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
光景尚好的那几年,妈妈单位逢年过节总会发些活家禽做节礼。于是整个家属院里充斥着鸡鸣鹅叫,绒毛遍天。喧嚣短暂热闹一阵儿,很快消寂在滚烫的沸水里。各家各户门前的煤炉上接二连三升腾起灼人的水汽,昭示着一场连绵起伏的杀戮。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对着作业做凝神状。但没一会儿,妈妈就在楼下院子里叫我了。
“安安,你过来一下。”
“我在写作业呢。”
“等会儿再写。”
我只能不情不愿地踱出去。
炉上开水壶腾腾喷吐着热气。旁边头天晚上拎回来的大白鹅正匍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妈妈顺脖子提起来,说:“过来帮我攥住脚。”
杀鹅需要两个人。一人抻住脖子,一人攥紧脚。妈妈总是让我攥脚。我痛恨这个安排。但如果我表示异议,妈妈就会重申一遍:“我十来岁的时候,早就要做一家人的饭了,你呢?”我只能挪过去,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鹅脚,小心避开几处疑似粪便的石灰色斑点。抓紧了,妈妈说。刀刃快速划过,鹅脚剧烈抽搐几下,几欲挣脱。我慌忙握住,枯树皮一样质地的鹅脚在掌心摩擦,激起胃里一阵痉挛。几秒钟后,细长的脖子瘫软下去,猩红的血沿着裸露的伤口,缓缓滴入地上的白瓷碗里。
那顿烧鹅我一块儿都吃不下。
如果廖姨在家,我就能侥幸逃过这件差事。
“邻里邻居的,我一块儿收拾了,省一壶开水。”廖姨总是这么说。自从她外出打工,天宇就时不时来我家蹭饭。因而妈妈客气一下,也并不推托。
迎着晨光,廖姨杀鹅,放血。放完血的鹅扔进热气腾腾的沸水里,由翅及身,迅速拔下鹅毛,归拢在一起。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煺了毛的鹅身赤裸苍白,而拔下的鹅毛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几滴残留的血迹沾染其间,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
廖姨是个能干人,勤快,麻利。妈妈喜欢能干人。但对于廖姨外出打工一事,她私下里颇有微词。倒不是嫌家里偶尔多添双天宇的碗筷,只是觉得廖姨此举顾此失彼。
“能挣多少钱呢,孩子也顾不到。”妈妈说。
那會儿,妈妈是粮管所里的总账会计,廖姨的丈夫陈叔叔是现金会计。工资虽不高,但也还养得起一家三口。照妈妈的意思,天宇还小,廖姨就在镇上打打零工,还能照顾到家。换作是她,绝不会为了上班就把孩子丢下不管的,她还是总账会计呢。
她一度委婉传达了这个想法,当然,省去了后一句话。廖姨听了,嗤一声反驳道:“在镇上打零工能挣什么钱,陈文胜又不是没手没脚,还能饿着陈天宇啊。”
妈妈听了,鼻翼轻微翕动了一下,抿紧的嘴角呈下垂之势,没再说话。
换作别人,肯定要生嫌隙的。妈妈信奉几条道理:凡事要懂取舍。凡事要听得劝。廖姨显然跟这些都不搭边。但妈妈倒也没动气,廖姨向来心直口快,不藏心思。更何况,她一向待我很好,我穿在身上那件淡粉色菱形钩花毛衣就是廖姨给织的。
妈妈织毛衣总是平针织法,上下一色。红就是红的,蓝就是蓝的,领子直挺挺的,直堵到我的下巴。可廖姨愿意花心思。她从城里买了本《花样编织大全》,照着上面学。铜钱花的,心形花的,甚至还有蝴蝶花的。妈妈捧起来细细看一遍,评价道:“小廖手真巧,不像农村出来的,倒像个城里人。”廖姨听了就有些不开心,转而又有些开心。
廖姨是从乡下嫁到镇上来的。据说,是天宇奶奶在世时亲自选中的儿媳妇。她的原话是:“大媳妇拦门站,不干活也好看。”意思是廖姨个头高,模样好。嫁过来之后,大院儿里有人开玩笑。女人们说,小廖会找,找了个城镇户口的铁饭碗。言下之意高攀了。男人们则说,小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因为陈叔叔既不高,也不好看。
我曾抱着一种困惑问妈妈:“廖姨为什么要嫁给陈叔叔啊?”
妈妈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陈叔叔哪儿不好了?”
