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元旦假期刚过,两件事令“内卷”再度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
一是一位22岁的拼多多员工在凌晨一点半下班途中猝死,该公司某社交平台官方账号冷酷回应“底层人民哪一个不是用命换钱”。一是一位拼命督促孩子上课外班的母亲,偶然看见一位外卖员弹奏大堂里的钢琴,感慨自己的子女即使“多才多艺”,将来也极有可能重蹈此命运,由此想放弃“鸡娃”之路。
“鸡娃”也好,“打工人”也好,“996”也好,如果不是切中人们的痛处,根本不会存在如此大规模的传播。近年来的流行词汇,大多数都围绕着同一个现象—对奋斗结果的怀疑,以及对奋斗过程的焦虑。
“内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了一个具有解释力量的“热词”。作为学术性概念,它原本揭示了特定研究范围内的一种结构性格局,并在阐释中国历史和农业生产等领域时体现出强大的有效性;而作为网络流行词,它也朴素地反映了大众对现实的下意识“判断”,即个人奋斗的意义几乎消失殆尽,而奋斗的“命运”依然难以挣脱。
“内卷”的流行,和两个事实几乎同步发生。
前几年,青年人争先恐后地叫新兴大资本家“爸爸”,特别是从事互联网行业的商业领袖;从去年开始,这一类人的“风评”遭遇了九十度大转弯,特别“996福报论”曝光后,饱受超额工作负荷折磨的“打工人”几乎对“爸爸”们群起而攻之。
与此同时,年轻一代的“国族自信”极度高涨。“古风”蔓延,古诗词、“汉服”备受追捧。“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战狼”心态比比皆是。
也就是说,个人的奋斗,和资本的扩张、国家的强大,表面看只是同时“流行”的三个热门话语,实际上,三者构成的是一个矛盾性的三角关系,而个人的“命运”与之牢牢相系。
从背景和语境来看,当下流行的“内卷”概念,更偏重于竞争过度导致的焦虑、失望、麻木乃至放弃。但是,这个词的“渊源”,本来强调的是重复的、缺乏竞争的结构性格局。
个人的奋斗意义之所以“消失殆尽”,正是由于资本主义连温情脉脉的面纱也懒得戴了,即使不戴面纱,年轻一代依然前赴后继地奔向这些高收入的血汗工厂,又何须在社交媒体上假意端出一碗“心灵鸡汤”?“今日996,明天ICU”辛辣地点出了科幻电影《黑客帝国》著名场景般的现实:普通打工者只是生产环节里的一枚人肉电池。
而国族的成就,如果能够通过适当且合理的物质分配和意义分配,体现在个人奋斗的进程里,个人奋斗的焦虑和痛苦才能缓解乃至解决。
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固定的生产性收入,也很难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只有士人才能做到无恒产而有恒心。不过,距离孟子说这句话也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由于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和信念的普遍缺席,今日的“士”与“民”几乎没有差别。
当二者同样挣扎在“事父母”(养老)、“蓄妻子”(结婚买房、子女教育)等新“三座大山”下,以及随之而来的恶性竞争中的时候,“奚暇治礼义哉”—“内卷”哀叹自然浮出水面。
有意思的是,“退出竞争”的下意识选择,远早于“内卷”一词的流行。一开始是“废宅”,有些人选择瘫在家里,不工作、不社交。后来流行“丧”,有些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再后来还有“佛系”,无论别人如何武装到牙齿地竞争,有些人选择“看淡一切”。
最著名的群体当属“三和大神”,名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因为不想赚钱,他们的生存需求可以降到最低,比如一元钱一瓶的“大水”,两元钱一碗的面条,实在没有吃的,他们才去做“日结”—去某个工厂流水线干一天活儿,赚几十块报酬,以便维持接下来更久的“挺尸”生活。
