的活,可是再苦再累我也不忘欣赏周围的景色,血红色的落日,金黄的芦苇荡,银白色的大湖,晚上还要熬油点灯地看书、写诗,还天天晚上梦见托尔斯泰。那时候我看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后来又看布洛克、茨维塔耶娃、洛尔迦。那时候对于我们来说,读诗根本就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我们绞尽脑汁到处搜寻旧书,我们溜进废弃的图书馆里找书看,去废品收购站花几毛钱买一堆旧书看。农闲的时候,我们划着一条小船,唱着《三套车》和《山楂树》,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地去拜访知青们,谈论诗歌谈论文学。有时候,湖面上会忽然升起大雾,湖水和天空融到了一起,就像回到了还没有开天辟地的洪荒时代,整个宇宙中就剩下了我们这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太阳出来了,大雾忽然散去,蔚蓝色的天空整个掉在湖水里,天地间一片澄澈宁静。有时候我们的小船误闯进了荷花丛中,立刻便惊起几只水鸟,荷叶上的露珠越聚越多,晶莹剔透,最后终于打翻,露水像珠玉一样滚落到湖面上。都是诗,到处都是诗,我们就像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后来回到城里我们也是居无定所,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想去看谁我们就偷着扒火车去,没地方住,经常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或从窗户爬进没人住的房里借宿一夜,还给人家把卫生打扫一番。为了不饿死,我们到处借钱,甚至会去偷东西变卖。就是这样,我们仍然会省出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来,虔诚地去抄写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梅热拉衣济斯的诗。再困顿的生活,也不影响我们觉得自己像受难中的贵族。我最向往的就是十九世纪俄罗斯小地主的生活,乡间有一套橡木做的房子,里面摆满了书,冬天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雪,自己可以坐在壁炉前慢慢看书。夏天的时候,可以去屋后的森林里采来各种野花,插在朴素的陶罐里,摆满有阳光的窗台,每天早晨,看着那长辫子的姑娘从窗前经过。你和我说说,你们这代人最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我捏着那只杯子,想了想才说,我不懂诗歌,我只是觉得,可能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这一代人的诗歌和诗人。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嘴唇,然后用那只手又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这才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我早就过时了?不过你说得也对,当年我们的那些诗人现在还有谁在写?有的出国了,有的死了,有的早发财了,还有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我,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这是个秘密,一个老诗人躲在这里,躲在这里写诗,但写出来的诗又不给任何人看,也不会去发表,我就只写给我自己,写给诗歌,用诗歌写给诗歌,这真的是一个秘密,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酒,之后举起一个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对我嘘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站起来走进了卫生间里,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我断定他确实已经喝多了,因为他连裤子拉链都没拉上就出来了,他对我嘻嘻一笑,又歪到那张藤椅上,然后,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的全身蜷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团,再然后,那个团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只是因为我从他门口经过被他看到了,而他的门口是我出入的必经之地。事实上,他每天早晨都会早早把自己的房门大打开,然后就坐在屋里,一边抽烟喝酒一边专心致志地等着有人从他门口经过。他像只恪尽职守的大蜘蛛一样,只要有人经过,就必定会网罗进他布下的蛛网。等他把猎物捉回洞中之后,他便缠着这猎物陪他喝酒,陪他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只要有人和他说话就行。他自己则慢慢喝着小酒,说着些近于自言自语的话,在上午的阳光中昏睡过去。醒来便看看书,等到下午时分,他会出园子一趟,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只是每天风雨无阻地要出去一趟再回来。
三
我慢慢发现,这园子里确实住着一帮画家、作家、诗人,当然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纯粹混饭吃的盲流,居然还有一两个精神病患者,不知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除了那个林疯子,还有个女人也看着不大对劲。我在园子里交到一个朋友,也是个画画的,我叫他老姚,他脸上总是没洗干净的样子,一问才知道,不是没洗干净,是又忘了洗脸了,他经常忘了洗脸,偶尔洗了把脸,又忘了刮胡子,所以什么时候看都像个荒岛上的鲁滨逊。他腿上的牛仔裤永远都磨得发亮,可以当镜子使,偶尔换了一条,一看,是上次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那条。他还总在晚上跑过来找我聊艺术,一聊聊到大半夜,两个人得抽掉四包烟,直抽得我头大如斗,两只肩膀都要扛不住了,说话时又声嘶力竭,像刮风一样,站起来去个卫生间都摇摇晃晃,可见抽烟抽醉了也不比喝酒喝醉好多少,搞得我的烟瘾倒是见风就长。
白天我在屋里画画的时候,为了通风透气,就学老景的样子,也把房门打开。倒是没有人进来找我喝酒,但我发现有个女人老是趴在门边偷偷看我画画,几次三番之后,我以为她是觉得我画得好,便邀请她进来看看我画的画。只见她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发,走路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简直像刚从《聊斋》里走出来的。她进来也不说话,只管盯着我没画完的画一看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又盯着墙上的画看了半天,眼睛还是不眨。我以为她真的是很欣赏我的画,又不好表达,心里十分高兴,便把挂在墙上的那幅画送给了她,她连个谢字也不说,抱着画就走了。此后,她隔三差五就在我门口探出半张雪白的脸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盘子,偶尔,盘子里也会装着几块好吃的点心,但大部分时候,她手里捧着的是一盘刚采的树叶,或是一盘五颜六色的野花。我心想,这么高洁的做派,难道是要学蝉的“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她八成也是个诗人,诗人们就喜欢干这种事。
结果,等晚上和老姚一起聊天的时候,一问他才知道,那女人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被九哥收留了。不过人家以前也是从美术学院毕业的,不知是因为什么疯掉了。我说,那也不把她送回去?老姚哑着嗓子说,干吗要把人家送回去,人家又不打人不骂人,不上房揭瓦,而且她看画挺准的,艺术鉴赏力绝对没问题,天才和疯子本来就是一步之遥嘛。再说了,这里有吃有喝的还有艺术,去哪再找这种地儿。
我想到那女人老来看我画画,想来是我画得不错,不禁心中窃喜。我点点被烟熏大的脑袋,说,也是。老姚也抽得东倒西歪了,却还是坚持点了一根烟,好像过了今夜就抽不着了一样,半根烟下去,才说,你也知道的,其实有吃有喝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里有同类,只有同类在一起才能相互取暖嘛,说不定以后这里会成为全国最大的艺术家聚集地。
