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
一
江风很大,也很冷,将机帆船上的浓烟刮得和江面平行了, 刮在人的脸上像把刀,刺心地疼。机帆船顶着风一直向西而行,柴油机吃力地发出一阵阵“扑突扑突”的喘息,奋力地拖着屁股后面的四条木船,船身飘忽着清冷而又带着浓烈腥味的水汽。
这条机帆船很大,足足有十吨,船上装满了货物,压得船帮已经贴近了水面,行船时溅起的浪花不时地拍打着船帮,一次次溅湿船板。
江面很宽,风高浪急,浑黄的江水随着大风掀起了几尺高的波浪,将这个小小的船队打得颠簸摇摆,似乎随时都会有翻船沉江的危险。
如此情形,让从未坐过这样木船的许蔓萍一直将心悬着,生怕木船驶到江心时被大浪掀翻。嬉皮笑脸的王必豪一次次来到后面的拖船上找许蔓萍,没话找话说,给她讲许多毛骨悚然的水怪故事,让她感到随时都会有一只水怪从江底现身,“哗”的一声将木船顶翻,自己便会葬身江底。
在单独坐在第二条木船上的时候,许蔓萍就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淮剧的几句唱词,以此壮胆。
你怎知我心头悔恨,
可怜我只落得痛不欲生……
日头升高了,船队行驶至宝山时,周志雄晓得前面有一道关卡,便从机帆船的船舱里爬出来站在船头,他左手上的那只戒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蓝绸短衫的下摆在江风中不住地飘拂着。每到这个时候,五条船上的十几个船工也会暂停了手中的活计,全都站立在船舷上等待着检查过关。
许蔓萍早就晕船了,瘦狭的脸上雀斑全都一个不落地展现出来了,她的脸色变得蜡黄,一阵接一阵地产生呕吐的欲望,可就是迟迟吐不出来。她看到船要过关点验了,就一边嗓管子里打着哽,一边望着站立在前面机帆船上的周志雄,她的两只细细的小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好奇的神色。
周志雄和王必豪这些年经常在长江和运河上往返,建立起了这条从上海到苏北的交通运输线,对长江和运河沿岸的十几道关卡也都混熟了。
這条水路上有日军的陆军、海军、特高课、宪兵队,也有汪伪的七十六号、伪军、伪税警,在这些关卡之外还有可能遇到土匪、帮会。因此,他们必须过一道又一道关卡,才能将这批货运到苏北。
这两天行驶下来,因为都是周志雄、王必豪的老关系,也就处处放行,风顺路通,让叶思慧暗暗地钦佩起他们八面玲珑的本事。特别是黄浦江汊湾的岗亭里那几个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哨兵,远远地望见周志雄的机帆船来了,全都跑出岗亭来主动和他打招呼,还不停地奉承他。周志雄让王必豪拎出四瓶酒、四条烟,送给了岸上的哨兵,这才挥手命令船队继续前行。
晌午时分,船队到达江阴江面,江风刮得更大了,长江的波涛便汹涌澎湃地翻滚起来,波涛掀起了几尺高,让许蔓萍晕船的样子也就更加难看了,嘴里吐的黄水汪了一小盆。
突然,大家同时听到了岸上的电喇叭高喊着要封江,命令所有的船只一律不准通行。许蔓萍的胆子特别小,一听便紧张起来,脸上的颜色也就更加的蜡黄了。
周志雄听到这喊声并未理睬,还是按照原来的速度前进着。
两艘飘着太阳旗的电船,朝这边气势汹汹地开过来,很快,就听到一个鬼子咆哮着命令停船。
周志雄一见这个架势,只得命令船队停止前进。
不大工夫,那两艘电船上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就跳上了机帆船,凶神恶煞地搜查起来了。
周志雄所在的这条机帆大船上,装的全都是药品和医疗器械,后面的四条稍小些的木船装的则是棉布、火油、无缝钢管、通信器材等,这些全都是日军严查的战时禁运物资。
一个多月前,周志雄接到苏北上级派人送来的指示,要求迅速搞到一批药品和医疗器械,这是苏北抗日根据地急需的战略物资。周志雄便以和驻苏北淮州的日军17 师团司令官川岛次郎做生意为名,筹集了这批物资,然后通过日军驻上海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官川岛一郎的批准,启程运出了上海,一直朝江北扬州的运河口方向行驶而来。这两年,周志雄成了川岛一郎和川岛次郎之间的生意联络人,使这对亲兄弟从中大大地捞了一笔。
这个时期,苏北抗日根据地的物资十分匮乏,特别是“皖南事变”之后,国民政府又停止了对新四军的拨款,日伪顽的三重经济封锁使得苏北抗日根据地步履维艰。这一次,上级要求筹集的主要物资,是盘尼西林等药品、制造小钢炮的无缝钢管和无线电联络用的通信器材。当时,日伪军封锁着所有通往苏北的水陆要道、车站码头,想将这些物资运到苏北肯定是难上加难,幸亏周志雄早就建立起这条交通线,这才将这批物资运了出来。
两年前,周志雄通过一个上海青帮头子的介绍,以商人的身份来到黄浦江码头,与搞运输的陈老板取得了联系。这个陈老板也是青帮里的人,看周志雄的生意大、利润高,又是青帮头子介绍过来的,也就和周志雄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关系,从而有了比较固定的运输船只。
为了把这批禁运物资通过长江、运河运到苏北,陈老板想了不少有效的办法,在船底专门特制了夹层,把这些物资装在船底的夹层里,或者将禁运物资埋在笨重的散装货物下面,还有就是将禁运物资固定在船的底下,放在水里面拖着走。
当然,如果药品、医疗器械等物资数额巨大,则会由周志雄亲自出马,一路押运送出上海。
这一次, 运送的是一大船的药品,还有几船钢材、棉布、日用品,总价值四十万块大洋,加上上级要求周志雄回苏北侦察淮州城的防御部署,他便决定跟着这个船队一路朝北而来了。
这个时候,一群日本兵很快就搜出了盘尼西林等大量用于外伤及止痛、消炎的药品,还有酒精、甘油等上百种化学药品,这些全都是日军明令禁止的战时封锁物资。日军查到这一大船的禁运药品之后,立即就去后舱要抓人。
周志雄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后舱的椅子上,等待着日军检查官前来找他。
“你的,是这船货的主人?”日军检查官恶狠狠地问道。
“巴嘎!”周志雄用日语骂道,接着对准检查官的脸,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那个日军检查官向后连退了几步,这才稳住了身体。
其他几个日本兵一见这个架势,赶紧拉开枪栓就要开枪。
这时,船主陈老板慌忙跑了过来,向日军检查官解释了一番。王必豪也将一张特别通行证拿出来给他们看。日军检查官这才晓得,这个运输船队有日军驻沪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官川岛将军签署的特别通行证,这个甩自己耳刮子的还是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情报部的情报专员。
这两年,周志雄每次运送重要物资之前,都要从川岛那里领取特别通行证,这样也就逢凶化吉,没有发生意外。然而,这一次的封江行动,是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直接下发的,并没因为有了这张特别通行证而放行,他们想将这五条货船拖向岸边的码头。
周志雄让陈老板和王必豪尽量拖延时间,说是发动机出现故障发动不起来,日军的检查电船只是两只小快艇,根本拖不动这么大的货船。
周志雄自己则赶紧去船舱打开电台,向上海的川岛报告这里连船带货全部被扣的情况。他晓得日本海军与陆军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加上川岛通过这些货能赚一大笔红利,如果这船货被扣了,川岛不但赚不到钱,还会惹出一身的麻烦。因而,周志雄推测川岛肯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这些货的。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长江上横冲直撞地开来一艘日本军舰,不一会儿就开到了船队的面前,江面掀起了一阵阵巨大的波澜,将日军检查小船冲得东倒西歪。接着,从军舰上下来十几个日本海军官兵,上来后二话没说,就将那个检查官连拖带拽上了军舰,其他跟来检查的日本士兵也被下了枪。
十多分钟后,周志雄命令开船。那艘军舰还将周志雄的船队,一直护送到扬州长江和运河交汇口,才拉着汽笛返航了。
在这个过程中,许蔓萍一直是好奇地看着热闹,一时间居然把晕船之事给忘了,等重新起航时,这才找回了晕船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来,将胃里消化了一半的食物全都吐在了船舷上,让叶思慧看了之后,心里一阵犯呕,随即也呕吐起来了。
这天中午,春天的風刮在机帆船上软叽刮耷的没劲,船队在苏北运河里慢吞吞地向北行着,日头热烘烘地晒在船上,让人感到春天就像个性格迟疑的妇人,犹豫再三还是真的来了。王必豪从后舱端着一碗稀粥走到了第二条木船上,望见许蔓萍正倚着船舱窗洞,把那支竖笛贴近薄薄的唇边,却没有吹响,她的两只细小的眼睛凝视着被老桐油油得发黑的船板发呆。良久,她再次哼起那几句淮剧唱词。
自从许蔓萍上了船之后,王必豪就三番五次地找她搭讪,她对他却是没有好脸色,总是一副冷脸刮耷的样子,可王必豪一直是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没话找话说。船队行驶在长江时,他就说了不少江鬼的故事,进入苏北运河之后他又讲起了水怪,吓得她每天夜里总是要做噩梦。
这会儿,许蔓萍听到脚步声,估摸着是王必豪来了,赶紧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把一副瘦脸儿转向了船窗,可老半天儿也没有听到他半真半假地找茬儿闲扯,便觉得好生奇怪,等她掉头再看时并无人影。
倚着船舱窗洞的许蔓萍感到有些惊恐,分明是听到了脚步声,却又没有任何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水面上突然“哗啦”一声水响,伸头追望过去,好像水下有什么体形巨大的物体,立马想起了王必豪说的水怪,立马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前几天,周志雄接到上级指示之后,对川岛一郎谎称要回苏北完婚,川岛便让他带一批货给他在淮州的弟弟川岛次郎。丁默邨得知周志雄要回苏北,便命七十六号行动处处长蔡玉家派许蔓萍一同回去,在路上既可以监督周志雄,又能让她打回苏北中共地下党组织。许蔓萍一直以为自己的叛变没有暴露,因此按照蔡玉家的命令,通过秘密信箱向上海情报站的领导提出申请,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得了重病,要求调回苏北。接着,蔡玉家请周志雄帮忙,捎上他的“亲戚”许蔓萍。就这样,许蔓萍便随着运输船队一路朝苏北而来了。
其实,在代号“大表姐”的马莲花被日伪杀害之前,已经怀疑是这个许蔓萍出卖了自己,并且将这个重要情况告诉了周志雄。这次从上海出发后,周志雄就悄悄地让王必豪以追求许蔓萍为名,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这些年,王必豪一直对马莲花有意思,现在告密者许蔓萍送上门来了,就向周志雄提出在半途处决许蔓萍。叶思慧也认为应该处死这个许蔓萍,为牺牲的马莲花同志报仇。周志雄却认为应该将许蔓萍带回苏北,交给组织审查之后再作处理。因此,王必豪这些天只得按照周志雄的要求,时不时接近许蔓萍,用鬼话吓唬她。结果,还真的把许蔓萍吓得一惊一乍的,把王必豪的鬼话还当了真。每当这个时候,王必豪就开心一笑,内心产生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意。
这会儿,日头已经往西边的天际徐徐下落了,不大时辰便露出一片片晚霞来,把那浑黄的运河水映照出粼粼的波光。
天黑时分,周志雄端来了酒菜,找来一个铜盆放在船头,在盆里烧起了纸钱,然后望着那浩瀚漆黑的运河水,低头连拜了三拜。
王必豪在船后看到了,大声地嚷嚷起来:“今天是清明节呀,为马莲花祭灵呀,我都忙忘啦!”