当然也没哪儿特别不好,就是个邻居家叔叔而已。我早晨出门上学时,时常碰见他去上班。我问声好,他下巴轻轻一点,给我一个拘谨的笑。他的背影总让我想起家里沙发上蒙着的那层灰色罩布,平平展展,寻寻常常。他索性更丑点儿。比如像收鹅毛的驼子那样丑,我就可以大肆编织出一些梦幻又凄美的故事来。类似我在故事书里看到的,美女与野兽,公主与青蛙,敲钟人与艾丝美拉达,如此种种。
我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妈妈听。“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要看本质。”她总这样告诫我。稳妥、可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离奇而刺激的幻想,她一定会归结为:我看你是磁带里头的故事听多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廖姨收拾完鹅毛,总会从中挑出最丰盈、最饱满的几根给我。我喜欢这些玩意儿。
我洗净、晾干,插一支圆珠笔芯在纤细透明的羽管里,假装那是外国电影里的鹅毛笔。电影里总是有这样的镜头:羽毛在主人手中舞动,笔尖滑过洁白信笺,留下一行湿润的字迹。待折好,封蜡,寄向远方。随后是漫长的等待。这样的镜头让我着迷。我幻想着自己是其中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年轻女人,一边在草稿本上写上我仅会的几个句子,Dear friend, How areyou ?我脑海中的那个you 面孔变幻不定。有时候是我的班长,有时候是升旗仪式的旗手。如果天宇再好看一些,说不定我也会把他的脸替换进那张模糊的面孔里。
天宇小我三岁。他对鹅毛笔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那会儿,动画片《四驱兄弟》正在电视上热播,天宇因此疯狂迷恋上赛车。整个家属院儿周边,唯一能摸到的汽车是单位里配置的一辆公务车。于是天宇像个壁虎似的,成天黏在那辆破夏利上。时而摸摸倒车镜,时而捣捣排气管,可惜驾驶座远远端坐在密不透风的窗玻璃后面,可望而不可即。退而求其次,他决定先成为自行车手。
家属院的一侧开了扇拱形小门,门内一条长长的窄巷,通往粮管所的粮仓。粮仓的旁边是晒场,那片空旷的水泥地,是绝佳的练车场所。每天,天宇都会骑着他家那辆掉漆的自行车在晒场上疯狂绕圈,幻想自己正在赛道上迎风驰骋。他骑车时,从不安分地坐在车垫上,总是两脚踩着脚踏板,屁股悬空,以拉力赛运动员的姿势奋力蹬踩。一头小卷发迎风飘在脑后,脑袋上下起伏,活像一匹矫健的小骢马。
天宇的卷发遗传自廖姨。廖姨有一头乌黑蓬松的卷发,垂至腰际。松松绾在脑后,如一丛茂密的水草。
冬天,妈妈常约上廖姨去澡堂搓背。浴室里的水汽缭绕,我跟妈妈浑身都打完一遍肥皂了,廖姨才刚洗好头发。廖姨洗头有套完整的流程。先用木梳好好梳理一番,从发根梳到发梢,根根都疏通了,再打上泡沫,仔仔细细洗上两遍。冲洗干净后,还不算完,还要抹上一层蜂花护发乳。至此,才算大功告成。妈妈在一旁说,“你剪短点儿算了,洗发水用得都比别人费。”廖姨哪舍得。廖姨说,城里那些同事都问她在哪儿烫的,想照着样子弄呢,她这可是天生的。说着,笑得很得意。湿头发往后一甩,露出白皙的脖颈。脖颈下头仍是一片白,白得没边际。我在一旁呆呆站着,顾不得后背被妈妈搓得火辣辣的疼,以自认为隐秘的目光偷偷打量廖姨。她弯腰打肥皂,雪白的乳房垂下来,微微晃动。这让我想起电影里的那个外国女人。那个女人穿着束紧腰肢的鲸骨裙,胸部在白纱花边中高高耸起。当她手持折扇,在胸前快速扇动时,溢出的胸部就如两块尚未凝固的油脂,跟着轻轻颤抖。如果廖姨穿上那样的裙子,乳房是不是也會轻轻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羞耻,像是那对蓬勃的乳房长在了我的身上。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那个女生已经开始穿小衣服了。胸衣,妈妈称之为小衣服。但班上的男生不这么说,他们躲在一起窃笑,说:“那个谁都穿奶罩了。”
奶罩,这个词,和眼前的画面混同在一起,让我几乎羞耻到无地自容。
妈妈再领我去澡堂洗澡,我就怎么也不肯去了。可寒冬腊月的,在家洗澡不冻感冒才怪。我的固执让妈妈很恼火。
“你作什么怪?”妈妈呵斥道。
不得已,我只能透露一部分我的心事。
她听完,脸上浮现出一层尴尬而又故作镇定的神情。
“小孩子家,瞎想什么呢?”我默默不语。
隔了一会儿,她又问我:“有人在你面前瞎说什么吗?”
