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夏,有两所“特殊”的高中:它们建在首府银川,却专门招收贫困山区的学生;它们不仅免收学杂费、住宿费,还给农村户口学生发放生活补助;它们首届招生时,少人问津,甚至还被当成“骗子学校”,但之后其升学率和办学质量却跃至全区前列……
近18年来,两所高中已为宁夏最贫困的西海固地区培养出了5万多名大学生
大学之前的求学经历,对于马世龙来说,就像是一场艰难的“历险”,而高中无疑是“绝处逢生”。
“小时候家里太穷,上小学时铅笔都要用鸡蛋去换,还差点因为6块钱的学费辍学,所以能够上大学,走出大山就是种奢望。”如今已成为新疆某地市发改部门主要负责人的马世龙,对贫穷的记忆依然深刻,更难掩对高中母校的怀念与感恩。“说高中是我命运的转折点一点都不为过,没有这些帮助,我可能连大学的门都迈不进去,更别说上北大了。”
宁夏六盘山高级中学,正是改变马世龙命运的学校。
在宁夏,有两所“特殊”的高中:它们建在首府银川,却专门招收贫困山区的学生;它们不仅免收学杂费、住宿费,还给农村户口学生发放生活补助;它们首届招生时,少人问津,甚至还被当成“骗子学校”,但之后其升学率和办学质量却跃至全区前列……
近18年来,宁夏六盘山高级中学(下文简称“六盘山高中”)和宁夏育才中学(下文简称“育才中学”),作为教育扶贫的重要阵地,已为宁夏最贫困的西海固地区培养出了5万多名大学生。
西海固,是宁夏中南部九个贫困县区的概称,也是六盘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的一部分,曾被联合国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这里山大沟深,干旱缺水,贫困曾世代延续。改革开放以来,国家不断加大对西海固的扶贫力度,但直到新世纪伊始,当地不少百姓仍住窑洞、喝窖水、走泥路,靠着山间的薄田勉强糊口。
在贫穷落后地区,优质教育资源是“奢侈品”。学生上学难,上好学校更难。这种体会,对于上世纪90年代出生在西海固农村的马世龙来说,尤为深刻,“我两个姐姐就因为交不起学费早早辍学了,我是一波三折勉强才读到初中毕业”。
马世龙的五年小学,分别在两个教学点度过。他记得一二三年级所在的教学点,有三个班,但只有两间教室,三位老师年龄也比较大。“三年级时班里共有27个学生,后来只有我一个走进高中。”
上初中后,马世龙开始住校。一间由教室改成的宿舍,挤了60多个学生,床是用砖头、木杠撑起来的大通铺,夏天没电扇,冬天没炉子,学生们只好穿着棉衣棉裤窝在一起。“初一时学校有食堂,虽然顿顿是土豆汤,但好歹能吃上口热饭,到了初二食堂被改建成教室后,同学们就只能周末回家背一包干馍馍,就着凉水吃。不夸张地说,我在上高中之前就没怎么喝过开水。”马世龙说。
在他看来,生活上的苦并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精神世界的贫瘠。从识字开始,马世龙就酷愛阅读,但小学和初中学校都没有图书馆,家里更买不起书,他只好向老师、亲戚借书来看。“很多孩子的梦想在那时就被埋葬了。”
六盘山高中校长金存钰曾长期在西海固一个深度贫困县的中学执教,对于教育上的“穷”也是记忆犹新。他说,2000年前后在西海固,只能保证在义务教育阶段孩子能有学上,课能有老师教,学校的软硬件都跟不上,更为关键的是高中教育资源严重匮乏。
“当时在这个约有180万人口的地区,只有13所高中学校。而且一个孩子高中一年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平均要两三千块钱,这对很多家庭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只读完义务教育,孩子们找不到继续求学、就业的好出路。高中教育资源的缺乏,不仅成为制约山区发展的瓶颈,也让一些学生、家长看不到读书的希望。”他说。
“山区要发展,教育要优先,建一所优质高中,让更多孩子特别是贫困家庭孩子上大学”,成为当时自治区党委、政府的共识。
学校建在哪里?按照一般的办学规律,从资金投入、生源地等多方面考虑,当时不少参与决策的干部、专家建议,这所高中可以选择建在学生比较集中的地区,比如固原市。
这一次,宁夏打破常规,决心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首府银川市为西海固学生专门建设一所高中。