遍地烟尸,我俩彻底抽醉了,都懒得再说话。夜已经很深了,一阵晚风经过窗下,芭蕉树飒飒作响,在深夜里侧耳细听的时候,就能分辨出园子深处传来的各种声音,有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有风从“冬山”的石洞里钻出来时酷似吹埙的声音,还有残荷被吹落在水面上簌簌的声音,楼角的风铃叮当作响的声音,有的时候,还会听到依稀渺茫的唱戏声,也不知是从园子的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园子有些诡异的气息,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这天黄昏,忽然下了一阵小雨,更显得秋意萧瑟,我闲来无事,便冒雨在园子里闲逛。寂寂的九曲游廊里只有我一人,游廊的一侧是湖水,另一侧则在粉墙上开了形状各异的花窗,从每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一幅娴雅的小画,或是竹影潇湘,深林曲沼,或是白莲倚阑干,鱼惊尾半红,还或是风枝摇曳,凉阴满苔。游廊尽头有一座赏景亭名叫四照亭,可以随四季赏景,春有海棠,夏有湖石,秋有红枫,冬有梅花。我正站在亭子里看雨,忽然看到有个人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淋着雨。我心里觉得奇怪,走近了一看,却是刘小雨。她像是在雨中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说,你怎么不打伞,这是秋雨,淋了容易感冒的。她依然用端庄优雅的姿势坐在雨中,眼睛望着湖面说,我要画一幅红鱼翠雨图,就得在雨中觀察鱼儿才好。我本想说一句,赏鱼也可以打个伞嘛。转念一想,都是搞艺术的,难免有些怪癖,我便转身走了,走出了好远,我回头一看,那个人影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雨中。
又过了几天,我画画一直画到深夜,画得太兴奋了,反而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就披衣出门,趁着月光在园子里到处溜达。不知不觉又走到湖边,月光照亮湖面,整面湖闪着水银似的光华,一轮明月静静沉在湖中。我绕着湖水慢慢散步,不知为什么,却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荷香榭吃饭时九哥说的话,你们不信有人会为捞月亮而死吗?我信。现在想想,总觉得他当时说话的那种语气和神情有些奇怪。
走进“菰雨生凉”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亭子里的湘妃榻上好像躺着一个人。大半夜的,天气也凉了,榻上满是夜露,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躺在这里睡觉。我走过去细看,躺着的人见有人走近,便也坐了起来。我就着月光一看,又是刘小雨。她身后的那面镜子里也是月光粼粼,好像从时空里单独挖出一块摆在了这里,她鬼魅般的影子也落在镜子里,薄薄一层,像个魂魄。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问了她一句,这么晚了你怎么躺在这里?会着凉的。她见是我,便又慢慢躺回到榻上,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说,没事,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个晚上了,我想画一张画,就叫菰雨生凉图,你看这月色,太美了,真是美极了,有这样美的月光,让我不吃不喝不睡觉我都愿意。
晚上,老姚带着他的烟和茶又过来找我聊天,他那只茶杯,刮一刮都能刮下两斤茶垢来,还当个宝似的,走哪儿带哪儿。聊着聊着我就把话题引向了刘小雨,我说,那个刘小雨画的画到底怎么样?他拧着眉毛吸了一口烟,朝我徐徐喷出来,说,你见过她的画吗?她根本就不会画画,刚开始学,还是个新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看她那架势倒比谁都摆得足,不过,我总觉得她哪里有点不对劲。老姚呷了一口浓茶,忽然压低声音说,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看上去她和九哥的关系倒是非同寻常。我寻思了一下,说,莫不是九哥的情人?他摇摇头,据我观察,也不大像,不过不好说,这女人从来不说自己的真实年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她以前是干吗的,只在耳边听谁说过一句,说她是被九哥捡回来的。我记得有一次,老薛把他儿子带进园子来玩了两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不停逗那小孩玩,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当时就有人说,你这么喜欢小孩,那就赶紧结婚生一个嘛。结果你猜怎么,她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不可能结婚的,我不配。一句话把在座的人都吓住了,半天没人敢吭声。
我呆了半晌才说,看她对画画还是挺上心的。老姚摇摇头,笑道,说实话,我平时都不敢多看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忍心多看。我见桌上还有半瓶喝剩的酒,便拧开,往两只茶杯里各倒了半杯,又翻出两块疯女人送我的点心,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慢慢把半瓶酒也消磨掉了。酒快喝光的时候,我才问了一句,老姚,你为什么愿意待在这园子里?就因为有吃有喝有住的?他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掏出来点上了,眯起眼睛抽了几口才说,有吃有喝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这园子里待着,会觉得,艺术好像是真实存在的,它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中秋节到了,九哥请众人在荷香榭饮酒赏月。不知为什么,自从参加过两次这样的宴会之后,我一听到九哥又要设宴请众人吃饭,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恐慌。我在去荷香榭的路上,一轮满月已经升起来了,月光之下,小径上光影凌乱,竹影横斜,桂香缥缈,溪声遥闻,不觉就走到了荷香榭。两盏八角琉璃灯已经点上了,远远一看,整座荷香榭似漂荡在湖面上的一座画舫,桨声灯影,凌波虚步,隐隐散发着一种诡异之气。
仍然是两张长几并在一起,九哥照例又在给众人介绍菜品和点心。这桂花鸭的做法,是把鸭子内脏掏空,把糯米、火腿丁、香蕈、笋丁、酱油、麻油、黄酒、桂花都灌进鸭肚子里,再放进罐子里蒸熟。这香橙蟹的做法是把大闸蟹的肉和蟹黄掏出来剁碎,里面拌上黄酒、盐、蛋清,再把橙子掏空,留一部分橙肉,把蟹黄酱填进去,上锅蒸半个小时,橙香和蟹香就完美结合到一起去了,吃的时候再配上花雕酒。这白鱼的肉质最为细腻,但吃之前要微微腌一下,蒸的时候要和槽鲥鱼一起蒸,味道才最为鲜美。今日是中秋,自然要吃月饼,这百果月饼是把红糖、玫瑰酱、芝麻、核桃仁、花生碎、瓜子仁、南瓜子、葡萄干、海棠脯、山楂脯、冬瓜条等各色干果用胡麻油搅拌起来做馅,用面粉和黄油、鸡蛋搅拌起来做皮,月饼从“广寒宫”的模子里取出来后,先放在铁鏊子上烤到两面金黄,再放到泥炉里慢慢烤出香味,一定得是泥炉才能烤出这香味。
众人只默默吃菜,比起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景,竟然多出了一些拘束。有人在吃菜的时候,还不时偷偷瞟九哥一眼,即使相互敬酒的时候也不似我初见他们时的豪放,我心中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其实并不算奇怪,或者说,他们变成这样几乎是迟早的事情。我且不掺和他们,也不打算像他们那样向九哥俯首帖耳,我暂且把这里作为一个歇息的地方,没有干扰地画几幅画就走。如此一来,别人也不能强迫我做什么。
开始有人上前给九哥敬酒,毕恭毕敬地喝下去一大杯酒。一旦有人带头,其他人便也学着,一个个走过去,挨个儿给九哥敬酒。我坐在暗影里吃了一块百果月饼,果然香甜,然后我便做出赏月的样子,躲出荷香榭,一个人走到湖边,静静看着水里的月亮。荷香榭里又传出九哥的声音,像是又在演讲什么,他有一个本事,即使平时说话的时候,听着都像演讲。真是猜不出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做过些什么。
只听他说,中国文化里有一些伟大的精神,从来就不曾消失过,就是这些伟大的精神让人自尊而有力,比如我最近在读《史记》,读到刺客列传那部分的时候,我读得整夜都睡不着觉,我太感动了,古代的那些刺客们,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们今天还有谁把名誉看得比性命重要?豫让两次行刺失败之后,仍然堂堂正正地要求名誉,请求赵襄子借衣服让他砍一刀,在拔剑连击三次之后,他伏剑自杀。聂政与豫让一样,也仅仅因为自尊心受到意外的尊重,就决意为知己者赴死,在击杀侠累之后,他又给自己毁形,让自己变成一具无法辨认的尸首,从而保护他的知己严仲子。荆轲刺秦王的时候,田光只因为太子丹嘱咐一句,愿先生勿泄,便自杀以守秘。樊於期只因荊轲说了一句,愿得将军之首,便立刻献出头颅。而我们今天在座的这些人,谁有这样的献身精神?有谁能为艺术舍掉性命吗?谁能?告诉我,有谁愿意做那个从水中捞月亮的人,有谁?
