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浑夜话

2021-03-15 07:05童村
安徽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惠抗联队伍

童村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鲁迅

就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没错,我已经死了。如果我还活着,现在,我应该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了。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再也等不来那些我们梦寐以求的美好的东西了。可是,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对于一些人来讲,死亡只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只有我们死了,更多的人才能活下来。

事隔多年,人们最终证实了那一天是1938年10月20日。那个时候,黎明刚刚来临。和黎明一起到来的,还有不远处柞木岗上的那一声显得有些孤独的枪声。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也十分蹊跷,就好像凭空里打了一声响雷,从柞木岗那边传来的枪声,立时把正在岗下的山谷里宿营的队伍惊住了。队员们匆忙起身,握枪在手,纷纷向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抬眼看到了那群日本兵,足有千儿八百人的样子,正站在黎明时分的那道岗顶子上,于灰色的光线里蠢蠢欲动。但也仅仅是刹那之间,随着那声显得有些孤独的枪声响起,他们就像是一道势不可挡的洪峰一样,从柞木岗上汹涌而下。枪声与喊声很快便混作一团,一下就将整座山林席卷了。

显然,关师长他们被包围了。

关于这一次队伍的突然被围,据后来的人们说,与当地一个叫葛海禄的人有关。这个叫葛海禄的人,原本也是一名抗联战士,可是上队①没多久,他就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当了逃兵,之后死心踏地跟着日本人当了汉奸。这天晚上,汉奸葛海禄习惯性地又去到邻屯找他的一个老相好,销魂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手里拎着匣枪,嘴里哼着小曲,一双眼睛却像猫头鹰似的四下观瞧着。这样走着走着,后来便走上了一道坡,扭转头来的一瞬间,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山谷里的那几簇火光。凭着曾经有过的抗联经验,葛海禄断定那里一定有抗联战士在宿营。更何况,自从日本人实行归村并屯建立“集团部落”后,柞木岗周围十几里之内,早已没有人烟了。望着那几簇忽明忽暗的火光,葛海禄忽然间有了主意,不由得一阵兴奋,一溜小跑奔下山去。很快,当地守备队小队长桥木接到了葛海禄的密告,但是,由于两个人谁也弄不清抗联人员的多少,为做到万无一失,紧接着,桥木又不假思索地将这一消息报告给了他的上司——刁翎驻军司令官熊谷大队长。那些天里,神出鬼没、四面出击的抗联军,正把熊谷搅扰得寝食难安。为了能够将葛海禄所报告的这些抗联军一网打尽,熊谷决定亲自带队,并连夜召集起附近各地的警察队以及伪军赫奎武团,连同三十几名骑兵,浩浩荡荡向乌斯浑河边的柞木岗而去。不多时,当这支身份复杂的“讨伐队”到达指定地点后,便悄悄埋伏在了宿营地周围,只等到天色发亮之时发起突袭……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便都知道了。

后来,很多人都说,如果按照队伍的原定计划,在头天晚上一鼓作气渡过乌斯浑河后,再考虑宿营的事情,事情或许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问题是,事情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我们的队伍——天呐,那哪是什么队伍,简直就是一支由百十个人组成的有男有女的叫花子。穿山越岭逃亡一般来到河西的柞木岗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岗子下不远处的乌斯浑河,在苍茫的暮色里,正散发着清冷的光泽。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安静,就好像从没有人涉足过此地一般。但是,如果你真的因此而失去警惕,不管不顾继续涉河而去,那就有可能大错特错,并且有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了。影影绰绰的河对岸到底有没有日本人的伏兵,具体情况什么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是,队伍已经整整十三天没有吃到一粒粮食了。加之连续作战,在深山野林里疲于奔走,到这时,全体队员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气力,从勉强爬上柞木岗的那一刻起,队员们为了节省力气,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整个身子就像是一摊烂泥,一旦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当这百十号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绕到岗脚下时,都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了多走一步的力气。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退一步讲,假如对岸没有敌人的伏兵,要想顺利渡过乌斯浑河,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此之前,因为强行过河而不幸溺亡的事情经常发生,为了保存这最后的实力,任何一次草率的行动,都将会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

队伍不得不停下来,执行年轻的师长关书范的命令,原地休息。当然,在这道命令下达之前,部队又一次进行了人数清点。结果是,把妇女团的八名女兵加在一起,整整一百一十人。这个数字,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知道,故事开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五月间远征部队出发时,步、骑两路军一共有七百多人,加上妇女团随军西征的三十几名女战士,足足应有七百五十名,可是,这才半年不到,部队就将损失殆尽了,好不让人揪心!