坐在后面船上的许蔓萍,听到王必豪这么一喊,脸色顿时大变。
船主陈老板也走过去烧了纸,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人死之后全都有灵的。
叶思慧也过去朝盆里放了纸钱,听陈老板这么一说,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王必豪坐在船板上,一边烧纸一边叨咕道:“马莲花呀,以你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就此罢休的,肯定会化作厉鬼报复的呀!”
许蔓萍听了王必豪的话,吓得她那精瘦的手心攥出了许多冷汗。
这场小型祭奠活动的最后,船主陈老板祷告起来,求各路仙家保佑自己船队能够一路顺风。
祭奠的所有关目全都做结束了,船队在黑暗中向前行驶着,两岸的景致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风浪也大了起来,把那木船打得左右晃悠。这时,一个浪头打了过来,许蔓萍的心随之一颤,她那张蜡黄的瘦脸顿时发了青,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身边的王必豪,死死不肯放手。等浪稍微小了些,她才缓过神来,见自个儿正抓着王必豪的胳膊,脸上的红晕便蔓延到了脖子根儿。
王必豪将胳膊从许蔓萍手里抽出来,退了出去。
天早就黑透了,狂风突然袭来,又夹带着豆大的雨点甩落在船上,将船上的帆布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可机帆船还是顶风冒雨地向北行驶着,两岸的原野完全沉浸在大雨的迷蒙之中,所有的樹木庄稼全都被暴风骤雨吹打得向东倒去。天上又亮起了闪电,紧接着又响起了炸雷。
许蔓萍听到这一声雷响,一惊一乍的,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一直到半夜时分,许蔓萍才勉强睡去。可是,她刚刚闭上眼皮,就听到一声炸雷在她的头顶炸响,惊恐地睁开了双眼一看,却见一个庞然大物站在自己的床前!只见它全身是毛,一片漆黑,两只眼睛就像是电灯泡,下面的舌头伸得很长,鲜红如血,两只手上五指全都长着尖锐无比的钢爪。许蔓萍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就吓晕过去了。
良久,许蔓萍才慢慢地苏醒过来,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阵十分恐怖的声音:“我是水怪无支祈……你要老老实实地交代……才能饶你一命……你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
许蔓萍双膝落地,一个劲儿地叩头,半天才颤颤抖抖地说:“我……叫许蔓萍……原是中共地下党……后来被七十六号抓了……后来……后来……就自首了……再后来举报了马莲花……这次,我将苏北发来的电报……送给七十六号……他们破译出四个字‘回家行动……七十六号就派我……跟着周志雄来苏北……就是要监视他……还让我……打入苏北中共地下党组织……”最后,她对天发誓说的全都是真话,否则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这时,又是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响,许蔓萍乘着亮光再看,眼前的水怪无支祈已经化成了一团青烟,不翼而飞,无影无踪了。
眼前的所有景物全都暗藏着悬念。浩瀚浑黄的河水,岸边缓缓后移的芦苇,远处伤痕累累的村庄,全都缄默无语, 唯有贴着水面飞行的水鸟不时地尖叫着,让人听不懂它们是在报喜还是报忧。
周志雄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把二胡,看着两岸的景色一直在沉思。
一路之上,他一有空便一边看着运河的景致,一边拉着二胡,那曲老淮调便凄凉婉转地从二胡的琴弦上流淌出来。这时,他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发问,林佩珊这些年过得怎样了?这次回来见到她会是怎样的情景?当她晓得自己和别的女人“结婚”时,又会是怎样的悲伤?
一种强烈的思念和愧疚之情占据了周志雄的心。那曲淮调《孟丽君》里的曲调也就再次被他拉响。
晓风寒,孤月冷,
庭深院寂悲切切,
秋水茫茫何处归……
二胡拉到这里,周志雄的眼睛里早已充满了泪花,眼前的运河景致也就变得模糊起来了。
眼前的这条苏北运河是一条悬在地面上的河,河床高出地面好几米,两岸的大堤胆战心惊地护卫着这条浩瀚的大河,好像生怕被日本鬼子再次用炸药炸开似的。
周志雄望着运河两岸那一望无际的原野,看到许多土地已经变得一片荒芜,一片接一片地裸露着充满盐碱的泥土,又看到一群乌鸦在一片荒坟的上空盘旋着,一棵松树孤零零地站立在那片荒坟的旁边。这一天,几十里水路行驶下来,他居然没看见一个人,整个大地似乎全被野物占据了,战争和灾害使苏北大地变得更加苍凉,许多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变成了荒蛮之地。
叶思慧听着周志雄的二胡声,看着运河景色的落寞,就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情感涌上了喉头。她早就听王必豪说,周志雄和苏北淮州的林佩珊有婚约,这次回到苏北,他肯定是要和林佩珊完婚的,想到这里,叶思慧不由得悲伤起来,眼睛里原来噙着的泪水,也就像串起的珍珠一般连贯而下。
这时,王必豪给后船的许蔓萍送饭回来,正在朝船后走着,就听到周志雄的二胡声,接着又听到了许蔓萍断断续续地哼着淮剧。
你怎知我心头悔恨,
可怜我只落得痛不欲生……
许蔓萍自从遇到水怪之后就病倒了,全身发起高烧,还时常说胡话,一直躺在后舱里没有起床,三顿饭都是王必豪端过去的,稍好些时就不停地哼着这几句淮剧。
这会儿,王必豪走到了机帆船前舱,却看见叶思慧哭了,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便问周志雄到了淮州之后怎么办?周志雄反问他什么怎么办?王必豪用大嘴朝叶思慧一努,周志雄便明白了他的疑问,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周志雄心里明白,已经分别四年的林佩珊,不仅是他的初恋,更是他几经生死的战友,同时也是他向她承诺回来就完婚的未婚妻。四年前,在组织上委派他去上海时,便和林佩珊相约在任务完成之后娶她。当然,眼前的叶思慧,则是组织上安排的一个假恋人,完全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可叶思慧居然弄假成真,真的爱上了他。特别是这一次,组织上又要求他回淮州和叶思慧举办结婚仪式,这样会让她的感情越陷越深,又会让一直在等候自己的林佩珊悲痛欲绝。因此,这件事情让周志雄一直感到左右为难。当然,所有这些个人情感,都必须服从于这次回苏北执行的“回家计划”。
王必豪自参加革命后就一直和周志雄并肩战斗,自然明白他的党性极强,一直将个人的一切,全都服从于党的任务,自己也慢慢地受到了他的影响。这时,王必豪说:“志雄,你说吧,我们怎样行动?”