我不愿再听下去了,穿过游廊,独自向后园走去。已经走出很远了,我一回头,还能依稀看到荷香榭里飘出的灯光,正鬼魅地游荡在月光粼粼的湖面上。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一看表,才五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窗外,鸟儿的叫声渐渐清晰起来,好像从一只鸟忽然变成了很多只鸟。我干脆起床,打算到园子里看看鸟儿。走廊里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还在熟睡。老景的房门是我出去的必经之地,从他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居然有点紧张,偷偷朝那扇门一看,门居然是开着的。那扇门黑洞洞地大张着,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我心想,难道他整晚上都不关门?正当我准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的时候,忽听门里的那团黑暗中钻出来一个声音,苍老的,小心翼翼的,带着醉意的。是老景的声音。他躲在那团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了我,孩子,进来坐坐吧。
我站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进了那间屋里。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才发现,老景穿得整整齐齐的,正端坐在椅子上喝酒,床上也铺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他应该是整宿没睡,就一直坐在这里喝酒。见我进来,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像是被焊在了那张椅子上,我用手扶着他往起站,才发现原来他这么轻,只有一把柴火的分量。他吊在我的胳膊上徐徐升了起来,但令我感到恐惧的是,他悬空的身体居然还保持着一把椅子的形状,因为坐得太久的缘故。我把他放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两条腿才慢慢活过来。他又赶紧抱起酒瓶子,哆哆嗦嗦地要给我倒酒。我说,景老师,您都喝了一晚上了,就不喝了吧。他不理我,举着杯子朝我敬了敬,说,夜里看不到一个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孩子,我太孤单了,除了喝酒,我就是坐在这里等天亮,等着等着,天就亮了。说完一仰脖子,用很大的力气把一杯酒咕咚咽了下去,就像把一块生铁硬吞了下去。
一大杯酒下去之后,他的那只手也不抖了,整个人向一个更深更沉醉的地方坠去,他好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好像是在和空气中的其他看不见的人说话,孩子你知道什么是诗人?诗人就是在政治家、神学家、医生、教师、巫婆神汉之外的一种人,他们做着这个世界上最徒劳最高贵的事情,那些领着工资的诗人们,诗人居然也能领工资?你觉得不好笑?领着工资的诗人还能感到贫穷的疼痛与诗歌的荣光吗?那时候我们都很穷,经常身无分文,但我们还是会扒着火车去旅行,我们去了大兴安岭,积雪覆盖大地和森林,犹如俄罗斯的冰原,我们在积雪上唱着《三套车》。我们去了西双版纳,在热带雨林中砍绞杀植物,在傣族的寨子里看月光下的凤尾竹。我们当时的梦想不是出名,不是挣钱,而是去做一个养蜂人,带着简易的帐篷和几箱蜜蜂,追随着大江南北的花季,风餐露宿在绮丽的山水之间。那时候,尽管身无分文,我们却真正洋溢着理想的光辉,那些理想真的是光芒万丈啊。就是在我们被整个社会遗弃的时候,我们仍然觉得自己是贵族,一群被流放的贵族。可是现在,怎么一切都变了?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我沉默了半天,努力对他笑着说,景老师,你们那个时代再也回不来了,一个时代过去,就必然会有另一个时代到来。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然后他用手擦了擦嘴角,又用那只手把油腻腻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然后端坐在那里说,其实我也并不是没有机会挣钱,前几年还有两所大学邀请我去他们学校做讲座,做讲座自然会有些酬劳,但我不愿意,我说我都没上过大学,怎么去给大学生做讲座,我坚决不去,我也不想让年轻人看到一个诗人老了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他们能读过我的一两首诗就足够啦,就已经是缘分啦,一个诗人其实就活在他的几首诗里。
我走到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清晨的空气清冽甜润,他的窗外站着一棵广玉兰。我临窗站了一会,看着窗外说,景老师,我只是随便一问,如果离开这里,您还有地方住吗?他冷笑了一声,天下之大,还缺我一个住的地方吗?我睡过朋友家的沙发,睡过公园的长椅,睡过桥洞,睡过火车站,睡过草原,睡过戈壁滩,哪里不能睡呢?我就是睡在马路边,也不会有人赶我吧?我从来不为自己没地方住而发愁,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我不敢回头看他,他也不再说话了,我们就那么一坐一站地久久沉默着。
四
在这个园子里待得越久,我心里某个地方越觉得不安。我暗暗做了决定,等画完手里的这几幅画,就从这园子里搬出去。毕竟天气冷了,外面房子也贵,还没法取暖,手冻得都没法画画,现在就搬出去的话,实在难以找到个安身之处。
这天下午,画得不在状态,我便到园子里独自溜达起来。我很少走到这园子的西面,走到这边才发现,这边朴野疏朗,以草木为主,疏置亭台,画面平旷开阔,晚樱丛中有一座听雨轩,绕过一座假山,有几株垂丝海棠,海棠树下有座小巧的亭子名曰采薇。前面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我沿着竹林中间的石子甬道蜿蜒向前,没想到竹林深处居然还藏着一座幽静的翠寒亭。待走近我才发现,亭子里坐着两个人,隐约可见是一男一女,女的似乎正在哭泣。我便躲在竹林里,没有去惊动他们。女人一边哭泣一边说,九哥,我画不好,我怎么也画不好。
男人說,你以后会画得比谁都好,你要相信,你太有才华了。
女人说,九哥,你真的觉得我有才华吗?你从哪里看出我有才华?你觉得我哪幅画画得好?
男人说,我说有就有,你相信我的眼光,我见过的艺术家太多了,没有谁比你更有才华更有精神,你还信不过我吗?