“利用银川的区位、师资等优势资源办学,能够为山区学生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成长环境,让他们也能和城市孩子一样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享受同样的优质教育。”在育才中学校长邓树栋看来,这一创造性的办学模式中,也蕴藏着党委和政府下狠心、动真格解决西海固贫困问题的决心。
除了学校选址在首府城市,六盘山高中还对所有学生免收学费、住宿费,每年为每名农村户口学生补助1000元生活费。
2002年,六盘山高中进入筹划建设阶段,并开始同步面向全国招聘教师。第一批48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年轻教师,很多不顾收入下降、环境艰苦、家人反对等现实困难和压力,成为六盘山高中扶贫教育的“创业者”。
来自江苏溧阳的赵保利和妻子便是其中两位。“刚来时,住的是临时宿舍,几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生活环境、工资待遇都比原先差多了,但大家是奔着‘给贫困山区的孩子办一所好学校来的,想在这里发挥更大的价值。”赵保利说。
虽然有着较高的定位和一流的教师配置,但六盘山高中第一年的招生并不顺利。“这是一所位于几百公里之外的新学校,不收学费还发钱,西海固的一些家长怕孩子当了学校的‘试验品,有的还担心是‘骗子学校。”金存钰说。最终,教师们“苦苦相劝”才从家长手中“要”来了604名新生。
按照一般办学规律,生源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学校升学率的高低。然而,这一规律在六盘山高中被打破了。尽管招收的学生80%以上来自农村乡镇初中,多数还是“中下等生”,但六盘山高中却在学校创办后参加的第一届高考中收获了二本上线率69%、一本上线率41%的成绩。
“学生苦学,老师苦教”,老师们道出了升学率背后的秘密。时任六盘山高中政教处主任的岳维鹏告诉记者,早些年山区孩子的底子真的很差,特别像英语等课程,欠缺太多,“但孩子都特别努力,老师们也着急,上课时教新知识,课余时间抽空补习初中课程,等于三年上了六年的课”。
如今想起当年入校时的情景,令马世龙难为情的不是蛇皮袋装衣服,也不是脚上破洞的灰布鞋,而是倒数的分数。“中考失利,如果不是特殊的加分照顾政策,我根本进不来,这个成绩让我一度很不自信,也倍感压力。”
“但当我看到美丽的校园,先进的设备,优秀的老师,上进的同学,我就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学习的天堂。”马世龙说,因为喜欢读书,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文科。周末,他几乎整天泡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让自己尽情徜徉在书籍的海洋中。
因为渴望“知识改变命运”,因为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六盘山和育才的学生比普通学校学生要更加努力。“学校创办初期,老师们很少会在深夜12点以前睡觉,既要给学生们‘开小灶、备课,还要负责‘驱赶在厕所借光学习的学生,心疼又无奈。”赵保利说。
除了肯下“苦”功夫,六盘山高中年轻的“创业者”们还在教学理念方法上下“新”功夫。他们借助全国新课程改革实验的契机,把一所刚成立的学校打造成了宁夏全区基础教育发展和普通高中课程改革的样本学校。
家长的期盼,学生的努力,教师的压力,化为一张张令人欣喜的录取通知书。“第一届高考的成绩出人意料,成绩公布当天,不少家长还半信半疑地打来电话确认孩子的成绩。”金存钰说。
以当年全区文科第一名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对马世龙来说像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想过命运会在高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刚进校时只想着能考上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他说,“我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村里人根本不知道北大是什么,只知道是一所北京的大学”。
教育扶贫的成果在六盘山高中开始显现,这让决策者们对这一办学模式有了信心。2006年,另一所同样性质的高中——宁夏育才中学在银川市建成招生。目前,两所学校在校生人数已超过13000人,成为宁夏“单体规模”最大的两所高中。