“没有。”我答道。
“嗯,那就行,别成天瞎想这些。”
妈妈的回答,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羞耻和不安。相反,我在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个无奈的事实:作为小孩子所感受到的那些危险,不会因为长成了大人,就自动消失。
我挑剩下的那些鹅毛是不扔的,统统塞进袋子里,等聚得多了,驼子就会骑着他那辆三轮车来院子里收。除了鹅毛,鸡毛、鸭毛,都可以卖。鸡毛不值钱,只能搅碎当肥料。鸭毛就贵一点,鹅毛最贵。
驼子一手勾着秤绳,一手将塞满鹅毛的袋子挂上秤钩。有几根扑腾出来,飘在半空,落上了他的头发,粘上了他的夹克。驼子总爱穿他那件酱土色的人造革夹克,数九寒冬也不换,袖口和前襟早已龟裂成块状。不冷吗?哪有棉衣暖和呢?我很费解。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棉衣太容易粘毛了。除了颜色,那件夹克的款式和天宇的一件外套很相似。或许他们就是在同一家童装店买的。驼子勾着秤站在那儿,从背影看,就像一个长着硕大头颅的十岁小孩。但大家说起他时,没人会文绉绉称一句侏儒,只说,那个矮子,或,那个驼子。其实他的背并不驼,直得很。
有时候,驼子会带上他儿子一起来。我从没弄清他儿子到底叫什么。驼子喊他:“小jian,过来。”“小jian,走了。”所以我猜,应该是叫小坚,或是小健。
早些年,驼子一个人住。后来悄没声息的,屋里多了个比他还要矮一些的女人。大家觉得挺新奇。不过也没什么,男人都是要娶老婆的,驼子也是人。只是私下里有人调侃:呵,什么茶壶还真有什么碗来配。以及,驼子那玩意儿管不管用哦。隔了不久,驼子女人怀孕了。看来是管用的。大家忍不住猜测,生出来会不会还是个侏儒。但该生还是要生的,人都是得生孩子的。小孩刚出生时,白白胖胖,一切正常。这叫人很惊讶,那些家里生了女儿的人家在惊讶之余还有几分酸涩:呵,倒让驼子生了个胖儿子。这种酸涩在每次看见那个孩子时都会泛起,直到过了两年,那个孩子不再长个子时。“哎哟,到底还是个小驼子。”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释然之余也不乏一丝怜悯。到底还是个驼子。
这些,都是我听闲话听来的。家属院大门边开了间杂货铺,店主是住我们楼下的培林婶婶。她的丈夫曾是单位职工,好些年前出意外死了,那之后培林婶婶就独自孀居。铺子很小,倚墙放了几排杂货,往前是一节烟草柜台。柜台的上方吊着一只常年发出昏黄光线的灯泡,再往外,就是大马路了。在马路与柜台之间勉强塞下了一张磨出了包浆的条凳,培林婶婶就坐在柜台后面同条凳上的人说话。条凳上总是坐着个什么人。我被打发去买瓶酱油买袋盐时,也喜欢挨在凳子边坐会儿,直坐到再不走就有回家挨骂的风险时,再起身。
那些话,我听得半懂不懂。但我隐约知道,都是到了家不能跟妈妈提的。早些时候,一次家庭聚会上,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我为了插上话,故作老练地大声道:“据说教我们语文的杨老师怀孕了。”我特地强调:“一结婚就怀孕了。”气氛顿时凝滞,妈妈的目光狠狠剜了我一眼:“你管好你学习就行,别当着不着的!”
所以,茶壶与碗什么的,我有绝口不提的觉悟。
我暗自想,比起茶壶与碗,驼子一家更像叠放成一摞的几只大小不一的碗才对。或是一套俄罗斯套娃,小健是最里头的那个。他小小的身子支着一颗硕大的头颅,总是要倾倒的样子。其实他跟天宇差不多大,但看起来跟我刚满四岁的表弟差不多高。他远远看着我们,我,天宇,还有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并不试图加入我们的游戏。
天宇终于得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原先,天宇一直骑陈叔叔那辆继承自天宇爷爷的自行车。骑是能骑的,只是一踩得快了,链条就老掉。掉下来,勾上去。勾上去,又掉下来。很扫兴。天宇开始央求廖姨给他买辆新自行车,一辆真正的自行车手骑的车,那种可以变速的车。
“痴心妄想。”妈妈评价这个念头,“小孩子不想着学习,天天骑什么自行车?”难得的,我跟妈妈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因为我隐隐觉得,他会得偿所愿。
两个月后,廖姨从城里骑回来一辆山地车。我从没见过那个样子的自行车。轮硕大,车把手上翘,呈倒握状,涂着宝蓝色防锈漆的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为什么叫山地车啊?”我问天宇。他只顾着拿一块棉布细细擦拭车身,头也不抬地敷衍我:“就是可以在山里骑的车。”
擦完车,天宇把抹布一扔。在晒场一头远远地喊一声:“开始!”我在另一头盯着手表,数着秒针等他过来。
阳光热烈,遗落在地面缝隙中的麦粒像细碎的金子,闪烁着耀眼的光。他像飞一样冲刺过来,丝毫不爱惜力气。直加速到我跟前,才刺啦一下刹住车,带来一阵麦香味的风。所有的孩子,连女孩子们都来围观了。天宇边沿着晒场绕圈,边示范着变档。一挡,二挡,三挡。简直快要飞起来了。男孩子们排队等在一边,对天宇俯首贴耳,只为挨个骑上一回。那阵子,天宇是家属院里的君王,有着无上的权力。
无上权力的成本是廖姨几个月的工资。
廖姨以一种了不得的口气告诉妈妈:“就这一辆车,花了我几个月工资!”
妈妈投去一个责备的目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得意的。一回到家,她立刻跟爸爸说:“小廖哦,真是不会当妈。把陈天宇惯成什么样子了。”爸爸劝她别瞎操心。
妈妈转向我:“你说呢,你觉得这样惯着他好吗?”
