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巨文
出门即景
纠缠整天的雨水
终于消失。巨大的彩虹
扫去低沉太久的阴云,
亮出整片纯蓝。
但南山突然从远方竖起,
吞吐天空的氤氲,
变得更加险峻黑暗,
就像那深夜打来电话的人,
她的声音不再温暖,闪亮,
因为不被命运放过。
“不要吃!有毒!蛇最喜欢,
躲在果子下,休息,吐口水。”
但我还是停了下来。那些
赤红的鼓着小眼睛的珍珠
正从细碎的绿叶中探出头。
因为它们,我屏住呼吸。
早晨,在收拾衣服的间隙,
我向窗外眺望,发现雾气
又模糊了世界。一连几天,看不清远处的
图书馆,群山,甚至楼下的汽车
也蒙上了暗淡的细纱。
搓了搓胳膊,我要返回屋子,
赶紧,十月的湿冷太厉害。
但就在转身时,一大片金黄
从窗下突然涌起——
一株黄槐决明,开了花!
一团团细碎的小花
轻轻摇摆,就像登顶者的欢呼。
哦,我想起神秘莫测的七月
是怎样来到这里。
一路摇摆的思绪,
一拐弯,就被暴烈的阳光
击碎。整个人就被永远挥霍不尽的绿,
和空无一人的雁山,
那热烈的孤寂所灌满,
在比北方更低沉的天空之下。
一
雨来得突然。一转眼,闷热的急雨
就裹住来往的行人。我没带伞,
只好站在打印店门口,看花花绿绿的雨衣
骑着电动摩托緩缓犁开马路汇成的河。
一条一条水的脊骨被分开,一次一次
重来。我忍不住想,是不是
有一群摆动尾鳍的怪物,在水底匍匐,
在我的心里掀起无边的波澜?
二
我奔跑在沙滩上,和一群年轻人
踢足球。在我们头顶之上,
是几千只海鸥,逆着急风,
在无尽的蓝天中不断划弧。
在我们身边,海水浩荡,一波一波涌来
消散,消散在你安静的脚边。
哦,我怎能不请求,请求
记住这一切,就像大海记住鲸鱼。
三
多年没想起你了,偶尔在闲谈的
沉默中才会。那时我一直恨自己,痛恨,
怎能如此脆弱,逃避想象的难题。
如今,我大部分时间会原谅自己,
就像冷静麻木的中年人。
如今,我想看着你
在海滩追逐碎步的海鸥,
看着它们飞起,落下,飞起,落下……
四
在轮轨的敲击声中,我醒来又睡去。
在学术研讨会的发言中,我睡去又醒来。
直到滨海东路,五月底洋槐花的香气
才让我意识到北方还有北方:
这里的海带堆成小山,压低了
打捞船;这里的海滩沙子粗砺,
不像秦皇岛的沙子;这里的海风
更加刚硬,吹不动你淡绿色的裙子。
五
电脑还开着,屏幕发出刺眼白光。
我闭上眼睛,无数回忆涌来
退去,拍打我。我睁开眼睛,
一切瞬间黯淡,又异常清晰,
就像现在,无数剪影站在
我的床前,颤动,呼吸,
直到清晨的鸟鸣响起,熹微的光线
爬进屋子,她们才离去。
在美术学院马路西侧,我被细小的颗粒砸中
惊醒,发现淡黄色的花朵
落满斜坡和水泥地。
在我头上,是一排在震颤,发出嗡嗡低吼的
盛开的墨绿阴香树冠——
几千只蜜蜂推搡、踩踏和吸吮的包围圈,
好像春天引发了一场骚乱。
在龙泉峪长城上
风从山坳深处吹来,拍击着
草木,冲上城墙,让我们身心俱震。
云在远处舒缓的山脊上,滚动,
摩擦,好像山后已烧起
一场不仇恨,不怜悯的大火——
我们看不到,听不到。
从漓江学院向南,几天不见的太阳
照亮了崭新的公路,
加热出一股股浓重的腐臭味。
透过高高的斑茅,我发现
路东侧下方的芭蕉和桂树林
都黏上了齐腰的白色泥浆。
它们已经干透,
但只要一场小雨,就会返回
鼓动它们来的地方。
在运河桥边,停着七八辆汽车。
几个光膀子的年轻人
正抽着烟,盯着桥下聊天。
桥下有人在钓鱼。
他们坐着,站着,安静地散落在
退水的河岸和田埂上,
好像一切都被施了定身法。
肯定有什么力量,在召唤,在诱惑,
让我们来到此地,
这条破败的运河旁
等待,等待松弛的鱼线
猛然紧绷,
摇动我们的身体,
这条运河,这片土地,这个星球,
还有,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