这种不参与竞争的犬儒做法,也可视为“弱者的抵抗”,早在市场经济开展之前就“于古有征”:1990年的电影《本命年》里,梁天饰演的混混角色有一段著名台词:“上班吧,没劲。不上班吧,也没……也没劲。你说搞对象吧,没劲。不搞对象也没劲。你说他这,怎么什么事儿都没劲……要不,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和“三和大神”相比,在海南三亚捡垃圾的另一著名群体“三亚大神”,怀有“开宝箱”的技术性乐趣。他们下意识地体现了德勒兹式的快乐,没有任何结构性的概念来规训自己,不需要什么共同體、公社,也不需要日结、上网娱乐。翻垃圾桶就是打破藩篱的“游牧”行为,随时都会迸发生命中的惊喜。
从背景和语境来看,当下流行的“内卷”概念,更偏重于竞争过度导致的焦虑、失望、麻木乃至放弃。但是,这个词的“渊源”,本来强调的是重复的、缺乏竞争的结构性格局。
“内卷”(involution),也称“内卷化”或“过密化”,由美国人类学家亚历山大·戈登威泽(Alexander Coldenweise)最先提出,用于描述社会文化模式的变迁规律,即当一种文化模式进入到某种固定状态时,没有办法变为新的文化形态,只能逐渐局限于自身内部,不断进行复杂化演变。
20世纪50年代,旧有的殖民体系瓦解,新的民族国家诞生。美国的行政机构、大学、科研机构组织了很多社会科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前往“第三世界”做研究。此举不仅有阻止苏联的“意识形态输出”之意,也带有对“统战对象”知己知彼的期待。
克利福德·吉尔茨(Clifford Geertz)的“内卷化”研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当时麻省理工学院国际研究中心组织了两个对印度尼西亚的调研项目,吉尔茨参与了其中之一。通过实地考察,吉尔茨发现,在爪哇岛和外岛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同方向的发展模式:外岛一些地区凭借技术进步,朝资本密集型方向发展;而爪哇岛一些地方则向劳动密集型方向发展。
印尼三分之二的人口聚集在爪哇岛,主要从事粮食生产和小型手工业;外岛散布在爪哇以外的广阔区域,殖民者建成了高效率、大规模的出口工业基地。爪哇人由于缺乏资本,土地数量有限,再加上行政障碍,无法将农业向外延扩展,只能把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中。
于是,吉尔茨提出了“农业内卷化”的概念。其著作《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对爪哇岛水稻种植业的“农业内卷化”情况进行了详细分析。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爪哇岛增长的劳动力不断进入农业生产过程,促进农业生产内部的精细化 。
值得注意的是,在吉尔茨这里,劳动的边际生产率既可能不变,也可能提高或降低,总之,它并不是“内卷化”的条件和内容。
这正是黄宗智对该概念的“移花接木”之处—將劳动密集化与劳动的边际生产率递减直接挂钩。
美籍香港人黄宗智(Philip C. C. Huang)进一步发展了吉尔茨的“内卷化”概念。在著作《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他把通过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来获得总产量增长的方式,即边际效益递减的方式,称为没有发展的增长,即“过密化”。
他指出,中国的商品经济发展与糊口农业共存,商品化并未推动经济结构转型,反而加固了糊口农业中单位土地上投入的劳动力的“过密化”程度。这正是黄宗智对该概念的“移花接木”之处—将劳动密集化与劳动的边际生产率递减直接挂钩。
历史学家杜赞奇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中,提出了国家政权内卷化的概念。该著作先后荣获1989年度的美国历史学会“费正清奖”和1990年度的亚洲研究学会“列文森奖”。
在研究20世纪前半叶中国政治与国家政权的现代化转型时,杜赞奇发现,与国家财政收益相伴随的,是正式机构与非正式机构的同步增长,政权扩张和收益贫乏同等增长,于是有政权“内卷化”之谓。“经纪人”是为实现国家的职能或意志力的非正式机构中的国家代理人,他们代表国家或以国家的名义行动。此后,政权“内卷化”与“赢利型经纪人”也成了中国国家权力扩张的代名词。