叶思慧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也点了点头,然后问:“昨夜,我们在隔壁的船舱清楚地听到,经王必豪装扮成的水怪恫吓之后,许蔓萍居然提到了‘回家计划,这是怎么回事呀?”
“此事老王已经和我说了,这个许蔓萍居然承认了她是叛徒,还想和我们一起回到苏北组织中去,她还晓得‘回家计划!”周志雄脸色严峻地说。
王必豪说:“干脆处死这个叛徒,省得麻烦!”
周志雄想了想:“还是把她带给组织处理吧,或许还能让她发挥作用。”接着又说,“‘回家计划是这次我们回苏北,上级党组织给我们下达的行动计划。其要点有五:第一,将这批药品物资从上海安全运回苏北;第二,利用这些药品物资获取敌人的信任,侦察淮州城的军事部署,为我军攻城做必要的准备;第三,举办我和叶思慧的结婚仪式,寻机刺杀淮州日军特高课课长野田;第四,利用这批药品物资,离间淮州城潘干成和淮安城吴漱泉之间的关系,致使两淮的敌人不能联动;第五,必须将这批药品物资完整地送到新四军的手中。”
叶思慧一听组织上安排自己和周志雄结婚,脸色立马转忧为喜,两只大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缝。
周志雄看叶思慧这般表情,便强调说:“这是为了完成任务,组织上才这样安排我们假结婚的。”
叶思慧笑道:“我晓得的呀,假结婚就假结婚呗!”
王必豪嘴快:“问题是你们在淮州城举办婚礼,林佩珊晓得之后不会出问题吧?”
叶思慧将小嘴一噘:“她是个老党员了,敢不服从组织决定?”
周志雄道:“我再次强调,现在我们面临的是国破家亡,我们应该将个人的感情放在一边!”他看了一眼正在撇嘴的叶思慧,接着说,“同志们,现在抗日战争已经到了全面反攻阶段,我们的任务是为打赢这场反攻战役提供情报,彻底消灭盘踞在苏北的日伪军,迎接抗战的全面胜利!”
王必豪、叶思慧听周志雄这么一说,情绪也被鼓舞起来了,表示一切都听从组织的安排。
紧接着,他们就一起研究起具体的行动方案来。
就在这个时候,船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许蔓萍歪歪扭扭地闯了进来:“哈!我在外面听到了,你们在说‘回家计划!”
周志雄、王必豪、叶思慧全都一下子愣住了,大家本都以为许蔓萍病了,也就没有留意她,结果刚才的谈话,全都被她这个叛徒偷听到了,一旦泄露出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所以,三个人全都吃惊地睁圆了眼睛盯住了许蔓萍,只见她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头发蓬乱,两眼失神,满脸污垢,趿拉着鞋子,敞开着上衣,露出两只干瘪的小乳房。
周志雄叫叶思慧帮许蔓萍将衣服穿好,然后责问起来:“许蔓萍!你要如实回答我,你是什么人?”
许蔓萍先是一愣,然后低下了头:“报告长官!我叫许蔓萍,我是叛徒,我是汉奸!”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用手背擦着眼泪,用手指擤着鼻涕,眼泪鼻涕多了就直接朝衣服上抹,一直不住声地说着“我是叛徒,我是汉奸”的话。
周志雄等许蔓萍哭得差不多了,又问:“你说你是叛徒,你是汉奸,有什么根据?”
许蔓萍止住了大哭,突然又大笑起来了:“你们是七十六号?你们是日本人?你们是军统,还是共产党?”然后似乎她的头脑有些正常了,“我出卖了同志!我根本不晓得共产党组织的密码,也不晓得谁是我的上级,我只晓得她的代号叫‘大表姐。后来,就是我的指认,‘大表姐被特高课抓住枪毙了!我每次发出的电报底稿,也全都交给了七十六号,可他们只能破译出四个字‘回家计划,其他全都译不出来,哈哈哈!”
叶思慧听许蔓萍这么一说,这才想起丁默邨让自己去七十六号帮助破译密电之事,原来那些电码全都是这个许蔓萍提供的。现在看来,七十六号仍然没有全部破译出来,只破译出其中的个别字句。想到这里,她急忙追问许蔓萍,这次来苏北是否带密码本了。
许蔓萍又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是蔡处长一定要我带电台的,还让我将密码本缝在内裤上呢。”
叶思慧从许蔓萍的裤裆里,真的搜出了一个小本子,翻了几页果然是密码本。许蔓萍突然又大笑起来,然后唱起了那几句淮剧。
你怎知我心头悔恨,
悔当初,不该我叛了国门。
到今日才晓得奸人心狠,
可怜我只落得痛不欲生,
诉不尽哪心内的苦,
我只得泪珠滚滚……
许蔓萍唱得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船队马上就要到淮州城了,很快就驶进了古淮河和运河的交叉口。
王必豪问周志雄怎样处置许蔓萍,周志雄寻思了一会儿,请陈老板派两个船员,按许蔓萍说的地址,将她送到她亲戚家,再让叶思慧发电给上级,请上级立即派人去许蔓萍亲戚家接走她,对她进行审查处理。
天快黑了,晚风很冷,周志雄脸色凝重地站立在船头上。他忽然想起了马莲花,眼看抗战就要胜利了,马莲花却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他又想起了许蔓萍,今天自己略施小计,审查出了她的叛徒历史,可自己对她没能及早地发现,导致马莲花的牺牲。想到此,一股愧疚之情占据了周志雄的心。
当然,此刻让周志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许蔓萍在淮州的亲戚,不是别人,正是民族败类、汪伪28 师中将师长潘干成。
这时,一股怀念马莲花、悔恨自己和思念林佩珊的复杂情绪,一下子占据了周志雄的心。他便扯开那把黑纸扇子一个劲儿地摇着,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蓝绸长衫的下摆在风中不住地飘拂着。周志雄每次心里窝火的时候,不管冬夏全都会拿出那把黑纸扇使劲地摇,就像是能扇灭胸中闷火似的。
二
在运河边柳树湾和上级来人接头这天,周志雄穿了一件灰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礼帽,还特意戴了一副眼镜,嘴唇上又粘了一个小胡子,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个中年账房先生的模样。
当周志雄撑着一把黄色油纸伞,走到柳树湾的那个通向水中的栈桥时,他的眼前便浮现出了四年前自己和林佩珊分别的场景来。
那天居然也像今天一样是个阴雨天,整个柳树湾全都被一片雨雾笼罩着,所有的景致就像是一幅水墨画,空灵而浪漫。临别之际,他对林佩珊说,如果他还能活着回来,就一定来娶她。只是他们心里全都明白,他去上海深入虎穴狼窩,肯定凶多吉少,很有可能这次分别就成了永别。因此,当周志雄从这座栈桥上离去,乘上小船渐渐地消失在林佩珊的视线时,就听到她失声痛哭的声音。从此,这哭声就一直缠绕着他的耳际,久久不散。今天,在整整四年之后,周志雄重新踏上了这座栈桥,脚下又响起了木板“咯吱咯吱”的声响,让他重新忆起了四年前的声音,两行热泪便悄然溢出了他的眼角。
眼前的柳树湾,是因为鬼子在六年前开掘运河大堤,这里被洪水冲成了一片河湖,原来生长在岸边的柳树现在都已长在了水上,成了一片水上的柳林,柳树湾也就由此得名。后来,跑船运货的船主们为了方便上货下货,就集资在这里修了这座木质的栈桥,桥身一直通向运河河道。
四年前,周志雄便是在这座栈桥上泪别林佩珊,踏上了停在运河边的小船的。那一天,周志雄回望林佩珊孤零零地站立在这座栈桥上面,久久地向他高扬着手臂,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当时,周志雄感觉到所有的杨柳,全都飘拂起挂满离愁别恨的枝条,全都一起随着林佩珊的手臂不停地摇摆起来了。
从此以后,这样的离别场景,就一直在周志雄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
此刻,已是十点钟了,丝丝的小雨仍在漫不经心地下着,水中映衬出无数棵柳树与周志雄的倒影,整个柳林沐浴着乳白色的雨雾,两只低飞的水鸟一直在柳树之间徘徊,不时地发出一声声亲密无间的鸣叫。运河里,有一艘帆船从远处渐渐地驶来,高高的船桅上悬挂着一面白色风帆,给眼前的这幅水墨画增添了一处灵动。
周志雄的心境也像眼前的景色一般,变得湿漉漉的,觉得自己这次回来对林佩珊肯定是要食言了,他的心便被愧疚之泪填满了。
周志雄泪眼蒙眬地看到从帆船上走下一个人来,撑着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然后轻轻地踏上了这座栈桥,桥板随着来者脚步发出一声接一声“咯吱咯吱”的声响。这种声音曾经在周志雄的记忆中反反复复地出现过,他是多么熟悉这种声音哪。周志雄等不及掏手帕了,用手背擦揉一下自己眼中的泪水,赶紧再抬眼去看,只见林佩珊的身影飘然出现在了栈桥那头,正一步一步地朝他款款走来。
周志雄真的没有想到,组织上会派林佩珊来和他接头!一阵惊喜、兴奋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全身也随之激动起来了。
周志雄激动得扔掉手中的雨伞,撒开双腿,朝林佩珊狂奔而去,栈桥随着他飞奔的脚步剧烈地摇晃起来,可他仍然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林佩珊面前,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生怕她会被一阵大风刮走似的。
时间似乎在此时完全地停止了,整个柳树湾的风景也在这时被定格下来。原本画面里的身单影只,突然变成了成双结对。
只见他们相拥在一片潇潇细雨、迷蒙薄雾之中,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吸,云似乎也不再喘息,鸟似乎也暂停了窃窃私语,甚至栈桥下的河水也似乎失去了喧哗,所有的景致全都变得安静下来了,它们全都在静静地聆听他们的娓娓倾诉。
良久,他们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状态回到了现实。
直到这个时候,周志雄才发现林佩珊瘦多了。当然,林佩珊更是感到周志雄变得苍老多了,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头上也出现了几根白发,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身体上又多了几处伤痕。
“说吧!上级有什么指示?”周志雄仍然紧握着林佩珊的手,兴奋地问。
