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洲 李 想
西汉时期《诗经》学繁盛,仅官方讲授《诗经》的就有齐、鲁、韩三家,其中鲁诗的地位尤为显著;而《关雎》为《诗经》开篇,“四始”之首,对其诗旨的阐释更具有重要意义。鲁诗学者是如何阐释《关雎》诗旨的?从字面看,鲁诗学者仿佛认为《关雎》属于刺诗,但在笔者看来,这种观点值得商榷。那么,鲁诗学者对《关雎》诗旨的解读实际上是怎样的?这种解读背后又有何种原因?针对这一系列问题,下文逐步进行探讨。
关于鲁诗学者对《关雎》的解读,史料多有记载。司马迁(陈乔枞《诗三家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均认为司马迁所习为《鲁诗》,本文从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1]509刘向(陈乔枞《诗三家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均认为刘向所习为《鲁诗》,本文从之)《列女传》:“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2]96班固《汉书·杜钦传》:“佩玉晏鸣,《关雎》叹之。”颜师古注:“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臣瓒曰:‘此鲁诗也。’”[3]2669-2670综上来看,鲁诗学者似乎认为《关雎》旨在讽刺“康王晏起”,宋代欧阳修也说“《关雎》,齐、鲁、韩三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4]7。但是否如此,我们应引入更多的参考。
1.齐、韩两家:解《关雎》而主赞美
西汉统治者对于学官的选择有着较为严格的政治意识形态标准:三家诗秉承“天人之学”的宗旨解《诗》,将君权置于最高地位,所以被并立为学官;毛诗秉承“天礼之学”的思想解《诗》,将礼法置于君权之上,因此被统治者边缘化[5]。由此可见,齐、鲁、韩三家的思想是得到了统治者认可的,所以他们解《诗》,尤其是解《关雎》这样纲领性质的诗篇,在思想倾向上应大体一致;王先谦分析了三家对《关雎》诗旨的阐释后,也得出了“综揽三家,义归一致”[6]的结论。因此,笔者以齐、韩两家对《关雎》诗旨的阐释作为参考,对鲁诗学者解《关雎》的倾向进行判断。
先说韩诗。《汉书·杜钦传》:“佩玉晏鸣,《关雎》叹之。”颜师古注:“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臣瓒曰:‘此鲁诗也。’”[3]2669-2670臣瓒为西晋学者,而韩诗南宋乃亡,由此可推测“刺康王”未见于韩诗诗说。韩诗学者解《关雎》的详细内容载于《后汉书》:“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7]111-112这里不仅未提及康王,反而以雎鸠鸟喻后妃御见有度,有赞美的意味。
再说齐诗。现存的齐诗诗说中并未找到以《关雎》为刺诗的记载,仅存的一条相关论述见《汉书·匡衡传》(《汉书》载匡衡从后苍学齐诗,本文从之):“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8]3342即在齐诗诗说中,《关雎》是言“淑女”“能致贞淑”的,亦是称美之作。
由齐、韩两家的赞美倾向来看,鲁诗学者解《关雎》应不以其为刺诗,且很可能也以赞美为主要倾向。可见,“齐鲁韩三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4]7的说法并不准确。
2.鲁诗学者:以对比和衬托赞美文王
在鲁诗学者解《关雎》而主赞美这一前提下,可以回头分析司马迁、刘向等鲁诗学者对《关雎》的解读,探究其“美文王”的实质。
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对《关雎》诗旨如此阐释:“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1]509以“周道缺”开宗明义,看起来是对当时政治的批判,但《史记·周本纪》又载“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9]13,“康王有丰宫之朝”[10]。说明康王时期的国力较为鼎盛。既然国力鼎盛,为何说“周道缺”呢?东汉王充对此也有质疑:“夫文、武之隆,贵在成、康,康王未衰,《诗》安得作?”[11]对《周本纪》进行进一步的阅读分析,可以发现,这样的写法是以康王的功业作对比,从而体现出对文王功业的赞美。