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铃
(武夷学院 朱子学研究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
武夷山瑞岩扣冰古佛,法号藻光,但是又常被称为辟支古佛。所谓辟支,是独觉、自悟成佛的意思。其中,以自问自答作为其主要形式的“惺惺”禅法,就是扣冰辟支古佛独自领悟到的与众不同的禅法。所谓“惺惺”,“惺”是“醒悟”“清醒”的意思。瑞岩扣冰藻光禅师每日都会自问“惺惺否”,即扣问自己的内在的主人翁是否处于清醒的状态。得证悟后,扣冰藻光禅师则会自答“惺惺”。这其实是一种对内观照和内省的工夫,与佛教华严宗强调向外学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佛教华严宗常用“月印万川”比喻的佛法与现实的关系。佛法智慧如同人们所能看到的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然而若佛法智慧只能是高悬飘渺空中,又当如何让现实中人去习得呢?对此,华严宗强调“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佛教的最高智慧可以印照在现实之中,人们可以其实可以通过探究现实从而领悟最高的智慧。
应当说,十分重视向外学习的华严宗思想在当时佛教界已经非常流行,扣冰藻光禅师早年的师父行全和尚或许就曾一再对藻光禅师强调了类似的思想。因此,早年的藻光禅师曾自嘲“徒守一坞白云”的自己可能会变成见识浅陋的“恋瓮酰鸡”,更立下了“周览大千世界,以收千江明月”[1]的志向,并开始云游四方,参访大德,希望通过增加见识的途径,从而真正地领悟到佛法。然而,在跋涉四方的过程中,瑞岩扣冰禅师忽然又领悟到“云遏千山静,月明到处通”“欲会千江明月,只在一轮光处,何用捕形捉影于千岩万壑,以踏破芒履耶?”[1]也就是说,向外学习其实还是“捕形捉影”,“内证”才是领悟最高佛法的最终途径。于是,瑞岩扣冰禅师停止了云游,开启了长久的“惺惺”内证修行。
可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禅师们对此形式进行了相当猛烈的攻击。比如,风穴延沼就认为“自拈自弄有什么难?”[2]大慧宗杲认为,“瑞岩家风,呼主人公,昨夜南山,虎咬大虫。”[2]无门评唱:“瑞岩老子,自买自卖,弄出许多神头鬼面,何故聻?一个唤底,一个应底。一个惺惺底,一个不受人瞒底。认著依前还不是,若亦效他,总是野狐见解。”[3]回观后代禅师们对藻光的批评,我们发现他们都是对扣冰藻光脱离现实而自问自答的方式颇为不满。但是,联系瑞岩扣冰藻光禅师更多的话头和事迹,我们会发现扣冰藻光的“惺惺”禅,并不是表面形式上的如此简单。我们可以从扣冰藻光禅师年轻时参谒雪峰义存禅师说起。
扣冰古佛早年参谒的第一位大德就是当时名震四方的雪峰义存禅师。唐咸通十年(公元869 年)雪峰义存48 岁,已经游方求道,遍历名山,北游吴、楚、梁、宋、燕、秦等地,曾参拜过莆田的庆玄律师、福州的宏照禅师、安徽的大同禅师、浙江的洞山良价禅师、湖南的德山宣鉴禅师,最后回到福州。而扣冰藻光那时才26 岁,主要在武夷地区活动。
雪峰义存见到扣冰藻光的第一眼就对他大喝一声:“汝进一步则死,退一步则亡!”在此,雪峰义存其实是模拟人们在现实中陷入世俗惯性逻辑而进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对此,人们常常烦乱不堪、不知所措,甚至陷入抑郁和精神障碍。但是扣冰藻光却不慌不忙地回答:“横行几步有何妨?”扣冰藻光的“横行几步”指的是,人们其实可以暂时从外在越绷越紧的惯性逻辑中抽离出来,反观内在,从而使自己能够有更广阔的视角和智慧控制眼前的局面。而从“几步”我们也能够看出,扣冰藻光并不是要求人们永久地逃离现实,而是指示人们可以从自己的内在挖掘应对现实的力量。此外,雪峰义存还以藻光带来的凫茈与米酱做为话题追问藻光关于内在的修行。
师时携凫茈一包、米酱一瓿为话头。雪峰见曰:包中何物?师曰:凫茈。雪峰曰:何处得来?师曰:泥中得来。雪峰曰:泥深多少?师曰:无丈数。雪峰曰:还更有麽?师曰:转深转有。又问:瓿中何物?师曰:酱。雪峰曰:何处得来?师曰:自合得。雪峰曰:还熟也未?师曰:不较多熟。[1]
凫茈即荸荠,雪峰将话题由荸荠引向泥土,意在问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滋润培养出香甜可口的荸荠,其实是紧接着藻光刚刚回答的“横行几步”问藻光向内挖掘可达的深度,也就是人们内在的潜力。“转深转有”的答案则意味着人们内在的潜力是无限的。而“自合得”的米酱“不较多熟”其实又指示着虽然人们内在潜力无限,但是又需要符合客观条件才能在现实中运筹帷幄。