林佩珊的脸上现出一股担心的神色来:“组织上接到你的来电之后,就派人去接许蔓萍了。可是,按门牌找过去,那家人说根本不认识许蔓萍,可以肯定的是,许蔓萍对你们说了假话。现在组织已经派人,在城里四处搜捕她了。”
周志雄自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许蔓萍晓得“回家计划”,这对他的这次行动势必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会直接破坏这次重要任务的完成。想到这里,周志雄便自责起来,当初应该听王必豪、叶思慧的话,在船上就处决了许蔓萍,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了。
接着,林佩珊又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分步实施“回家计划”,眼下先要完成两项工作:一是要确保这批药品等物资的安全;二是对野田的刺杀行动要做到万无一失。
周志雄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然后告诉林佩珊,这批物资已经和驻淮州城的日军17 师团司令官川岛次郎谈妥了,这个川岛自知日军大势已去,想将这批物资转手卖给别人,从中牟取暴利。因此,周志雄提出卖给驻淮州城的伪28 师师长潘干成,和驻淮安城的伪独立旅旅长吴漱泉。这样做的目的,可以借故挑起“两淮”伪军之间的矛盾,以便完成“回家计划”。现在这批物资被封存在潘干成的后勤仓库里。接着,周志雄又向林佩珊十分详细地说明了明天利用婚礼刺杀野田的具体行动方案,并请她向上级组织汇报。
林佩珊拉着周志雄的手,十分担心地说:“上级要求,一定要除掉野田,但同时也要确保你们自身的安全。我们担心的是,许蔓萍逃跑了,会不会给明天的行动带来危险?”
周志雄笑了笑:“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有九条命呀,是属猫的。”
林佩珊却说:“绝不能掉以轻心哪!这个许蔓萍居然能从你的手里成功逃脱,轻而易举地欺骗了你,可见她不是一个简单女人!”
周志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心想自己见她疯疯傻傻、病病歪歪的,当时产生了妇人之仁,没有处决她,结果上了她的当,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
周志雄转而想起,他在上海七十六号“立功受奖”之事传到淮州之后,林佩珊父母命她和他解除婚约的事情,感到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就顺口问了一下。
林佩珊苦笑了笑:“我父母哪里晓得,你是一个隐瞒真正身份与魔鬼打交道的革命者!”
林佩珊这么一说,周志雄又接着往下说道:“是呀,我们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是绝不能将个人的感情带到工作中的。否则,就会给党组织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感情、恋爱、结婚,对于我们而言,只能是一种精神向往。只有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才能变成现实。”
说到这里,他俩全都憧憬起未来的胜利,脸上也就呈现出了一股幸福的神情来。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柳树湾的风景,因雨中一对相拥的人儿,变得更加唯美了。
林佩珊溫顺地依偎在周志雄怀里,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良久,林佩珊才下了好大的决心,说:“上级要求我们,这次见面之后,就不能再见了。第一,是因为你明天要和叶思慧同志‘结婚,防止出现不必要的问题;第二,是因为你肩负着重要的使命,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周志雄听林佩珊这么一说,心里原来不能兑现诺言的愧疚,似乎减轻了许多,就一边撑着雨伞,一边将她紧紧搂着,好长时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分别的时间终于到了,周志雄还紧紧地搂着林佩珊:“现在说好了,等到抗战胜利了,我们就结婚!”林佩珊听了,深情地连连点头。
最后,周志雄凝视着林佩珊撑着那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栈桥尽头,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停泊在运河里的帆船,一直到帆船消失在运河湾口。
让周志雄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许蔓萍居然出现在了婚礼上,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周志雄和叶思慧穿戴上新郎新娘的全部行头,站在淮扬府大酒楼门前,迎接前来参加婚礼的嘉宾。整个大酒店已经被布置一新,门前高悬着大红囍字,门楣上还挂起了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恭贺周志雄先生叶思慧小姐新婚志喜”,四处还拉起了五彩缤纷的小旗。野田就派了不少便衣,化装成各式小贩在四处游动。川岛到来之后,又在大门两侧加派了两排日本宪兵。
就是在这样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许蔓萍居然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只见许蔓萍从一辆轿车上从从容容地走了下来,这使周志雄、叶思慧全都暗暗地吃了一惊。当然,让他们更为吃惊的是,和她一起乘车而来的居然是潘干成!一直到这个时候,他们还都不晓得,许蔓萍来淮州前,七十六号行动处处长蔡玉家就和潘干成联系好了,让潘干成接待好许蔓萍。
这时,潘干成让随从送上了贺礼,许蔓萍还向一对新人表示祝贺,然后就啧啧地夸赞起了新娘装来。
叶思慧今天穿的这套新娘装,不是普通人家新娘的大红袄裙、大红盖头,而是对襟翟衣、凤冠霞帔。这翟衣是一种十分华丽的贵妇礼服,衣服上面的圖案设计得十分考究,密密麻麻地绣着左右对称、成双成对的锦鸡。这凤冠霞帔更是高贵地位的象征,对普通百姓而言是极少见过的。
新娘这样的打扮在淮州城里立马成了头号新闻,城里的男女老少全都争相前来观看,很快就将淮扬府大酒楼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了。
接下来,就有一队日本便衣特务开了过来,将看热闹的人群驱散开去,一辆乌龟壳轿车驶到了门前,野田不声不响地从车里下来,然后四处审视了一番,这才走到周志雄的面前表示祝贺。
“祝贺。”野田是个惜语如金的人,说话从来都是十分简短。
叶思慧第一次见到野田,看到他满脸阴毒之气,心里未免有些发怵。
野田似乎被叶思慧穿的对襟翟衣、凤冠霞帔所透露出来的华贵气息折服了,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转身进去了。他晓得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会有危险,因为这两年他一直被共产党、军统等便衣武装人员追杀,好几次因为侥幸才逃脱。
两年前,就是这个野田,给日军17 师团川岛次郎司令官提供了一份情报,他发现了苏北淮海抗日根据地的首脑机关所在地,川岛便调集重兵对此地进行合围,其中的第54 联队第1 大队的近千人马,结果在淮州北乡的刘老庄,遭到了新四军4 连的顽强阻击。新四军4 连战士和这批日军展开了一场激战,先后打退日军的五次冲锋,最后弹尽粮绝,连长白思才、指导员李云鹏等全连82 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也正是因为这次战绩,野田被提升为大佐。
此后,苏北地下党组织多次组织刺杀野田,全都被这个狡猾的家伙躲过去了。这一次,上级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周志雄的情报站。
野田是周志雄的老相识了,对于野田的阴险狡诈,在以往多次交手中,周志雄深有体会。就是这个野田,杀害了不少抗日志士,还丧心病狂地掘开运河大堤,淹死了苏北成千上万的百姓。这个野田可谓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上级这才决定,新账老账一起算,一定要除掉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因此,周志雄按照原来的行动方案,举办这次婚礼,将野田调出日军特高课,然后寻机除掉他。
这时,吉时已到,婚礼开始了,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周志雄脑子里还在想着许蔓萍会不会干扰除掉野田的行动,在司仪高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时,他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喊声做着动作,眼睛还在不停地搜寻着许蔓萍的身影,就连川岛的证婚讲话也没有入神听。
今天的来宾很多,一楼大厅里摆了好几桌,大厅的四周站着许多荷枪实弹的宪兵,二楼的包间里也安排了一桌,包间外的走廊上还有几个日本便衣站着,整个婚宴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全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结婚仪式结束之后,以管家身份出现的王必豪请各位来宾入席开宴。
叶思慧心里明白,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她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脸上的表情也就有了几分慌张,涂满脂粉的脸上显得绯红。
周志雄想,自己准备的这场盛大的婚礼,全都是为了下面的酒宴做必要的铺垫,前面所有的环节似乎并未因为许蔓萍的到来而出现差错,就是不晓得在下面的关键环节上,许蔓萍会不会从中破坏了。
