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随园诗话》有一则道及:“有友呼僮烹茶,僮酣睡。厉声喝之,童惊扑地。因得句云:‘跌碎梦满地。”且设想这一场景,以为主人外出,舒坦地睡懒觉,梦得天昏地暗之际,被主人带怒气的呼叫惊醒,一个翻身从床上跌下,揉揉眼,忙说好好,一溜烟进厨房去生火。而地上,有童仆的“遗梦”。那是什么?是四处流淌的水,是迸散的琉璃片,是随手一撒的珍珠,还是一碗冒热气的卤肉饭?天晓得。
想起今人北岛被广泛引用的名句:“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还有一本青春网络小说,书名为《梦破碎的声音》。梦被赋予“能碎”“易碎”的特质,始于何时,不可考。但如果因古人以诗让梦“碎”过,此后谁用这一意象,就被贴上“抄袭”的标签,我十分反对。雷同也许出于巧合。为文为诗,十八般武艺就这些。
尚不知道梦碎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北岛提供一种——酒杯相碰,那是相当之铿锵的,若太用力,则成清脆的“咣”——碎了。其他呢?囿于见识,想抄也没得抄,那就乱拟:如瀑布飞洒,如银瓶乍破,如竖琴落地——那是雅士的;如惊飞夏蝉,如投石于潭,如鲛人洒泪——那是青年的;如赶鸡,如杀猪,如摔扑满——那是给俗人的。其实,梦(特指好梦,若是噩梦,巴不得它完蛋)之碎是必然的,差异只在时间。前文的书童,碎得有点狼狈。较普遍的“碎”,则缘于睡醒。
醒来所面对的人间,依然有无数的“梦碎”。较具代表性的,是充满激情的爱。从情窦初开之年到尘埃落定的老年,这样的悲喜剧从来不断。共通的特征是:初发时在化学物的作用下,急剧膨胀,被密不透风的幸福包围,进入浑然忘我的亢奋状态。从肉体到灵魂,都尽情舒展,全力以赴,为了享用二人世界的缠绵、甜美。家庭、儿女、经济状况、房子、职业、与双方亲属的关系……所有现实问题都被忘却,忽略,搁置。沦陷于与“梦游”近似的阶段,谁会看到未来呢?怎么会想到,好梦无一不“碎”,浪漫的恋爱碎为婚姻,进而碎为柴米油盐,尿布和房租,迅猛有余的爱被导入平川,野性被驯化为亲情。算碎得漂亮一类。家庭解体、争产、争抚养权,两败俱伤的一类,梦就碎成弹片。
如果是在相当程度上由荷尔蒙驾驭的爱情,碎了可再碎,再度入梦就是;于老人而言,更大的陷阱在亲情。国内的退休老人,儿女在海外成家立业,他们卖掉房子,连根拔起,去和后代团聚。初期,梦境多美好!绕膝,含饴,天伦……然而,不少人的梦碎在婆媳关系,语言不通,日子无聊。
所以,透彻地明白“梦碎”的必然,预先设置后路,如重新入睡,再筑梦境;如坦然接受结果,再度出发。年轻人把梦碎的声音化为跳楼的钝响,那是最愚蠢的。
袁枚对“跌碎梦满地”这诗句的评价是:“五字奇险,酷类长吉”。细加品味,还生奇想:据说人临终前会去“捡脚印”,即把平生经历作最后的梳理。“脚印”是曾有过的“实”,而“梦”是存于记忆的“虚”。趁脑筋管用,把梦的碎片一一收集,予以评鉴,未始没有意义。比如,老来追寻年轻时的一次失恋,去初吻之处、定情之处凭吊,恍惚间,地上有光影迷离的小石子、枯草梗,可能是多情的往昔刻意留下的。
(秋水长天摘自《羊城晚报》2020年9月9日/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