雪峰不语,良久又问曰:汝自舟来?陆来?师曰:顺流鼓,不假跋涉。雪峰曰:千里而来不亦劳乎?师曰:既不假涉雪又(何)劳之有?雪峰曰:地僻山林,四畔风雪,何自而入?师曰:荆榛既辟,自无不入。[1]
紧接着,雪峰又以藻光如何到来为引,导向了如何运用客观条件达成目标的讨论。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会非常疲劳。但是藻光却没有选择跋涉山林的费力方法,而是选择乘舟顺流而下,轻松抵达。这其实代表着只有充分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合理运用客观条件轻松达成目标。而“地僻山林,四畔风雪,何自而入?荆榛既辟,自无不入”则代表着人们是不可能通过躲入偏僻的深山老林的方式躲过世俗风雪的侵扰。如此可以看出,扣冰藻光禅师所主张的“惺惺禅”并没有主张逃避现实,反而,我们能够看到藻光禅师所努力的方向其实是探索如何挖掘内在的潜力和智慧,超越现实把握现实。
此外,扣冰古佛之所以得名“扣冰”,是因其持之以恒且坚强的意志力。武夷山的冬天异常湿冷,寒风刺骨,一般人穿着厚厚的棉衣,烤着火炉都难以抵挡严寒,而夏季常常酷暑难耐。可是藻光禅师回武夷山后,冬天再也不用火炉,夏天也不用扇子,一年四季穿着厚厚的破棉袄,唯独通过控制呼吸砥砺内行。后在藻光四十岁左右,更在寒冷的冬天修炼到“扣坚冰而浴,略无寒色”因此,被人们称为“扣冰和尚”。有句俗语叫“心静自然凉”,同样,通过心境的把握也同样能够抵御寒冷。而扣冰藻光禅师正是通过对心的把握克服外界对内在自我的影响,从而达到内在潜力的深度挖掘。
朱子也曾探访过瑞岩寺,并写下了《题瑞岩》的诗句:“踏破千林黄叶堆,林间台殿郁崔巍。谷泉喷薄秋愈响,山翠空蒙画不开。一壑只今藏胜概,一生畴昔记曾来。解衣正作留连计,未许山灵便却回。”[1]其中“解衣正作留连计,未许山灵便却回”展示的是朱子差点就沉迷于佛教宁静而空灵的世界,但是现实中的使命感使他转过身来,积极面对现实的世界。但是,朱子为面对现实而创立的理学工夫体系中却给“惺惺法”留有了重要的位置。朱子在阐述“心”之内涵时说:“心只是一个心,非是以一心治一个心。所谓存,所谓收,只是唤醒”[4]。很显然,朱子理学的“唤醒”吸收了瑞岩扣冰古佛的“惺惺”禅法。
而朱子理学工夫中惺惺法的直接来源是刘子翚所极力推崇的“不远复”。“不远复”是刘子翚向朱熹传授复卦的“入德之门”,是身心修养的“三字符”。刘子翚在临终前对朱子说:“吾少未闻道,官莆田时,以疾病始接佛老子之徒,闻其所谓清净寂灭者而心悦之,以为道在是矣。比归,读吾书而有契焉,然后知吾道之大,其体用之全乃如此,抑吾于《易》得入德之门焉。所谓‘ 不远复’ 者,则吾之三字符也。佩服周旋,罔敢失坠。”[5]可见,刘子翚是以“不远复”融合儒佛,并将此交代给了朱子。“不远复”源自《易经》卦二十四:“不远之复,无袛悔,元吉。”《小象辞》 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不远复”从字面上理解是“没走多远就要停下来回头看”,其内涵是自我反省,及时纠正偏差,才不会在前行的道路上迷失方向,与瑞岩扣冰古佛的“惺惺”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若再往前推,我们会发现,“惺惺”禅的源头其实是孟子的思想。孟子主张“性善论”,他更多地并不是在讲人“性”如何,而是在讲人“心”若何[6]。孟子强调,人的良心如同自然界的植物,若没有外界的破坏会自然显现出本然良善的一面,但是如果受到外界的干扰和破坏而没有及时存养,良心就会被蒙蔽,从而使人沦为禽兽的状态。因此,如何存养良心就成为了孟子学说中最大的命题。儒家对人的要求不仅仅是“独善其身”,更要面对现实“开万世之太平”。外界的侵扰若会蒙蔽内在良心,又当如何在外界的“枪林弹雨”中存养良心呢?孟子要求在夜晚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存夜气”,刘子翚所提倡的“不远复”要求的是面对外在不久就需要回到内在涵养。但是,其中的良心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