在二楼的包间里,许蔓萍似乎很平静,有些落寞地坐在潘干成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只顾慢慢地品尝着桌上地道的淮扬美食。潘干成则频频向川岛、野田敬酒献殷勤,还乘着酒兴拧一把上菜女跑堂的屁股。川岛今天的情绪高涨,酒量大增,谁敬他都是一口闷,一再表示特别感谢周志雄将这批货安全运到。周志雄对川岛说,要让潘干成尽快将货款交来,省得夜长梦多。川岛便将潘干成叫到一边,询问货款一事。潘干成一面斜着眼睛抠着牙缝里塞着的菜叶,一面狡猾地推说这批货的货款太高了,他一个人实在是拿不出四十万块大洋来。周志雄乘机说可以分一部分给其他人,川岛就想起了驻守淮安城的汪伪独立旅旅长吴漱泉来了,潘干成也赞成这样做,他们三人也就一边大笑着一边碰起了酒杯。只有野田还是阴死不阳地干坐着,不说什么话,也不喝一滴酒,就像是所有人都向他借黄豆种似的。他身边的潘干成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恭维他,反复地敬他的酒,他只是将酒杯碰碰嘴唇,根本没有喝下肚。
这时,酒过三巡了,潘干成兴高采烈地喊着要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也就把喜宴的热闹气氛推向了高潮。周志雄笑着亲了一口新娘的酒杯,又让新娘亲了一口自己的酒杯,然后他们两人端着酒杯的胳膊就套在一起,接着将各自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鼓掌叫好起来。
周志雄兴致勃勃地说,下面是他们新婚夫妇给各位贵宾一一敬酒。
接着,周志雄就让一个店小二跟着端着酒盘,让叶思慧双手将客人的酒杯端了过来,他自己为客人的酒杯斟满了,然后他们向第一位客人川岛次郎敬起酒来。这个川岛次郎是个粗人,一见如此烦琐恭敬,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什么话也没说,脖子一伸就一饮而尽。
下面就轮到给野田敬酒了,今天行动的关键时刻到了。
叶思慧双手去取野田的酒杯时,心里很是紧张,她的玉手也就明显地有些颤抖。周志雄为野田斟酒时,看到叶思慧的手在不停地抖,心里自然明白野田肯定也看到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不能说任何话,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便屏住气息,稳住手,给野田的酒杯里斟满了酒,接着看着叶思慧双手颤抖着送到了野田的面前。
野田是个老狐狸了,早就将这些看在眼里,嘴上却不去挑明:“周桑,鄙人不太舒服,酒就免了。”
周志雄一听他说不肯喝,表情现出十分尴尬的样子。川岛坐在一边,很不高兴地说:“野田,这是周桑的喜酒,你是一定要喝的!”潘干成也在一旁附和:“野田大佐,按我们苏北的风俗,一对新人敬酒是必须喝的。他们要一个个地敬,就连小孩子都不能漏的!”野田看大家都这样劝他,只得端起了酒杯。周志雄、叶思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手,就等着看他往嘴里送了。
可是,野田端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周桑,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习惯,敬酒时要先有人品尝的。”
川岛有些不耐烦了,粗鲁地嚷道:“野田,哪有这么多的麻烦,刚才我已经喝了,根本没问题!”
野田将酒杯放在桌上,任凭川岛怎么说,就是不喝,大家全都有些尴尬,一时也就冷了场子。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野田身边的许蔓萍站起身来,上去端起了野田的酒杯,二话没说,喝了一小口,然后将酒杯端到了野田的面前。
周志雄、叶思慧万万没有想到,许蔓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举动。许蔓萍事先已经晓得了“回家计划”要除掉野田,自然看明白了这酒杯里的酒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明知酒里有毒,还是冒死品尝了,她的这个举动让周志雄、叶思慧都感到不可理解。
看到许蔓萍没事,野田才不再犹豫,端起了那杯还剩下三分之二的酒,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闻了闻,并未发现任何异味,就端到嘴边,“吱溜”一声畅饮而下。
周志雄看到野田喝了酒,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接着,他悄悄地让叶思慧去告诉王必豪暂停第二套刺杀方案。
原来,周志雄在野田的酒杯里下了含有马钱子碱成分的慢性毒药,这种剧毒药是七十六号一项最新的发明,无色无味,喝下去当时无任何反应,要在三天之后药性才会发作,根本无法抢救。这种新研制出来的剧毒药,是七十六号的最高机密,只有极少数才知道。
最后,轮到给许蔓萍敬酒了,周志雄、叶思慧给她斟满了一酒杯,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敬了起来。许蔓萍端起了酒杯,却突然大笑起来了,然后一仰脖子,一饮而尽。这时,桌上的所有人对于她的大笑,全都感到莫名其妙,睁大眼珠子一起望着她。
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了。
第二天大清早,一阵鞭炮声将周志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双眼,觉得头有些发重,眼皮也涩涩地抬不起来,全身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再低头看看自己,正睡在淮扬府大酒楼头等豪华房的那张大床上,身上还穿着一身睡衣,再掉过头去看床上,居然看到了叶思慧也睡在大床的另一侧,也穿着一身睡衣,脸上还呈现出一种安详恬静的表情。
周志雄立马慌了神,赶紧爬起身来,脑子里不停地回想着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怎么和叶思慧真结婚了?还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周志雄使劲地回想着昨夜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可咋也想不起来怎么和她睡在一起了。
周志雄只記得昨夜送走来宾之后,他和叶思慧就被王必豪带来的一群青年人拥进了洞房。
周志雄想起新房的门框两边贴着大红的对联,门头上贴了一张横批,上面写着“鸾凤和鸣”四个字,门上则贴了一张大红囍字,新房的正中还挂起了彩灯,玻璃窗上贴了大红囍字的剪纸,窗子四角则贴了大红蝴蝶的图案。
进了洞房之后,王必豪就让叶思慧坐在了“子孙桶”上,说是能保佑子孙万代,多子多福。这个“子孙桶”其实就是女人用于大小便的马桶,只是现在这个新马桶里装满了花生瓜子,寓意子孙满堂。
这个时候,王必豪要求他们当众秀恩爱,用一根竹竿吊着一颗喜糖,要他们两人用嘴把这块喜糖一起吃了,结果周志雄和叶思慧两人的嘴唇就碰在了一起,这样赢得大家一起大笑起来了。
就这样,大家闹洞房一直闹到了深夜,才尽兴而散。
周志雄还记得在大家走后,他就让叶思慧进卧房去休息了,然后与王必豪悄悄研究起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在叶思慧进屋时,她还提醒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她在里屋等着他哩,从她的表情上看就像真结婚似的。他和王必豪谈了很久,王必豪还嬉皮笑脸地提醒他叶思慧还在等着哩,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们研究决定,王必豪第二天仍然以追求者的身份去找许蔓萍,目的一是了解她的身体状况,虽然她在婚宴上只喝了一点毒酒,但也会对身体有害,这毕竟是剧毒药,是不是要带她去洗胃。二是如果许蔓萍能够继续帮助我们,就请许蔓萍从中周旋,促成潘干成请吴漱泉、野田吃饭,这也是刺杀野田计划的最后一环节了。
周志雄记得,他和王必豪谈事的时候,和王必豪一起喝了一些红酒,然后就感到头脑晕乎乎地送走了王必豪,这才推门进了洞房,只是问了叶思慧一句“你等我干吗”,就记不太清以后发生的事情了。
周志雄感觉到床有节奏地晃动着,他本来就头晕,被床这么一摇晃,就更觉天旋地转起来。他勉强地睁开眼睛问叶思慧干吗呀,看到她只顾红着脸晃床,并未回答他的问话。他的脑海里居然呈现出林佩珊的身影来,只见林佩珊正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然后就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脸上便感受到了她的温柔之吻了。
周志雄还模模糊糊地看到身边的叶思慧,看到她只穿了一件轻薄如翼的睡衣,将一头秀发故意散发开来,无限温情地垂在她的胸前,两只洁白如玉的乳房则高高地隆着,袒露出半个球形的玉肌,就像是两只玉兔要奔跑出来似的。可他居然视而不见,只觉得头脑发涨,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天已大亮了,叶思慧终于醒来,看着自己袒胸露背,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羞红,便一个骨碌爬起身来,看到周志雄嘴干舌燥的样子,就去为他倒了一杯水:“你在干吗呀?在回想昨夜的事情?你么都不用想了,好好休息吧,这几天,你真的是太累了!”她红着脸颊说道。
周志雄接过水杯,“咕嘟咕嘟”猛喝几大口,就将一杯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候,他才想到,昨晚有两个家伙一直在门外转悠,估计是野田派来的便衣。周志雄不禁为叶思慧的举动暗暗叫好。
“我昨晚喝多了,不晓得后来干了什么?”周志雄试探着问叶思慧。
叶思慧笑了起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周志雄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军中无戏言!”
叶思慧也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向组织
申请,要和你真结婚!”
“为什么?”周志雄更急了,脸色都急红了。
“这样才有利于我们,今后的工作!”叶思慧坚定地说。
周志雄说:“那可不行!我和林佩珊是有婚约的!”