那些人,那些已经从这支队伍里消失的人,我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他们要么死在了路上,要么开小差逃跑了,或者叛变投敌当了叛徒。

在與“讨伐队”的无数次残酷交锋中,骑兵团里的那三百多匹战马,有的连同骑兵们一起战死了,有的不得不被宰杀,在颗粒无食、难以忍受的长期饥饿中给队员们果腹充饥。当初远征时,在大东北青草初生的五月,那三百多匹战马,穿林海,踏草原,所到之处,就像一道滚滚不息的洪流,是何等的壮观。可是现在,几乎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了……

关师长下达完命令又清点完人数之后,队员们各自分散开来,一边瘫软地背靠着大树休息,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紧接着,队伍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大伙儿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想,就这样一味地坐着,总不是一个好办法。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饥饿。这没完没了的饥饿,都快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了。我们不能一直就这么饿着,应该到这座柞木岗上的林子里去看一看,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搞到一些干瘪的野果子回来,哪怕是再剥些嫩树皮回来也好,当然,如果走运的话,能发现一两个地鼠洞就更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够顺着那只狭长的洞穴,找到它们越冬的粮仓。我们已经有很久不知道粮食的味道了。我们并不奢求能够在这荒郊野外的柞木岗子上饱餐一顿,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有一口饭吃,就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我这么一点一点地想着,可是就在这时,暮色降临了,就像是戏台上的那一道厚重的帷幕一样,它从高远的天穹之上,迅疾地垂落下来。

随暮色一起降临的,还有寒冷。直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那种彻骨的寒冷,到底是暮色挟持来的,还是从饥饿里生出来的。时令已经到了深秋季节,大多数队员的身上,仍然穿着单薄的衣裳,那衣裳,在经过了无数次密林荆棘的撕扯之后,一件一件都已经破烂得不像个样子了……

不知什么时候,柞木岗上刮起风来。风不大,却生硬,掠到脸上鞭子抽一样;似乎那风里还夹杂着什么,啪啦啪啦打到脸上,湿漉漉的。想了好大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下雪了。我记得有一年,在八月十五那天,就下了一场大雪。今年的雪来得虽晚,却来得很不是时候。

柞木岗上的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风雪,无疑加剧了难以抵御的周身的寒冷。终于有人生起一堆火来。燃烧的火光红彤彤的,远远看上去就让人感到温暖。接着,又有人抵不住诱惑,也生起一堆火来。

随后,又是一堆……

一簇一簇的火苗儿在风雪之中的暗夜里欢快地舞蹈着,让人不由得心中生痒。

咱们也拢一堆②吧!妇女团终于有人说话了。

说话的是小惠。小惠说这话时,声音很小,可是,我却听到了。此时此刻,她正像个孩子一样,斜靠在我的怀里。

小惠是去年秋天上队的。上队时,她才刚刚十二岁。去年秋上的一个早晨,日本人的“讨伐队”到了他们村,端着枪把一村的人赶到打麦场上,让村民互相指认哪家是抗联家属,哪家与抗联有来往。对于日本人想知道的事情,村民的心里都明镜似的,村子本来就不大,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谁家有人上山入了抗联军,几时走的,几时回来过,心里大都是一清二楚。小惠的家就挨着打麦场。那天早晨,日本人鸡飞狗跳地进村时,小惠娘就有一种预感,知道凶多吉少、大事不好,一把便将还没睡醒的小惠从炕上拉起来,一边把她朝屋门后的一只木箱里推,一边匆忙叮嘱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叫喊声张。小惠听了娘的话,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接着就跳进那只大木箱里。箱子“啪”的一声被娘盖上了,紧跟着,她便听到了一些杂物被堆在箱盖上的声音。可是,还没等这一切完全结束,几个端着长枪的日本兵就进屋了。接下来的事情是,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娘也被带到了打麦场上。审问、诱导,再审问、再诱导,日本人软硬兼施,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上午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们却仍然没有从面前的这些村民嘴里,得到半点抗联家属和抗联的消息。在他们看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些村民,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个呆若木鸡一般,又同不会张口说话的哑巴一样,在他们身上已经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面对这样一场没有结果的审问,他们感到再也没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了。一旦失去了耐心,那些日本兵就变得狂躁不安起来。这时,为首的一名军官一边哇啦哇啦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一边愤怒地令人架好了机枪,不由分说一个手势,那挺机枪就响了。嗒嗒嗒嗒,霎时,枪管里飞出的子弹,飞蝗一样向簇拥在一起的村民们身上扑去。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小惠感到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突然之间,她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了某种已经来临的不祥,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一阵眩晕袭来,立时就昏迷过去了。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小惠睁开眼睛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从箱缝里漏进来的光线已经有些暗淡了。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就像整个世界都死掉了一样。就在这时,她真切地听到了从自己的肚子里传来的一阵响亮的饥鸣,猛然之间,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有一天的工夫没有吃上一口饭了。她想,应该找点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娘,却半天不见回应、紧接着,她又喊了一声,仍是不见娘的回应,顷刻间,小惠突然联想到那一阵密集的枪声,一下就有些慌了,于是便不管不顾地顶开箱盖,从箱子里跳了出来。片刻之后,小惠站在自家的屋门口,在渐渐弥漫的暮色里,远远地看到了那一片像麥草捆子一样倒在地上的人们。小惠踉踉跄跄地最终在那些横七竖八的人堆里找到了娘,那个时候,娘胸口的血已经干涸了。爹老早就上山跟着抗联军打日本子③,娘死了,家里就再没有亲人了。就这样,小惠也便上山当了抗联,她要和爹一起打日本子……