女人又哭着说,九哥,你是我的精神导师,你说什么我都信,可我就是时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自己实在不高贵。
男人说,你将来是要成为大画家的,我已经看到那天了。不要老为自己以前做过什么感到羞愧,艺术和别的都不一样,有时候,越是贫贱的土地上越能长出艳丽的艺术之花,像你这样的经历其实更容易出惊心动魄的艺术作品。
女人说,真的吗?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放心,只要在我这里待着,你就一定会变成大艺术家,到时候,你过去受过的所有的苦所有的羞辱都会变成你身上的宝石,你会变成一个真正高贵的艺术家,就像梵高在他的画中发明了一种人们所不知道的力量,强大、癫狂、燃烧的力量,你也可以的,为自己发明一种力量,为此可以献出一切,这就是理想主义,这个时代太需要理想主义了。
女人说,九哥,要是没有你,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你抱抱我吧。
我没有再听下去,又沿着小径悄悄走出竹林,回头一看,茂密的竹林看不到一丝缝隙,那条小径也消失了,竟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走进去的。我又漫无目的地在园中闲逛了半日,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下来,园中的亭台楼阁一旦隐匿于黑暗之中,便悄然生出一种狰狞之气,那些拱形的飞檐,坐着兽头的屋脊,在铁青色的天幕下散发着一种近似于坟墓的阴森和诡异。在草木间穿行的时候,又时不时会听到那条萦绕在园子里的溪流的声音,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却又觉得它无处不在,紧紧随着你的脚步。偶尔,在草木疏朗处,在月光清亮明净的时候,猛一回头,会忽然看到它,它像只眼睛一样正在草木的缝隙间窥视着你。我忽地想起九哥嘴里反复说出的那几个字“理想主义”,不知为什么,本是平常的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之后,却总觉得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可是,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安,我也说不出来。
穿过月宫门,忽见芭蕉树下立着一个人影,见我走过来,那人影忽然对我说起话来,你好,今天要讲的是唐代,唐代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园林,士流园林,文人官僚们出于心理和精神的需要,对园林更是一往情深,文人们从“兼济”到“独善”,在池边闲吟,园中徘徊,他们尊奉着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的原则,所以白居易说,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喧嚣,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园林成为文人们中隐的精神载体。
我明白了,正是那天在假山后面遇到的男人,林疯子,他应该根本看不清我的脸,也不知道我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流利地说下去,说得还真是有理有据,如果冷不丁听到,还以为是个大学老师正在讲课。我本想问他一句,你到底是被关在这里了还是自己不想走?后来想了想,还是少招惹他为好,于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把林疯子独自留在芭蕉树下便走了。
我连晚饭都没去吃,在屋里泡了一桶方便面之后,便接着开始画画,我想赶紧把手里的这几幅画画完。不觉就画到了深夜,为了消除困乏,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又抽了两根烟,刚又拿起画笔,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心想,莫不是老姚又半夜跑过来找我聊天?开门一看,却是老景站在门口。平时都是他守在自己的蛛网上捉人,很少见他主动走到别人门口,我有些吃惊,连忙把他让进屋里,我说,景老师,您这么晚了还不睡?他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扁酒壶,脚步踉跄,一看就是已经喝了不少,他站在我屋子里,慢慢抬起一只手,把油腻的头发往后叉了又叉,然后把酒壶往桌上一墩,高声说,睡觉有……意思吗?来,孩子,陪我喝两杯吧,我觉得很孤独很孤独。
我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说,景老师你说话小声点,邻居们都睡了。老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都睡了?你挨个敲门看看去,看有谁睡着了。我吃了一惊,说,深更半夜的他们不睡觉在干什么?老景抱起酒壶又喝了一口,擦了擦嘴,笑着对我说,画画的,写作的,都在那熬夜搞艺术创作呢,理想主义的大跃进嘛,外面没有的,这儿都有。
再次听到理想主义四个字,还是在深夜里,我不由得悚然一惊。我让他坐在椅子上,翻出一瓶酒,往两只茶杯里倒上酒,又从抽屉里找出半袋花生。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那袋花生看了很久,像不认识那是什么一样,看了半天才颤颤地捧起茶杯,说,孩子,喝酒就是喝酒,喝酒是……不能吃东西的,一吃就败坏了酒的香味,写诗就是写诗,不能硬写,不能坏了诗的品格,孩子啊,你见过的最纯粹的诗人是什么样的?我见过有人一辈子就写一首诗,反反复复地就写一首诗,用几年的时间去推敲其中的一个词,还有的人,干脆把自己的一辈子变成了一首诗,他自己就是诗,从出生到死就是一首诗。
我剥了一粒花生送进嘴里,说,景老师,不怕您笑话,我这人真没读过什么诗。
他用很大的声音咕咚咽下去一口酒,又抬起一只手,慢慢往后拢了拢油腻的头发,对我说,孩子啊,画家也得读诗,其实所有的人都应该读读诗,诗是修炼这个地方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又说,我看你画得还不错,你的画能卖出去不?我给他杯子里添了点酒,继续剥着花生说,画要是卖得不错,我就不来这了,这几幅画都是给一家画廊画的,等画好后看看人家怎么说吧。
他忽然把脸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你是骗我的吧?我一愣,只听他独自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年轻时候也是画画的,就是后来不画了,改写诗了。你说,我现在要是重新开始画画,晚不晚?
我感觉很是突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只好不停地剥着手里的花生。他又慢慢凑过来,嘴里的酒气喷到了我脸上,我往后躲了躲,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孩子,不怕,你就和我说个实话,你这一幅画能卖多少钱?我不敢看他,手里只是机械地剥着花生,桌上已经攒了一小堆花生仁。见我不吭声,他又说,我就想啊,要不我也退回去画画吧,我年轻时候就是画画的,画画怎么也比写诗挣钱吧,卖几张画是不是就能自己供个小房子了?我一个月画一幅画总够吧,你说,供个小房子难不难?我要求不高,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就够了,还有没有更小的房子?有没有十平米的小房子?像个帐篷一样,可以折叠起来,我走到哪里就可以带到哪里,像個养蜂人一样,可以随着花期到处流浪,哈哈哈哈哈。