叶思慧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便嘤嘤地哭了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直往下掉……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在接到许蔓萍的电话后,周志雄、王必豪、叶思慧就急急匆匆,开车来到了运河滩上的五条岭。
他们全都是带着担心和疑问,朝这片荒无人烟的河滩赶来的。
这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河滩,不远处就是运河的大堤了。这片几亩方圆的荒原上,并行排着五行不到一人高的土堆,每条土堆上都用泥土垒起了一排坟帽,远远望去像是五排山芋行,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五条岭的乱坟场了。
这里唯有山芋沟一般的荒岭,唯有半人深的野草,唯有在暮霭中瑟瑟作响的冷风。
几年前,鬼子掘开了运河大堤,淹死了运河边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其中也包括许庄的几百个乡亲。后来,许庄村的幸存者在这里开挖了这五条土沟,每条沟有一米多深、一人多宽、四五十米长,然后将淹死的乡亲横七竖八地扔进了沟底,最后用荒土垒起了这五条大土堆。
眼前的荒坟显得十分安静,就连坟边杂树梢上的乌鸦也停止了啼叫,它们好像是生怕吵醒长眠地下的冤魂。这里静得能听到风落在土岭上发出的声音,静得能听到荒草枯木摇摆身肢时发出的刷刷声响,静得甚至能聆听到长眠地下的几百个乡亲的尸骨腐败分解时发出的丝丝声息。
周志雄他们从车上跳下来,走到这片坟滩的最西边停住了脚步,在这里,他们看到了许蔓萍的身影,那种对许蔓萍先是叛变、接着疯疯傻傻、后是主动喝下毒酒前后判若两人的疑问,此刻也就变得更加地强烈起来了。
只见许蔓萍斜躺在一座土坟的坡上,脸色蜡黄,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她身边不远处还有一个刚刚挖好的土坑,分明就是一座墓穴。土坑的四周还撒了一些运河边生长的白色野花,这些白色的花朵很小,就像是给这片黄土上点缀了些许亮点,他们走近时看到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把小小的白花。
昨天,周志雄派王必豪去找许蔓萍,潘干成却说她已经回乡下去了。让周志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许蔓萍回的乡下居然会是这处五条岭乱坟场。因此,对许蔓萍让大家在这片乱坟场和她见面,他自然感到格外惊讶。
除了想弄清许蔓萍身上太多的谜团之外,周志雄他们自然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了,虽然她只喝了一点毒酒,可是这毕竟是一种剧毒药,十有八九会要人命的。因此,他让王必豪去找她,让她去洗胃,可是她推说不会有问题。然而,她今天下午打电话来说她不行了,接到她的来电之后,他们就急匆匆赶了过来。
当看到许蔓萍奄奄一息地躺在坟坡上时,王必豪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家就一起高聲喊着:“许蔓萍!你快醒醒呀!许蔓萍!你快醒醒呀!”周志雄去路边的车上取来一只水壶,让叶思慧朝她嘴里喂水。许蔓萍的双唇已经变得苍白,好不容易才咽下了一点儿水。良久,她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脸上现出了一丝儿微笑,将她手里的那束白花松开,散落在了她身边的墓穴底下。
“你们……来啦?”许蔓萍十分吃力地说。
周志雄赶紧问许蔓萍:“你肯定是中毒了吧?”
许蔓萍点了点头:“我能中毒……死,是我的,荣幸……”说完,她惨白清瘦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儿笑容。
周志雄摇了摇头:“我们根本不希望你死!”
许蔓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本来……就该死……”
大家全都沉默起来,隔了一会儿,周志雄问道:“你能告诉我们,你当初为什么要叛变吗?”
经周志雄这么一问,许蔓萍的眼里溢出了两行眼泪:“我的初恋情人,名叫冷行,原来也是……共产党员,后来叛变了,投靠了七十六号……是他出面劝降,我才答应,自首的……”
王必豪忍不住追问:“你既然叛变了,又为何支持我们,去毒死野田?”
许蔓萍听王必豪这么一问,忍不住痛哭起来:“冷行说,要和我结婚……可后来,他把我抛弃了。他就是,一个骗子……”说到这里,许蔓萍休克过去。
叶思慧紧紧地抱住许蔓萍,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周志雄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盖在了许蔓萍身上。王必豪取过水壶,向她嘴里慢慢地喂水。可是,许蔓萍的嘴和鼻孔里已经渗出些许黑色的血液来。
良久,许蔓萍才重新睁开眼睛,又断断续续地说:“回来的当天,我就回到了许家庄……可是……我的家……整个村子,全毁了……被野田……掘开运河大堤的……洪水……冲毁了……我的父母……全被淹死了……就埋在……这五条岭……”说到这里,许蔓萍泪如泉涌,脸上现出一副愧疚的神色。
原来,许蔓萍的家在淮城外的这个许家庄,先是被野田掘开运河大堤的洪水冲毁了,一下子淹死了几百个村民。然后,又是大旱,连年灾荒,颗粒无收。几十户农家锅里无米煮,灶下无柴烧,三餐无一饱,生机无一条,又饿死了几十个人。
那天,许蔓萍回到许家庄,亲眼目睹了那些未被淹死的乡亲们,在那片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内,他们全身浮肿、脸色蜡黄,一手捧一瓢活命的糠麸,强咽下一口糠,噎得他们两眼泪汪汪,然后又颤颤抖抖地端起一碗水喝下去。看到这里,许蔓萍跟着他们一起落泪。
也正是因为许蔓萍回乡后得知野田掘开运河大堤,淹死了自己的父母和成千上万的百姓,才使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愧疚,让她决定一定要帮助周志雄他们,毒死这个万恶不赦的野田。
这时,许蔓萍接着说:“昨天……我花钱……雇人来这里……挖了这个墓穴……就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最后,她十分羞愧地说,“我就是,一个罪人呀……我就是,一个罪人呀……”
周志雄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不!你的人生虽然走了弯路,可你最后还是做了对抗战有益的事情!”
许蔓萍满脸是泪:“我死……之后……算是……汉奸吗?”
叶思慧心直口快,转头问周志雄:“她算不算汉奸?”
王必豪跟着说道:“这次刺杀野田,如果不是你冒死喝下毒酒,野田后来也不会中毒身亡的!另外,你还按照我们的要求,在给野田下毒的第二天晚上,又以销售药品物资为名,促成了潘干成邀请吴漱泉吃饭,并且请野田作为他们交易的证人参加。这样一来,野田后来中毒而死,潘干成、吴漱泉就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这一点你也帮了我们。”
叶思慧说:“你还为我们提供了潘干成偷运药品物资的重要情报,让我们能够及时掌握情况,从而使这批重要物资安全地运达我方!”
周志雄最后说:“你先是背叛了组织,出卖了同志。当然,后来,你悔悟了,又做了一些对抗战有益的事情。”
许蔓萍听他们这样一说,停止了哭泣,脸上现出了一丝儿笑容。紧接着,一大口黑色的血液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眼睛、鼻孔和耳朵里也溢出了黑血。突然,许蔓萍全身猛烈抽搐起来,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翻身从土坑边上翻滚下去,身体沉重地落在了这个墓穴底下,然后说:“麻烦……你们……将我……埋了……”说完,就闭上双眼,断了气。
一阵春风轻轻地刮了过来,将原本撒落在土坑周围的白色野花,刮得纷纷飘飞,几朵小小的白花轻轻地落在了许蔓萍的身上、脸上。
叶思慧下了土坑,掏出手绢,下去轻轻地擦去许蔓萍脸上的血污,又用手帮她梳齐了头发,然后将那块白色的手绢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
一堆黄土慢慢地垒起了一座新坟,那几朵小小的白色野花也随之被埋进了泥土。
周志雄他们久久地站立在新坟前面,谁也没有说话。
三
夜晚,淮州城东城的门楼上高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无数只飞蛾在这盏灯下不停地进行着自杀式俯冲,前仆后继地摔死在城门口的地面上。
城门两侧各有一个岗亭,岗亭前面拦着一个路障,后面站着一小队伪军。城门已经关闭了,只留着一扇耳门供人出入。今夜站岗执勤的伪军似乎不像往日那般没精打采,一个个全都像是打了雞血似的,脖子伸长了向远处不停地张望。
一直到接近十点钟,通往东南的那条马路上响起了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伪军小队长一声吆喝,大家全都端起了长枪,一个个眼睛里全都放出了贼光。
不几分钟,就有一队人马,呼呼啦啦地开到了城门口。
这队人马打头的正是周志雄,他带着王必豪,后面还有一小队日军兵,中间有几辆挂着太阳旗的军用摩托车,每辆车上都装着一只大箱子,箱子上全都贴着白纸封条。这时,周志雄从第一辆摩托车上跳了下来,走到城门口的岗哨前。
“周长官,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请您打开箱子。”那个伪军队长向周志雄敬了一个礼。
周志雄望了望伪军队长,慢悠悠地掏出一只烟盒,从中抽出一根香烟,放在嘴里含着,熟练地划着一根火柴,将嘴里的香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喷了一口烟雾,这才对那个伪军队长说:“这是川岛将军的货,你们也要检查?”