我觉得挺好,要说有什么不好,那也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我当然不会这么讲。我悟出,这其中有一种微妙所在。
早前,廖姨刚进城打工那会儿,给我买了盒沾了亮粉的彩虹色发卡带回来。那是小镇上没有的款式。她一边咔咔帮我别成一排,一边说,“让安安做我干女儿算了,我每天都把她打扮成小公主。”我心里一乱,迅速望向妈妈。妈妈看了看我,嘴角提了提,说:“什么干女儿不干女儿的,我不喜欢认干亲这一套。”
她的笑容里,我察觉出一丝压抑的不快。我想,她一定是从我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爱慕虚荣的危险。妈妈从来都不喜欢虚荣的人。她一次次告诫我,虚荣是最要不得的,她说时用手指了指我的鼻尖,强调了一遍,特别是女孩子。好像我就是她脑子里虚构出的那个因爱慕虚荣而走上歧途的女孩似的。而后我又觉得,她或许是在廖姨那儿嗅到了这种危险。漂亮女人都爱慕虚荣,这是我倚在条凳旁听到的话。但这样藏着不快的表情我此后又观察到好几次,有时话题中无半点与虚荣相关的成分。比如说,我在一周刚过完一半时就忍不住问妈妈,“廖姨这周五回不回来?”那时,她脸上就又浮现出类似的表情。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我就突然有了另一番顿悟。她的不快更有可能是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我渴望成为廖姨的干女儿。这种渴望丝毫不加掩饰,以至于让她认为,比起当她的女儿,我更愿意做廖姨的女儿。
因而,我想了一会儿,答道:“自行车有什么好骑的。”这不能算我撒谎,我确实对自行车没多大兴趣,但我不介意得到一条水晶项链之类的漂亮物件。
这个答案妈妈尚且满意。她撤走了钉在我身上的目光,踱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她一边刨一根丝瓜,一边对落在砧板上的丝瓜皮念叨:“我看这个陈天宇,心都玩野了。书不好好读,我看他以后怎么办!”
妈妈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明白,天宇的出路,陈叔叔早在心里替他规划好了。天宇的学习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要是以后有長进,就好好学,争取考上大学。真要是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按陈叔叔的打算,进个专科学个会计,等一毕业,自己早点退下来,打点下关系,让天宇顶他的职。陈叔叔就是顶天宇爷爷的职上岗的。
很难说,妈妈就从未心存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也许这条出路不如陈叔叔心目中那么可期,但至少稳妥、保底。但她心底里显然不愿意这样。当初,她可不是靠顶职得到这份工作的。她是正儿八经考上中专,学了会计的。那么我怎么能和天宇一样,顶职来上班呢。如果我跟天宇都顶了职,那我就是不如天宇了。我怎么能不如陈叔叔的儿子呢。这里头有种隐藏的不公。对多年前那个辛苦考学的她,和多年后作为我母亲的她,都不公。
但很快,现实就告诉她,这种类似甜蜜的忧愁实属多虑。没有那条后路等着我。
改制的消息是一夜之间传来的。因为太突然,以至于有些人不相信是真的:老百姓还能不吃粮食?有人吃粮食,就有人种粮食,有人卖粮食。怎么可能叫粮管所倒闭?这铁饭碗还能打了?
可是紧接着就宣布买断工龄了。
最早遣散临时工。接着是年纪大些的正式工。陈叔叔在第三拨。
家属院里气氛低迷,人人脸上愁眉不展。已经被买断的忧虑着出路,还未买断的则惶惶不安,生怕第二天就接到通知。小孩子也比往日规矩了很多,生怕一不小心,惹得父母一顿臭骂,乃至一顿好打。
陈叔叔受到的是双重打击。一来,他自己下岗了。二来,他为天宇谋划好的后路断了。那一阵子,他那原先平整如罩布的外表一下皱成了一团,像被醉酒的人躺上头睡了一夜,抹不平了。廖姨也愤愤不已:“说改就改,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但痛骂了几天操蛋的政策后,她很快振奋起来。她劝慰陈叔叔:“年纪轻轻的,还怕找不到班上吗?驼子收鹅毛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廖姨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这种昂扬的姿态在家属院里格格不入,非常扎眼。
陈叔叔听了这劝慰的话,反倒更不开心了。“驼子?驼子那过的什么日子?我难道要跟驼子一样过日子?”
廖姨的提议是,让陈叔叔去城里寻机会。会计出身,找个地方代个账还是可以的。她自己先回来照顾天宇,等陈叔叔在城里立住脚,她就跟天宇一起进城,让天宇去那儿念书。
陈叔叔去了两个多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城里缺会计,但不缺初中毕业就顶职上岗的会计。
廖姨于是又回了原先打工的那家酒店。她说通了老板,让陈叔叔去后厨帮忙。干个几年,学点手艺,以后能掌厨也不一定。未来还是有盼头的。
陈叔叔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去了。面子再重要,跟钱比算什么呢。天宇以后读书上学,娶妻生子都要钱。可去了没几日,又独自回来了。他是白天回镇上的,脸色阴沉,碰见我们也不搭理。廖姨在当天傍晚赶了回来。
正是吃晚饭的点。菜刚上桌,我正盛饭,只听对面的门倏一下拉开,又砰一声摔上。接着传来尖锐的争吵声。我们吓得一惊。妈妈悄悄打开大门,廖姨和陈叔叔的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闷闷地传来。
——人家是老板,说你一句怎么了?你就不能忍忍吗?
——他有什么了不起,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就是个臭做生意的吗?
——那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下岗职工吗?