西吉县王民鄉王民中学副校长王永名说,以前西海固地区的孩子就算考上了本地高中,能够升入大学的机会也很有限,毕竟教育质量和资源都跟不上。银川虽说也有几所优质高中,但由于招生分数太高,能够进去的学生寥寥。“这两所学校带来的最直接的效果就是让原本上不起高中的学生能有学上,原本上一般大学的学生能够考上更好的。”
他说,现在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每年在西吉县招生500名左右,去年王民中学有约九分之一的学生进入这两所学校。“因为它们不占用当地的招生名额和指标,所以西海固基层中学普高的升学率也得到了较大提高,这意味着更多孩子能有机会上高中。”
为了让更多薄弱初中和农村初中孩子能够进入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读书,两所学校在实际招生中会有所倾斜。除此之外,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以来,两所学校在正常补助政策下,还对建档立卡户家庭的学生加大了扶持力度,保障他们从入学到毕业的全程资助,实现家庭经济困难学生“应助尽助”。
学生刚入校时,很多习惯都需要养成,特别是在早些年,不会使用水冲厕所,水龙头被拧坏,不会坐公交车等情况经常发生。
“老师夜里从家赶来送学生去医院、为学生垫付医药费,甚至给学生饭卡充钱让他们改善伙食,都太普遍了。学生一点情绪波动老师都能察觉到,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老师们是‘妈妈的平方。”马世龙回忆说。
育才中学心理辅导老师马叶秋说,这些孩子原本性格就相对内向,不善言辞,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考试失利、同学矛盾、思念家人等都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情绪波动,这个时候心理辅导就很重要。
对于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这样的大型寄宿制高中而言,封闭式管理是硬性要求。如何让远离父母的孩子们既能安心愉快地学习、生活,又能拓宽视野、挖掘潜能,成为这两所学校面临的重要课题。
“扶贫学校的办学目标,是帮助更多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考上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但在这一过程中,不能只关注升学率,让孩子们变成只会‘死读书的考试机器。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育人、成才、促进人的全面发展。”金存钰说。
在上课前的“小班会”上唱歌,课后与篮球队的小伙伴们切磋,是育才中学高二学生柯原学习之余最开心的事。
柯原的老家在西海固大山深处。2012年,9岁的她跟随父母搬迁到几百里之外川区的生态移民村。搬迁之后,因为学习条件的改善,柯原的学习动力更足了,她也暗下决心要考上六盘山或育才。“我想上好的高中,但又不想增加家里的负担。”她说。
梦想成真。通过自己的努力,柯原如愿考入了育才中学。“爸妈特别开心,拿到通知书的那天他们还带我去县城撮了一顿。”她说,入校时觉得校园好大好漂亮,随时都担心会迷路。
或许是因为家乡有着唱“花儿”的传统,柯原从小就爱唱歌,也很有音乐天赋,那时经常对着大山唱,对着牛羊唱。
“学校有很多社团和兴趣小组,自己感兴趣就可以加入,学校也会为我们提供展示自我的机会,这让我更加自信,也增添了学习的动力。”柯原说,她没想到上了高中还能有机会唱下去。入校两年多,这位曾经性格内向、说话都不敢抬头的女孩,已经能大大方方站在台上给同学唱歌了。
马世龙也告诉记者,高中虽然学习紧张,但他的不少爱好特长都是在那时被“挖掘”出来的。当时他选修了吉他和书法,还发现自己有跑步的天分,上大学后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大学舍友夸我多才多艺,我说这些都是在高中学的,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对于一个农村孩子而言,即便上了大学也未必有条件学习这些才艺。”
组建合唱团、文学社、篮球队等兴趣小组,举办校园文化节,组织学生每天收看新闻联播,邀请专家学者来校开办讲座……多姿多彩的活动不仅让学生们个性彰显,也让大门紧闭的校园“活跃”了起来。