伪军队长“嘿嘿”地奸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只听潘师长的命令,不检查不得放行!”
周志雄想了想:“能让我打个电话吗?”
伪军队长也想了想,然后表示可以。
周志雄在岗亭里给川岛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之后,就对伪军队长说:“你等川岛将军来了再查吧!”
伪军队长一听这话,晓得自己哪里敢和川岛司令官叫板,赶紧跑去岗亭里打电话,几分钟后又跑了回来:“潘师长马上就到,检不检查,你们长官自己交涉吧!”
周志雄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这支队伍,将手里的香烟扔了,这是示意王必豪开始行动。随即,王必豪提着一杆长枪,悄悄地爬上城门边的那棵槐树枝杈上,他的动作十分麻溜。周志雄又点燃一支香烟,一边抽着烟,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就像是猎人在等待猎物一般。
周志雄晓得,所有这些,全都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回家计划”,按部就班地往下推演着。
这时,灯光下的飞蛾还在飞舞着,脚下到处都是它们的尸体,可飞蛾们依然在不停地用自己的头,猛烈地撞击着地面,不时地发出“噼噼啪啪”的自杀声响。
这天下午,周志雄按照川岛和潘干成的要求,率领王必豪以及一小队日本兵,从淮州城出发,去淮安城找吴漱泉,讨要药品等物资。可是,吴漱泉根本不承认劫夺了这批物资,但为了讨好即将过55 岁生日的川岛,便送了五箱银元作为寿礼。潘干成则断定周志雄回来时,有可能带回钱财,便命令守卫淮州城的士兵,一定要仔细检查,如果是物资或是钱财,一定要立即向他报告。
三天前,野田中毒身亡之后,川岛认为,当天中午野田是和潘干成、吴漱泉在一起喝酒吃饭,下午野田就中毒身亡了。因此,潘干成、吴漱泉也就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川岛便特邀周志雄出面彻查此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潘干成想独吞这批药品物资,瞒着川岛连夜转移了这批物资,结果在半道又被身穿吴漱泉伪独立旅军装的人给劫夺了。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川岛气得暴跳如雷,潘干成则有苦难言,最后还是请周志雄出面,去淮安城找吴漱泉交涉,讨要这批药品物资。周志雄心里明白,这批药品物资是许蔓萍给自己通风报信,自己通知新四军派人装扮成伪独立旅的人截走的,吴漱泉自然被蒙在鼓里,哪里有物资给你?但是,为了离间淮州城和淮安城伪军,以便在新四军进攻淮州城时,驻守淮安城的吴漱泉不来支援,同时为新四军攻打淮州城打开东城门,周志雄又从吴漱泉那里弄来了这五箱银元,目的就是想用这五箱银元,将川岛和潘干成吸引到东城门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工夫,川岛和潘干成就坐着各自的轿车,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东城门口。
潘干成一看有五个大箱子,断定里面全都是钱财,就迫不及待地命令那个守城的伪军队长打开箱子。川岛看到箱子之后,自然也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周志雄见川岛没反对,也就任由那个伪军队长一一将箱子打开。
只见这些箱子里装的全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现大洋,每十块大洋用红纸包成一包,每口大木箱里放着一百包大洋,这五个大箱子里面总共装了五千块大洋。
潘干成看到这些大洋之后,先是笑得咧开了大嘴巴,可后来仔细一想,觉得数字不对:“这才五千大洋,比起四十万,差远了!”
川岛也问道:“周桑,怎么就这么一点点儿?”
周志雄心想,要不是这五箱大洋作诱饵,也不可能将你们两个见钱眼开的家伙钓出来,嘴上却说:“川岛司令官,这五千大洋,和那批药品物资没得关系,是吴漱泉给您送的寿礼。”
川岛一听这话,高兴得直说“哟西”,接着又追问那批药品物资的下落。
周志雄道:“吴漱泉根本不承认派人劫货,指责是潘干成监守自盗!”
潘干成站在一边急了眼:“他狗日的吴漱泉,简直是胡说八道!”
周志雄道:“我倒是觉得,吴漱泉说得有些道理。”
川岛赶紧让周志雄说说理由。
周志雄不紧不慢地说:“据吴漱泉说,第一,既然物资放在潘干成的军需仓库里,潘干成为何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运走,这说明潘干成本身就是图谋不轨;第二,他根本无从得知潘干成偷运物资的时间地点,也就不可能派人去劫货;第三,按照潘干成的说法,这批物资是在运出淮州城后,在运河码头边被人劫走的,这里是潘干成的防区,根本赖不到别人的头上。因此,吴漱泉认定就是潘干成将这批物资独吞了!”
川岛一听,觉得吴漱泉说得有道理,便脸色铁青地责问潘干成:“你的, 还有什么话的,说!”
潘干成骂了一句娘,然后瞪着小眼珠子责问周志雄:“狗日的吴漱泉,他自己怎不敢来当面对我说这话?!”
周志雄道:“他本人未经川岛将军的批准,不敢擅离职守,专门派了他的副官,前来证明。”
果然,一个精瘦的伪军军官从后面钻了出来,向川岛敬了个军礼:“报告川岛司令官,我是独立旅的副官,按照吴旅长的命令,让我随周长官前来作证!”
川岛一听这个副官啰里啰嗦地说了一通,脸色就真的变了,愤怒地冲上前去,对准潘干成的瘦嘴巴,就是一个大巴掌子:“巴嘎!”
周志雄又接着往下说:“报告川岛司令官,另外,根据您的命令,我对野田大佐中毒身亡一案,进行了认真地调查,结果发现所有线索,全都指向潘师长!”
潘干成一听说自己是凶手,气得要去掏腰眼的手枪,结果被川岛带来的两个卫兵给摁住了,三下五除二地下了他的手枪。
周志雄接着说:“那天是野田大佐发现了潘干成偷运物资,潘干成便想杀人灭口,在野田大佐的酒杯里下了毒,谁晓得下毒时恰巧被潘干成的亲戚许蔓萍看见了,潘干成又将许蔓萍也给毒死了。”
潘干成听到这里才明白,周志雄完全就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你狗日的周志雄,凭什么要编派我,你是要整死我呀!”他一边骂着,一边想挣脱两个日本卫兵,“你胡编这些,有什么证据?”
川岛也望着周志雄,等待着他拿出证据来。
周志雄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理开之后举到潘干成面前:“你看清楚了,这是许蔓萍临死之前,给七十六号行动处处长蔡玉家发去的电报。”然后对川岛说,“许蔓萍是七十六号行动处的线人,这次来苏北时带了一部电台。她是潘干成的亲戚,在被潘干成毒死之前,发了这份电报。这份电报是我从七十六号机要室调阅的。”
川岛接过电报一看,上面写着:“野田因发现偷运药品,被潘干成杀人灭口,又因我发现他给野田下毒,也对我下了毒手。”
周志雄道:“这份电报,是许蔓萍临死之前发出的,如果不信,可以直接查问七十六号。许蔓萍发出这份电报之后,就中毒身亡了。”
川岛听到这里勃然大怒,抽出挂在腰间的那把东洋战刀,架在了潘干成的脖子上:“潘干成,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看到潘干成还想狡辩,一怒之下,扬起了战刀,狠狠地劈了下去,潘干成大叫一声,脑袋被劈成了两瓣,他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抽搐了几下就两腿一蹬,再也没有动弹。
川岛见潘干成死了,气呼呼地将沾着鲜血的指挥刀插进了刀鞘,然后转过脸来对周志雄说:“周桑,感谢您的帮助,才发现这个内奸!”