这句话如同一枚炸弹,墙那边,不明物件被炸碎了一地。天宇的哭声也隐约响起来。
我们仔细听着,隐约琢磨出这场架跟酒店老板有关。后来,据廖姨讲,陈叔叔当天跟酒店老板吵了一架。“错在小陈,”廖姨说,“他自己笨手笨脚的,盘子打碎好几个,老板不高兴了说他几句不正常吗?”“骂他了?”“都不算骂,只说他做事不如我。老板的原话是:小陈啊,我挣几个钱,经不住你造的。你跟你老婆比,干起活来,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许多年之后,当我自己也身处一段男女关系中,再回想起这件事时,不禁揣度,陈叔叔的气恐怕早就憋在心里了。早在廖姨靠着自己情面将他安排进酒店上班时,他就存了心的要吵一架。但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些。
妈妈想必明了。她在静听对面吵了一会儿后,回头看向爸爸:“去劝劝吧?我劝劝小廖,你也说说陈文胜。”
爸爸沉默几秒,说:“算了,还是别多事。这种时候去,人家未必领情。”
那时候,随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被买断工龄,单位里只留下了三四个人。妈妈作为总账会计,侥幸成为其中之一。幸运的人是不该以劝导者的姿态出现在不幸的人面前的。去了不像劝架,倒像看热闹的。
妈妈没作声,又挨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终于也坐了下来。
廖姨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上班了。陈叔叔自然是没去。
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一提到这件事,就有几分懊悔。“当时还是该去劝劝的。”她说。她觉得,千不该,万不该,廖姨不该说那句杀伤力十足的话。“伤自尊了呀,”她告诉我,“男人,都是要哄的。”要是廖姨能回过头来温言软语哄一哄,陈叔叔怎么会不听劝呢?去跟老板道个歉,日子不又慢慢过下去了吗。
但现实情况是,陈叔叔拉不下脸去跟老板道歉,也不愿再去城里找份别的工,就此闲在家中。偶尔有零工,就去帮衬一下,但总不是长远之计。
院子里,旧日同事们早已纷纷谋了新出路。去服装厂,电子厂,开煎饼摊子,做小生意,很快适应了一种新的日常。陈叔叔却始终没能适应这种变化。或许,他始终想不通,铁饭碗的工作,从他的父亲就开始干的一份工作,他希望他儿子有朝一日能接着干的工作,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阵子,廖姨每趟回来,两人总免不了要小吵一架。
先前关系好的朋友难免劝一劝陈叔叔:“你还是要找个正经工作,不能靠老婆养你啊。”话从另外一些人嘴里出来,就变了个样子。“陈文胜,你有福气哦。找个老婆,既漂亮,还能挣钱养家。”
言语的枝蔓在无聊与恶意的滋养下肆意生长、蔓延,直至郁郁葱葱,覆盖住最初时的样子。
“小廖有本事哦,她家陈文胜跟那个酒店老板吵成那样,她还能在那儿待得住。人家老板也不赶她走。”说话者递去一个讳莫如深的眼色。
“長得漂亮用处大着呢。”听者回过一个暧昧的笑容来。
陈叔叔的脸更黑了。
下趟廖姨再回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这次,尖锐的咒骂声来自陈叔叔。
“镇上没的班上了?你非要去城里浪着?”
以廖姨的脾气,哪受得了这种闲气。她痛斥陈叔叔死要面子,没脑子,良心被狗吃了,等等。但陈叔叔不为所动。气急之下,廖姨采取了一个壮举,她要击溃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躲在暗处说闲话的人。一个午夜,在又一次和陈叔叔吵得不可开交后,廖姨冲下楼,站在院子里。院里空荡荡的,她一个人站在那儿,面对着掩藏在浓稠夜色中的二层小楼。楼里的人大多睡了,窗户黑洞洞的,零星几扇亮着昏黄的灯。廖姨扯开嗓门,大声咒骂起来,她用最难听的话咒骂那些造谣的人,让他们有种现在就出来当她面讲。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显得格外刺耳,像是要震碎那排窗玻璃。可窗玻璃里头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黑着灯,没有一扇窗亮起来。那零星亮着的几盏,也迅速灭了下去。
一夜过后,流言趁着拂晓的第一缕光随风飘出了家属院,飘到了小镇的其他角落,又蔓生出新的枝枝节节:“农村媳妇真不能找,这张嘴,简直不得了。”
妈妈暗地里着急:“这个小廖,真是沉不住气。”她没跟爸爸商量,私下里去找了一趟陈叔叔。
“你老婆你都不相信,信人家说那些鬼话?”
陈叔叔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人家怎么单单讲她呢?”
妈妈气得起身就走。“小陈真是个糊涂东西。”到了家,妈妈竟当着我的面骂了他。她为看错他而懊悔。可是一转眼,在下趟廖姨回来的时候,她又悄悄去劝廖姨了。
“要不,你就回来,在镇上找找工作。”
“我为什么要回来!”廖姨很气愤,“我在那边都快当上领班了,我脑子坏掉了哦,跑回来。我要不是为了天宇,我就跟他离婚。”
这下,妈妈也生廖姨的气了。好好的,说什么离婚。她决定不管他们了。
廖姨后来想必真提了离婚。因为陈叔叔不仅烟抽得凶,酒也喝得多了。
而廖姨要求离婚一事,更坐实了关于她的两点说法。一是,当初她就是图陈叔叔的工作才嫁过来的,现在工作没了,她心就野了。二是,现在闹离婚,想必在城里头找到下家了。
有几回,我晚上放学回来,都碰见陈叔叔扶着院门口的那根电线杆,呕出一摊淡褐色的食物残渣。他摇摇晃晃往家走,我远远在后面跟着。一股浓烈的酸臭味随风飘来,充斥着我的鼻腔。
那阵子,妈妈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意无意间试探我,“你们学校有人瞎说什么吗?”“瞎说什么?”“就是一些不好的话。”
我用余光瞥见她打量的眼神,就像当初廖姨说让我做她干女儿时的那种眼神。“没有。”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又滞留了几秒:“要是听到什么不好的话,你不要跟着传,回来要告诉我。”我点头。
她从不把话说破,像避讳着什么不洁的东西。我想,她一定是疑心我知道,却又期盼我不知道。至少,期盼我即便听到了什么也听不懂。
其他人想必也抱着类似的想法。我再去培林婶婶的铺子买东西时,他们不再像谈论驼子时那样无遮无拦了。我一进去,往往会遭遇片刻的沉默。他们希望我能快点离开。但我的目光故意在那几排并不长的货架上来回流连,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等不及,交谈便以一种隐秘的方式继续。
“她在城里头能挣多少钱啊?”