在孟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内在“良心”思考并没有在儒学中继续展开,反而是中国佛教哲学对此进行了更积极的探讨。如何使内在的良心发挥作用抵御外界的干扰就是瑞岩扣冰古佛紧接着孟子的存养良心以及“不远复”之命题的继续探讨和深入实践。“云遏千山静,月明到处通”,其中“云遏”并不代表月亮不存在,而是月亮被云朵遮蔽;而“月明”则代表月光发挥了作用穿透了遮蔽的云朵,也就是孟子学说中良心发挥了能动性扫除了来自外界的影响。因此瑞岩扣冰古佛看重的是如何使人内在的良心主动地发挥作用。“惺惺否”的扣问,代表着内在的良心并不是被动地等待外界侵扰的消退,而是能够唤醒,并主动积极地发挥作用,以摒弃来自外界的侵扰。
而宋明理学家的出现,继承和拓展了“惺惺”法,使之逐渐演变为理学家修养工夫的重要内容。二程特别推崇“敬”的涵养工夫,提出了关于身的“整齐严肃”和关于心的“主一无适”。其中“主一无适”就是指内心的专一、无杂念,所继承的正是孟子的不被外物杂念打扰的“夜气”说。而二程的弟子谢良佐则直接用瑞岩禅师的“惺惺”内涵创造性地阐释了二程“敬”。谢良佐说:“敬是常惺惺法,心斋是事事放下,其理不同。”[7]谢良佐明白,瑞岩禅师的“惺惺”并不是事事放下的空无,反而是要求十分清醒地面对现实。
朱熹对谢良佐就“惺惺”法的阐释并不十分满意。他说:“但不免有便以惺惺为仁之意。”[5]这里的“仁”指的朱子理学体系中属于“已发”的知觉和意识。朱子认为,谢良佐的“常惺惺”是在已发上做的工夫,并无涵养心内、涵养未发之意[4]。对此,朱汉民教授指出,“朱熹所提的问题又基于他自身理论建构的需要,因此他对谢氏‘常惺惺法’的评价未免失之偏颇。”[8]那么,惺惺法在朱子理学工夫的建构中又处于怎样的地位呢?
应当说,朱子对瑞岩“惺惺”禅法的解读是有自己创造性的构建的。朱子将心之状态分析为“未发”“已发”以及“未发”至“已发”的三个阶段,“惺惺”法也有相对应的三个阶段。所谓“未发”是指思虑未萌、心下无事之时,也就是谢良佐所说的“心斋”之时,此时“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谓静中有个觉处,只是常惺惺在这里,静不是睡着了”[4];“未发”至“已发”时,“自著力把持,常惺惺,不要放倒”[4];已发时“须是常惺惺省察,不要放过”[4]。就此,我们可以看出朱子思想与谢良佐、瑞岩扣冰以及孟子的不同。孟子要求从“夜气”也就是无事打扰、即朱子所谓的“未发”的时候去感受完好无损的良心,并加以存养,使之在有事之时也能够如无事打扰的状态一样心平气和地处理恰当。瑞岩扣冰和谢良佐重视用唤醒的方式使“良心”在应对事物之时能够以清醒的状态应对得当。
而朱子的细分,其实构建了孟子的“良心”以及瑞岩扣冰和谢良佐的“常惺惺”。孟子的“无事之时”,才是不被打扰的“心平气和”的“清醒”之时,而朱子的“无事之时”却有可能是睡着了,需要“惺惺”的提醒,使之保持觉悟。“未发”至“已发”,孟子、瑞岩扣冰、谢良佐都没有这样的提法。孟子只是要求将不被打扰的心平气和的状态存养好,使其能够运用到应对事物之中。瑞岩扣冰和谢良佐则是唤醒在现实中被打扰反而懒得发挥作用而“睡着”的“良心”,使之清醒过来发挥作用,勇敢地应对现实。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区别呢?笔者以为,这应当与朱子努力构建的与物欲相对的天理论联系起来理解。朱子使用“惺惺”法的目的就是通过“惺惺”的方法与物欲保持距离,“惺惺”不过是“觉得物欲来,便著紧不要随他去”[4]。如此才需要将心的状态分为三个阶段,在三个阶段中同时摒弃物欲,从而才能贯通天理,实现朱子理想中的合理化和秩序化。所以朱子批评瑞岩古佛说:“若如禅者所见,只看得个主人翁便了。其动而不中理者都不管矣。……‘惺惺’字则同,所做工夫则异。”[4]朱子在“惺惺”的基础上,更强调“动而中理”,以实现现实中合理化的理想。
明代朱子学继承者薛敬轩说:“余每呼此心曰:主人翁在室否。至夕必自省曰:一日所为之事合理否”[9],生动地展示了朱子学者对“惺惺”禅法向现实合理化转化的意向。其实,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也就是使佛教面对现实、构建现实的过程。儒佛的争论,本质上是方法论的争论。所以,当我们谈论佛教中国化或者理学家“以禅证儒”时,或许不应当过度纠结其中的概念和思想究竟属于哪一家哪一派。正如宋释绍昙在《瑞岩唤醒主人公》的偈颂中所唱“瑞岩唤醒主人公,把手经行禁纲中”,其中“把手”是拉起手的意思,经行是指动中修定慧,“禁纲”指的是世俗中的纲常伦理。唤醒内在的主人公,拉起他的手,一起在现实中建构完善的现实世界。这应当是中国佛学与儒学共同努力的方向。