火很快便生起来了,小惠扬起那张有些脏污的脸朝我笑了笑。小惠望着我时的那种笑,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是春风里绽开的一朵花蕾,清纯、生动、青涩、自然,可是,你哪里知道,就是那种笑,却让我突然间感到了一阵心酸。我知道那种笑,是从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分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里正熊熊燃烧着的两团烈火。

这孩子可真是可怜!小惠每次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总会久久地望着她,不由去想,如果不是因为日本人侵占了大东北,她哪里会吃这样多的苦,受这样多的罪,整天跟抗联军一起穿山越林、忍饥挨饿打游击?她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照常理,应该正是走进学堂跟着老师识字读书的年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被迫拿起枪杆子,枪林弹雨地与大人们一起经历战争的生死。

雪,时疏时密,一直在下着。它们就像一群又一群的萤火虫,在寒冷的暗夜里飞舞,最终无声无息地纷纷飞落进一簇又一簇耀眼的火光里。

望着那些萤火虫一般的雪花,我也笑了笑,一边用手指无比爱怜地梳理着小惠的头发,一边又想起那个问过了无数遍的显然已经有些乏味却又无比重要的问题。

小惠,来,告诉阿妈妮④,等打完日本子,你最想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故意把“最想”两个字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很夸张地问她。

她听了,响亮地笑起来,卖了个关子说,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多少遍了?阿妈妮,你怎么又忘了?

我问过你吗?我假装认真地想了想,看着她的眼睛说,看来我真的不记得了,那你就快点儿告诉我吧!

听了我的话,小惠有些疑惑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末了,把目光又转向身边那堆正在燃烧的篝火。半天,一边下意识地舔舐着干裂的嘴唇,一边充满向往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呀, 第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饱饱地吃上它一顿。大碴子粥,可劲儿造,杀猪菜——五花肉、血肠、酸菜、粉条,哪样也不能少;吃饱了之后,再倒炕上睡它个三天三夜,把没睡的觉都补回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把半块青萝卜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摸出来,眯着眼,认真地闻了闻,那样子,就像是在闻一只熟透的红苹果一样。它是在不久前,队伍经过一片光秃秃的菜地时,小惠从地头的一片凌乱的杂草里发现的。看那样子,显然是被人吃剩下之后随手扔在那儿的。好多天过去了,小惠一直没舍得吃。现在,她把那半块青萝卜像个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接着,把它递到我唇边,央求道,阿妈妮,你就咬一口。一股极具诱惑的清香味儿立刻扑鼻而来,几乎要把我征服了。我看了一眼那半块已经变得蔫巴的青萝卜,又看了一眼小惠,一边嚅动着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着什么,一边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小惠见我这样,有些失落地把手缩回来,说道,你总是这样!我朝她笑笑,怂恿道,小惠,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听阿妈妮的,快点儿把它吃了吧!吃了它,身上就能长力气,就能狠狠地去打日本子了!小惠想了想,点点头,正要把它吃下去,到了嘴边,却又有些犹豫起来,末了,象征性地狠狠咬了豆粒儿大的一点儿,接着又把它放回了挎包里。

然后呢?接着刚才的话题,我没话找话地又问她。

然后进学堂,读诗书,懂道理,明是非,惩恶扬善,还有,不能当一辈子睁眼瞎。这都是阿妈妮教我的,难道你也忘了?