首先,在《周本纪》中,对于文王功业的描述占了相当的篇幅。其次,《周本纪》在记录康王即位后的短短三句话中就有两次提及其对于文王的尊崇:其一是“康王即位,遍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9]134——《康诰》开篇即说“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12]180-181;其二是“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成周郊,作《毕命》”[9]134——《毕命》开篇亦言“呜呼!父师,惟文王、武王敷大德于天下,用克受殷命”[12]481。综上所述,就《周本纪》本身分析,司马迁所载“周道缺”并非与史实矛盾,而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衬托文王时周道之恢弘完善,“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9]13都算作“缺”,是以夸张的笔法,并附以对《康诰》《毕命》的引用来衬托文王之治理清明,由此达到赞美的目的。
另外一位鲁诗学者刘向在《列女传》中对《关雎》诗旨如此阐释:“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2]96这里的“淑女”应为文王之妻太姒。何以有这样的解释?首先,《列女传》明确引用了《诗经·大雅·思齐》中的“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2]10,又给予太姒很高的评价——“仁而明道”[2]9,且在太姜、太任、太姒三者中,以太姒为最贤:“周室三母,太姜任姒,文武之兴,盖由斯起。太姒最贤,号曰文母。”[2]10此外,刘向在《列女传》中引用《史记·外戚世家》中对于朝代兴衰的评论时,几乎照搬了该部分的原文,却单将“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13]改为“周之兴也以太姒”[2]96,随后即言“思得淑女以配君子”[2]96。由此观之,刘向所推崇的“淑女”实为太姒,而表面上的刺康王夫人,应是以其“晏出朝”这一小事来反衬太姒的美德。不过,若单是“思淑女”,并不能体现出对文王的赞美,所以又有“配君子”一句,使赞美最终归结到了文王的身上。这种衬托的手法实有出处——纵观整本《诗经》,可以发现其中没有单独赞颂太姒的诗篇,太姒基本上是和文王同时出现的,且都是在文王之后出现,如“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14]483等,都是把对太姒的赞美作为一种衬托的手段,是离不开且最终要归结到对文王的赞美的。而《汉书·杜钦传》的“佩玉晏鸣,《关雎》叹之”[3]2669和《列女传》中的说法明显大同小异,只是省略了“思淑女以配君子”[2]96此类表述而增加了“佩玉鸣”此类细节。
综合来看,鲁诗学者解《关雎》诗旨,表面上是“刺康王”,但实质上应是“美文王”,最起码两者是并存的,而考虑到西汉统治者选立官学的严格标准及鲁诗学派和西汉政治的密切关系,鲁诗学者如此解《关雎》,应有和政治相关的原因推动。
鲁诗学派与西汉统治者的关系相当密切。《汉书·儒林传》载,早在秦始皇焚书坑儒、禁绝私学之前,刘邦的少弟楚元王刘交已和申公一同随浮丘伯习《诗》;西汉立国之初,高祖过鲁,申公又以弟子身份跟从浮丘伯觐见汉高祖于鲁南宫。这可以视为汉初统治者收拢人心所做的姿态,也能体现出鲁诗学派的早期人物对于刘汉权力的承认与支持。此后,刘交去往自己的封地,任命自己的同门为中大夫,其中就包括申公。且刘交不仅自己习《诗》,还以此教授诸子:“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15]3608元王过世后,“郢嗣立为楚王,令申公傅太子戊”[15]3608。在这样的传承和推动之下,楚王国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汉初的鲁诗学术集团,以申公为核心,逐步发展为鲁诗学派。文帝初年,申公因言《诗》最精被授为博士,鲁诗学派成了三家《诗》中最早被立为学官的一派。
由此可见,鲁诗学派不仅和西汉政治关系密切,且是最早依靠西汉的政治力量兴起的学派。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学者们必然要以统治者的政治需求为出发点来对《诗经》进行阐释,也只有依据这种观点,才能解释为何鲁诗学派“其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15]3608。