“谁知道她打得什么工哦。”
“她都这个岁数了,还能?”
“那你说的,小有小的价钱,老有老的价钱。”
因为我的在场,话语被暧昧地包裹,以隐秘的方式传达,像是什么街头密语。这样藏头露尾的交谈一定让他们倍感兴奋。如此充满难度,又如此轻而易举。或许,他们并不像妈妈那样在乎我是否真的听不懂。隐秘,只是大人在孩子面前不得不尽的责任,至于是否奏效,他们不管。
在廖姨下趟回来时,培林婶婶不会把这些话传到她耳朵里,培林婶婶只会说:“小廖啊,你家小陈从我这儿拿的烟酒钱,你方便的话给我结一下。”
廖姨回来得少了。
天宇已经很久没有骑着那辆新车出现在晒场上了。车安安静静锁在楼下,它的主人不声不响待在家里。只有在廖姨回来的日子,天宇才会骑上那辆车,去中巴车站等她。
有时候妈妈叫他来吃饭,他低头坐下,沉默地扒饭。
我希望妈妈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天宇:“最近学校怎么样?”这种时刻,我就很希望她能闭嘴。她自以为什么都明白,可她什么都不懂。
天宇只是默默扒饭,不作声。有时候,有一两滴眼泪快速滴落,渗进饭里。妈妈叹口气,也不作声了。
在我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天宇会悄悄到我家来。
“我能借你家电话用一下吗?”他每次都这么问一遍。他说这句话时,嘴巴像张不开似的,声音从嘴皮中短促滑过。
我很为难。
改制后,妈妈的工资骤减,领着一份聊胜于无的薪水。她和爸爸从不当我面谈论家里的财务状况。但我模模糊糊明白,我们家得省钱了,电话费也得省。
看见我犹豫,天宇会急急地补充:“我就打一分钟,一分钟只要两毛钱。”我答应了,但守在一旁,看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按键,随时准备着在59 秒时掐断电话。
电话嘟嘟地响,一接通,天宇的声音就颤抖了。
“妈妈,是我啊。天宇。”
我还在一旁站着,他捧着话筒抬头看了看我,眼眶泛红。我转身,走到别的房间去。墙那边,传来压抑的哽咽:“我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就想问你,你这周末回不回来……”我静静等着,时间肯定不止一分钟了,但我没有催他。我脑海中产生一种恍惚的幻觉:那个正在隔壁打电话的孩子不是天宇,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天宇应该是像小骢马一样的,总是兴高采烈地蹬着车冲到我面前,一边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一边问我:“这趟多少秒?”
廖姨那个周末没有回来,再接下来的一周也没有回来。她是在一个月之后被一个电话叫了回来。天宇拨的电话,驼子抢过话筒说:“我儿子被你儿子打死了,你个逼养东西,还躲在外头不回来!”
是一个午后,天宇的车放在门口没锁,被其他男孩骑去了晒场。天宇找过去时,小健正推着那辆车玩。天宇一把夺回来。小健骂了天宇一句,天宇踹了他一脚。被踹倒在地时,后脑勺不巧磕在了石头上,当场血流满地。这是当时在场的其他男孩告诉我的。
我问:“他骂他了什么?”
男孩说:“小驼子骂他,骑你车怎么了。你妈就是辆破车,谁都能骑。”
廖姨回来时,小健还在镇上的医院抢救。救什么呢,救回来也还是个侏儒。没人敢说出来。但我猜,每个人都暗暗这么想。驼子和婊子,都低人一等。
妈妈天天在家里念叨:“能救回来就好了,到底是条命。”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情况在不断恶化。那一线渺茫的希冀于是转向了幽暗的一面。谁都明白,多在医院耗一天,廖姨的债台就堆高一点。廖姨已经挨家挨户跟院子里的邻居借了一遍钱。“等我回去发了工资就还你们。”廖姨说。这时候,人们刚生发出的一点同情像触了盐的蚂蝗,迅速缩了回去。借了一圈,只借到薄薄一沓。她只得回了趟城,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
小健是在一周后死的。驼子堵在廖姨家门口,人没了,赔钱。
门外吵吵嚷嚷,我们静静在家坐着,等着门响,同时又希望它不要响,那样大家都为难。门最终还是响了,响得怯怯的。
廖姨肿着眼泡,往日的亮嗓门压得低低的:“姐,我知道你们家现在也困难。但我确实是没办法了。明天给天宇买菜做饭的钱都没有了。”
妈妈走到里间,拉开靠墙那头的床头柜,里面有一个四方形铝盒,平日里存放一些贵重物品:户口本,结婚证,出生证明,以及一叠应急的钱。她数了数,又回头瞥了瞥爸爸,终于抽出两张来,递了出去。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不吭声。
廖姨走了之后,妈妈对着门框愣了半天神,像对着空气说道:“要不,我们再帮她想想办法吧?”爸爸回:“救急不救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开着窗收衣服,看见廖姨一个人急匆匆出了院门。隔了大概半个钟头,她远远地走了回来,仍是急匆匆的样子。天色将晚,仅剩的几缕余晖落在万物之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切仿佛换了个样。廖姨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看上去十分奇怪,但我却说不出哪儿怪。直到她走近,我看見她的头发像刚割过的稻茬,沿着后脑勺的发根齐齐剪掉了。剩下鬈曲的短发胡乱修理了一下,如同一个滑稽的假发套,扣在头顶。
我急忙打开门守在楼梯口,她正三步并两步往上爬,突然抬头见到我时,条件反射地往台阶下退了一步。她后撤的那只脚搁在身后的台阶上,像陷进浓稠的泥沼里,终于,她缓缓把那条腿拔了出来。往上迈一步,走到我身边,往头上胡乱抄了几把,笑:“没想到,我这把头发卖掉还值几个钱。”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转身进门。她的后脖颈在白炽灯光下一片惨白,几根短短的发茬露在外面,就像一只没拔净毛的鹅。
廖姨应该是那天夜里走的,带走了天宇。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至少我没听见任何动静。那时候的我仍拥有孩子才有的酣畅睡眠。妈妈很有可能是假装没听见任何动静,她睡眠一向很浅,很容易惊醒。
在与廖姨失去联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从不谈论这件事。准确地说,是妈妈从没想过要跟我谈论这件事。但廖姨的消息时不时传来。每一条都细节丰富,言之凿凿,却又各自相悖。
有人说,廖姨带着天宇嫁了个退休老头。有人说,廖姨还在老地方打工,天宇辍了学。也有人说,他去那家酒店吃饭,发现廖姨早就不在那儿上班了。