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借着篝火的光亮,我久久望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睛,觉得她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当初,小惠满怀希望上了山,以为这样就能够天天见到父亲了,可事实上并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上队之后的当天,她便被分到了妇女团,成为了妇女团最小的一名抗联队员。而身为军部副官,绰号为“王皮袄”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在为部队食宿的事情奔忙着,难得有片刻的闲暇时间,更难得顾及到小惠的生活。小惠虽然每天都在想念着父亲,牵挂着他的安危,但是却很少能够见到他。直到不久前于西征回返的途中,在一座山下与“讨伐队”突然遭遇,为掩护大部队突围,父亲被一颗迎面飞来的子弹击中……

母亲和父亲都死在日本人枪口下,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小惠就成了一个孤儿。

在妇女团,无论做什么事情,小惠一直跟着我。妇女团里,我的年龄最大,她的年龄最小。队员们看到我俩形影不离十分亲热地在一起,心里头羡慕得不行,常常会大声地拿我们开玩笑说,看呀,看这母女俩!小惠听了,并不计较,却是一脸的幸福。夜晚宿营的时候,小惠每一回都要紧挨着我。一次,小惠做了个噩梦,我把她推醒过来后,见她一脸的惊恐,问她怎么了,她突然搂着我的脖子,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她又梦到日本子屠村了,娘被他们打得浑身就像筛子眼一样,她远远地看着娘,看着乡亲,手里也有枪,可是她就是救不了娘,救不了乡亲。她端着枪,向那个日本子机枪手瞄准,可是,不知怎么,她的手却抖得厉害,半天扣不动扳机。我真没用,她咬着牙,自责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知道这孩子的心里想啥。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小惠,你已经很勇敢了,你不是已经跟着队伍打过仗,并且已经打死过好几个日本子了吗?小惠好大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接着附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我想叫你一声妈!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了想,有些慌乱地说道,小惠,我们是战友呢!小惠说,娘没有了,爹也没有了,都被日本子打死了,小惠不愿做孤儿。以后,你就是我妈,是我的阿妈妮!沉默了半天,想想小惠这孩子也的确够苦的,于是,我答应了她。从此,她就这样一直叫我阿妈妮。你不知道,她每次这样喊我时,我的心里有多么复杂,是的,我已经从内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战友、最亲爱的孩子。

雪仍在下着。往年,只要一到下雪的日子,抗联的人就要多加小心。那些布满大地和山林的雪花,将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为一直寻找抗联行踪的“讨伐队”带来方便。却往往是,在每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后,它们在整个漫长的冬天里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今天一场,明天一场,不止不休的雪花将会一直下到来年春天。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想保存抗联实力,在与“讨伐队”连年累月的周旋中顽强生存下去,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下雪的日子,无疑也就变成了抗联人一步一步迈向绝境的日子,一些意志薄弱的经不起残酷的自然环境考验的战士,也便趁机逃下山去,有的回到自己的老家,有的则变节投敌充当叛徒,眨眼之间将枪口对准了曾经一起同生共死的抗联兄弟。

风雪之中的夜色越来越浓。篝火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一直斜靠在我怀里的小惠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为了不至于让身体的热量白白散去,篝火旁,妇女团的其他几个队员,正背靠着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几尊石化了的雕塑一般。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她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们已经进入了疲惫的梦乡。梦乡里,她们是否见到了自己久别的亲人,吃到了一口热饭热汤呢?

轻轻起身,我又为那堆篝火添加了一抱山柴。小惠坐在那里,一边揉着困倦的眼睛,一边看着我。她在等我一起睡下来。我不睡,她的心里永远也不会踏实。

靠着一棵柞树再次坐下来时,我把小惠又揽进了我的怀里。我想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顺手拂掉了她身上的那层雪花,我又抻了抻她的两只袖口和衣襟。好了,快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睡好了,明天一早就该过河了。我说。小惠十分含糊地应了一声,突然一下捉住了我那双冰凉的手。你呢?她说,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呢!什么?我愣了一下,不知她要问我什么。你已经问过我了,那你呢,等打走了日本子,你第一件事最想干啥?她扬着下巴问我。

我没想到她也会这样问我。小惠的话,一下问到了我的痛处。猝然之间,我感到鼻子酸得厉害。我没有想流泪的,可是这个时候它偏偏就从我的眼睛里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我没有让小惠看到它。泪水会软化一个人的意志,小惠已经成為一名真正的战士,她需要的是刚强。为了掩饰眼里的泪水,我使劲把头扬起来,让它慢慢倒流进了心里。可是,我又该怎么回答她呢?