他颤抖着笑了半天,忽然又戛然而止,笑声止住了,却还在浑身发抖。在那一瞬间的寂静里,我似乎真的听到了隔壁,隔壁的隔壁,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确实正传出画画的声音、写作的声音、弹琴的声音,这整栋楼就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工厂一样,正在深夜里生产着九哥嘴里的理想主义。
老景把最后一点酒全倒进了自己喉咙里,那只拿杯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几乎都要抓不住杯子了,喝完酒,他又用那只发抖的手往后拢了拢头发,然后慢慢站起来,歪歪扭扭地朝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回头对我说,我喝多了,说的都是酒话,孩子你不要当真,千万不要当真,供房子干什么,好像是房子在住人,而不是人在住房子,林疯子说得多好哪,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中隐在园林。中隐在园林,多好哪。
五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榔榆树和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全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铅笔画一样的枝干,映在苍冷的天幕下,轮廓安详而寂寞。无刺构骨和樟树还是绿色的,只是部分叶子变红了,就像喝了酒,呈一种微醺的状态。紫藤在夏天时那种富丽堂皇的紫色已经枯陨,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枝干如蛇一般爬行在游廊上方。
这天,天气骤冷,午后便下了一场小雪,青松黑石上落雪,风骨愈烈。翠竹和红叶上落了一层薄雪,却使那红色和绿色愈发耀眼,萧瑟的残荷上也积了一小撮雪,站在湖水中散发着洁净的光芒。雪天,天黑得尤其快,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就听说九哥今晚要在冰壶轩设宴赏雪。现在我经常逃避这园子里的宴会,能自己躲在屋里泡个方便面都不愿去赴宴。但刘小雨亲自上门催促,说今日是冬至,九哥在冰壶轩设宴,让大家都去热闹热闹。
我踩着一点残雪到了冰壶轩一看,老景和老姚都已经坐在那里了,便也挨着他们坐下来。这冰壶轩是扇形设计,整个扇面都是敞亮的玻璃门窗,门是用彩色玻璃镶嵌起来的,轩外掌了一只灯笼,灯笼的光照在彩色玻璃上,被染得五彩斑斓,光线又像花瓣一样纷纷落在轩内,好像遍地都是盛开的花朵。宽大的窗户则都用透明玻璃,透过窗户便可以看到微雪初霁的画卷,轩外种有蜡梅十几株,想来这冰壶轩就是为了赏雪而建的。轩内立着两根柱子,却不是寻常的木柱,而是铜柱。外面雖冷,轩内却十分暖和,四处也不见火炉或暖盆,等走到铜柱前才发现,这两根铜柱却是发热的,代替了火炉,想来是在铜柱里烧了炭或柴。我心想,明明是个暖阁,却偏偏取名为冰壶轩,也是费了心思的。
九哥在上座,照例要把菜品介绍一番,这个是冬笋煨火腿,把火腿皮削下,用鸡汤先把皮煨烂,再把肉煨酥,再放入冬笋,加蜂蜜和酒酿连煨半日。这雪梨炖鸡是先把鸡腿和蛋清、淀粉一起剁碎,切块在热油里稍微一炸,捞起放入坛子里,再加入花雕酒、酱油、鸡油,再把鸡块、雪梨、冬笋、香蕈、姜、葱一起放入,加一碗水,煮开之后用小火炖熟。冬至要吃豆腐,这豆腐的吃法还算别致,把豆腐和活黄鳝一起放入一锅凉水中,慢慢烧开,黄鳝感觉到水温变高了,无处可躲,只好钻进豆腐里,最后连同豆腐一起被煮熟,吃的时候蘸上酱油和姜丝,很是鲜美。今日是冬至,自然少不了饺子,这五色饺子是用鸡汤煮的,绿色的饺子是把面粉用菠菜汁和起来,黄色的饺子是把面粉和熟南瓜搅在一起,黑色的饺子是在面粉中加入墨鱼汁,红色的饺子是在面粉中掺入红曲米粉。
然后他又吩咐刘小雨把灯关掉,轩内忽地暗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轩外的十几株蜡梅树上忽然亮起了红灯笼,灯笼很是小巧,悬挂在枯枝上摇曳生姿,远看星星点点,如一颗颗明珠,掩映在白雪和梅花之中。
片刻之后,冰壶轩内的灯光重新点亮,九哥先举杯敬了众人一杯,放下杯子,他缓缓环视着一桌人,说,园中景色美不美决定了大伙儿的兴致,能不能在这儿搞出真正的艺术作品要看你们,能不能给你们提供最雅致的环境是我的事,有美景不行,还得会赏景,才是雅兴。元代的倪云林和杨维桢分别在曹善诚的梧桐园中赏荷花及海棠,曹善诚邀倪云林前往看荷花,倪云林登高楼往下一看,只见空庭。饭后再登高楼,往下一看,方池内已是荷花怒放,鸳鸯戏水,倪云林顿时大惊。原来是主人在池中预先备下了数百盆荷花,通以小渠,把水引开,水里的荷花就露了出来。曹善诚又邀杨维桢前往看海棠,杨维桢到了地方却并不见一株海棠树。少许,款款走出一队女妆,约二十四姝,悉茜裙衫,上下一色,似绝美海棠,主人谓为“解语花”。各位能在隐园里赏玩美景,兴致高雅不俗,创造出真正的艺术作品,便是我的幸事。
席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喝酒的声音里也透着点惶恐。如今在这园子的宴席上,说话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见没有人说话,九哥便又开口了,面对这样的美景,大伙儿是不是应该作几首诗来应应景?我这人不会写诗,但心里是真喜欢诗歌啊,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在深山里工作挣钱,每天就是砍树,不停地砍树,一棵大树倒下来,有时候,会把砍树的人砸死,抬圆木的时候,稍微不平衡一些,也会压死人,我们天不亮就上山,中午吃个馒头喝点凉水,晚上等天黑透了才开始下山,有时候在下山的路上还会遇到狼。那时候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能读几首诗,只要能读到诗,我就觉得生活还是有它美好的地方。景老师啊,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你的诗,我能把你的每一首诗都倒背如流,我是你真正的粉丝哪。景老师,你来作一首诗吧,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的诗了,这样美的雪景,你一定得作一首诗出来。
席间忽然变得鸦雀无声,连喝酒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集中在了老景身上。老景面前摆着一杯酒,但他并没有去碰那杯酒,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扁酒壶,他拧开壶盖,不慌不忙地喝下去一口,砸了咂嘴,又喝下去一口,这才开口道,诗可不是这么写出来的。
九哥嘴里叼着大烟斗,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团青烟,把他整张脸都包裹在了里面,他问了一句,那你倒说说,诗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
老景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然后举起一只手,缓慢庄重地把花白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开口道,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在洪泽湖边的一个渔村里下乡,那是一个被绿树笼罩的小村庄,村子里到处是水塘,水塘里有鱼虾有芦苇有荷花,我划着小船在洪泽湖上打鱼割芦苇采莲蓬。我永远记得那里的清晨和黄昏,朝霞和晚霞都热烈而宁静,会把整个天空染成玫瑰色,这玫瑰色的天空又映在湖水里,连湖水也成了玫瑰色。下雨之前,乌云会从湖的尽头升起,看起来巍峨壮观,像神殿一般。你会觉得,那湖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有时候乌云特别黑特别暗,整个天空变得漆黑一团,湖水与天空一色,你又会觉得来到了天地未开的洪荒时代,等到大雨落下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的,天和地被雨丝连在了一起,我们的一叶小舟躲在荷花丛中,随时会被湖水和大雨吞没,那时候对天地真是敬畏到极点了,觉得人太渺小了,属于人的一切都太渺小太脆弱了。不管生活是怎样的艰辛,我们都能看懂它的美好,就这样,我们开始写诗,也是那样的湖水才催生出了诗歌。诗歌如天籁,只能在天地间拾得,而不是硬写出来的。