早在2007年,学校就和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实现了“互动式远程教学”,六盘山高中的学生可以分享人大附中的优质教学资源,双方师生也可以远程实时交流。随着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的信息化水平持续升级,“互联网+教育”已贯穿到教学的各个环节。
2020年11月,西海固最后一个贫困县脱贫摘帽,彻底告别绝对贫困。作为教育扶贫的重要阵地,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也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扶贫答卷”:17届高考,5万多名学生进入大学,本科升学率超过95%,重点大学升学率超过70%……
“其中,农村学生和女生的升学比例明显增大。”邓树栋说。
“教育扶贫能够从根本上改变农村地区、贫困地区孩子与家庭的命运,更为西海固地区可持续发展储蓄了人才资源。”金存钰说。
马世龙告诉记者,自他考上大学后,村里人开始真正重视孩子的教育,之后每年都有学生考上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也有考上本科院校的。
“除此之外,我也希望我的改变能够带来更多的社会价值。”他说,毕业时北上广其实有很多就业机会,但他毅然选择了偏远地区,因为自己经历过贫穷和落后,专业又是学经济的,希望能够帮助落后地区做些实事,帮助更多人摆脱贫困。“因为自己受益了,我要努力推动六盘山高中模式在当地落地。”他说。
在两所高中5万多名毕业生中,有三分之二选择回到宁夏,有相当一部分是作为教师“返乡”。来自宁夏吴忠市同心县农村的张荣说,她和哥哥都考上了六盘山高中,大学时也都选择了免费师范生,毕业后哥哥回到母校任教,她选择回到家乡县城高中当老师。
回到家乡任教,张荣最大的感受是,学校的设施条件变好了,班里女生数量增加了,和自己一样的年轻教师多了。
“我们希望和自己的老师一样,去影响、帮助更多的孩子,改变家乡的教育面貌。”张荣说。
正在紧张备战高考的六盘山高中高三学生安苗苗,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了“人大”和“复旦”。“到六盘山高中上学是我做的一次最正确的选择,这里的老师更用心,学生也更勤奋,而且像个大家庭一样温暖有爱。”
安苗苗老家在固原市隆德县农村,家里收入来源主要依靠父母种地和养牛,虽说温饱不愁,但供四个孩子上学依然不宽裕。她说,父母没有选择外出打工,就是想让他们几个孩子安心学习,现在弟弟妹妹也都以她为榜样。
伴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学生们的梦想也更“大”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几年前能够和家人一起搬出大山,之后又能来到银川免费读高中。我是真的喜欢音乐,家人也支持,所以我准备参加艺考,为自己的梦想拼搏一下。”柯原说。
正因为承载着太多的期待和梦想,六盘山高中和育才中学的使命并未随着脱贫攻坚的完成而结束。反而,校长们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邓树栋说,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学校“两免一补”政策的吸引力自然会下降,家长、学生也更加看重教育质量。“当前山区川区、城乡之间教育仍有较大差距,群众对优质教育的需求仍未得到满足,摆脱了贫困的西海固已经迎来乡村振兴的新考题,对人才的渴求度更高,这些都要求学校要继续坚持高质量办学的目标,不能有丝毫松懈。”
在金存钰看来,实现“后扶贫时代”的高质量办学目标,学校的信息化建设、现代化水平还有待提升,校本课程还需进一步拓展,对学生的“精神帮扶”还需加力……
在六盘山高中操场,有两个特殊的“六点半”:清晨六點半的晨跑和傍晚六点半的朗读。十几年来,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金存钰每天都会是晨跑队伍中的一员。
“这不仅是六盘山高中学生的习惯,也是一种校园文化与精神,鼓励着大家一直前行。教书育人,是‘农耕模式的工作,必须天天耕作,成效虽慢,但变化惊人。”他说。(来源: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