她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自然,这已是西征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小惠还没到队伍上来,那个取名为朴迎新的孩子也才一个月大,朴迎新——这名字还是老朴为他取的,它的意义不言而喻,你只要琢磨琢磨就会心领神会。战争虽然残酷,环境虽然恶劣,但是我们抗联军自始至终信念坚定,每时每刻都在做着迎接新世界的准备。可是,我却把他送了人。说起来,这个决定最初还是老朴做出来的。但是,我并不恨他,无论做任何事情,他总是从大局着想,目光远大,毫不自私。哦,我还没有告诉你,老朴就是我的丈夫,当时他还是抗联里的一名主要领导。那天晚上,当老朴把这个想法儿告诉我时,我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抗联队伍中是时有发生的,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今天竟然轮到了我的头上。你说什么,把孩子送人?我怔了一下,瞪着一双眼睛问他,后来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把他吓坏了,自打我们结婚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我这样高门大嗓过,在他的心里,我一直是一个贤妻良母,温柔贤惠,勤劳朴实,坚强勇敢。他卷了一支烟,我看到他的一双手在微微抖动,之后,他又把那支烟点着,一口一口吸没了,最后把烟蒂扔在地上,这才说道,日本人已经制定了讨伐计划,以后我们抗联的形势会更加严酷,穿山越岭行军打仗就是家常便饭了。你想想,把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带在身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他啥时醒啥时睡,你哪里知道?啥时笑啥时哭,你更摸不着。日本子篦梳山林,封锁着每一条山路要道,一心一意想置抗联于死地,你哪里又能保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不会暴露目标?如果咱真的把目标暴露了,那就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问题了……老朴说到这里,我就一切都明白了。我知道老朴后面要说的是什么,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我说,老朴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说这话时,我已经浑身酸软得不像个样子了。孩子正在酣睡,他睡着的样子真是好看,一张小脸看上去就像一朵三春的花儿。我眼里噙着泪水,把孩子轻轻抱起来,整整一个晚上一刻不舍地抱着他,我抱一会儿,老朴再抱一会儿。老朴抱孩子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笨拙,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怀里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就想,男人的心再狠,可他也是父亲,怀里抱着的正是他的骨血。整整一夜不知不觉间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早晨,交通员老李把一个鄂伦春老猎人带到了山上的密营。他们是骑着马来的。猎人的那匹大白马上,拴了一只桦皮篓。我终于知道,原来,老朴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完全能想得到了,当我把那个孩子交到鄂伦春老猎人怀里时,我感到一颗心都要碎裂了。那个老猎人看上去十分和善,慈眉善目的。他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又看了我和老朴一眼,操着一口生疏的汉语说,你们放心吧,我和老伴都会好好照顾他的。他叫迎新,老朴说,朴迎新。老猎人向老朴点点头,听懂了,说,好,我记住了。接着,他就把那孩子放进了马上的那只桦皮篓里。恰恰正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响亮,委屈,不解。我一下就后悔了,我感到一颗心正在一道一道地撕裂开来,我想扑过去把孩子从那只桦皮篓里抱回来,可是,老朴把我拉住了,死死地把我拉住了。说话间,那匹白马就在林间的那条山路上隐没了,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那一溜儿远去的马蹄声,至今还像一下一下踩在我的心上一样……

随后不久,为了冲破敌人日益加紧的军事“讨伐”,粉碎日军企图将抗联军“聚而歼之”的阴谋,尽快打通与友邻联军的联系,进而开辟新的游击区,部队很快便组织了一支远征先遣队,准备一举冲破包围圈,打开一条求生的通路。作为先遣队负责人之一,老朴自然也在那支队伍里。但是,在没有确定先遣队的行动计划和行动路线与时间之前,老朴一直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直到先遣队很快就要集合出发时,他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那天凌晨时分,老朴突然扳过我的肩头对我说,远征先遣队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拔了,请你原谅,我没能提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部队的纪律你是知道的……老朴的话,不觉让我吃了一惊,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有些懵懂地望着他,半天才明白过来。不知怎么,突然之间,我感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就像是它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这种心跳,让我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边紧紧地抱着他,一边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老朴,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老朴朝我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放心吧,你的话,我记住了!接着,他又望着我的眼睛说,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说完这话,老朴便穿好了衣服,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此刻,外面的夜色正像一团浓墨一样。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许已听说了,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那种不祥的预感那么快就应验了。先遣队出师不利,由于集结行动是在敌人的封锁线内进行的,因此,老朴他们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敌人的阻击。经过一场无比残酷的浴血拼杀后,好不容易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但是紧接着,又陷入了另一个包围圈里。先遣队被围困在小兴安岭山脉的一座名叫银狐岭的山中,是随后发生的事情,由于队伍里出现了叛徒,逃到山下向日本人泄露了行动路线。这天晚上,先遣队的队员们刚要扎营休息,便被一大队日本子包围了。等哨兵发现并开枪报警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旋即,密集的枪声在山林之间响成了一片,队员们一边还击,一边突围,那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几个小时,仍然没能突围成功,终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老朴自然不能幸免于难。老朴和队员们牺牲的消息,我是在很久以后的一天上午得知的。整整一天,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睛干干的,竟流不出一滴泪水……

