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龙
郁达夫在近代文人中以才华闻名,文笔汪洋恣肆,善于抒情;他不止小说和散文写得好,旧体诗在那一代人里也几乎无人能比肩。而在民族危亡时刻,郁达夫投笔从戎,献身革命,最终牺牲于胜利黎明之前的南洋,显现出可贵的民族气节。195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认郁达夫为革命烈士;1983年6月20日,民政部授予郁达夫革命烈士证书;2014年9月1日,民政部公布郁达夫为第一批在抗日战争中顽强奋战、为国捐躯的300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之一。这是国家和民族对他英雄行为的追认;以身许国,以血荐轩辕,这也是作为文人的郁达夫非凡的荣耀。
郁达夫被人们永远铭记,即使在海外,也常常有纪念郁达夫活动。郁达夫和王映霞所生的长子郁飞晚年生活在纽约,非常幸运,笔者曾经两次被邀请在纽约纪念郁达夫会议上发言,因之跟郁飞有所交往,并得以获知很多第一手资料。笔者深感郁达夫为人的忠直,尤其是他遵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伦理精神值得我们效法,特此分享一些鲜为人知的史实,以使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得以赓续;同时也让郁达夫父子延续大半个世纪“父债子还”的文坛佳话美德不泯,告慰英灵。
南洋逃生與不幸之幸
众所周知,郁达夫是性情中人,直率、敏感但做人潇洒。郁达夫的朋友三教九流皆备,他可以在国会庙堂高歌,也可以在下层小酒馆跟车夫商贩喝酒。郁达夫因为文学才华而享誉文坛,但一生却少有私敌。他在文坛上可以跟公认最难交往的作家交朋友;他的朋友中有人水火不相容但对待郁达夫皆推心置腹。郁达夫为人不奸猾、不世故、不妥协,豪迈重义,使他得到时人的尊敬和爱戴。
郁达夫的身死成了令人扼腕的永远的谜,而在日寇侵占苏门达腊前,被郁达夫于危难中送回国的爱子郁飞的命运则又是另一种艰辛。
当年离开父亲后,郁飞随郁达夫友人坐船经印度回国。可那时战火已经烧到了印度,到达印度后郁飞即被湮留于斯,在灾民中漂泊。所幸同行者获知当时蒋介石正在新德里访问,小郁飞身上有一张爸爸的名片,他就斗胆写信给蒋介石,未几,竟惊喜地获得了从印度返国的机票。当时是战争最紧张阶段,纵是百万富翁也一票难求,而且飞机简陋、飞行危险,航行还要穿过著名的世界屋脊。几十年后忆起此事,郁飞仍然记得坐飞机前所受的求生训练和飞机上的奇寒。
郁飞抵达重庆后,郁达夫本想将他托付给沈从文,但考虑到沈也是文人清寒,遂把郁飞托付给了自己的老上司、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时任行政院秘书长陈仪。陈仪珍重旧情,对小郁飞优渥善待,特别是听闻郁达夫南洋遇害后,陈仪更是对故人的托孤十分尽心。此时郁飞骤然失怙而母亲已再嫁,忙于公事的陈仪对小郁飞也难以时时事事关心,遂令女儿陈文瑛照顾郁飞。郁飞称陈文瑛为干妈,陈文瑛在郁飞的成长中付出过很多心血。
陈仪把郁飞交给了女儿,但他对郁飞的关怀并没因此而稍有松懈。他对少年郁飞的生活和成长事无巨细亲自过问,待如己出,真正做到了高风亮节,对朋友的托孤问心无愧。陈仪女儿作为干妈当然也一直在关注着郁飞。直到她的晚年,回忆起郁飞童年经历,陈文瑛还述及当年父亲陈仪对小郁飞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称郁飞是他们 “父女两代人的作品”。
郁飞童年遭逢困厄,随不睦之父母奔走天涯,九死一生回归祖国后却父丧母嫁。上苍有情,不幸之幸使他得遇陈氏父女,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呵护和良好教育。
与林语堂的世纪之约
由于郁飞在新加坡教会学校学会了外语,后来他得以到北京上了新闻学校。毕业分配时干妈陈文瑛想让他在上海工作,可他爱上了一个苏州的女朋友,这女朋友被分配到了新疆,郁飞也就追到了新疆。痴恋与执着,在这一点上,郁氏父子有着相同的遗传。不同的是,未几,聪明女友设法回到了苏州而郁飞却落了单,无奈留在了新疆,经历了一番命运波折。