川岛还没有说完,从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川岛的脑袋,川岛摇晃了一下,便重重地仆倒在地,脑浆和鲜血流了一地。川岛的尸体边,有许多飞蛾的尸体,也都一动不动地躺着。
不用看,周志雄就知道,这是趴在树上的王必豪将川岛一枪毙命的。事不宜迟,他马上命令那一小队日本士兵,立即消灭守城的伪军和川岛带来的两个卫兵。
那两个卫兵是川岛的铁杆亲信,看到这个情况,居然拉响了挂在胸前的手雷。手雷先将吴漱泉副官炸死了,好在周志雄站在他的后面,只是臉部受了些轻伤。
随即,跟着周志雄一同来的那一小队日本兵,一齐向守城的伪军开起火来,很快就将伪军全部消灭了。
原来,这些日子,周志雄一直在策反这一小队日军。因为这一小队日军士兵全都不是日本人,大都是台湾人,还有几个是朝鲜人。
就这样,周志雄这次回苏北完成全部的“回家计划”,这时正好是晚上十二点,东城门也就被顺利地打开了。
片刻过后,两颗红色的信号弹冲上了夜空,新四军的一支部队迅速冲进了东城门,其他部队则从北门向淮州城发起了猛攻。
我军的大炮率先齐声吼叫起来,向城里的二十处碉堡发起了猛烈的轰击。霎时间,全城像是天崩地裂一般,火光冲天,烟尘四起,那些碉堡被炸得砖瓦横飞,尘土飞扬。随即,机枪、步枪、冲锋枪开始响起来, 无数颗子弹带着一道道光,迅速地划过弥漫着滚滚硝烟和尘土的战场上空,接着就密集地射向了城中心的日伪军阵地。随即,无数颗手榴弹也在敌人阵地上爆炸,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灰色的烟柱子,然后像旋风一般向夜空中卷去。这些日伪军从未遇到过这样强大火力的攻击,他们就像是由人组成的波浪,被炸得一下子散开了,又像水花一般翻滚着,从弹坑旁边分散开去,最后带着火光的烟火便将他们席卷扫荡着,留下了满地的鲜血。
周志雄脸上缠着一块纱布,斜躺在医院病床上,两只眼睛里却充满了欢乐。他听到大街上一直回响着鞭炮声、锣鼓声和欢叫声,就连医院的走廊上都不时地传来欢快的话语和开怀的大笑声。
这些天,这座千年古城就像是过年一般,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欢乐之中,不分昼夜。
天还没有全亮,周志雄静静地聆听着大街上传来的所有声响,他的心也飞到了外面的欢庆现场。外面一会儿是成群结队的口号声,一会儿是妇女们爽朗开心的欢声笑语,一会儿是儿童们的清脆歌声,一会儿又传来腰鼓队有节奏的打鼓声……突然,他听到远处淮剧锣鼓乐起,接着就传来了男女的唱腔,再细听便知晓他们唱的是一段《穆桂英挂帅》。
周志雄知道那是运河湾船会,他实在忍不住诱惑,带着伤痛,从病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口,从楼上眺望过去。果然不假,他隐隐地看到远处一片旗幡林立,船帆连片,千舟竞发,热闹非凡。
这道运河湾有一片很大的水面,是当年黄河夺淮时洪水冲出来的,这时变成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天然场所。淮州四乡八镇的数百条木船、成千上万个船民云集于此,运河两岸的大堤上更是人流如潮,呼声如雷。
这时,天已是麻花亮了,运河水面上缭绕着白茫茫的一片雾气。
船赛之后,便轮到花船表演了。周志雄知道,那曲《穆桂英挂帅》的淮调,就是从运河的花船上传播而来。
这使周志雄想起自己十五年前领导暴动时,在淮州的古戏台上就唱过这段淮剧。那时他二十三岁,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整整十五年过去了,如今的革命形势已经有了根本的改观,就连这座淮州城都建起了由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政权——苏皖边区政府。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随着外面的乐声哼起了淮调。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身便装的黄得峰走了进来,一个随从站在门口守着。王必豪眼尖口快,立马叫了起来,奔了过去:“哎哟喂!‘外公同志来了!”
“外公”是黄得峰的代号,是周志雄的上级,上海情报组所有行动,都是由他在苏北坐镇指挥。
周志雄一听“外公”来了,赶紧转过身去和他握手。黄得峰详细地询问了周志雄的伤势,两只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花。
最后,黄得峰说道:“周志雄同志,王必豪同志,叶思慧同志,以及上海情报站的全体同志,你们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给你们的各项任务!特别是这一次执行‘回家计划,实现了事先预定的运回药品物资,侦察淮州城敌人兵力部署,离间淮州和淮安日伪军,按时打开淮州的城门,为我军顺利攻城,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条件。我代表组织对你们情报站进行表彰!同时,组织决定,批准叶思慧同志成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说完,和他们一一握手。
周志雄眼含泪水,十分激动地说:“祝贺叶思慧同志,我们终于回家了!”
周志雄想起了自己自参加革命到今天,一直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战斗,每时每刻总是提防着敌人,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发觉,甚至随时都可能献出自己的生命。一直到今天,自己才回到了组织的怀抱,一种久违的温暖便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黄得峰自然明白周志雄说的这句话的含义,他又伸出双手去握住周志雄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久久没有松开。
“我们终于回家了!”王必豪、叶思慧也不约而同地说,眼睛里全都噙着泪水。
“当!当!当!”
这时,从运河湾传来了一阵铜锣的声响,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们全都走近窗口,向运河湾眺望……天近正午,运河湾船会已进入尾声,船民们敲锣打鼓,驾着各自的篙船、划子船、供船、花船和拐妇船,兴致勃勃地离去。
黄得峰对大家意味深长地说:“这些船民,有家可回了!”
八月下旬的那个夜晚十分闷热,像是要下雨似的。
周志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站立在运河边柳树湾的栈桥上,凝视着这片熟悉的景色,心里想这次自己执行“回家计划”的所有胜算,似乎全都是为了这最后的悲伤作浓墨重彩的铺垫,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
周志雄在苦笑时就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那块伤疤,有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他脸上那块嫩红色的伤疤,在月色之下仍然清晰可辨。
天上的烏云还在天边集结酝酿着,头顶的残月高高地挂在迷蒙的天空,四处没有一丝儿凉风,就连栈桥边的垂柳也纹丝不动,水边的蚊虫们在肆无忌惮地飞舞着,岸边的运河大堤此刻只剩下一条厚重的轮廓线。
周志雄抬头望见栈桥的尽头停泊着一只小木船,黑色的篷,长长的竹篙,一个船夫正在吸着烟,一明一暗地闪着光点。
周志雄晓得他马上就要乘着这只小船,离开淮州,离开苏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想到此,他借助暗淡的月光瞟了一眼手上的报纸,他知道头版头条印着一行大标题《国民政府公布严惩汉奸名单》,上面也印着他的名字和照片!良久,他有些沮丧地将手上的报纸扔了下去,报纸便轻轻地落在了栈桥下的水面上。
几天前,周志雄要求提前出院,心急火燎地要去找林佩珊。
现在抗战胜利了,周志雄要到她家去,要向她的父母解释清楚,还要向她求婚。然而,就在这时,黄得峰来了,给他带来了这份报纸,并且代表组织找他谈话,告诉他说组织认为他成了人人皆知的“大汉奸”,而林佩珊又是苏皖边区政府的妇女干部,他们二人如果结婚,就会造成不知内情的群众误解,甚至会产生对我党的误解。因此,组织认为他们二人不宜结婚。同时决定,让他离开淮州,改名换姓,然后去香港,组织会重新安排他的工作。最后,黄得峰还将林佩珊写给他的一封绝情信交给了他。
周志雄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封信,头脑“嗡”的一声炸开了,接着就疯狂地奔出了病房,奔到了大街上。谁晓得,就在这个时候,居然有人认出了他,指着他痛骂,还朝他扔砖头,吐口水,扔烂菜皮。后来,在回到医院时,他又看到自己的病房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狗汉奸遗臭万年!”
此前,周志雄本以为从此可以回到组织的怀抱,本以为可以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本以为可以从此享受家庭的温暖。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突然之间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过去,周志雄也曾经想过出现这样的一种结局,他也明白自己一脚踏进上海七十六号的大门时,就已经是千口莫辩了,自己也曾答应过黄得峰坚决不为自己辩解。然而,现在这样的结局真的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撕心裂肺。
一直到这个时候,周志雄才真正地认识到,自己心里的爱情希望彻底地破灭了。
此刻,周志雄久久地站立在栈桥上,抚摸着桥边的栏杆,似乎想感受四年前林佩珊在这里为自己送行时留下的温度。他抬头望着岸边的小路,想看到林佩珊的身影,可前面依旧是一片黑暗,什么人也没有。他感到绝望之极,两只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泪花,眼前的一切夜景也就更加模糊起来。
残月如钩,夜色如晦,秋水如愁。
这时,栈桥尽头的船夫喊了一声:“要开船喽!”
周志雄的心一阵揪紧,猛然回头向岸边望去,那里仍然是一片苍茫,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绝望地转身,慢慢地朝小船走去,一步一个回头,一步一声叹息。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应该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了。
周志雄加快脚步,踏上那条停在栈桥尽头的乌篷船,小船慢慢地驶离了栈桥码头,转弯向南,沿着运河一路缓缓离去。
就在周志雄走上船头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林佩珊的声音,她好像是在念一首过去写给他的诗《献给匿名者》:
回家的路多么漫长,
山重水复路茫茫,
一路荆棘,遍地忧伤。
匿名,匿姓,匿思想,
只能将寂寞填满行囊,
一路沉默,无处话凄凉。
可是,家的方向——
温暖仍在放光。
回家的路多么漫长,
浪高风急雨也狂,
一路崎岖,遍地情觞。
隱爱,隐恨,隐信仰,
只能将孤独填满胸膛,
一路无言,满面尽风霜。
可是,家的方向——
温情仍在闪光。
这是周志雄最后一次听到林佩珊的声音,她这声音里充满了依恋,抑扬顿挫,饱含情感,甚至有几分凄楚。他听到这里,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
小船慢慢地驶向远方,林佩珊的声音渐渐变小,头顶上的那弯残月也被乌云遮盖了起来,眼前变得乌黑一片,紧接着就刮起了狂风,又“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淮州城的魅影也就在风雨之中全部消失了。
就这样,周志雄圆满地完成了“回家计划”,这座城市也回到了人民的怀抱,而他则满身伤痕地踏上了离家的路。
周志雄晓得,从今往后,自己只有在梦里和林佩珊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