如果你问我,等打走了日本子,等战争结束以后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千遍万遍地想过,那就是——我要找到我的孩子,找到我那个名叫朴迎新的孩子,他是我心头上的一坨肉,不管经历再多的辛苦,我也要找到他。一个孩子,不能缺少母爱。那坨肉丢了,我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了;然后,我还要找到我的爱人,到他牺牲的地方,找到他的尸骨,我要背着他,让他和我一起回家,那样,我们就能全家团圆了。

可是,现在,小惠也这样问我,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她说了,在我的心里,小惠虽然已经成为了一名战士,但是,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实在不想让一个孩子的心里,覆盖上太多的死亡与离散的阴影。

阿妈妮,你说呀,你快说呀!小惠摩挲着我的双手,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忍了几忍,我终于还是把那些话咽进了肚里。好了,小惠,天太晚了,明天一早队伍还要过河呢!我接着向她保证道,有些话说起来很长,等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小惠听了,不再纠缠,懂事地说道,好吧,那咱们拉钩!这样说着,她已经把我的小拇指勾住了。

我开始哼唱那首《桔梗谣》,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这首歌,我不知唱过多少遍了,小时候,每天晚上,我就是听着妈妈哼唱着这首歌进入梦乡的。现在,小惠也把这首歌当成了催眠曲,每次宿营,临睡前,她总是让我唱给她听,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惯。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的行军太过疲乏的缘故,一遍《桔梗谣》还没有唱完,依偎在我怀里的小惠,就已经轻轻打起鼾声来了。

沉沉夜色里,静寂的柞木岗上,除了雪落在篝火上的声音和队员们寒冷的梦呓,就再也没有什么了。一切都在沉沉睡去。可是谁都想不到,一张大网正在此时悄悄张开了……

本来,在大部队将要西征时,我和其他几个伤病战士一起,是被安排在后方留守处的。但是,当获知这一消息后,我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找到了远征队指挥部。我只问了他们一句话,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参加远征?听上去,我的声音冷冰冰的。指挥部里的几个人一下愣住了。半晌,总指挥才微笑了一下,走过来,若有所思地对我说道,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把你留下来,是组织上研究决定的,留守处也需要人。你是一名军人,你要服从命令……我一下急了,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不管不顾地把他打断了。我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是你们要真的为我着想,就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吧!我虽然个子瘦小,但我身上有的是力气。我不怕吃苦,也不怕打仗,更不怕死。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我突然哽咽起来。我说,如果老朴还活着,我相信他也会支持我,同意我和大部队一起远征的,请你们也一定要相信我,我决不会拖大部队的后腿,决不会给老朴丢脸……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说到这里,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总指挥望着我,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最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他一说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其实,我坚持要求跟西行的队伍一起远征,是怀揣着一份私心的。我想,也许在西征队伍经过的地方,我会侥幸找到先遣队的殉难地,继而还能找到老朴的尸骨,那样的话,老朴和他的战友们,就能够入土为安了,我也就暂时了却了一桩心事。现在再来想一想,这样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要想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森林里找到老朴他们的遗骨,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它几乎等同于大海捞针,这样的希望近乎于渺茫,但是在当时,我的这一想法竟是那么的迫切。

大部队之所以最终决定要西征远行,的确是出于被逼无奈。仗打了好几年,日本人一次又一次加派重兵围追堵截,将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瞅着抗联军就要陷入生存绝境,如果仍然坚持固守原地与敌人周旋,接下来的事情将会不堪设想。遍地的日本子是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不西征,无异于白白等死。于是,尽快冲破敌人的封锁线,跳出敌人的包围圈,继而开辟新的游擊区,也便成了抗联军绝处逢生的唯一出路。

队伍是在一个雨夜里踏上行程的。浩浩荡荡六七百人,虽然借着细雨和夜色的掩护,但是,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安全转移,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果不其然,由于行动中的六七百人目标很大,就像不久以前先遣队所遭遇的那样,部队一开始转移,就遭到了一股为数众多的日伪军的阻击。好在这时的抗联军弹药充足,势均力敌之下,虽然经历了一番苦战,但最终还是冲破了敌人的火力网,一身水一身泥继续踏上了西行的道路。但是,这样的道路又哪能称得上是道路呢,除了丛林、悬崖,就是沼泽、荆棘,要想顺利西进,谈何容易?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与沿途遭遇的日伪军与山林队过多纠缠,也为了更好地保存实力和减少伤亡,几天之后,大部队又重新进行了一次整编,分兵两路,向着最终的目的地各自取道西行。然而,即便这样,在遥不可知的前方,仍还有无数的苦战在等待着我们。于是,在绵延不绝的大山与丛林之间不停地交战与不停地奔跑,便成了我们直面生死的日常……