九哥把烟斗在桌上磕了又磕,眼睛看着桌面说,景老师是嫌这园子不够美,还是觉得饭菜不可口,觉得哪里不好你只管说,我是你忠实的粉丝,我是真的很敬重你。我前半辈子想写诗想画画都不成,没有条件,连饭都吃不饱,空有理想却实现不了,所以我把我后半辈子下海经商挣的钱全投到这园子里了,我自己搞不了艺术,但我可以帮助艺术家们啊,你们可以啊,咱们的目的就是艺术,真正的纯粹的艺术。景老师你在这园子里住了也有一年多了吧,这一年多你写了什么诗?也拿出来让我们欣赏一下嘛。
老景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他用手指擦了擦嘴角淌下的残酒,又用那只手往后拢了拢白发,笑着说,说句实话,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想当什么诗人,我们只是觉得有太多话要说,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诗人。那时候我们的梦想是去做一个养蜂人,带着简易的帐篷和几箱蜜蜂,追随着大江南北的花季,风餐露宿在绮丽的山水之间,那时候我们也从不考虑什么是实用什么是不实用,我们怀里揣着诗集和梦想,从不考虑下一顿饭在哪里吃,晚上在哪里睡觉,也够理想主义吧。老九啊,我在你的园子里是住了一年多了,可你见过我在你摆的宴席上吃过什么菜吗?你见我喝过你的酒吗?你不要忘了,我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吃菜,一吃菜就败坏了酒的香味了,我喝的牛栏山二锅头都是我自己买了带进园子里的,我喝的酒虽然便宜,但喝惯了,别的酒我还真不爱喝。
没有人动筷子,大家都静悄悄地坐着。只见九哥把烟斗又在桌子上磕了磕,忽然笑着说,景老师当然是理想主义者,不然年轻时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的诗呢,只是现在老了。大家怎么不吃菜啊,菜都涼了,快吃快吃,我这个人别的干不了,就是愿意帮助艺术家们,一切为了艺术嘛。
这时,席间忽地站起来一个人,我一看,却是那林疯子,只见他走到窗前,又转身向所有人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大家好,今天该讲两宋了,两宋时候的园林大都以“归来”为主题,比如苏舜钦的沧浪亭、蒋堂的隐圃、叶清臣的小隐堂、程致道的蜗庐、胡元质的招隐堂、范成大的石湖别墅、史正志的渔隐。沧浪二字,代表着濯缨濯足、进退自如的处世哲学。沧浪亭前竹后水,竹无穷极,澄川翠竿,光影会阁于户轩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有曲池高台,有石桥,有斋馆,有观鱼处,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写道,“时榜小舟,幅斤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箕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南宋的史正志也想当那个摇首出红尘的渔夫,所以把自己的花园命为渔隐,在山光水色中寄寓林泉烟霞之志。隐圃、中隐堂、小隐堂也都是取意于逍遥隐逸之意。可见两宋的园林已经成为寄寓理想人格意识及其优雅自在的生命情韵的载体。
他像站在舞台上一样,又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但没有人鼓掌。
这个晚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还是没睡着,索性又披衣起床,画了几笔,感觉仍是不好,便又扔了画笔,关了灯,在窗前静静站了一会。窗外万籁俱寂,半轮月亮挂在夜空中,明亮洁净,芭蕉树上还有一点未化的残雪,在月光中闪着银光。我忽然想到,这个时候,老景在干什么,他每天早晨早早就把自己的房门敞开,捕捉来往的人,但这么深的夜里,他总该睡着了吧。
这么想着我忽然便生出一个念头,我想出去看看,老景的房门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虽然自己也觉得无聊,但我还是轻轻走出自己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老景门口。我一看,却呆在了那里。他的房门,居然在半夜也是敞开着的。楼道里亮着昏暗的廊灯,屋里黑着灯,所以我看不清里面,但我知道,里面的人却是能看到我的。我在那门口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刚刚走进那团黑暗,我便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站住了,让眼睛适应一下周围的黑暗,等稍微适应之后,我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团黑影,干枯、瘦小,一动不动,在寂静的深夜里散发着一种可怖的气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正呆立在那里,忽听见那团黑影发出了一个颤颤的声音,孩子,你来了。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对着那黑影说,景老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坐在椅子上?
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银光,使他看起来像尊瘦小的佛像。他又开口了,声音倒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他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只听他说,我老了,一晚上只能睡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就坐在这里慢慢等天亮。我吃了一惊,说,您每晚都这么坐着?
那团黑影慢慢蠕动了一下,说,我每晚都是在这椅子上等天亮的,等着等着,天就亮了,一点都不费事,我肯定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看见天亮的人,我每天都会亲眼看见万物从黑暗中露出它们本来的模样,我心里就会觉得特别高兴,觉得又和它们见面了,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我每天都会站在窗前和它们大声打个招呼,然后喝点酒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呢,就庆祝我和世界又见面了吧,多好啊。孩子,你坐吧,坐下来和我说说话。
我慢慢挪到床前,半个屁股搭在他的床沿上。
我们在黑暗中相对而坐,一时都无话,窗外的黑暗安详而广袤,像一个陌生的星球静静悬浮在我们身侧,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静默了片刻,他抓起放在桌上的扁酒壶,拧开喝了一口,又递给我说,孩子,咱们喝点酒吧,喝点酒好说说话。我说,您这是白天晚上都在喝酒啊?他执意向我举着那把酒壶,说,庆祝天亮可以喝酒,庆祝天黑就不可以喝酒了?所有的庆祝都是喜剧,在这万物沉睡的黑夜里,我可以为一棵野草庆祝,为一片落叶庆祝,为一场大雨庆祝,为一片雪花庆祝,为我获得了食物庆祝,为酒壶里还有酒庆祝,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像悲剧?可是孩子你知道吗?只要把悲剧放到更广阔的地方就成了喜剧,我们的悲剧不过是永生宇宙快乐的一部分,我们还怕什么?