有一天,我从培林婶婶的铺子里打了麻油回家,递给妈妈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听说,廖姨又嫁人了。”
妈妈愣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培林婶婶她们说的。”
“还说什么了?”我告诉她还说了什么。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开始谈论廖姨,像两个青春期的女孩讨论她们共同的好友一样。她过去的一切细枝末节,她跟天宇未来的出路。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愿意跟我谈论这些,可能因为我即将升入高中,可以算个大人了。也可能,她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她的懊悔。如果她能多凑个百八十块给廖姨,廖姨也不至于把好好一头头发铰了卖钱;如果她当初能去劝劝架,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她一步步往前追溯,最终,她把一切归结为廖姨没嫁对人。
“小陈太没担当了,不像你爸爸。”她总结道。
事实上,在廖姨离开后没多久,妈妈的单位就跟邻镇的那家合并了。除了所长,所有人都买断了工龄。妈妈终于也下了岗。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即便有中专毕业证书,有会计证,前景也不比当年的陈叔叔好。要么去城里寻机会,要么就在镇上做做零工。她最终选择了以我为重。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过得非常艰难,主要靠爸爸的工资过日子。但虽然艰难,也还是撑了下来。妈妈觉得,陈叔叔但凡有点儿担当,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们一遍又一遍谈论这些往事,揉开掰碎,不厌其烦。直到有一阵,妈妈突然反常地沉默下来,绝口不提廖姨,也不再埋怨陈叔叔没用。
时隔很久之后,我才弄清其中缘由。妈妈从别处得到消息,说廖姨在酒店打工时,跟当时的经理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那提前预支的两个月工资,其实是那个男人借她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不确定。也许是在廖姨彻底放弃了对陈叔叔的希望之后。但这不重要。妈妈感觉到一种来自同盟者的背叛。当她为廖姨义愤填膺抱不平的时候,廖姨在想些什么呢?妈妈觉得受到了愚弄。
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说:“就算廖姨喜欢上别人了又怎么样?”
妈妈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哪来那么多喜欢?”她的语气里有一丝隐秘的性的意味。说到临了,叹了口气:“如果天宇能有出息,小廖倒也值了。”
“什么值了?”我装作听不懂。我厌倦了那种隐秘的语调。那些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好像一切非得蒙上牺牲和殉道者的姿态,才显得崇高而伟大。
她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她的付出就值了。”
那时我已经高三了,即将升入大学。年轻气盛,自以为是。我无缘由地愤怒起来,指责她幼稚:“要真像你说的,廖姨出去给人家当三,就算把天宇给培养出来了,他们母子俩怎么相处。”
天宇会搬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娶妻生子,每月给廖姨汇款,逢年过节时,短暂相聚,小心翼翼沉默无言地过完下半生。这是最好的结局。我这样想。
妈妈说:“那天宇就太没良心了!”
“这只是人之常情。”我回道。
妈妈突然停住了,定定看向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是你,就会这样对我?”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期待怎样的答案。我不会。你不是廖姨。我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她想听到这些。可我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我只是觉得廖姨可以为她自己活着。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怎么没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有工作吗?”
妈妈在我高二那年终于找了份固定工作,托了在城里工作的亲戚,辗转找到一份代账的工作。尽管工资不高,但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在那之前,我们正为我的未来发展吵得不可开交。我执意学文科,声称将来想学艺术,哲学,一切在他们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想探究纯粹的美,或是,纯粹的理性。
这种想法遭到了她和爸爸的强烈反对。
爸爸希望我学医:“这个社会永远都需要医生。一个家里,有个当医生的,以后看病也方便。”妈妈在一旁附和:“是的,是的,或者读个师范,读个财会,都行,这都是实打实的技术。”
爸爸摆摆手:“财会就算了,你不就是学财会的吗。”
妈妈没作声。
爸爸接着说:“学什么专业还是要为将来的工作做打算。学艺术出来干什么呢?我们毕竟不是双职工家庭,经济又不宽裕。”
妈妈原先前倾着身子,间或附和两声。听到这儿,猛地往后一缩,像是爸爸手指间的烟头烫了一下。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接下来的谈话,她一直沉默。我熟悉这样的沉默,在她和爸爸的交谈中我见过太多次这样的沉默。
那场谈话过后,她四处打听,终于找了一份固定工作。
我不知该怎样跟妈妈说,我想说的有自己的生活,不只是有一份工作。但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该怎样,才叫拥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说:“小廖当初要是就在镇上上个班,说不定现在日子過得好好的。”
“她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去城里打工呢?”