就这样,无比艰难地坚持了一天又一天,到八月时,我们已经在大山林里枪林弹雨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这天,当妇女团随同关师长带领的队伍到达五常境内时,不料想,却又一次遭到了敌人的包围。也就是那一次,整支队伍几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队员们死伤大半,决战场面惨不忍睹。后来,我们左冲右突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冲出来了,这时候突然发现,竟然又与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而更加糟糕的是,直到这时,不但弹药没了,吃的也没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得不像个样子了。西征走到了这一步,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关师长断然决定率领幸存下来的百十名队员即刻踅身东返,去刁翎根据地寻找军部,期待着一番休整之后再商对策。无疑,这又是一次冒险的决策,但是,谁心里都清楚,如果不冒这个险,接下来,队伍将会遭受灭顶之灾,只有回返,或许才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摆在面前的一个十分严酷也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回返刁翎,路途迢遥,又多是崇山峻岭,要想到达目的地,决非是三天两日的事情,但这是队伍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回返刁翎的路上,为了隐蔽目标,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力,尽管我们十分小心,每每遇到途经的村屯,必然就要见机行事,绕道而行,即便这样,仍然难免时常要与搜山追击的日伪军狭路相逢,一场接着一场的遭遇战,也就不可避免。与此同时,弹尽粮绝,一直都是困扰着我们的一大难题。饥饿难耐、兵力疲惫的队员们,为了获取到必需的弹药和粮食,迫不得已,不得不铤而走险主动出击,乘虚攻袭敌人的一个个防所和有敌人防守的“集团部落”,以便补充给养,按照既定计划继续撤返东进。头道河子、半砬子、牡丹江、望天岭、东兴北沟、寒葱河、小锅盔山……你听说过这样一些名字吗?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我们曾经走过的道路、趟过的河流,经过的山岭与村庄,它们就像楔子一样,一根一根嵌在我的记忆里,没齿不忘。

就这样,打了一仗又一仗,走了一程又一程。今天,人困马疲地总算来到了乌斯浑河边的这座柞木岗上。关师长说,只要渡过了乌斯浑河,一直向北经马蹄沟、碾子沟,到依兰县土城子一带牡丹江边的喀上喀,就能找到军部了……关师长气喘吁吁说这话那会儿,队伍还没有看到柞木岗的影子。就像队伍里的很多人一样,关师长的手里也拄着一根桦木棍子、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有氣无力地朝他望了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从他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是颓丧、惶惑还是慌乱,我一时之间很难说得清楚。我知道,很多时候,人是靠意志和希望活下来的,队伍到了这种境地,我宁可相信他的话是一种鼓励。气可鼓而不可泄,这个道理他比我更懂。我能想象得到,等我们找到军部时,队员一定会激动得一塌糊涂,找到了军部,便预示着一切已经结束,一种崭新的生活即将拉开帷幕……