对于西汉时期的统治者来说,最重要的政治任务之一就是统一思想,从根源上来说,就是要证明其统治的合理性。对于汉代政权建立的合理性,司马迁《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有如下探讨: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16]759
由此可见,“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16]759这一建立政权的过程,和历来认为建立国家要“积善累功”这一观念是相悖的。对此,西汉统治者采用了“天命说”中的“君权天授”以证明自己政权的合理性(这里的“天”,在“天命说”的思想中是有自主意志,能够主宰一切并赐权力于下世君王的。《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17]131),而这一统治思想就来源于周文王。
古来对于文王受天命作周已有共识,先秦典籍对此多有记载。《尚书·康诰》“天乃大命文王”[12]181、《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14]477、宣王时器《毛公鼎》“不(丕)显文武,皇天宏厌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都是对文王受命于天这一事实的直接表述。且记载中特别强调“受天命”是从文王开始的,《尚书·洛诰》“王命予来,承保乃文祖受命民”[12]238、《尚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12]257两者皆为明证。这也能进一步解释西汉统治者为何以文王为“君权天授”的发源而非武王(《周颂·昊天有成命》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14]363二后指文王和武王,即武王也有“受命”之说)文王作为周朝“受天命”的第一人,无疑更加具有典型性及作为起始的重要意义。
西汉统治者对于文王受命一事十分推崇并有所承袭,这一点在武帝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周朝时才开始用“天”代替了“帝”或“上帝”,将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称为“天子”亦始于周代。而据先秦的天命理论,“王天下”应从受命开始,所以文王又当为周朝第一位天子。此后,秦始皇统一六国,却不信“天命”,亦未曾自称天子,及至汉代,武帝才又开始以天子自称[18]。很明显,对于武帝来说,文王不仅代表着“君权天授”思想的开端,也是身为“天子”的第一人,所以格外值得效法。此外,《史记·孝武本纪》载,武帝在即位之初就进行了郊祀:“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1]451这也是参照了文王的做法。董仲舒认为,周文王受命之后就立即举行了郊祀,如《春秋繁露·四祭》中的“已受命而王,必先祭天,乃行王事,文王之伐崇是也”[17]204与“崇国之民方困于暴乱之君,未得被圣人德泽,而文王已郊矣。安在德泽未洽者,不可以郊乎?”[17]204-205。意为统治者只要受命于天,即使四方“德泽未洽”也要进行郊祭。而武帝初即位之时,也是“德未甚洽”而依然进行祭祀,明显是跟随了文王的步伐——只要“受命而王”,就足以证明其统治的合理性,而“德泽未洽”不过是一时的事。此外,西汉时期的学者对于文王受命作周后的治理成果也极尽赞美,如《韩诗外传·卷七》“国无道则飘风厉疾,暴雨折木,阴阳错氛,夏寒冬温……当成周之时,阴阳调,寒暑平,群生遂,万物宁”[19]描绘了自文王受命之后,周王朝后续治理的和谐自然景象;相似的,西汉时期也多有如《郊祀歌》“穰穰丰年四时荣”一类的话,亦是描绘国家在身为“天子”的君主治理之下的和谐丰盛景象。由此可见,西汉的统治者乃至和统治集团相关的学者们,对于文王所代表的“君权天授”都是推崇备至且明确效仿的。
鲁诗学者对《关雎》诗旨的阐释,表面上为“刺康王”,而实际上应为“美文王”,这一点可以参考齐、韩两家的解诗倾向和分析鲁诗学者解《关雎》的相关史料而得以证实。而鲁诗学派作为和西汉政治集团结合相当紧密的一派,其学者解《诗》必然要为统治者的政治需求服务。所以,鲁诗学者解《关雎》而“美文王”,应是追随当时统治者的政治思想,发扬文王所代表的“君权天授”思想,从而证明汉朝政权建立的合理性,最终达到辅助统治者巩固政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