20世纪80年代,郁飞在金华和杭州的大学教书。当时浙江文艺出版社创建了外国文学室,郁飞被调去领衔翻译和出版工作,把这个当时在全国领风气之先的出版社搞得轰轰烈烈。郁飞继承了乃父的才华,其母王映霞也曾是风靡全国的才女,文脉相承,郁飞不仅外语纯熟而且文笔酷肖其父母,为文敏感细腻而寓深情,读之使人难忘。
郁飞此时英气勃发,协助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郁达夫全集》十二卷,并翻译出版了《海誓山盟》《拿破仑传》《马达哈丽》《变性人》等著作;同时他写作了《我在星洲三年》《我的父亲郁达夫》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在此期间,郁飞最为感人并在后来成为不朽文坛佳话的,是他“父债子还” 帮助父亲郁达夫在半个世纪后完成林语堂小说《瞬息京华》翻译工作的义举。
林语堂的《瞬息京华》于20世纪30年代写于美国,原作是英文。林语堂佩服好友郁达夫中英文俱佳的文笔,此书在美国大红大紫时他就恳求郁达夫将其译成中文。为了郑重其事和表示诚意,林语堂当年还从美国给郁达夫寄去了五百美元(其时为一笔巨款)作为翻译的定金。郁达夫那时在星洲新加坡忙于办报唤醒民众,但感动于林语堂的友情,他没有推拒。不过,在连天的抗日战火中,郁达夫没能投入太多的精力于此。郁飞童年对这件事印象颇深,还曾时时催请父亲尽量多译。后来的岁月,父亲不幸蒙难而郁飞自己亦漂泊流离,但郁飞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的这笔文坛宿债。
时隔半个世纪,郁飞终于有机会重拾《瞬息京华》的翻译工作。一是中国人的古训“父债子还”,道德责任义不容辞, 郁飞不愿让父亲的一世文名有丝毫的憾愧;二是他自己从小就看到父亲翻译并痴爱这部作品,这里面埋藏着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和童年的记忆。苦心译著几度寒暑,郁飞终于以最优异的成绩向世人交了考卷,也告慰了父亲的在天之灵。《瞬息京华》这部书有过数种译本,但饱含郁达夫、郁飞父子心血的这个译本至今仍然被公认为是最好的译本。
郁飞于此献上的其实远不止翻译著作本身,甚至远不止友情或“父债子还”这个古老的民族伦理范畴、承诺和忠信的兑现,他呈给世人的是一种风范,一种人之所以为人、一种中华文明最为深层的高风亮节的底蕴。这种风范,今天须仰视方能见。
陌路花开与烈士暮年
辗转流离,郁飞在20世纪末又飘洋过海来到了纽约。儿行千里母担忧,即使那时的郁飞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母亲王映霞尚健在,她亦常常书信往来关心郁飞的海外生活。王映霞那时已年近九十岁,其书信字迹仍然娟秀美丽、文静娴若,无愧于当年才女之名。
郁飞晚年在纽约市政府工作,生活安逸。笔者采访时,忆及旧事他曾有过感伤。他喟叹自己一生两度出国,第一次自己年纪太小世事未谙加上战火连天,第二次时则自己已太老;无限关山,身在大洋彼岸而心系故土,无尽沧桑但也只能是“天凉好个秋”的叹惋。
父亲郁达夫重情重义,有文人气节、民族风骨,当年在文坛上是公认的豪迈之士。郁达夫常常帮助文友和学生,以至于某年冬天因为让人穿走了他的棉衣而自己冷到无法出门。他跟鲁迅的友情历来为文学史称道,他与徐志摩的交游更早已是佳话,而他当年对沈从文的提携救助,令后者直至晚年仍感怀难忘。
继承乃父遗风,郁飞同样重信守义、忠直厚道,也同样历尽了坎坷。上苍有情,郁飞先生得享幸福晚年。当年经人介绍,郁飞母亲王映霞得遇后来的儿媳王永庆。郁飞和王永庆这对有情人不久得成眷属,连枝比翼。晚年郁飞和妻子王永庆皆是优雅厚道的老人,在纽约有幸识荆,他们多次无偿提供宝贵信息并邀至其家,使笔者得以亲炙文物史料和权威信息。
郁飞夫妇无私慈爱且待人诚挚,采访结束,我们悄悄惜别,不愿惊动他们;可两位老人却执意相送,直到遥远不见依依之影。走笔至此时,我犹忘不了郁飞先生那温存而略带羞涩的眼神,那敏感多情如郁达夫、而恬静和顾盼中又肖其母王映霞的神态。
(作者系著名文化人类学家、旅美作家,现任教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