那几只野鸭子从这边岗子上的树丛里飞起来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是已经走进睡梦里去了。如果不是它们拍着翅膀,一边嘎嘎嘎响亮地叫着,一边从我们的头顶上掠过去,并且一直越过乌斯浑河,向着河对岸的另一片树林飞去的话,也许我还会继续在睡梦里游荡。是野鸭子的叫声让我睁开眼睛的,我动了一下身子,与此同时,我怀里的小惠也动了一下身子。篝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无法抵御的黎明的寒冷再次袭来。天亮了?小惠咕哝了一声,问我。快了!我说。小惠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了起来,稳了一下神,突然说道,走,咱到河边看看?你要知道,女人们天生都是喜欢水的。她这么一说,我一下也来了精神,走吧!我说,到河边洗把脸。我这才想起,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过一次脸了。小惠兴奋地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朝不远处的河边走。可是我没想到,还没等我俩走到河边,妇女团的其他几个队员,已经闻声相随着跑过来了。哎,你们娘儿俩等等我们呀!她们一边像一群快乐的梅花鹿一样一蹦一跳地往河边跑着,一边朝我和小惠呼喊着,紧接着身后传来了一阵无拘无束的哄笑声。而直到这时,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刚才那几只仓皇飞起的野鸭子,正是为我们发出的危险信号。事实证明,队伍里的所有人,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还没走到河边,便都惊呆了。眼前的乌斯浑河浊浪翻滚,此时此刻,好似千万匹失缰的野马在向前狂奔着。这条平日里一直潺潺湲湲、温柔清浅的河流,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暴涨成这个样子,尽管我们深为不解,但是至今仍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团。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是,如果就此贸然过河,吉凶祸福自然不可推测,而如果因此放弃了既定计划另寻他路,那么,我们的队伍又将会遭遇什么情况?我们就那样站在乌斯浑河边,踌躇了好大一会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我想,无论怎样,还是要尽快把这消息报告给关师长,也许,关师长会有更好的办法。也恰恰就在这时,柞树岗上传来了一声枪响……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还没等我们彻底反应过来,关师长他们已经与那一大队日伪军交上火了。糟糕的是,这个时候,我们却被阻在了河边,失去了与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形势急转直下,立时就变得严峻起来了。显然,面对数十倍之多的敌人,关师长他们明显地陷入了被动的局面,如果这样坚持下去,优劣悬殊的队伍用不了多久,就要被他们包了饺子,顷刻之间将会全军覆没。不能再有半点犹豫了。我想,我们应该尽快想办法让关师长他们突围出去。姐妹们,快,跟我来!我大声喊道。我一边这样喊着,一边转身带着妇女团向着敌人的侧翼方向游移过去,试图以侧翼的进攻来吸引敌人,迫使他们分割兵力,让关师长他们借机打开一条生路,迅速突破敌兵的包围。姐妹们,打呀!我相信,那个时候,我的胸腔里已经填满了无法遏制的愤怒,我就这样不断地喊着,与我的姐妹们一起,让手里的钢枪,喷射出仇恨的火舌。大概那些日伪军也没有想到,斜刺里会出现这样一支小小的队伍,本来,如果我们不从侧翼主动出击,他们是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的,我们完全可以隐身在河边的柳条通里,一直等待着这一场枪战结束。可是,如果真的那样,事情就该是另外一种结果了。但是话又说回来,眼看着与我们一起同生共死的战友受困,我们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果然,我们的策应很快奏效了,当那一大队日伪军在黎明之际渐渐明朗起来的光线里,十分清楚地发现了我们原来是几名女抗联时,立时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然而,我们哪里又能想得到,当关师长他们意识到我们此时此刻已经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时,也试图绝地反击营救我们,但是,在竭尽全力努力了几次之后,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要怕,姐妹们,快跟我一起喊,让关师长他们赶快突围,不要管我们!我一边不停地扣动着步枪的扳机,一边继续大喊道……

终于,那边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这边,眼看着黑压压的日伪军越来越近了。不幸的是,恰恰正在这时,我们枪里的子弹打光了。她们没子弹了,我听到他们中的一个人无比兴奋地喊道,不要打死她们,抓活的!抓活的?他们可真是想得美!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帮畜生!但是,枪声并没有因那个人的喊叫而停下来。此刻,我在想,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与汹涌而来的敌人决一死战。那颗阴冷的子弹,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只黑洞洞的枪口朝我飞过来。阿妈妮!猛然间我听见小惠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她便重重地扑进了我的怀里。小惠负伤了,子弹打在了她的后背上,洞穿了她的胸口,热乎乎的血,一下就从她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那条河的,我甚至来不及想到怎样才能为小惠堵住汩汩流血的伤口,就一边紧紧抱起她,踉踉跄跄奔跑到了乌斯浑河边,姐妹们,快跟上我过河!我向我的姐妹们招呼道,听上去,我的声音有一种终于踏上了归途的意味。小惠的身子可真轻呀,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我就这样抱着羽毛一样的小惠,一步一步和我的姐妹们一起走进了激流,全然忘记了身后传来的炮火。也不知因为什么,于无意之中,我向着对岸的方向远远地望了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我在恍惚之间看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我想,那一定是我的爱人老朴和我们的孩子在等着我呢……

后来的事情你们自然也都知道了。关师长他们在经过了一番血战突围成功之后,又几经辗转,最终东归刁翎,返回了喀上喀军部。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只是,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后,我仍然还会像以往一样,经常不断地想起妇女团的那些姐妹们来,想起那些和她们一起同生共死的岁月。想起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一年,冷云23 岁,杨贵珍18 岁,胡秀芝20 岁,郭桂芹16 岁,黄桂清20 岁,王惠民13 岁,李凤善20 岁,我23 岁。你看,说了这么老半天,我还没向你介绍我自己呢!对,我就是安顺福,一个朝鲜族抗联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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