妈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她看了很久。她的表情像是忍受什么疼痛,又像是在我脸上寻求确认,确认我确实是个成年人了。不再仅仅是她的女儿,一个不该插话的孩子,或是一个安全的不会泄露秘密的树洞,而是另一个女人。她说:“你不知道,人言多可畏。当初,我当上总账会计,听了人多少闲话啊。说我是靠跟所长睡觉睡上去的。我坐在那儿上班,听他们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还要装作没听到。我就拿着一张报纸,举在面前,眼泪就在报纸后头哗哗流下来。”
她说着,比划着举着手,像是又回到那张办公桌前。只是这次,没有报纸可以挡住她的脸。我看见她毫无遮挡的表情。在那个瞬间,我们像两个独自登山的人,在不同的时刻分别看到了同一处风景,隔着漫长岁月,完成彼此间的谅解和体认。随后,又再次走上自己的那条小径。
“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当初劝她确实是为了她好。男人可以在外闯荡,但女人不行,女人要顾忌的太多了。”
“不顾忌又怎么样呢?”
“就像现在这样,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她一个人连个伴都没有,孤孤单单的。”
“那你呢?你现在就不孤单了?”我脱口而出,几乎充满恶意。
妈妈愣了一下。像是刺猬被自己身上的刺戳了一下,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疼。那一瞬间,她脸上闪过许多种表情,惊讶,痛苦,羞耻。最终,归于决意的柔情。她说:“我不孤单,我有你。”说着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你是我全部的希望。”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如一层厚厚的地衣包裹着我,温暖,而沉重。我等待了几秒,终于轻轻抽了出来。
在我进了大学之后,我们关于廖姨的一切聊得就少了。事实上,我们关于所有的一切聊得都少了。在我工作之后,更是如此。
有时,她发来一段长长的信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她遇见的朋友,谁家添了孙子,谁生病做了手术,等等。我通常不会及时回复。她最初会追问:“怎么没回我信息呢?”我回:“在忙。”后来,她就省略了这个问题,默认我在忙。这种默认于她于我都是一种简便而聪明的做法,规避了许多无谓的情绪。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又佯装不知。她耐心地等着,待我下了班回拨过去,随即讲起她一天中发生的大小细事。一般都是她说,我听,直到我说,我得做晚饭了。她说:“哦哦,你先吃饭。回头再说。”我知道她期待我吃完后再给她回拨过去,但我不会再拨。她也不会再追问。
第二天,周而复始。
有一个周末,我加了一天的班,回到家倒头就睡,醒来已近晚上十点。打开手机,微信对话框里躺着一条妈妈发来的消息,是几个小时前发来的。
“女儿,今天我打扫你的房间,翻了翻你书架上的一本画册。里面有个女的,特别像你廖姨。”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过廖姨了。有关她的一切,早已像时间中风干的果子,失去了最初鲜艳的色泽和饱满的弹性。我实在想不到我的画册里会有哪幅画像廖姨,那是我痴迷于艺术的那段时期买的几本西方名画赏鉴。说来可笑,那时候我甚至不会画画,却一心想着学艺术。当然,我最终也并没有学艺术,而是听了父母的话,学了个与此南辕北辙的专业。
我回拨过去:“哪幅画啊?”
妈妈说:“你等等。”
几分钟后,妈妈发来了一张照片,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站在水中央的贝壳上。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幅画,我甚至记得那幅画下方配的一段文字,我曾反反复复读过多遍。波光粼粼的爱琴海上,花瓣从天空坠落。裸体的维纳斯略显娇弱无力地站在一个大贝壳上,一头金色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散。她的皮肤光洁剔透,美丽的面庞略显出某种淡淡的迷惘,显示出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无助和迷茫。
一瞬間,我想起廖姨在澡堂里梳着自己打结的头发的样子。
“那幅画很有名的,叫《维纳斯的诞生》。”
“什么斯?”
“维纳斯。Venus.”
“哦哦,还挺好听的。”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廖姨叫什么名字?我一直叫她廖姨,也不知道到底叫什么。”
妈妈显然愣了一下,隔了许久,她笑了起来,有些惭愧的样子:“哎哟,还真被你问住了。她一嫁过来我们就叫她小廖小廖。叫廖什么来着,廖……”
她低声念叨着,试图回忆起来。那反复的絮语,很像一个在旧时光里寻寻觅觅的老太太的样子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声音比面庞更容易苍老。我静静地捧着电话,突然想不起妈妈当时在干什么。我是说,当我偷偷盯着廖姨的乳房看时,妈妈在干什么?大概在忙着给我搓澡。她用肥皂将我浑身细细抹了一遍,等将我搓得红红的,终于放开我,自己仰头在莲蓬头下冲洗起来。水淋湿她及肩的中长发,顺着发梢滴到她的肩,她尚且饱满的乳房,最后,沿着大腿一路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