黄宗智和杜赞奇的研究,都在中国学界引发了重大讨论。对于黄宗智来说,其受到的赞誉和反驳几乎一样多。他坚持的传统中国经济的“高水平均衡”,挑战了西方两代汉学家的观点:第一代将传统中国的发展视为“停滞不前”,因此有费正清的“冲击-反应”之说;第二代假设明清中国存在商品化经济,强调商品化必然导向资本主义,因此中国市民社会、公共领域以及“资本主义萌芽”研究大行其道—而黄的研究试图说明,中国既没有“停滞不前”,也没有出现“资本主义萌芽”。
而反对者既质疑黄的理论前提—即“过密化”建立在人口压力的基础之上,也希望捍卫“主流意识形态”的“明清资本主义萌芽论”,因为这一论断涉及判定近现代中国的社会性质和一系列政治革命的合法性问题。
相比之下,强调“复线历史”和暗合“中国中心观”的杜赞奇,收获的肯定要多得多。《文化、权力与国家》的结论是,中国共产党政权的建立使征税单位、土地所有权和政权结构完全统一起来,合作化从政治、经济上均实现了“国家政权建设”的目标,这标志着政权“内卷化”的结束。
在成为网络热词之前,“内卷化”早已是中国社会学界的时髦用语。社会学界多用“内卷化”来指称“因外部条件严格限制或内部机制的严格约束,社会经济或文化制度在发展过程出现一种惰性,导致一种内卷性增长,即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卷化”既可以指一种现象,也可以指一种机制。如果这样的机制“定型”,就会成为恶性的路径依赖,导致无法产生内部的结构更新和制度创新。
其中比较知名的讨论,比如关于“国有企业社会成本”的分析,就有学者指出,国企的运行逻辑存在两个相互矛盾的目标:追求效用和利益最大化,追求福利最大化。这两个目标迫使国企朝着功能内卷化和人员过密化方向发展,以致负担过重,冗员过多,徒有消耗,没有发展。
经过三十年的发展,这一概念越来越像一把“万能钥匙”。一般来说,只要涉及中国社会、组织等结构转型失败,或者结构本身出现僵化或封闭化趋势,都可以用“内卷化”来概括和研究。据不完全统计,至少已经有专制“内卷化”、关系“内卷化”、阶层“内卷化”、基层组织“内卷化”、权力“内卷化”、农村教育“内卷化”、陌生自由人社会“内卷化”、法治建设“内卷化”、乡镇企业的“内卷化”等花样繁多的论文存在。
内卷化背后的结构性机制的强大在于,反抗者想毁掉它们,往往先毁掉了自己。
也就是说,在普罗大众滥用“内卷化”之前,这个词已经被社会学界所“滥用”—一切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上的缺陷,都能用其概括—和当下前者用它来批判一切不公平的现象,又何其相似。
如果“内卷化”只是简单地等同于“封闭化”,或经济学意义上的“路径依赖”与“锁定”,那么这些词汇的同义反复、来回变换,还不如说是一场“文字游戏”。这恰恰讽刺地反映了中国学术界的“内卷化”:分工越来越精细,“黑话”越来越纯熟,产出却越来越同质化、越来越陈词滥调,甚至可以说对理解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几无建树。
当然,炮制花样“内卷化”论文的人,和挤破头加入互联网“大厂”求高薪的人以及千千万万个深夜敲击电脑键盘加班的白领一样,本身都参与了“内卷化”的进程,更是其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员。
积极地加入内卷化进程,意义的消解、随之而来的焦虑很难避免,但是,“三和大神”“三亚大神”式的意志丧失,同样是内卷化的一部分,这种颓废和绝望,类似于嬉皮士用滥交和吸毒反抗资本主义,不仅不能构成真正的否定,反而给后者带来了新鲜的文化元素。内卷化背后的结构性机制的强大在于,反抗者想毁掉它们,往往先毁掉了自己。
光有理论、信念,实际上已经不足以解决内卷化的实质性问题。
从中国改革的历程来看,40多年来的探索,已经包含了一种“去内卷化”的努力。比如从高度内卷化的计划经济和官僚主义体系出发,有意识地让权、赋权:将土地经营权赋权给小农户,将市场创业权力和权利赋予小农户和城镇市民。同时,由中央赋权赋能给地方政府,在行政体系中广泛采用“项目制”和“发包制”—中央“发包”给地方,政府“发包”给社会人员,激发由下而上的积极性。
等待从“内卷”中层层释放和舒展的,是巨大的、在过去的结构中饱受压抑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