我没有接他的酒壶,只说,景老师,您是不是已经喝多了?他好像累了,向我伸出的手终于收了回去,他仰起脖子,自己又喝下去两口,然后他摇了摇酒壶,很快乐地说,酒壶里还有酒,真好。孩子啊,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痛苦,谁能没有痛苦呢?但你有一天要是能从这痛苦中感受到一种陶醉,你就要成大艺术家了。
他又喝下去一口酒,然后又摇了摇酒壶,说,喝完了,又喝完了,没事,明天我再出去买酒。孩子,你知道我喝点小酒的钱是从哪来的吗?告诉你吧,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每天下午都会去一个超市后门等着,一个小姑娘认识我,会把超市里装货的纸箱子拿出来给我,我拿去卖了换个二三十块钱。我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就足够啦,我的要求很低很低,我一天吃一顿饭就够啦,这一顿饭我都是去一个固定的小铺子里吃一碗面。让我吃好的其实我也消化不了,鸡鸭鱼肉我也不想吃,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就足够了。剩下的钱我就买一瓶二锅头,一天有一瓶酒喝也够啦。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需要多少东西?其实一碗面一瓶酒也就够啦。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过得不好,不要觉得我可怜,从生命的无意义中获得悲剧性的陶醉,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开口了,我说,景老师,等我画完手里的这几张画,天气也暖和起来了,我就准备搬出去住,我向人打听了一下,如果在郊区的农村里租房就会很便宜,我一个画画的,住在城里和住在农村有什么区别?城市里的那些繁华和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等我搬出去的时候,您和我一起走吧。用您自己的话说,一碗面一瓶酒便足矣,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在意一个住的地方,用您的话说,天下之大,哪里住不得呢。
他举起空空的酒壶,放在耳边仔细摇了摇,又慢慢放下了,半晌才对我说,孩子,你尽快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可我和你不同,我不会走的,不会的。
我本想问一句,为什么。但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们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忽然,我发现窗外沉沉的黑暗退去了一点,接着,那半透明的黑暗渐渐地渐渐地清澈起来了,树影还有鸟鸣都从那黑暗中浮了出来,青白色的光线从大地深处长出来,与此同时,那些黑暗正像潮水一样退去。原来是天要亮了。老景看着窗外,很快乐地说,孩子你看,天就要亮了,又一个白天来到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我们应该喝点酒庆祝,可是没有酒了是吧,不怕,我今天就出去买。
他想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我走过去搀扶着他向窗口走去。我们两人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清晨透明洁净的光线如魔术一般变幻着,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在了我们的脸上。
六
刚刚过完新年,老姚就过来找我辞行,他也准备离开隐园了。在他之前,已經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几个画家。正是下午时分,云层后漏出少许阳光,把昨日那场雪照得闪闪发光,亭台楼阁上,积雪未消,在阳光下竟有些琼楼玉宇的感觉,不似人间。我们两人相对着抽完一根烟后,便决定到园子里走走。
那道月宫门在雪后更有了些月宫里的萧索感,连门里那棵桂树也比平日多出些孤寒之气。跨过月宫门,便走进了影亭。名为影亭,其实是一片池水与假山相互借景,池边植有一排柳树,柳影、水影、山影于波光中融为一体,假山上植有牡丹、垂丝海棠、玉兰、山茶、千叶榴、青白紫薇、香橼,备四时之色。只在假山顶上,有座小亭子,坐在亭子里,便可以赏玩到四时草木在水中的倒影,枝影横斜,微波清浅,别有一番生趣。
走过影亭,再穿过一道宝瓶状侧门,便来到梅坞,这里种植着几十株红梅和蜡梅,中间一座“踏雪堂”,堂前有两副对联:“每当孤云招野鹤,频携樽酒对名花”,“案无俗事心常静,庭有梅花梦亦清”。正值雪后,蜡梅却开得正好,一走进梅坞,便有沁香袭人,没有一点烟火气的花香便数这梅香了。梅树下积雪未消,愈发把梅香衬得冰清玉洁。我和老姚在树下赏花半日,仍不舍离去。我说,这园子倒是真美,你走了不觉得可惜?他说,美是美,但不宜久待。我没说话,只低头去闻那花香。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那花间闻了又闻,过了半晌,才说,你知道1978年的琼斯镇惨案吧,你说那个教主吉姆·琼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单单是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
他摸出一根烟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了,踌躇半天才说,我倒觉得老九这个人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自称老九,说是自己的上面还有八个姐姐,他排行老九,可我后来听人讲,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姐姐,他其实只有一个弟弟,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在这世上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还听说他其实从未学过画画,只是年轻时有些文学情结,读过些诗歌和小说,他经历很复杂,做过木材贩子,办过砖窑,还因偷偷挖矿坐过几年牢,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后来挣了些钱便建了这座隐园,听说他为了建这座园子还欠了不少债。现在他又没有什么进项,每日只有出项,怕是他也撑不了多久吧。
我说,吉姆·琼斯要是去做艺术家的话,会不会成为一个最纯粹的艺术家?
他说,这园子里有吃有住,也有人把艺术当回事,确实是好,可是,实在不宜久留哪,等你把手里的画画完,也赶紧搬出去吧。
我又说,老姚,你觉得老景到底为什么愿意住在这园子里呢?他连这园子里的饭菜都不吃,每天还要跑出去吃一碗面来果腹。
老姚沉默片刻,说,可能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有人知道他曾是著名诗人吧。
送走老姚之后,暮色已至,我踩着积雪来到湖边,只见冬日的湖中只有数枝枯荷,和一簇簇银色的芦苇,一只过冬的鸟儿忽地从芦苇丛中惊起,直向暮色中飞去。意境如姜白词风,古淡天然,一派野趣。沿着湖边走,远远便看到刘小雨正坐在雪地里作画,我避开了,换了个方向走。现在,只要在园子里看到刘小雨在作画,我便会远远避开。走了几步便来到了“菰雨生凉”处,我走近一看,却见里面已经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湖水大声朗诵着什么,“因黄至筠独爱竹,不仅自己名号用竹,而且以竹立意名园为个,个者,字状如竹叶,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竹寓君子高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竹已经成为士大夫的人格写照,而个为独竹,独立不依,挺直不弯,既寓君子高洁又含孤芳自赏之意。园内有水竹居,一窗翠雨,著须而凝,中置圆几,半嵌壁中。移几而入,虚室渐小,由画中入,步步幽邃,扉开月入,纸响风来。”
是林疯子。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惊扰他,然后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我回头一看,他正对着烟波苍茫的湖水鞠躬,很虔诚地、深深地鞠躬。我想,也许他才是这园子里真正的艺术家。
立春之后,我得到一个好消息,我送到画廊的那批画已经卖出去了两幅,虽然每幅画只卖出了几百块钱,但已经足够让我振奋了。我觉得搬出这园子的时机终于到了。
园子里的白玉兰开花了,以前都不知道园子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玉兰树,现在走在园子里,时不时就会看到亭台楼阁的前面或后面忽地举起一枝白花,明亮极了,可以把周围的一切在瞬间照亮。大朵大朵的玉兰花从树枝上落到地上的时候,简直像白色的鸟儿离开了栖息的枝头,飞落到了地上。过了几日,杏花也开了,园子里有片杏林,名为香雪洲。我走过去的时候,只见一树一树的杏花都已经开了,花香几乎让人醉倒。微风过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真如漫天大雪。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花瓣,踩上去的时候让人于心不忍,让我想起了“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的诗句。
杏花林深处,正坐着一个人,她在那里画画。只看背影我就知道是刘小雨。我没去惊动她,只踩着厚厚的花瓣悄然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园子里的湖水也变成了翠绿色,所谓春水就是这般了,整面湖如碧玉一般卧在天幕下,湖边的桃花开得正好,如一片粉色的霞光静静落在碧水之中。这日,九哥要在荷香榭设春宴,召集众人前去赴宴。这样的宴会我已经久不参加,每次都找个事由推脱,但想到再过两日,自己便要离开这里了,趁此机会和众人道个别也好,毕竟朝夕相处了不短时日。
日暮之后,春宴开始。我在园子里走着走着天便黑了下来,花药草木和亭台楼阁渐渐隐入黑暗,园子再次陷入了那种巨大的神秘。又走了一段路,天已黑透,小径消失了,一面湖水静静卧在前面,忽然之间,灯火辉煌的荷香榭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带着一种妖魅之气静立于湖畔。
我进了荷香榭一看,只零零落落坐了有七八个人,远不似当初的热闹了,老景已经早早坐在席间,怀里抱着他那把扁酒壶。刘小雨正出出进进地招呼上菜,九哥仍是坐在上座,嘴里叼着他那只大烟斗。他边招呼众人边说,在这个时节不宜吃太多荤腥,吃点新鲜野菜才是最好的,马兰头、香椿、春笋、荠菜、苜蓿、蒲公英做了几碟小菜,都很鲜美。今天的点心也是春光无限,这青团是用几味野菜汁做的,味道淳朴,充满野趣,又可清热,在春天吃最好。这鲜花饼是拿园子里的桃花和杏花的花瓣做的,花瓣用蜜腌过,清甜可口,花香扑鼻。这韭菜春卷也适合春天吃,夜雨剪春韭,春韭最合时令。这荠菜翡翠汤圆也合时令,酒是去年泡的青梅酒,现在拿出来,再配上这些点心,也算应景。这荷香榭啊,月来影明,风来香闻,最宜于春秋设宴。夏天的时候,还是去菰雨生凉或忘筌亭最好,清流洄洑,翠竹万竿。冬日嘛,还是冰壶轩最相宜,琉璃嵌窗,且有雪而坐无风。
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又扭头招呼刘小雨,小雨啊,你也过来吃吧。接着又说,你们当中我最欣赏的就是小雨,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对艺术有一种献祭精神。艺术中那些永恒美的部分,只有在艺术家宗教般虔诚的情懷下才能被唤醒。理想对于艺术家来说,就是要和神灵保持相通,而对于神灵最虔诚的方式就是这种献祭精神。我都有些替你们着急,你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到底创作出了什么艺术作品?我尽我最大的能力为你们提供好的吃住条件,让你们有一个优美的创作环境,但你们到底创作出什么了?
