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是博学的,更可贵的是他将博学带来的文化味不着痕迹地写进了分行的诗句中,对现实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历史因此成了一笔语言的财富,焕发了“太初有词”的生命力。这显然是一种让石头开花的能力。与此同时,西渡处理当下题材的能力也尤为出众,他既善于用朴素的铺叙来激发读者对未来和远方的想象,也擅长以达利式的变形来开掘人类的潜意识和非理性,让平凡之物闪烁不凡的光泽。
仿佛手握一架显微镜,刘巨文拈出世相中“细小的颗粒”,仔细地勘察着生活琐碎的细节与自然复杂的纹理,意在穿透河流与土地的遮掩,发现熔岩般存在的地心,并且立意在词语的排列中对纷乱的世界予以重新布局或者还原。每首诗都有精心的设计,但又巧妙地抹掉了“刻意”的痕迹。
六月雪有着出众的感受力和承受力,它们更多来自她纯真的天性,而非书本与理性的塑造。这使她可以抗拒都市的喧嚣,描画冰箱中的大象和墙壁上的鲸鱼,让“螃蟹”弹奏起《十面埋伏》的弦乐,书写现代人的困窘与努力、懦弱与孤傲,筑建新田园中的诗意,给人们以“一公斤的安静”。
海棠木瓜在枝叶上渐渐
显山露水,藏不住的香
招惹最后的蝴蝶飘飞
如一阵纸屑。阳台上
一排暗青的柿子刚刚
采自树林;最后的秋阳
将赋予它们阳光的原色
挤出体内残余的苦涩
用它酝酿的甜款待
远道来访的友人
证明越过夏天的友谊
还像山脊值得信赖
一切大地辛苦孕育的
是我们唯一可以无愧
而献出的:为所爱者
也是我们仅仅拥有的
秋天了,酸枣树
虬曲的枝条上
挂满从笑脸到苦脸的
表情符;纠缠的刺
是难以对付的标点。
这些酸涩的果实
是石头的诗篇。
即使没有刺
也会被保留
为那些永不迁徙的
鸟儿。
它们吃下去
它们吃下去
而它们变成花,开到
最深远的天空。
它们变成火焰,
在最冷的时辰,
飞到太阳里。
热衷于跳跃的松鼠
停止了动作
眺望,那不见了的。
下楼梯的女人
画家的热望切割
不同的体面
带着奇怪的折痕
其边缘并不整齐
楼梯也被折叠
像卷入吸力巨大的旋涡
这是房子远行计划
的一部分
从内部倒空
遣散多余的一切
从里面伸出楼梯的裙摆
获得飞升的动力
与腾空的鲸鱼
跳一个双人的回旋舞
在八月的风中
我誕生的那一天,时间开始
太阳抚摸的众生张开
眼睛,从岩壁向外观看
我迈开的第一步让空间绵延
人必须被土地命名
所以诗人必须流亡
我必须热爱江畔的花草
山中的木兰和天上的云霓
为了让人和神恋爱
带剑的人死于热爱
在兵荒马乱中
影子追逐逃亡的人群
国家长入我的骨头
一切经过我的都成为我
我用歌唱在时间上发明方向
北方 南方 西方和东方
如星辰从我身上流过
道路从我身上踏过
心中的疑问如乱石堆叠
活着必须被死亡命名
所以我用石头为未来下注
我下到水中
在每个季节的洪流中
走遍岸上的市镇和村庄
我在词语中看见最初的人。
在离开长安的大道上
我解下腰间的佩剑
送给迎面走来的少年
——被影子追逐的夸父
在通往山间的小径旁
我脱下风尘的衣裳
送给凋零的秋树
我把脸也随手摘掉
回到山中
我像灯吐了一夜
五脏六腑都干净了
万物瞬间涌入
我呼吸
芙蓉开放或凋谢
鸟儿的歌唱开始
或停止
我闭目
就有一座空山
乱石堆叠
万流奔涌
我寄给世界的信中
石头纷纷
开花
……云中忽然出现两座大山,
嵯峨崚嶒,朝我压下;
我还来得及看见佛祖的莲座
迅捷地移过天顶。
逼仄的黑暗,困我于
仅容一身的洞穴;
在金箍棒擦出的火花中,
一遍遍以火眼金睛,察看
寒武纪和奥陶纪的
生物遗迹;爱上
它们的死亡日记。
……不断缩小自己
和深处的细菌攀谈;
变十万真菌
和黑暗游戏,死去然后
复活……但是没有光。
一种可怕的状态。
一个盗火的计划在五百年中
暗暗形成,只等那中土取经的和尚
洞外一声轻唤……
一整座高原不够它用来奔跑
它就把历史作为驰骋的疆场
它扬蹄踢碎狼群铅灌的脑壳
但不负责历史的黑暗与光荣
嘶喊的属于骑手的野蛮的心
并不属于它,它相信骑手
仅仅因为,它热爱速度和
速度在耳畔营造的猎猎风声
它不关心风声中惊恐的旗帜
和逃亡的人群;它几乎沿着
直线越过这风声在时间中的
好名声与坏名声。它嘶鸣
空间就战栗;它收住飞驰的
蹄铁,云中的月亮就悬停
草叶上星辰就起身;它眺望
黑云就压上紧闭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