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男
凌晨3点的城市,灯火闪烁着孤单。我常常循着他们的视线,从病房的窗户望出去,看他们看过的方向。说是方向,谁又知道他们是否能真的找到方向?万家灯火,哪一盏才照得亮他们的心底?
她跟我年纪相仿,是两个孩子的妈,二宝才8个月大。她很纤弱,笑容浅浅的,是我少年时想成为的那种优雅女子。科里为她手术的医生是我们医院知名的许教授,他跟手术台上配合的助手十分肯定的说“是癌”。尽管那时候病理结果还没有出来,许教授没有隐瞒,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了她的丈夫,五尺男儿无声哭泣。
这种不得不信却又不敢相信的折磨,让她的丈夫在护士长面前哭了好几次。全科室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忧虑,但他每一次回到病房里,站在妻儿面前,都无比坚定,还带着笑容。
病理结果出来了,跟许教授推断的一样。虽然患者有所预料,但没有得到证实。只是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没办法隐瞒到最后。
她的丈夫开始琢磨怎样把真相告诉她,又怕她承受不住,毕竟多少人从那一刻起就一蹶不振。她也不是没有察觉,几乎整夜整夜地站在病房的窗户前,望着外面那无尽的灯火。护士走进去又轻轻走出来,担心她想不开。过一会又走进去,一切都还是那么安静,于是又轻轻走出来。
放疗是她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她瘦得更加纤细,脸色很差。许教授来查房,看着她说:“你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你咋瘦成这样?”
她“哇”一声哭了,所有人始料未及,似乎扭扭捏捏藏着的东西一下子露出了一截。尴尬?于心不忍?唯有许教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啊,没事啊,你的问题不大。等会你来我的门诊,我给你好好讲一讲。”
门诊回来后,她有了明显的变化,丈夫带来的食物都会吃光;长发束了起来,绑成马尾;会跟病房里的护士打招呼,有一次还点了几杯奶茶给大家。从我们病区,总是看见他们夫妻边走边聊,跟街头巷尾任何夫妻一般融洽,一般长久。
看透夜色的眼睛是最亮的灯,可以指引着心前往明亮的地方。让眼睛看透夜色的,是对生活的希望,是不放弃对生的追求,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喉癌,听了会怕吗?全喉切除,更吓人吧?但这是很多喉癌患者要选择的手术方案,也是不得不选择的方案,但它会让人失去声音。
失去声音,听了会怕吗?失去声音,你就再也喊不出曾经熟悉的姓名。那些亲切的乳名,那些走心的玩笑,都永远留在记忆里。
老耿是讓我最难忘的一位喉癌患者,去年春节前失去了相伴一生的妻子,春节后又发现自己得了喉癌。生命的卷轴似乎展到了尽头,再也没有了缤纷的颜色。
老耿很犹豫要不要做全喉切除,因为失去声音,明明就是让寂寞的生活关掉灯,那些忧伤的事就真的无处可诉说了。但是,孩子们希望父亲接受根治术,希望父亲有更多生的机会。
最终,老耿选择了手术,用切开的气管进行呼吸。他很有礼貌,也很配合,年轻的护士用写字板跟他交流,他从不多“说”。几个字,歪歪扭扭,寥寥数笔。
看得出老耿很惆怅,但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一天,老耿的小女儿为他买来一种衣服领子,戴上后很好地遮挡住了金属气管套管。
说起来,这个领子是年轻的护士在网上搜索出来的。镜子里,老耿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不少。第二天早晨,主任查房的时候,老耿拿出写字板,上面已经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话:“我觉得,今天好多了!”
全喉切除的患者出院后尽快重返生活圈,首先要让他们重拾生活信心。有了漂亮的领子,老耿还需要一起晨练的老朋友。“人多了,会不会感染?”老耿大女儿担忧地问我们。护士长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还把查阅的文献翻开给她看。
老耿病情稳定后不久就早起晨练,到超市买菜,儿女们呵护着他也鼓舞着他,还要依赖着他。几次来复查,他都带着笑容。他用写字板“说”,儿女们还需要他“支撑”着这个家。
儿女们说,父亲在,心里踏实。这份父爱无声胜有声。
绿灯亮起,人群奔涌。过了这个路口,还会有下一处红灯。
人生的故事没有传奇,更多是面对或者逃避,接受或者抗拒,而勇敢,就是知道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并一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