席间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刘小雨走过来,给每个人倒酒,给老景倒酒的时候,他用手把杯子挡住了。半天都没有人举杯,我觉得是时候了,便站起来说,九哥,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真是谢谢你,我不想再继续给你添麻烦了,前段时间一直在外面找房子,现在也找得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就搬出去了,提前和你道个别吧。
他放下烟斗,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也要搬走?为什么?是吃得不好还是住得不好?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画家也站起来说,过几日他也要搬出去了,谢谢九哥的盛情款待。
九哥阴沉沉地冷笑一声,说,好啊,你们都走吧,想走就走吧,走吧。不说这个了,我们今晚设的是春宴,春暖花开,自然要有些风雅的节目才好,这样吧,我们来轮流作诗,每个人都要作一首,必须作,谁要是不作就不要离开这荷香榭。
人群中一片不祥的寂静。久久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人群中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是老景,他举起抱在怀里的酒壶,喝了一大口酒。九哥脸色阴沉地看着他,说,景老师,你也要搬走吗?老景笑了笑,抱着酒壶走到了湖边,已经是月上中天,今晚居然是满月,湖底也静静卧着一轮明月,亭台楼阁在月光下闪着并不耀眼的光芒,夜风从湖对岸的竹林里穿行而过的时候,发出了低低的啸音,如一种苍凉的乐器。从这水榭里看过去,整个园子在月光下显得纯净而悲怆。
老景看着湖中的月亮说,老九啊,你不是让每人都要作首诗吗?作不出来还不许离开。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这四十年里我其实一直在写一首诗,我写得很慢很慢,有时候一天只能写一个字,有时候写了这一个字,还是觉得不满意,就把这个字又去掉了。就这样,一首诗我写了四十年还没有写完,甚至连诗的名字我都一直没有想好,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终于把诗的名字想好了,就叫“从水中捞月亮的人”,你觉得怎么样?我也终于想明白了,把一首诗写完,不一定要靠纸和笔,写完一首诗的方式太多太多了,我今晚终于要把它写完了,你要看着我把它写完。
话音落下,在所有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忽见他抱着酒壶往前那么一倾,整个人就从栏杆上翻下,扑进了静静的湖水里。湖中的那轮明月立刻被搅碎了,顿时便化作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羽毛,瑟瑟漂浮在湖面上。寂静了片刻之后,桌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哗的一声便乱了,有两个水性好的连忙跃出栏杆跳进湖里。湖水里的羽毛被搅动着,在月光下变幻成了各种神秘的图形。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湿漉漉地爬上岸来,手里拖着同样湿漉漉的老景。老景变得很沉很安静,被放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摊水,嘴里也不停淌着水。他像条鱼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看到,吐出老景的湖面再次平静下来,无数根羽毛游弋着,重新聚拢在一起,又慢慢聚拢成了一轮银色的月亮,卧在了湖底。整个晚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远处,竹林里的啸声更加摄人心魄了。
第二天一早,警察忽然来到了隐园,因为有人报案,说这里发生了谋杀案。园子里所有的人都聚在湖边,我也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只听九哥一再向警察解释说,他是自杀的,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他们昨晚都看见了,景云亭是自杀的。
他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他为了写完一首诗,他那首诗就叫“从水中捞月亮的人”,这一首诗,他写了四十年啊,他是真正的诗人。
他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你们不信有人会为了捞月亮而死吗?从古到今都不缺这样的人,为捞月亮而死的人。你们不信吗?
他自杀的确切动机是什么?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闪出来一个人,她一直走到了湖边,我定睛一看,是刘小雨。只见她披着长发穿着长裙站在湖边,鬓角还戴了一朵紫薇,她指着湖水问那两个警察,你们不信有人会为捞月亮而死,是吧?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说完这句话,只见她微微一笑,往前跨出一步,极其轻盈地跃入了湖中,然后,她迅速地不见了,也不见挣扎,只静静向湖底沉去。
人群一片哗然,然后又是那两个水性好的人,连忙跳下湖去救人。我们都紧张地盯着湖面,可是湖面上静悄悄的,仿佛从不曾有人去打扰过它。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先上来了,两手空空,显然没找到人。我们更紧张了,都涌到湖边,探头往下看,在湖中可以看到一排人头,还有人头上的各色表情,仿佛那湖水就是一面镜子。我不敢再往下看,独自缩了回去。
另外一个人也终于上来了,胳膊里夹着一个人,那个人安静极了,不说话也不动,看起来像个假人。他把胳膊里夹着的人拖上岸,那躺在地上不声不响的人正是刘小雨,长发湿透了,水草一样裹在头上、脖子上,只见她双眼微睁,露出两道惨白死滞的目光,嘴里像鱼一样吐着水。众人又急忙围上去一顿抢救,一边奇怪她沉底怎么沉得那般迅速,连挣扎都没有。按压她胸腔的人却发现,在她的衣服里竟绑了四根铁条,前胸两根,后背两根,用皮带扎得牢牢的,仿佛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刘小雨最终没有被抢救过来,警察最后是怎么结案的我也不清楚,虽然我就是那个报警的人。但我并不想知道它的最终结果,所以在当天我就带着我的画匆匆搬出去了。
两年之后,我在南京已经能靠卖画生存下来,还在郊区租了一间画室,那画室外面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香橼树。偶尔有朋友来了,我们就在香橼树下喝点小酒。那一日,我想放松一下,便出去游逛,不知不觉来到了牛首山脚下。我本以为那隐园已经像梦境一样消失了,不料却发现,它居然还在那里,还是那道窄窄的古朴的门,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进门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还有别的不认识的人也从这门里进进出出。原来,这里已经被改成公园了。
我在荷香榭里坐了很久,湖中的荷花开得正好,红色的鱼儿们结队啜食着湖面上的花瓣,对岸仍是翠竹万竿,啸声低回,菰雨生凉里的那面大镜子仍反射着波光潋滟。只是,来来往往的游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